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北国驿道,是从近江通往越前的唯一通道。
道路穿过鸟越山、高时山、横山岳等山的山麓,等走到路面变陡时,太阳也已经落山,左边湖北岸的水面进入了夜幕之中。
浅井长政的小谷城就在这半路上。
“哦,灯亮了。”
藤吉郎不知何故,对小谷城的灯火如此感叹,还特意停下马来。
领有江北六郡三十九万石的浅井家的主城,所处的地形易守难攻。藤吉郎是在感叹这座城难以攻下吗?非也。在他看来,这些安于城墙内的烛火和炮眼间的灯光,是如此的虚无缥缈。
这灯火,还要闪烁到何时?
藤吉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浅井一族不久要面对的那天,心中既有同情,又有喜悦。他感到痛苦的是,主公信长那嫁到城中的妹妹的境遇。
市夫人。
此次藤吉郎前往岐阜城拜年时,信长也数次提到了她,言谈之间,颇有担忧之意。
市夫人容貌美丽,可谓天姿国色。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放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哥哥信长的政治策略,她嫁入了浅井家,后来夫君长政和信长关系破裂,两国成了敌对国家,此时她已经育有三个孩子,她年龄才二十多岁,却早已身为人母。
去年年末,在将军义昭的调停下,织田家与比睿山和浅井朝仓三家达成了和解,但这种状态肯定不会持久。其后各国的动作,以及僧人的破坏活动,便是明证。
浅井长政的内心想法,当然也不会改变。他知道自己身为信长的妹夫,深受信长关爱,而他的性格又断然不愿和信长真心合作。
不是说年轻,就一定能理解新的时代,也有些青年人,虽然年轻,但却无法把握时代的精髓。长政之流便属于此类。
在长政看来,信长的行动都是充满危险的,他不相信以信长的方式,可以创造一个新时代。因此,富于理性的他,选择与越前的朝仓结盟,并与比睿山等其他宗派勾结,留恋于扶持日薄西山的将军家。
到底还是要再战一次。不光信长这样想,长政也是如此考虑。藤吉郎如今的位置,位于小谷城通往越前的北国街道的半道上。横山城将联结两家的动脉通道隔断,将越前的朝仓家和江北的浅井家控制在手中。
“快点,星星出来了。”离横山城仅有一里多地。藤吉郎率领众将士,排成黑压压的一片,向前行进着。就在众人疲惫不堪,想着尽早休息的时候。
“哎呀,那边有火啊!”
“啊,是城门那里!”队伍刚走出山阴的道路,便发现了这令人惊讶的一幕,于是人群骚动起来。他们准备返回的城寨附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夜晚的星空都染红了。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号令,但二百名将士瞬间进入到临战状态。
“有敌人?”众人毛发倒竖着叫嚷起来。
“是浅井还是朝仓?”
“看我们不在便来偷袭,可恶的家伙!”
“两家刚和解,便使出这等卑鄙无耻的策略,我们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众将士盯着远处的火光,咬紧牙关,等待藤吉郎一声令下。
“……原来如此。”
藤吉郎坐在马背上,也看到了火光,但他却只说了一声“原来如此”,而且是用一种极为悠闲自得的语气来说的。
“休得吵闹!”他转身向后说道。
“我横山城虽是小城,但有蜂须贺彦右卫门把守,还有半兵卫的弟弟竹中久作,人才济济,如何会被此等小火攻陷!”
昏暗的山风中,传来藤吉郎哈哈大笑的声音。
紧接着,他唤来了天藏。渡边天藏出列,来到他的马前。
“你去查看一下!”
“得令!”只见一个人影转瞬便飞走了。
藤吉郎又喊道:“新七何在?”说完,他看了一眼骑马的将士们。
“小人在此!”青山新七高声答道。
“你也去吧,骑马便可。”
“在下明白。”
青山新七挥鞭抽了马屁股一下,便扬长而去。
接着,藤吉郎又派出了七名士兵。
通过这些人探听到的消息,藤吉郎了解到了敌军的实力以及火势的大小。众人并没有想错,敌军果然是浅井家的势力。
三田村右卫门大夫的兵力,伙同浅井七郎右卫门、一玄蕃的人,率领八百名左右的士兵,在横山城的城门口堆积枯柴,放火烧门。
“进攻的敌人只有那里吗?”
“后门的山地和水流都平安无事,只有西边的城门处传来呐喊声,城内防守牢固,在坚强抵抗之中,只是略有些回声。”
“好,我们直接前往清水泽的尽头,切勿引起敌人注意!”
终于有了行动的方向。战马和士兵都用之前的速度继续向前,接着,他们背靠清水泽的山坡,悄悄布下阵势。火焰中的城门就在眼前,敌军的身影多如蚁群,他们偶尔喊叫几声,或者向里面开枪,还有人将干柴扔进火焰中,准备借着火势攻破城门。
藤吉郎举鞭喊道:“冲啊!杀!”他使出了全部力气来发出号令。战马和士兵们化身为黑色的波浪,向前拥去。当队伍冲到敌人的背面时,众人都用丹田之气发出一声喊声:杀!
藤吉郎没有前进,他和数名士兵留了下来。虽然人数廖廖无几,但他所在的地方,就是总司令部。
“阿市,阿虎!”
“在!”
“将折椅拿来!你二人也来这边。”
藤吉郎跳下马,登上了小山丘。他坐在折椅上,面部被前方的火光映得通红。他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火星像灰尘一样,随着新冒出来的黑烟冉冉升起。城门的一角似乎已经烧毁。进攻的敌军争先恐后地往那里冲去,试图闯进城内。就在这时,从他们的身后,突然袭来一群意想不到的凶猛的士兵。
“有人叛变?”敌军将领狼狈不堪地怒吼道。
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些竟然是藤吉郎直属的守城军队。
火雨之下,一场血战展开了。
浅井军立即掉转方向,迎战突袭的敌军,不用说,在开战之初,他们便已陷入慌乱之中。
城内的守军互相传话道:“友军来了!”
“看来大人回来了,可不要给城外的友军们笑话,说我们是靠帮忙才保住城池的。”
欢呼声中,西边的城门打开了,有人穿过火焰跳了出来,攻城的士兵受到了夹击。转眼之间,无数尸体便被扔进了火焰中。敌军转瞬之间便溃散了。士兵们追击着逃兵,拿下首级的人,高声呼喊着姓名。
“不要追,不可穷追!”守城的蜂须贺彦右卫门在城内不停地呼喊着,但局面已经不可控制。逃跑的敌人的尖叫声,追击的友军的喊杀声,如狂风一般轰隆隆地扫过旷野,震撼了整个世界。
藤吉郎坐在折椅上,从刚才开始便一直从清水泽的山丘上眺望着战况。
“好,大局已定。”藤吉郎自言自语地说道,口气轻松得仿佛在用脚踩灭火苗一般简单。
“阿虎,阿市!”他回过头喊着两名侍童的姓名,两人就站在自己身边。然而他们都像呆了一样,完全没有听到主人在呼唤自己。
“正常。”藤吉郎没有责备两人,而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两人肯定都是第一次看到战斗,眼睛瞪得圆圆的,灵魂似乎都飘走了一般。特别是十一岁的虎之助,倒竖眉毛,牙关紧咬,看得十分入神,仿佛自己也在浴血奋战一样。
“怎么了?”藤吉郎站起身来,双手搂住两人的肩膀。
“害怕打仗吗?”他问道。
“不。”虎之助摇了摇头。
市松慌忙跪下,向藤吉郎央求道:“丝毫没有可怕之处,请允许我也前去参加战斗。”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呢?战斗已经结束了。还看不出来吗?敌人已经四下里逃走了。”
山丘下面不远处,枯草沙沙沙地响了起来。两三个敌兵逃了过来,他们不知道藤吉郎就在这里,刚想爬到山丘上,就发现了藤吉郎,其中有人“啊”地大叫一声。败军吓得连忙换了个方向,夺路而逃。
藤吉郎听到这声尖叫,想起了什么,便对市松和虎之助说道:“碗铺的於福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就是那个半道上带来的没出息的壮工,你二人去把他找来吧。”
“是!”二人争先恐后地冲下了山丘。
他们站在战斗之外,只是观战确实无趣,而且也觉得帮不上忙,有点过意不去。这种情况下,即使是打杂的小事,他们也想做点什么。这是人类生来便有的善良天性,更何况是主公下的命令,所以他们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大材小用。
“喂!於福!”
“喂!呆瓜!”市松和虎之助轮流呼喊着,在漆黑一片的山丘下边走来走去。
“不在啊!”
“到底去哪儿了呢?”
“怪人!”
“为什么主公会把那种人当作宝贝一样带过来?”
两人走进了栎树林的小路,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呼唤着於福的名字,有时还敲敲草丛。
这时,有个东西借着星光,沙沙作响地跑了出来。虎之助见了,连忙向市松喊道:“找到,找到了!在这里!”
跳出来的影子,如猛虎一般,将虎之助推倒了,接着,朝着匆匆赶来的市松迎面张开了大嘴。
原来是一个躲起来的敌兵,当然是一个小喽啰。市松和虎之助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敌兵倒大怒起来。
“浑蛋!”倒在地上的虎之助,抱住敌兵的脚,像红薯藤一样紧紧地缠在上面。
“阿市大人,我抓住他了,快砍啊,快砍啊!”虎之助不停地拼命叫道。
然而,敌兵手里有柄长枪,市松无法接近他。他脸色吓人,市松和虎之助还没有在世上看到过这样恐怖的脸。
“你们是木下家的侍童,对吧?再多管闲事,我就宰了你们!”敌兵疯狂叫嚣着。
他这不过是急于逃走时焦躁不安的表现,但这两只“幼狮”不明白敌人的内心想法。一边是市松在扔着石子和土块,另一边是虎之助拼命地咬住敌兵的小腿。
听到喊声,几名友军赶了过来。他们二话不说,便往敌兵的背上刺了一刀。虎之助被溅了一头的血,还依然抱着敌兵的腿,虽然敌兵已经倒下了,却还是不放手。敌兵痛苦地挣扎着,虎之助可能是担心自己一放手,他又会活过来。
“够了,喂,你还要和死尸一起抱多久?”
一旁的人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虎之助的衣襟,将他扔到了路边。他和市松并排站在一起,如梦初醒一般,一脸茫然的表情。
这时,又有许多友军回来了。他们俘虏了一名武僧,拉着绳索将他拖了过来。这名武僧高昂着头,气势极为凶猛地拿眼睛瞪着周围的人,全然看不出来是个俘虏。
“休要吵闹,你等要是嫌带着我太麻烦,随时可将我身首分家,各自带走。事到如今,我宫部善性坊可不会躲躲藏藏!”他一边口吐狂言,一边被拖上了坡顶。
“阿虎,我们走吧。”
“不去找主公让我们找的那人吗?”
“於福已经在那边了,他跟大家一起上坡顶了。”
市松和虎之助跟着大部队上了坡顶。陆续回来的将士们,举着各自砍下的敌军首级,摆在藤吉郎的折椅前,众人为这场血淋淋的盛宴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