栗原山山势并不算高,它还有一个名字是冈鼻山。
这座山属于南宫山的延续山脉,就像依附母亲的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南宫山。
藤吉郎终于来到了山顶。
“啊,太美了!”
他尽管不是诗人,也不禁被眼前这壮丽的夕阳之景所打动。秋天的太阳仿佛一瞬间就坠入了山间,天很快黑了下来。
顺便提一句,多年之后的关原战场正是在这附近。当时,毛利军陈兵南宫山、长束正家陈兵栗原山,而山下则有长宗我部盛亲带兵驻扎。这些军队均隶属西军,对德川家康率领的东军虎视眈眈。然而,由于石田三成所部溃败,致使整个西军一败涂地。自此,关原一带也成了让丰臣家族遗恨千古的古战场之一。
现在,年轻的藤吉郎站在栗原山山顶时决不会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这里会爆发一场加速丰臣家土崩瓦解的战争。
在青野草原的另一边,夕阳已沉入山间,却将一团团瑰丽的火烧云留给了美浓近江群山。那瞬间坠落的夕阳仿佛在预示着藤吉郎今后的命运,尽管他最终成为主宰天下的大阪城主,却还是无法左右生死。他能留下的只是自己的满腔壮志和数不清的爱恨情仇。此时的藤吉郎还非常年轻,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日后的境遇。
现在,他脑中唯一想的就是:如何能说服半兵卫为织田家效力。
他想过各种方法,都觉得不满意。他认为,使用计谋游说对方实乃下策,自己应怀着虚怀若谷、坦诚无私之心去竭力说服对方。
可问题是,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半兵卫的住处。他只知道半兵卫住在一座简陋的草庵里,可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不过,藤吉郎并不着急。他知道,天一黑有住家的地方自然会亮起灯火,与其在白天盲目寻找,不如天黑时顺着灯火更容易找到。正因为有这种打算,所以他一直坐在一块山石上休息,直到天彻底黑下来。
不久,藤吉郎发现一条山沟的对面亮起了豆粒般大小的灯火。他立刻站起身,顺着蜿蜒的山路来到那里。
这是一片位于山腰的平原地带,周围长满了红松。只见破旧的矮墙中,有一座草庵。尽管周围十分荒凉,但土墙的占地面积却很大。藤吉郎走近发现,草庵里有三四处都亮起了灯火。
此处并不难找,即使没人带路也能找到。草庵外虽有土墙,却没有结实的木门,只有一扇小竹门被风吹得半开半闭。
“……这里好宽敞啊!”
藤吉郎悄悄走进竹门。院里是一片松林,沿着小路即可到达草庵。院中十分干净,除了满地松叶,简直是纤尘不染。
走了不到五十米,藤吉郎终于看到一座稍微像样点的屋舍。
他听到了牛叫声,看来这里是牛棚。
这时,附近传来一阵烧火的噼啪声,随后升起一阵烟雾,藤吉郎站住脚,用手揉揉被烟熏痛的眼睛。
一阵山风吹来,烟雾立刻散去了。藤吉郎定睛一看才发现,一个小童子正在灶房内用树枝生火。
“你是谁?”小童子看到站在面前的藤吉郎,觉得很奇怪,走过来问了一句。
“是先生的手下吗?”
“我?……是呀是呀!”
“我是尾州织田家的家臣,叫木下藤吉郎,麻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向谁通禀?”
“你主人。”
“他不在家,出门了。”
“他真的出门了吗?”
“……”
“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这儿,小童子不再答话,而是重新坐到灶前生起火来。
正值深秋,山上的夜雾十分寒冷。藤吉郎摸摸早已冻透的衣服,对小童子说:“小师父,让我在这儿烤烤火吧!”说着,他就挨着小童子坐了下来。
真是个怪人!小童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瞟了藤吉郎一眼。
“夜里可真冷啊!”
“山里的夜晚就是这么冷的。”
“小和尚,这个给你……”
“这儿又不是寺庙!我是半兵卫先生的弟子,不是和尚!”
“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哦,对不起。”
“我要回去了。如果先生知道我让陌生人进灶房,一定会骂我的!”
“小师父不用担心,我会跟先生解释的。”
“你要见他?”
“当然。所以我才特意赶到此地,岂有不见真佛就下山的道理!”
“尾张的人都好狡猾呀!那么,大叔也是尾张人吧?”
“有何不可吗?”
“先生很讨厌尾张人哟!我也很讨厌,因为那是我们的敌国呀!”
“哦!事实的确如此。”
“话说回来,大叔不会是来美浓刺探消息的吧?如果您只是路人,还是尽快离开为妙!否则小心脑袋不保哟!”
“我不会就这么离开,因为我就是来见这儿的主人的!”
“您有什么事?”
“来拜师学艺。”
“拜师?难道您也想成为先生的弟子?”
“嗯。这样一来我们就是师兄弟了,更要彼此照应哟!你就不要推三阻四的了,快帮我去通禀一声吧!我会在灶房这儿看着火,饭肯定不会烧糊的。”
“我才不去呢!”
“你心肠好硬啊!咦,快听,里面的先生好像在咳嗽呢!”
“这有什么奇怪?每到夜里先生都会咳嗽,他身体太虚弱了。”
“你瞧!刚才你明明说先生不在家。”
“先生在不在家还不都一样!无论何人来访,他从未接见过。”
“那我只能等待机会了。”
“嗯……那您下次再来试试吧!”
“不。这间灶房十分暖和,就让我在这儿待着吧!”
“您别开玩笑了!快点走吧!”
此时,小童子是真的生气了,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藤吉郎大声呵斥。然而,藤吉郎还是笑眯眯的,透过摇曳的火光可以看到那张毫无怒容的脸。
小童子目不转睛地瞪着藤吉郎,他开始以为对方只是个难缠的无赖,可现在却发现此人绝没有那么简单。
“小熊,小熊!”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半兵卫的声音,他在喊徒弟。
听到喊声,小童子整理一下衣冠,一脸严肃地答了一句:“是!”随后,他丢下藤吉郎,快步走出灶房走进里院。
过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小童子回来,灶上的大锅里不断飘出焦糊味。
藤吉郎忙拿起锅盖上的饭勺,搅动起锅里的食物。那是一锅用干栗子和干菜做成的糙米粥,别人可能很难想象这样的东西也能吃。不过,藤吉郎出身农家,在他眼中每一粒米都是母亲的汗水,都让他备感珍惜。直到现在,每当他端起饭碗的时候,还会想起中村的母亲。
“怎么回事啊?小童子。糊了,饭糊了!这饭不能再烧了!”
藤吉郎用一块抹布垫着手,拎起锅放在炉灶旁。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连泥墙的土都被震落下来,原来是灶里的竹子被烧爆了。
躲在灶房角落的松鼠、黄鼬等小动物,也被吓得四散奔逃。藤吉郎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锅,用勺子不停搅动着菜粥。
“啊!太谢谢您了,大叔!”
“哦,是小熊师父啊!我看粥要糊了,就把锅拿下来了,不知煮好没有。”
“大叔,您已经记住我的名字了!”
“刚才,半兵卫先生不是叫你名字了嘛!怎么样?你刚才帮我通禀了吗?”
“先生叫我有别的事。就算我帮您通禀,也是白费力气,先生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就没说。”
“哎呀呀,你真是严遵师命呀!佩服,佩服!”
“您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就别死撑了!”
“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尽管我心里很不高兴,但我要是老师肯定会夸奖你的。所以,我说的句句是实。”
此时,距离灶房不远处,一个人手持烛灯站在那里。
“小熊,小熊!”那人喊了几声。
于是,藤吉郎顺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正站在那儿。透过她手中的烛光可以看到,她上身穿着云霞底小樱花图案的小褂,下身穿着红梅色的长裙。一时间,整个昏暗的灶房仿佛都被她照亮了。
“什么事?阿优姑娘!”小熊一边答道,一边走到少女身边询问详情。
他们说完后,那个晕染着粉樱的美丽身影和那盏微弱的烛火一起,向昏暗的走廊移去,终于消失在一面土墙后。
“刚才那人是谁?”藤吉郎问道。
“是先生的妹妹。先生曾夸奖她是花中仙子。”对于这些,小熊并未隐瞒。
“拜托你,无论如何请帮我通禀一下!如果先生不见,我立刻离开。”
“此话当真?”
“当真。”
“那我们一言为定哟!”
再三确认后,小熊终于朝里院走去。可是,他很快就回来了,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先生说不见。他不会见任何客人。我还被先生骂了!大叔,您还是回去吧!我还要给先生准备晚饭呢!”
“那我今晚先回去。不过,我还会再来拜访的。”
“就是再来也没用的!”小熊给藤吉郎泼冷水。
随后,藤吉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摸黑儿返回山脚下,回到那间农舍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藤吉郎起床后,准备好爬山的行李就出发了。当天傍晚,他再次来到半兵卫的草庵。
“劳驾,有人吗?”
昨天,他已对小童子及灶房周围的情况有了一定了解,所以今天他径自朝着那个类似大门的入口处走去。
突然,有人应了一声:
“喂!”那人正是小熊。
“咦?大叔,您又来了!”
“今天能否麻烦你再帮我通禀一声,问问先生尊意如何。”
话音刚落,小熊就跑了进去。不知他是不是去通禀了,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依旧冷冰冰地说道:
“先生不愿见您。”
闻此,藤吉郎非常礼貌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在下会等先生心情好的时候,再来拜访。”说完,他就回去了。
隔了一天,藤吉郎第三次来到草庵。
“今天,先生会见我吧!”于是,小熊照旧跑进去通禀。
“先生说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实在很烦人。”这次仍然被拒绝。
这天,藤吉郎还是默默返回了农舍。就这样,他不知来往了多少次,到最后连小熊一看到他都不禁笑道:“大叔,您可真有韧劲啊!不过,即使您再坚持也是没用的。这几次我进去通禀时,先生已不再生气,而是发笑。他根本没把您当回事哟!”
小孩子还是比较容易接近的。经过几次交往,藤吉郎与小熊已非常熟悉。所以,即便被小熊泼了冷水,他第二天还是照旧来到这里。
一直在山下等待的佐屋桑十,完全搞不懂主人的想法。他眼见藤吉郎一次次无功而返,心里十分气愤。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要上山看一看,这个竹中半兵卫到底是何许人也,怎能如此不识抬举!
转眼之间,藤吉郎已去拜访了九次,今天是第十次。可是天公不作美,外面风雨大作、寒意袭人。桑十和农户主人都劝藤吉郎不要上山去,可他却执意不肯,最终他还是借来斗笠和蓑衣,一步步走进山里。
傍晚时分,他再次来到院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请问是哪位?”这次来开门的竟然不是小熊,而是那天傍晚藤吉郎见过的半兵卫的妹妹。
“在下违拗先生尊意,多次上门叨扰,深感不安。但是君命不可违,如果先生不见在下,在下实难回国复命。为臣者理应不辱使命,无论是两年还是三年,在下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先生愿意见在下。如果在下最终仍然被拒绝,会切腹以谢主公厚恩。在下认为,半兵卫殿下一定会体谅在下的一片诚心。还望姑娘多多美言。”
此时,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飞溅而下,不断落在藤吉郎的身上。藤吉郎半蹲在地上,一字一句都显得那样恳切。任何一个年轻姑娘看到此情此景,都不会无动于衷。
“请稍等一下!”阿优答应了一声,就向里面走去。可是,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一脸沮丧。
“哥哥实在太顽固了。我想尽办法劝说他见您,可他还是拒绝了。我知道您是一片诚心,可事已至此,您还是回去吧!”
“……是这样啊!”
藤吉郎沮丧地低下头,不过他并没有强行而为。顺着房檐流下的雨滴不断打在他的肩膀上。
“既然如此,在下等先生心情好的时候,再来拜访。”说完,藤吉郎戴上斗笠,悄然走入雨中。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松林小路,走出了土墙。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大叔!”
原来是小熊追了出来。
他对藤吉郎说:“他说见您!先生说要见您!快点回来吧!”
“咦,你是说半兵卫先生同意见我了?”
于是,藤吉郎和小熊一起快步返回院里,只见半兵卫的妹妹阿优等在那里。
她对藤吉郎说:“哥哥并不是要立刻见您。他被您的诚意所打动,觉得一直闭门不见实在有失礼数。不过,不是现在。因为今天风雨很大,所以哥哥身体不适,一直卧床。阁下再次登门之时,我们一定会降阶相迎。”
藤吉郎突然想到,半兵卫之所以同意见自己,肯定是阿优姑娘觉得于心不忍,又跑到哥哥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才得以促成此事。
“只要您定好时间,我一定如期登门。”
“不知您在哪儿落脚?”
“山脚南宫村的一户农家,主人名为茂右卫门,他家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榉树。”
“那么,您等雨停了再回去吧!”
“我会耐心等待您的回复。”
“您全身都湿透了,一定很冷吧?到灶房里把衣服烤干吧!那里还有些红薯粥,如不嫌弃就吃一些吧!”
“不用了。在下热切期待着与半兵卫先生的会面。就此告别!”
说完,藤吉郎冒雨下了山。
接下来的两天,依旧是阴雨连绵。整座栗原山都是乌云密布,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终于,天气晴朗起来,山中秋色也焕然一新,漆树等各类乔木早早披上了一层火红的外衣。
“大叔,我来接您喽!”
一大早,小熊就来到了茂右卫门家的门前,身后还牵着一头牛。
“先生让我来给您带路。今天您是客人,所以要坐着牛上山。请坐上去吧!”
小熊一边说着,一边把半兵卫写的邀请函递给藤吉郎。
藤吉郎展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草庐病弱之身,承蒙阁下数次拜访,诚心之至,在下感喟不已。今日略备薄酒,以聊表寸心。静待阁下光临。
看完信后,藤吉郎觉得其中的措辞稍有讥讽之意,尽管还未见到半兵卫其人,但由此信也不难看出对方是一个极其难对付的人。
“既然特意给我牵来了坐骑,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他就骑上了牛背。
于是,小熊牵着牛向山里走去。正值秋高气爽之日,从南宫山到栗原山的天空十分晴朗。藤吉郎来到这儿后,还是第一次欣赏到如此明媚动人的山色。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熟悉的土墙外。等在那里的正是那位清丽佳人。藤吉郎觉得,今天的阿优比任何时候都明艳照人。
“啊!您竟然亲自来迎接我。”藤吉郎慌忙跳下牛背,跟着阿优来到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耳边能听到流水从竹管滴落发出的叮咚之音。
风儿穿过竹林,轻轻拍打在窗户上。
周围是如此清幽、安适,真不愧为隐士居所。小屋的地板是用土块和一片片松木拼接而成的。屋内挂着的一幅字幅上写着一个“梦”字,看上去颇具禅韵。
“看来他生活得十分惬意啊!”见到此情此景,藤吉郎不由感叹着。
同时,他也有些搞不懂主人的想法。这种幽静的地方,自己连三天都住不了。即使只待这么一会儿,他就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
即便耳边流过松风、鸟鸣之声,他心里想的却是洲股、小牧山,一想到这些他就热血沸腾。看来,“闲寂”一词与他是彻底无缘了。
“哦,让您久等了!”藤吉郎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正是这里的主人竹中半兵卫发出的。藤吉郎之前就知道半兵卫十分年轻,此时他的声音越发加深了藤吉郎的这种感觉。
随后,主人坐在了末座,跟藤吉郎打招呼。藤吉郎慌忙起身说道:“在下实在不敢当,请您上座!初次见面,在下是尾州织田家的家臣木下。”
半兵卫打断了藤吉郎的话,柔声说道:“请您不必拘礼。想阁下今日到此,并非只为互道问候。”
听闻此言,藤吉郎突然感到很被动。一直善于在谈话中掌握主动权的藤吉郎,今天却被别人抢得了先机。
“在下就是这座草庵的主人半兵卫。欢迎您来做客!”
“之前,在下多次叨扰,一定让您不胜其烦吧?”
“哈哈哈!老实说,您的确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像您这样的访客并不多见,我偶尔见一下就当解闷了。所以,请您不必客气。”
说着,半兵卫换了一个座位,同时也请藤吉郎落座。
“阁下几次来访,不知所为何事?这里不过是‘山中无长物,但闻山鸟音’的深山老林。”
此时的半兵卫坐在下手座,眼含笑意,与对面的来客闲话家常。而藤吉郎却一直在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他心想:半兵卫看起来的确是体弱多病,整个人骨瘦如柴、面色苍白。不过,他的长相却十分英俊,可以说是目若朗星、唇红齿白。
看来,良好的成长环境才能孕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与外貌。看得出半兵卫是个十分安静的人。他说话声音很小,总是面带微笑。可是,半兵卫是否真像他的外表一样温文尔雅呢?对此,藤吉郎很是怀疑。
正如这山中景致,也许天气晴朗时,山谷、草木尽显安详、平和,人们可以尽情去山中游玩。可一旦暴风雨袭来,顿时山谷呼啸、草木呜咽,其凄厉无常自不必说。
“先生,在下是有事相求。”一时间,藤吉郎也被对方的微笑感染了,不禁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
“其实,我是奉主公之命来请您出山。怎么样?您是否愿跟在下一同下山?隐居是年迈之人才会做的事。如果是泛泛之辈,自另当别论。可您如此年轻有为,却闲居山中,岂不有负时代之使命?在下相信,总有一天您会出来做官。与其为他人效力,不如辅佐我的主公织田信长大人。在下认为,天下无人能与织田家匹敌。在下到此地,就是请您出山辅佐织田家。您觉得如何?难道您不想再次驰骋沙场,一展雄姿吗?”
半兵卫只是笑而不答。
尽管藤吉郎巧舌如簧,可遇到这样的对手,他的热情也丧失了大半。自己的一番雄辩就像风儿吹过柳枝一样,没留下一丝痕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半兵卫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
于是,藤吉郎收住话题,等待着半兵卫开口。
藤吉郎相信,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伪与诡诈。
“……”
又过了一会儿,半兵卫的手边响起一阵呼呼的扇风声。原来,他刚才往身边的白瓷茶炉里添了三四块炭,现在正用一把风雅的唐朝团扇轻轻地扇着炉火。
很快,炉火就旺了起来。
紧接着,茶壶的水开了。
在此之前,半兵卫早已用茶巾将主客的茶碗都擦拭干净。
他一边听着沸水声,一边估算着水开的程度。
他的手法十分娴熟,动作有条不紊。只是,一切程序进行得太过缓慢。藤吉郎早已有些不耐烦,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仔细想来,自己的滔滔大论就像松风一样吹过半兵卫的耳边,对方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刚才在下所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在下知道,简单许以高官厚禄断不能请得先生出山。所以,在下未敢提及。尾张现在虽为一小国,但我们主公将来肯定会成为天下霸主。除了信长大人,世间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成就如此伟业。在当今乱世,让您这样的饱学之士老死山中,实在让人痛惜不已。为了天下苍生,您也要出山啊!”
半兵卫一直正对藤吉郎坐着,听他说完后,半兵卫不由叹了口气,静静地举起茶盘说道:“无论如何,请先喝杯茶吧!”
说着,他用手托起一小杯茶,小口喝起来。他专心地品着茶,仿佛这之外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木下大人。”
“是。”
“您喜欢兰吗?春兰很美,但秋兰更美。”
“兰?说起兰……”
“就是兰花。在距此三四里的深山处,有一处断壁悬崖,那里盛开着很多兰花,它们吸收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十分美丽动人。我曾让仆人小熊去那里移栽了一盆,您想看一看吗?”
“不、不用了!”藤吉郎忙开口阻止,“您不用麻烦了。我对兰花并不感兴趣。”
“哦,是这样啊!”
“在下生来就是一介武夫。”
“学武之人偶尔感受一下兰花的娴雅气息,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在下也知赏花种草可以修养身心,不过在下正值壮年、血气方刚,即使睡觉时想的也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现在,在下不过是织田家的一个小人物,根本没心情去做这些闲事。”
“哦,是吗?您说得固然在理。不过,当你们为了功利疲于奔命之时,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样也是一种浪费吗?其实,隐士的生活自有凡人难以领会的深意。怎么样?您是否愿意舍弃洲股,也来这山中建一座草庵呢?”
藤吉郎心想,自己的诚实是不是显得太过愚蠢了?自己之所以没能说服对方,就是因为之前所言毫无智慧。看来仅凭诚意是很难打动人心的。
“我该怎么办呀?”藤吉郎默默地下了山,心里一筹莫展。
最终,他也没想到说服半兵卫的办法,只能返回住所。
“有什么了不起……”藤吉郎回头望了一眼大山,眼中充满反感。
此刻的他,心中只剩下愤怒,已无任何留恋。今天初次见面,自己就被对方戏耍了一番,想想真是不甘心。
“不!我不会再去见他了!如果再见面,那肯定是在战场上,我会让半兵卫俯首称臣!”藤吉郎紧咬着嘴唇,默默在心里发誓。
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几次三番入山求贤,简直到了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的地步,现在想想真是不值。
藤吉郎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大山。
“臭蝈蝈!”他随口骂了一句。大概是半兵卫的苍白面孔和瘦弱身体让他想到了这个词。
随后,藤吉郎愤然加快了脚步。
他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处断崖附近,突然想起自己在半兵卫家时一直忍着没如厕。于是,他站到断崖边上尿了一泡尿。
一条白虹横空而下,随后化成了阵阵雾气。
藤吉郎一脸茫然地仰望着天空,解完手后他又嘀咕了一句:“不能再犯傻了!”
随后,他快步返回了山脚下。
一回到茂右卫门的家,他就大声喊道:
“桑十、桑十,没想到这次出门时间这么长,明天我们就回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哟!”
看到藤吉郎如此神采奕奕,佐屋桑十猜想主人与竹中半兵卫的谈话一定进行得很顺利,所以他也非常高兴。
当晚,藤吉郎和桑十与茂右卫门一家人吃了顿告别饭,然后就睡觉了。
他已了无牵挂,所以睡得很香。甚至有好几次,桑十都被他的鼾声惊醒了。连旁人都看得出,藤吉郎每天来往于栗原山和农舍之间,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现在,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一想到这儿,就连桑十这样的铁骨男儿都不禁红了眼圈。
“一个人要想做出点成绩,可真不容易啊!”
桑十深切体会到了主人的辛苦。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些辛苦最终已化为了泡影。
次日,天还蒙蒙亮时,藤吉郎就起身准备行装。随后,主仆二人离开了这片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村庄。
“等一下,桑十!”
突然,藤吉郎停住了脚步。他面朝东方,默默地站立着。只见整座栗原山沉浸在海水一般的朝雾中,漆黑一片。远处,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徐徐升起。
“不!是我错了!”藤吉郎嘀咕了一句。
“我就是为了得到如此难得的人才,才来到这里的!正因为他是难得的人才,自然不会轻易被我说服!也许是我的诚意还不够。如此小气,如何能成就大业?”
想到这儿,他立刻回头对桑十说道:“桑十,我还要再去一次栗原山。——你先回尾张吧!”
没等桑十回答,他就沿着晨雾弥漫的山路,向山里走去。
与以往不同,今天的藤吉郎早早就来到了山腰。这里距离半兵卫的草庵很近,是一片长满各种山花野草的湿地。
“咦?”
突然,从对面传来人声。
原来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和小熊。只见阿优手挎竹篮,坐在牛背上,小熊在前面牵着牛。
“吓我一跳!没想到是大叔您呀!先生说,您已经受够了他的气,今天不会再来了!”小熊的眼神里全是惊愕。
此时,阿优也从牛背上下来,跟藤吉郎打着招呼。小熊又说道:“大叔,今天您可不能去见先生哟!先生昨天见过您之后,半夜就发起烧来,今早他的身体还很不舒服。如果您现在去见他,我肯定会挨骂的!”
“你太失礼了!”
听了小熊的话,阿优不由责怪道,并连声向藤吉郎道歉:“哥哥并不是因为和您见面而得病的。他只是略感风寒,今天才卧床不起。如果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告。哥哥今天实在不便见客,还望您海涵!”
总之,阿优拒绝了藤吉郎的拜访。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去打扰了……”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笔墨盒,在怀纸上写道:
他知道,这几行字根本称不上“诗”,只是用以明志的寥寥数语。写完后,藤吉郎又在末尾加了一句话:
山峦之云要飘向何方?是西方,还是东方?
“在下几次三番上门叨扰,想必你们一定暗自嘲笑我脸皮厚。不过,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会在这儿静待先生的回复。如果在下最终没能完成使命,我就在这儿切腹自尽。请无论如何把这封信交给先生!”
与昨天相比,今天的藤吉郎显得更加严肃。他根本没想过把“切腹”作为游说手段,而是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
见此情景,阿优对藤吉郎的同情又加深一层。她拿着那封信来到了兄长的病榻前。
半兵卫拿过信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随后的小半天里,他一直都在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日头已经偏西。又过了一会儿,月亮已高挂在枝头。
“小熊!牵牛来!”半兵卫突然喊道。阿优看到哥哥要出门,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拿来布袄和长袍给哥哥穿上。
半兵卫穿戴整齐,就坐着牛出发了。在小熊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了那片湿地。在月光的映照下,主仆二人看到对面草地上坐着一个人,他就像和尚那样盘腿打坐,既不喝水也不吃东西。
藤吉郎选择的是一处绝佳的观察点,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半兵卫从牛背上下来,走过去,坐在了藤吉郎的面前。随后,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说道:“木下先生,今天实在是失礼了。在下不过是一个病弱的山野之人,何劳您如此看重,实在愧不敢当!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却从没有人对敌将如此恭敬,您的一片诚心在下铭记肺腑。不过,我半兵卫身为斋藤家家臣,断不会为织田家效力。我可以为您做事,我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奉献给您。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您这些话。请您原谅我之前的种种无礼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