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啊,四面楚歌。我信长在这城中,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敌人。”信长独自枕着胳膊,躺了下来。
时间正是四月末,天气极好,现在进入卧室休息,让人觉得有些可惜。城下虽然有些闷热,但在这位于山上的主城中,却是十分凉爽。
“不仅是四面的敌人。”信长在反省自己领地内的政策如何,自己究竟是否得到了民心。
岐阜城并非自己祖上所传的遗产,而是他凭借自身实力,新纳入版图的地块。民众们前不久还将斋藤家视为领主,所以困难也不少。
“那种狡辩一听便知是敌方奸细的把戏,但民众却马上被他说服了。”信长痛心不已。
他认为这并非谁的过错,而是因为信长自身的政策和德行未能够格所致。
如何才能得到民心呢?他苦思冥想。就算命令民众相信信长,但民心向背却不会如人所愿。违反民众本意,只会作茧自缚。那么对民众施压,又当如何?恐怕也难有胜算。人心是无形的,颁布法令虽然容易,但让人们对法令心服口服却并非易事。不仅如此,民众一听到法令,还没来得及理解内容,先就产生抵触情绪了。古时的暴政在民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那么,法令和被统治者永远是无法走到一起的“单相思”吗?
“如此则万万不可,如果两者相背离,国家必亡……一国之君的任务就是让两者联结起来。”信长想道。
这法令必须是民心能够欣然接受的法令,但这样一来,国政就无法执行了吧。信长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但他坚信事实并非如此。
民众自然都渴望生活富足、安心,但他们也不会愚昧到满足于享受放纵的快感或者是安闲的自由。有些人虽然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丝毫不用担心物质生活,但却并不幸福。而全体的民心,最好能经历艰难和繁荣时代的起伏交替,没有这种变化,民心容易疲惫。
“我想错了。”信长想到这里,暗生悔意。
他在祖传的领地尾张,让臣民们经受了太多的艰难困苦,但岐阜城的旧主斋藤家,推行放任自流的政策,民众习惯于华丽而自甘堕落的生活,于是信长之前一直采取极为柔和的政策,试图让民众渐渐适应自己。
“走了步错棋,我还是不懂民心啊。这样一来,民众见我信长的做法和以前的领主大同小异,反倒会怀疑我了。”
这些民众在自甘堕落的领主的统治下,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最后亲眼看到国家灭亡。他们现在追求的,是和斋藤家不一样的东西。
只要展示出自己的信念和德行,他们一定会欣然享受艰苦的生活。或者说,高举着清新的希望,让民心感受艰苦。
带着一种父亲对孩子的爱来关怀民众,这种爱比宇宙还要伟大。这就是让民心感动,也是对民心的鞭策。
兰丸孤零零地端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带着一种和身形不太相称的彬彬有礼。但是,无论他如何聪明伶俐,也无法理解信长苦心的思考。
“您在此打盹儿对身体不太好吧。”他看见信长枕着胳膊睡觉,远远地说道。
冷冷的夜风打湿了山上的嫩叶。兰丸站起身来,轻轻问道:
“要不您还是进卧室歇息吧。”
“再待会儿吧。”信长微微眯着眼睛,看不出丝毫的睡意。
兰丸转到信长背后,说道:“您累了吧,我来给您按摩一下吧。”说着,将手放到了信长的肩膀上。
信长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但是兰丸经常听信长说肩膀酸,所以知道应该按哪里。信长任由兰丸为自己按摩。
“……这很正常,民众认为我信长靠不住,这很正常。”信长继续想,“目前信长的盟友,只有三河的德川家,但最近在和武田家的对抗中,其力量却难以依靠。除了德川家,从奉信长为父的义昭将军,远到西方的毛利家,没有不以信长为敌的。在民众们看来,这座城池处在危险之中,无法长久依靠。”
如何才能在民众心目中建立威信呢?如何才能让民众认定主公非此人莫属?信长只能这样考虑。
“我做得还不够。这些年来,我虽然立誓要亲身践行自己的承诺,但在外人看来,还做得不够。是啊,今后我也会亲身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民心,才能生存下去。”
他突然坐了起来。一种冲动,让他无法再安心躺着,他突如其来地失去了对意识的控制,身体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
兰丸吃了一惊,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可能到亥时了吧,要不我去看下时钟吧。”
“不必了。”信长叫住了兰丸,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停留到兰丸红肿的眼眶上。
“你哭了?”
“是的。”
“是不是干活太累,觉得困了?”
“并无此事。”
“那么,你为何哭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兰丸用肘遮住了双眼,说道,“刚才给大人按摩肩膀的时候,想到了战死的父亲,心里堵得慌,泪水便流了出来。请大人恕罪!”
“你是说想起了森三左卫门可成吗?”
“……是的。”
“你父亲可成,去年围攻比睿山之时,遭遇朝仓大军和僧兵的包围,牺牲于宇佐山城。留下你一人,正值年少之时,伤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若是悲叹,你父亲壮烈的牺牲就会化为乌有。别哭,可成并没有死。”
“啊?我父亲不是死了吗?”兰丸将胳膊从脸上移开,一副吃惊的表情。
信长重新坐正,使劲点了下头,说道:“他还活着。”
“我父亲在哪里……在哪里活着?”兰丸双手撑地,颤抖着看着主公的唇边。
信长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道:“就在这里,就在信长的心中。我的意思是,活着的,并非你父亲的身体,他即使牺牲了,但他的英灵还活在信长的心中。”
“这,这是为什么?”
“不光是可成,信长的军中,至今为止,各地战斗中死去的人,都合祀在信长的心中。每当我遇到困难,他们就会给我勇气。在我年幼时,平手政秀以死向我进谏。每当我担忧或困惑时,以他为首的众多英灵,就会斥责我,将我引向善途。你父亲森三左卫门可成,也是其中一人啊。你一伤心,信长的心就会痛苦。看好了,我还会让无数优秀的将士死去,悲伤是无济于事的。”
信长的话,句句语重心长。生来聪明伶俐的兰丸,凝神端坐着,一动不动。
信长接着说道:“然而,我信长也对你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让沉默于混乱与黑暗中的日本全境的民众苏醒过来,让天皇圣心安定。百年之后,信长的所作所为对日本一定是有益的。如果我能做到这些,我的那些战死的部下,也不会悲叹自己白送了性命吧。”
“主公……主公……我明白了。兰丸决不悲叹!”
黑暗的山林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人的心情一般容易被年幼之人和弱者打动。信长看到眼前的兰丸,心中涌起一种不同寻常的感伤,但这种心境并没有持续太久。
“兰丸,拿笔墨来。”
“是……我放在这里了。”
“磨墨!”
信长举笔写下了一封信。信是写给横山城里的木下藤吉郎的。内容写得非常详细,信长将信密封后,叫来了值宿的仆人,吩咐道:“立即快马送走。”
随后,他又提起笔,将家臣们的名字列举了出来。名单仅限于住在城中以及城边的人。
“将这个交给胜家!让他通知名单中有的人,明早卯时前,在会议间集合。”信长将信交给值宿的人,紧接着便回到了卧室。
卯时天还未亮,受到信长召见的人,都以为要发生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最近很长时间没有召开过军事会议,想必是主公想到了什么计策,有什么神机妙算了。
出席的众将领,依次坐在高高的议事大厅里。首席上坐有柴田和佐久间,其余的还有氏家卜全、安藤伊贺守、武井夕庵和明智十兵卫光秀等人。
信长落座了。
军事会议的时间极短。决定之后,大家便各自离席。走出门外,早晨的空气还是冷冰冰的。
“还没吃早饭,就定下来了啊。”
“是啊,不只是会议,大人要去哪里,凭他的意志,轻而易举地就能定下来。”依次走出回廊的众将领心中,升起了一股临战的斗志。
这天早上,信长向众将问了下面的话:“首先平定长岛的门徒宗暴动,然后将四面受敌的岐阜城打开一角,诸位认为如何?”
大阪石山本愿寺、京都比睿山、尾张、伊势境内的长岛门徒宗,除此之外,佛教徒的势力还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江州及其余各处。这些地方形成了反信长联盟的三座大本营,旗帜鲜明地亮出了反抗的阵势。
对信长而言,最棘手的敌人,莫过于那些晚期的佛教团体,他们没有明确的领土,而且深得各国民心,拥有强大的煽动力。
进入五月后,信长的大军早早地便在岐阜城下集结起来。除了信长家的重臣之外,其他人之前都没听说过此事,纷纷打听道:“要到哪里去?哪里有战事?”
城下的民众们都在关注着形势,众人想到前些时候,在八日的集市上的四名充当细作的僧人被斩首示众,才发觉这次的目的地是长岛。
“领了那个细作和尚的除病消灾护身符,还贴在家里的人,赶紧撕了吧。”民众间也产生了动摇的情绪,他们慌忙销毁各种物品。
到了夏季,每逢大风的夜里,都会出现焚烧瘟疫的火光。相传协助焚烧,生则富贵安逸,死后能修成正果,很多人迷信这种说法。
这其中,也有人将藏在家中,当夜要用的暴乱旗帜,老老实实地烧毁并丢弃了。
白棉布的旗帜上印着梵字,上面写着:退一步堕地狱,进一步生极乐。
长岛现在还林立着这样的旗帜。暴乱的僧俗人数超过七万,而且在一向僧人的煽动下,废农弃商,投身于自暴自弃的骚乱中的人,在逐日增多。
“做男人就勿退一步,是女人就勿悔一言。”加入暴乱的人,都会被要求立下这样的誓言,并且学唱这样的歌:
这本是亲鸾的话和某位圣人的文章,却被这些人当作诅咒的歌谣。这首歌丝毫不能帮助人类建立光明和获取安宁,意图只在破坏和产生骚乱。
信长的大军逼近长岛,准备将敌人全歼。
去年,就在此地,小木江城的城主,也就是信长的弟弟信兴遇害,城池被暴乱者占领。
“我要以这场战斗来祭奠弟弟信兴。”信长口中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中应该有此想法吧。全军将士早就立下了这样的誓言。
然而,长岛并没有轻易被攻破,甚至可以说愈攻愈强。他们就如自己的口号“一心一向”所言,团结奋战,展示了自己强大到拥有不畏枪林弹雨和弓矢火炮的抵抗力。
“我失误了,打蛇要打七寸,在我打蛇尾的时候,不觉间大势已去。”信长亲自观察长岛的要害和地形时,领悟到这点,于是立即命令全军撤退。
阵地上的将领们,接到指示时,都在怀疑信长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并且极为惊讶。
孙子也曾说过进易退难,这样的难事,信长却如同将吃饭时的饭碗重新摆个位置一般,淡定地向全军下达命令:“撤军!”
理所当然,全军出现了大混乱。众将士到目前为止,一直全心考虑攻城之事,并没有想过撤退。将领们的头脑陷入了混乱:“为什么?撤退的原因何在?”
“你们究竟在困惑什么?主公的命令就是退兵。主命难道不应该绝对服从吗?原因之类的,回头再问!总之给我撤退!”负责殿后的柴田胜家和氏家卜全等人,穿梭于迟迟不愿退兵的部队中,催促他们尽快撤退。
攻城部队的一角,开始急速转变方向。僧兵看到之前一直包围着大片区域的大军,迅速地开始撤退,他们判断信长的后方一定发生了突发性的大事件,于是冲出长岛,展开追击。
负责追击的一队僧兵,逆流而上,绕到前方,他们预计信长的部队不久将溃逃至此,所以设下埋伏。
殿后的柴田军,被决堤而出的僧兵打得溃不成军。部队按柴田的计划逃走了,但却没有料到有新的敌人正在等待着自己。在火枪和乱箭之下,全军的一半兵力都被僧兵消灭了。柴田胜家自己的左边大腿被火枪击中,肩部中箭。不仅如此,中军的金币马标军旗,被敌兵夺走,全军将士,四散奔逃。
“大人!大人!我就此别过了,不能再跟随您了。”胜家的侍童中,有一位时年十七的少年,名叫水野采女。他突然离开胜家的战马,向后方走去。
“采女,你要去哪里?”胜家斥责道。
采女回答道:“您可能觉得我力量微小,不足以依靠,但我要折回去,为殿后部队殿后,像我这样的下人,您就不必顾虑了,快些撤退吧。”
说完,他转过身冲向了敌军。誓死奋战的采女,不仅将被敌方夺走的军旗抢了回来,而且后来还成功逃离了险境。
这场撤退有多么困难,从信长一方的损失可以想象出来。和胜家一道负责殿后的氏家卜全战死,安藤伊贺守溃败,手下将士战死八百余人,负伤二千余名。
当信长终于接近岐阜城时,他感叹道:“结果还算可以接受。”
信长抚摩着爱马的脖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再忍一年吧,一年后才会真正用到你的骏足。”
少年水野采女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顾服从君命,最终抢回了金币军旗,像他这样的将士,在退兵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在返回岐阜城后,众将领当中,因为这次的撤兵以及撤兵造成的牺牲而对信长颇有微词的人也从未消失过。
某日,信长在群臣面前,就此事说道:“我,以及我织田军的面前还有很多任务,那里的敌人难以抛却,但长岛仅是一处之敌,并非要打倒我信长的根本的敌人。灭火的时候,如果对火源视而不见,却将水浇到墙上映出的幻影上,这种人只会招人笑话。而且,要是还在那里消耗宝贵的时间和人马,更是愚蠢至极……你们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吧。休养百日左右,趁机仔细观察一下这天下大势,想想到底哪里才是根本的火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