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斩获敌军首级,共计八十余个。
“恭迎大人归城!”蜂须贺彦右卫门、竹中久作、松原内匠等守城的将士们,出城迎接主公归城。
“我等实在无能,守城期间,一处城门被敌军放火烧毁,损失了数十名士兵,请恕罪!”
众人一起前来谢罪。
“哪里话,哪里话!”藤吉郎连忙对部下们好言相慰。
“何人会为此事责备你们?这座孤城,四面无法联系友军,你们仅有如此少的兵力,竟然还能支撑半月有余,守城有功啊,感谢感谢!”
藤吉郎说完,又将目光转向其他人。
“将生擒的敌将,那个叫作什么宫部善性坊的人,拉到这里来!”
武僧善性坊被拉过来后,藤吉郎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
善性坊昂着头,瞪着藤吉郎。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不是对手,放低了目光。
突然,藤吉郎使出浑身气力,大喝一声:“你这无礼之徒!”
善性坊立马变了脸色,抬起头,刚要说话时,藤吉郎又骂了一句:“你这个不忠不义之徒!”藤吉郎丝毫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善性坊满面通红地说道:“为何骂我为不忠不义、无礼之徒?就算我只是一名俘虏,你如此侮辱我,我死也不会瞑目!你给我说清楚,否则我绝不会就此罢休!”说着,他跳了起来,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情。
“可悲的家伙。说到浅井长政的臣下——宫部善性坊,我久闻他大名,想来是位豪杰,未曾想徒有虚名。像他这种人,往往会害得主公家破人亡吧。”藤吉郎完全没有理会眼前之人,而是向周围的将士们随意地说道。
善性坊愈发激动了,他骂道:“你给我说出理由来!喂,你这个猴脸贼!你竟敢无故诽谤武士,你这农民出身的暴发户,莫非不懂尊敬武士的道理?”
藤吉郎还以微笑,说道:“你若想受武士的礼遇,为何不行武士之道,不按照武将的规则来堂堂正正地战斗?听着,善性坊!以你为首,以及浅井七郎右卫门、同在玄蕃的三田村右卫门大夫等人,此次趁我不在,偷袭城池的事情,决不是你的主子浅井长政所下的命令。”
“怎么可能?”善性坊也报之一笑,说道,“未获主公之命,岂会发起战斗?我是受主公长政的命令才来参战的。”
“并非如此。正因为你是这等肆无忌惮,口出狂言的蠢材,我才称你为无礼、不忠不义之徒!”
“为……为何?”
“浅井、朝仓两家,在比睿山恳求与信长大人和解,刚刚求和,便背叛誓约,战场之上,这是最大的言而无信。你等想让自己的主公背上不守信的污名,让他受尽天下人耻笑吗?”
善性坊无言以对。
“而且,如果织田、浅井两家再起战事,小谷城撑不了三日。越前的援军路途遥远,比睿山又一湖相隔,而另一方面,我织田家有丹羽五郎左卫门守在今滨,此处又有我木下藤吉郎把守……哈哈哈,你等真是无谋之辈。”
善性坊的防线被藤吉郎的说辞击垮了,默默地垂下了头。
藤吉郎又接着说道:“所谓子不知父母心,信长大人与浅井家的关系,与这较相似。信长大人不仅想保护嫁到浅井家的妹妹,而且他发自内心地爱护自己的妹夫长政。信长大人为此感到可惜。然而,一旦信长大人与浅井家结成同盟,朝仓与比睿山等势力必然会受到极大影响,所以他们一再挑起两家不和。你等臣子,也急于将主家引入灭亡之途吗?”
“……”
“今夜偷袭横山城之事,就当作是你等数名下属未得到主公长政的指示,私自制订的计划。我藤吉郎不想再次破坏两家的和睦,也不想伤害主公信长大人的内心。”
“……明白了。”善性坊猛地屈起自己被缚住的身体,老实地回答道,“今夜袭击横山城之举,正是我等私自谋划,主公全然不知。请拿下善性坊的项上人头,向织田家表明我主长政并未违背和约。”
“你果然明白事理。你的首级,暂且先寄在你那里吧。彦右卫门,彦右卫门!”
“在!”
“宫部善性坊就交给你了。虽然是俘虏,但不可慢待。”
“在下明白了。”蜂须贺彦右卫门拉起绳索,正准备离开。藤吉郎极为简略地说了一句:“给他解开吧!”
解开绳索后,俘虏立即走到了人群之中。
藤吉郎从折椅上站起身,走下山丘。不一会儿,所有的将士都从附近的城门中走进了城内。
烧毁的城门,翌日就重建了。形势紧张,防御一天也怠慢不得。北国的雪融化之后,不知又有何人会翻越这重峦叠嶂前来。修理火枪,擦拭长枪,休战时的战备工作,正是士兵们修身养性之时。
修养的方法各有不同。训练人马时将士一视同仁,但每逢空暇,将士或读书,或饮酒,也有人坐禅。藤吉郎多会命人将城寨里面最大的一处房屋腾空,再命人将褥子搬到屋檐下的走廊处,然后盘腿坐在那里,独自晒着太阳取暖。
有时,会有部下开玩笑地问道:“大人为何不待在室内?看来您相当喜欢屋檐下面啊。”
藤吉郎也会笑着回答道:“我并非爱坐在屋檐下,只是看到春天的绿草发芽,突然很想亲近土地。比起室内,屋檐要离土地更近一些,所以我才来这里。”
这番回答,部下们似懂非懂。而在他身后手捧着他的刀,正在打盹儿的两名童子,反而很明白他的意思。
市松和虎之助,每逢春天到来,也想离开室内,走到土地边。藤吉郎想象着自己那在洲股的母亲,现在可能正来到菜园里种菜,虽然儿子已经小有成就,但她仍然是锄头不离手。
“您今天又在这边啊。”这时,蜂须贺彦右卫门来了,笑眯眯地俯身说道。
“哦,是彦右卫门啊!”
“山上的树苗,颜色都变得很绿了呢。”
“你不觉得人也是一样吗?”
“哈哈哈,您真会说笑。”
“并非戏言。”藤吉郎一脸严肃的表情,接着又说道,“我在想念我远方的妻子。”
彦右卫门见藤吉郎一本正经的样子,便说道:“将夫人接到这儿也无妨吧。要不我派人前往洲股,将夫人接过来?”
结果,出乎意料,遭到了藤吉郎的当头斥责:“一派胡言!今年天下大乱,战争从未停息。唉,真是没有远见……”
“大人您也太坏了,故意诱使彦右卫门说出这种话。”
“至少嘴上说说,也能缓解我的忧郁之情啊。对了,那个叫善性坊的俘虏情况如何了?”
“每天无所事事,只是诵经。”
“应该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吧。”
“这就无从知晓了。”
“无妨,用象棋上的话来说,他就是个备用的棋子,好好养着。”
“尽说些杂事,把正事给忘了。”彦右卫门说着,递上了手中的一封书简,是在今滨静养的竹中半兵卫写来的信。
藤吉郎默默地看完了信,表情为难地说道:“麻烦啊。”
“大人,是不是半兵卫出了什么情况?”
“不是,看这封信,半兵卫的病情日见好转,我们离开后,今滨的丹羽五郎左卫门将半兵卫接了过去,安排好医生和药物,对他好生照料。”
“那又有什么麻烦事呢?”
“半兵卫早有归来之意,但丹羽大人再三挽留,所以无法脱身。本来,半兵卫的性格就吃软不吃硬,他的博识和智勇双全,早就为丹羽大人所知,每次见我,都羡慕地说我的手下有优秀人才。如果丹羽大人对他一再施恩,就怕半兵卫会被他夺走啊。”
“哈哈哈!”彦右卫门不由得笑出声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大人您也会吃醋。”
“当然会了,我自认为在儿女情长方面不会有此想法,但如果优秀的部下被人夺走,心里会非常记恨的。”
“丹羽大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等事吧。”
“正因为不可能发生,所以才叫吃醋嘛。”
“确实如此。”
彦右卫门突然意识到了一点。主公所说,并非字面上那么简单。他不是担心半兵卫变心,而是暗示彦右卫门在自己面前立誓效忠。藤吉郎与彦右卫门虽然是主从关系,但时间并不长,而且彦右卫门是受信长之命才归到藤吉郎帐下的。
城内的武士,大多是彦右卫门从以前的蜂须贺村带来的手下,藤吉郎本人,在年少的时候,也曾是他雇用的一名仆人。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毛孩,大家都叫他猴子,没有人记得他的本名叫日吉。然而,现在已经完全变了。如此一考虑,彦右卫门也体会到了身为自己上司,藤吉郎有诸多难处,并且也觉得让藤吉郎如此费心,实在是过意不去。
阳光下,沉默在继续。
侍童阿市和阿虎正在主公的身后打着盹儿。
山鸠的叫声,让人感觉有些倦怠。看到主公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情,彦右卫门想要退下,无意中看了一下庭院,发现树荫处升起一阵浓烟,又慢慢飘散。
彦右卫门以为是值勤的人在焚烧枯叶,定睛一看,原来那里有个小窑炉。有个男人蹲在窑口前看着火势。
藤吉郎见彦右卫门一脸诧异的表情,笑着说道:“彦右卫门,你不认识他吗?”
“这个仆人,我没看到过,您什么时候找来的?”
“之前回城的途中,在今滨附近遇到的,便带了过来,大概你也认识的吧。”
“原来如此,不过从这边看过去,实在看不出是谁。”
“记不起来吗?他原来住在新川村,离我的尾张中村和你的故乡蜂须贺村都很近,就是那个碗铺老板舍次郎的儿子福太郎。”
“那个就是碗铺老板的儿子啊,新川的碗铺,听说相当殷实啊。”
“据说主人去世后,家业荒废,田地和宅邸都丢了。”
“如此说来,他现在穷困潦倒,在今滨附近干一些苦力活?”彦右卫门问道。
“我看到他混在壮工群里,做些不熟练的营生,念及旧缘,便将他加入随从中,带了回来,但他本来就是一个身体孱弱的商人子弟,留在城内,也不知该让他做些什么。”
“原来如此。”
“于是我便问他本人有何技能,他回答说爱好烧制茶碗,既然如此,我便如他所愿,命他在此烧制茶碗了。”
“哈哈,这么说来,那个便是烧碗的窑了?可是做了碗,又能如何?”
“用来吃饭吧。”
“哈哈哈!”彦右卫门放声大笑。远处蹲着的福太郎听到声音,吃了一惊,从瓷窑后伸出头向这边张望着。
然而,他的眼神似乎长期以来受到惊吓,看到远处的藤吉郎,又慌忙蹲了下去,身体缩得像只卑微的狗一样。
“如何才能除去他的那种卑怯的气质呢?”藤吉郎每每看到他的眼睛,就觉得很是可怜。
他似乎总在害怕什么。越是待他温和,他越是连连后退。藤吉郎也曾观察过福太郎的内心,猜想他可能是因为自己还是碗铺少当家时,就讨厌家中这个喜欢卖弄聪明的叫日吉的学徒,每天都会欺负他,时至今日,想起当初之事,福太郎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暗暗地害怕和苦恼。
过了几天,他的茶碗烧制好了。
每当烧好,福太郎就将其中几样,默默地排在藤吉郎的书院的屋檐下。
窑炉很小,每次只能放入两三个茶碗,其中还有些会碎掉,所以虽然过了一段时间,但摆在那里的茶碗并没有明显增多。此外,可能是有人拿走了,其中几个不知何时也会消失掉。每当发现,福太郎都会想:“看来有人中意啊。他会用那个茶碗饮茶吧?”
他似乎感受到了人生和工作的意义,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安心和平静。他烧制的茶碗,外形上也少了那种卑怯的歪斜和畏畏缩缩的线条,渐渐变得阳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