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三月
陕北 南京 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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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进了三月,陕北的风依旧又硬又冷。连下了两天雪,傍晚时突然放晴。大风却没有止,卷起冰碴子般的雪粒漫天呼啸,刷刷地往窑洞的窗棂上扑。
毛泽东的棉衣打着补丁,他解开领扣,拉下脖子上的围巾,一手卡在腰际,一手夹着香烟,灯光映着他的脸,目光从案头上的电文移开。
电报是刘伯承、邓小平二月十二日发来的。近一个月来,毛泽东几乎把它视为“锦囊”,摆在案头的显要位置,屡次研究。
电文曰:
根据总的任务,我们三军应确定向西……战役组织,应以陈谢、陈唐两部先向西进,吸引(敌)十师、十一师向西,以便大别山部队集结,迅速补充新兵,尾十师、十一师之后,吸引大别山之敌向西进……第一战役,须候情况了解,才能确定。……总以既能歼敌,又能调动敌人为原则。
毛泽东又一次用红笔在“向西”二字下画了粗线,猛吸一口烟,脸上泛着微光,自语道:“好个向西方略!”
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的胜利证实了毛泽东第一着险棋的绝妙,陈粟、陈谢与刘邓三路大军成“品”字形的外线出击使全国各战场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场全国性的战略大决战即将开始。
全国战局一盘棋。毛泽东犹如棋圣高手,宏观博览,以他军事家的胆略、政治家的洞察力、文学家的浪漫情怀,大手一挥,形同九天揽月,又准备走第二步险棋。这就是第二个跃进:令粟裕率华野的三个纵队南渡长江,直捣闽浙赣,把解放战争引向蒋管区的深远后方。
现在,粟裕大军已集结濮阳,正为南下渡江厉兵秣马。
为了使刘邓的“向西方略”顺利展开,推动全国战局彻底改观,正在陕北与胡宗南周旋的毛泽东从容地拈起另一枚棋子——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出乎意料地点在了陕西的宜川——他要将“向西方略”再向西伸延。
宜川城扼守陕北,是西北野战军南下出击蒋管区、威逼西安的重要门户。毛泽东决定以围城打援之策包围宜川,一方面调动胡宗南集团北上,并在运动中歼灭之;同时吸引中原之敌仓皇西援,也有利刘邓向西展开。
二月十二日,宜川战役开始。胡宗南果然中计——闻讯宜川告急,忙令刘戡带四个旅由大路驰援,二万五千多人行至瓦子街便钻进了彭德怀摆好的口袋里。三月二日,彭德怀率部向宜川城发起总攻。此役稳操胜券。毛泽东坐在杨家沟的窑洞里,静候佳音之余,又拿出刘邓的电报,将思路转向中原,谋划连环向西的战略展开。
鸡叫头遍。
卫士王勇端来一碗冲好的热乎乎的面茶,毛泽东几口就喝下去,余意不尽,对王勇说道:“好香哟!”
面茶是炒过的小米磨成面做的,王勇很拿手,见主席几口喝下,忙说:“主席,我再给你冲一碗。”
“不用了。恰到好处,多了就觉不出它的香甜喽。”
王勇知道主席是舍不得,拿起碗欲走。毛泽东说:“王勇,我们快不拉黑屎了。”
王勇笑出声,露出一嘴黑牙。粮食吃紧,供应接济不上,天天吃黑豆,吃得嘴也黑了,牙也黑了,拉的屎也是黑的。就是黑豆,也只半饥不饱。口粮标准减了又减,一粒黑豆在牙齿上嚼了又嚼舍不得咽。毛泽东吃的也是这种用黑豆压成的“钱钱饭”。
毛泽东说:“刘伯承、邓小平他们已经到敌人那里吃去了,我们也要去吃敌人的。”
周恩来掀开窑洞棉帘,面带笑容:“主席,宜川城拿下来啦!”
毛泽东:“那胡宗南就更睡不安稳喽。”
“彭总电告,此役共歼敌二万九千余人,俘虏少将以上军官七人,九十师师长严明被击毙,咱们那位‘老朋友’……”
“刘戡?怎么样?”
“死了,粉身碎骨。”
毛泽东脸上的表情倏地沉下来,若有所思,在窑洞内踱了几步,说:“此人在陕北追了我们一年,几次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啊!”
“是啊,追来追去,很是辛苦,最终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彭老总立了一功!”
“刘戡死在彭大将军手下,也该死而无怨了。”
毛泽东续上一支烟,脸上重现出笑容。
周恩来看到案上刘邓的电报,知道了毛泽东的思路,转而道:
“现在全国形势很好,东北野战军在冬季攻势中歼灭十五万六千敌人,连克十七座城;华北、山东、苏北完成了冬季整训,不日将展开春季作战;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逐鹿中原,纵横驰骋于江河淮汉之间,全国性的胜利已成定势!”
毛泽东:“没有刘邓的千里跃进,就不会有这个局面哪!他们与陈粟、陈谢兵团吸引蒋军南线全部兵力一百六十多个旅在自己的周围。你看他们的电报,这个向西方略,分明又是一局好棋!”
毛泽东走到地图前,周恩来把灯移近地图。
毛泽东用笔指着地图上的中原淮西地区:“刘邓已经转出大别山,在这一带集结整训。他们选择向西进攻是极富战略眼光的。其一,西线敌军异常空虚,有利我以实击虚,攻敌弱点;其二,由陈谢、陈唐先行向西,吸引敌十、十一师向西,便于大别山的部队转出进行整训、补充;其三,整训之后的刘邓大军再度向西,可以调动、吸引大别山之敌向西。这个连环套路可谓一石双鸟,一举数得,不仅为即将开展的中原全线反击积蓄了力量,而且为粟裕的第二个跃进开辟了道路。恩来,你看是不是很高明啊?”
周恩来点头说:“宜川大捷,必定使蒋介石的西线受到巨大震撼;南下的门户一打开,西北野战军乘胜反攻,蒋介石必定调兵西援空虚的关中。主席,这么一来,刘邓向西方略展开的时机就成熟了。目前的关键问题是,西进的第一仗选在哪里打。”
毛泽东手中的笔顺陇海线向西滑动,移到洛阳停住。
“洛阳乃地扼秦、晋、豫三省之要冲,是中原与西北联系的要点。攻取洛阳,既可切断陇海大动脉,使鄂、豫、陕新区与中原及黄河以北的老解放区连成一片,取得深远的后方;又能前出后顾,左右纵横,打乱蒋介石的中原防御体系。而且,宜川大捷之后,西北野战军将乘胜挺进泾渭流域,威逼西安、宝鸡。蒋介石必然要调驻防潼川洛阳间的裴昌会兵团兼程西援。这样一来,洛阳孤城的屁股就亮给我们喽。”
周恩来:“刘邓说第一个战役视情况而定,现在机会来了。”
毛泽东挥笔,地图上的洛阳城被圈在粗粗的红圈内。
“为打洛阳,二陈(陈士榘、陈赓)不是几次来电,急得不行吗?这次让他们吃个痛快。向西进攻的第一个战役,攻打洛阳城!”
毛泽东把笔一丢:“蒋介石绝不会轻易放弃洛阳重镇。攻敌所必救,这既能歼灭敌人,又能调动敌人。中原逐鹿,就此开始!濮阳整训一结束,粟裕大军再南渡长江,这盘棋便更有下头了!”
毛泽东越说越兴奋,将棉衣的扣子全部解开了:“蒋介石这个人不讲理,理输了,撕破脸皮就打。好,我们就和他打到底!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我们这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他笑起来,“自然,不需要下一代去打他了,也不需要三年五年了。打倒蒋家王朝,迎接全中国的胜利,为期不会太远。恩来啊,我看有件事情,你可以开始准备了。”
周恩来:“是不是主席同意过黄河了?”
毛泽东开怀大笑:“你还是说对喽!”
周恩来:“主席说过,不打败胡宗南不过黄河。现在,胡宗南在这盘棋上已经输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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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川大捷震撼了南京国民党政府。
西安受到威胁,整个西北危在旦夕。胡宗南连电告急,蒋介石果然按照毛泽东的棋路走,急调陇海潼关、洛阳段的裴昌会兵团兼程西援。如此一来,洛阳这个要冲仅有青年军第二零六师防守,兵力相对薄弱。蒋介石预感到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有利之机,但又苦于无兵可调,遂派专机到洛阳接来该师师长邱行湘面授机宜。
蒋介石一反说话兜圈子的常态,开口直对邱行湘说:“洛阳乃战略要冲,是中原与西北防联的门户。邱师长,你的担子不轻啊!”
邱行湘忙起身,立正:“校长,请训示。”
每每召见战场指挥官,蒋介石必先讲战略地位与作战意义,而后具体指点哪里增兵、哪里减灶。殊不知许多时候,事情就坏在这里——一些诚惶诚恐、害怕触犯龙颜的指挥官,不敢因敌情而变,泥守统帅指令而成败局。
蒋介石走到地图前,用手拍打着洛阳城图:“邙山、龙门、西门都非常重要,必须加强工事,研究防守,整饬部队。飞机场也很重要,必须确实控制。一定要做长期固守的打算。”
邱行湘到洛阳上任不到半年。去年秋,陈赓部队南渡黄河,青年军第二零六师原师长肖劲连电告急。蒋介石拍了桌子,大骂肖劲留学德国是假洋鬼子,中看不中用。第二零六师军心涣散,士气颓丧。蒋介石下了决心:欲固守洛阳,必须换一个将领去改观第二零六师。他召来主管第二线兵团的汤恩伯反复筛选,选定了在四平街战役中以出色战绩显露身手,被誉为黄埔军校五期“邱老虎”的邱行湘。
上任仅仅几个月,邱行湘已经是第三次被蒋介石派专机接来召见了,这对师一级的指挥官来说是不多见的。
蒋介石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反复拍打着地图上的洛阳城,使邱行湘充分意识到战事的急迫和洛阳城对于整个局势的举足轻重。压在邱行湘肩上的分量如山一般沉重,他想陈述胸中的郁怨:他邱行湘即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烂摊子收拾好?邱行湘双目注视总裁,却什么苦也没叫。几个月前,在居仁堂军事会议上,他亲眼看到被共军困在石家庄的第三军军长罗历戎向蒋介石诉苦,要求解决军粮补给,蒋介石摔了杯子:“共产党走到哪里都能站住脚,都有饭吃。你罗历戎身为军长,率领了几万大军,又驻在石家庄这样天时地利都好的地方,连饭也弄不到,一切都依靠政府来解决问题,真是可耻、无能……”
邱行湘没有叫苦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深解蒋介石也是有苦难言。若不是无奈,怎能把号称“御林军”的青年军拉上第一线?
邱行湘这样想着,掷地有声道:“校长放心,除非天崩地裂,洛阳万无一失!”
蒋介石注视着邱行湘足有一分钟:“洛阳有没有警备司令?”
“没有。”邱行湘不知蒋介石用意,随口回答。
蒋介石提笔写了手谕,加封邱行湘为洛阳警备司令:“持此令找俞济时。”像有一把火把邱行湘周身的血烧沸了。霎时间,他直觉得腾云驾雾般地眩晕,冷不防蒋介石又问:“你有什么特长?”
邱行湘愣住了,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又是由何而发,稍顿,答道:“我一无所长,只会带兵打仗,唯有以死报效党国!”
蒋介石点点头:“军事的成败关系到党国的安危,如果不打败共产党,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邱行湘听得出总裁虽然语出平淡,其实是动了感情的。他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水,一种“临危受命”的悲壮感油然而生。他竭力控制住,他要在总裁面前表现出军人的刚强。
邱行湘由蒋介石官邸出来,直奔碑亭巷曲园酒馆,蒋经国在那里备了便宴。这是惯例,凡是青年军师长到南京,不论因公因私,蒋经国都要找个清净之处与之把盏谈心。蒋经国素来俭朴,几盘小菜,两杯薄酒,自掏腰包付账。
蒋经国轻抿一口酒,以一种“自己人”的口吻对邱行湘说:“行湘兄文韬武略,是党国不可多得之将才。家父常夸奖将军,希望我们兄弟以将军为楷模,在国难关头为民分忧。我们要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就得把部队的战斗力充实起来。装备方面你们可以和我经常联系,逐步调整,我会竭尽全力的。兵源方面,可广设失业失学青年学生招待站,要紧紧抓住这些知识青年……”
邱行湘对蒋经国极是敬崇,深感蒋氏父子知遇之恩,他举起酒杯,说:“青年军从成立到今天,凝结着您的心血。我邱某再不才也是五尺之躯,不成功便成仁,为青年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心里满满地悬挂着洛阳的成败,邱行湘无半点胃口。出了“曲园”,他直驱机场。女友张小倩小姐在机场为邱送行,她一身春光明媚,双目脉脉含情:“渴盼将军凯旋。”
英雄气长,儿女情短,邱行湘淡然一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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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豫西麦田里的积雪已经融化,路旁的小草也已泛青,村边的杨柳鼓起嫩绿的苞芽,大地一派生机。
几天前,华野西线兵团司令员陈士榘、政委唐亮,陈谢兵团司令员陈赓,以及华野第三、八纵队,陈谢兵团第四、九纵队司令员、政委们在襄城召开紧急会议,精心策划了直取洛阳的作战方案。
作战地图上,四支红色箭头一齐指向洛阳古城。中间的两支红箭一是华野第三纵队,他们从襄城出发,越过临汝北上,然后又兵分两路,指向洛阳的东关和北关;一是陈谢兵团第四纵队,他们沿同样的路线北上,再分做两支箭头,插向洛阳的西关和南关——已经形成了四面包围之势。东面的红箭是华野第八纵队,他们由禹县出发,越过登封和少林寺,抢占洛阳以东郾师县城和黑石关,准备阻击来自郑州和漯河的援敌。西面的红箭是陈谢兵团的第九纵队,他们由伊阳出发,箭头分别指向洛阳以西的新安与渑池,警戒潼关方向之敌。
陈士榘用手拍着地图:“十万精兵取洛阳,可以载入历史喽!”
陈赓笑道:“咱们的部队钻山沟、青纱帐,野战游击是一流的。攻打这样的大城市,可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
唐亮接道:“这城是越攻越大,仗越打越正规。”
华野第三纵队司令员孙继先说:“是武松,就不怕进景阳冈;敢掏‘邱老虎’的窝,就不是吃素的!”众将开怀大笑。
在以陈士榘为首的指挥部的号令下,作战地图上的红色箭头变成了多路大军,浩浩荡荡踏上了奔袭洛阳的征程。十万大军越临汝,渡伊河,闯龙门,一步步逼近“固若金汤”的洛阳城。
邱行湘双眼布满血丝,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黄呢将官服依旧笔挺。为了寸土必争,他分秒必争,但一切又做得内紧外松。
西安吃紧,裴昌会兵团拍马西去,撤离洛阳城。一时间,洛阳人心浮动,眼看着将一座城池交给一群“娃娃兵”,惶惶然心气不整。民心影响着军情,倘若军心再一涣散,如何抗拒攻城之敌?
邱行湘孤注一掷,把全师军官的家眷老小从郑州接至洛阳,以示必胜信心;同时以洛阳驻军首脑、警备司令身份在酒楼、饭庄大摆盛宴,邀集地方党政公署参议会头头脑脑们酒肉畅饮。醉眼迷离之中,第二零六师随军京剧团的红男绿女们,水袖齐舞,笙箫悠扬,直把个惊恐万状的洛阳城唱得仿若六朝繁华之时的京城。
面对被外人称为“娃娃兵”的既缺乏作战经验、兵力又不足的青年军士兵,邱行湘自己也底气不足,他不得不特别寄希望于坚固的工事。邱行湘暗自庆幸一上任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工事上。他吸取东北、华北守城经验,精心修筑防御工事,使之具有现代化半永久性质。针对共军的“人海战术”,邱行湘又设计修筑出大批小而坚的工事。他判断战斗开始以后,各据点之间的联系势必为共军所隔断,因此命令备足粮弹、医药,使各据点都具有独立支撑能力。
三月八日黄昏,邱行湘再次巡视各处城防工事,他疲惫不堪的脸面上露出了几许宽慰的笑容。洛阳瓮城外的层层工事既巧又坚且隐蔽,城内洛阳中学的核心阵地也无可挑剔。这是统帅部的大本营,他邱行湘将在这里或全军覆没,或建树奇功。
陈唐、陈谢两路大军如神兵天将,把洛阳城围了个密不透风。
三月十一日午前,城外围据点大部已被肃清。九龙台、潞泽会馆工事坚固,素以指挥果断著称的陈士榘当即命令部队“围困监视”,准备于黄昏时攻城。
此刻,邱行湘立于东门城楼上,望远镜使他目及十里之外。烟雨朦胧之中,满目共军,被击溃的青年军骑兵队四下奔逃;然而潮水般的共军攻城队伍在九龙台、潞泽会馆受阻,数次攻打,数次败退……
邱行湘即致电蒋介石:“我军士气旺盛,迭挫凶锋,斩获甚丰……”
蒋介石复电褒奖:“以寡胜众,殊堪嘉奖。希激励三军,坚守阵地,配合外围兵团,聚歼来犯之敌。”
蒋经国也来电,对邱行湘和青年军大加赞赏。
邱行湘顿生一种“大英雄舍我其谁”的豪迈。他淡然一笑,命令政工处处长赖钟声:“南京来电立即传达到全体官兵,以励斗志!”
华野第三纵队司令员孙继先在东关前沿阵地的隐蔽处观察地形,邱行湘在工事上下的功夫着实令他吃惊。东门外,东西不过一百米的距离就有五道铁丝网、四道鹿砦、三层地堡、两道外壕;整个东门都被汽油桶、沙土袋、砖头瓦块塞得严严实实;城门、城墙、地堡上的枪眼密如蜂窝。有报告说,还有许多地下工事。
孙继先认为如此复杂坚固的工事非一般力量所能攻克,他回到指挥部召开纵队首脑会议,决定改连突击梯队为营突击梯队,技巧攻击与强攻交替进行。
三月十一日十九时,孙继先下达攻城命令。
隆隆的炮声夹杂着浓重而剧烈的爆破声冲天而起,密集的自动火器如疾风骤雨。在炮火的掩护下,突击队向东门冲击。
孙继先摊开洛阳地域地图,注视着战斗的每一个进程与变化。
第八师王师长电话:“已排除东桥头到瓮城门的障碍,正向瓮城发展。”
赶巧,“惊蛰”后的第一个春雷这时炸响,天上突然下起大雨,顿时天昏地暗,雷炮交加。孙继先脸上的神情如同这突变的天气倏地阴沉下来,这春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果然——王师长电话:“遍地泥水,路滑难行,前进困难。”
第九师何师长电话:“部队受阻城下,伤亡很大。”
少顷,王师长又来电话:“二连突进瓮城。”
手表的秒针缓缓地移动着。枪炮声愈加激烈,雨也愈下愈大,仿佛把天空捅漏了一般。
担负突破东门重任的是第八师第二十三团一营。华野第八师能攻善守,被陈毅称赞为“很好的头等兵团”。一营是该师的尖刀、拳头,打过许多漂亮的攻坚战。营长张明猛而不鲁,是个创造过无数战场奇迹的传奇人物。
尽管如此,攻打设防如此坚固的洛阳城,对于第八师和张明仍是一个新的高难课题。张明一反过去传统的攻城之策,大胆采取全营三个连分段爆破、分段突击的新方案。
电闪雷鸣中,张明营的勇士们迎着火网穿插爆破,一连突破几道工事,拿下了瓮城,雄伟的洛阳东门和高耸的城楼展现在眼前。张明背部受重伤,他推开担架,继续指挥部队作战。
一连连长许万堂带领全连冲入瓮城,对东城门实施爆破。敌人的炮火疾风骤雨般袭来,爆破排伤亡大半,小火力队几乎被打光,整个瓮城一片火海。一个牺牲的战士的头部和腰身以下全被炮弹炸起的泥土埋住了,只有宽阔的脊背露在外面,像一级被硝烟熏染过的石阶,宽大、坚实、凝重。每一个突击队的战士都必须踏着他的脊背才能跨上汽油桶,冲进突破口。这个伟大的战士为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的血肉之躯又成为胜利的“桥梁”和“跳板”。当年的战地记者尚力科说:“过了多少年月,这位无名战士的感人形象仍然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们应该永远纪念他,感谢他!”
十二日零点四十分,王师长电话:“张明这个营攻得好!东门被突破,城门被轰开!已占领城楼,城里的电灯还亮着呢!司令员,光这个东门就用了五百斤炸药、一千多发炮弹!”
听得出,王师长已按捺不住兴奋,孙继先和纵队政委丁秋生连连叫好。
几分钟后,王师长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敌人集中炮火向我突破口猛烈轰击,后续部队无法前进,突击营的电话中断……”
情况骤然紧急。此刻,西门、南门等突破口都还未突破,敌人会集中所有的炮火和预备队对付从东门突进去的部队。孙继先和丁秋生迅速交换了意见,立即把第二十四团和正在攻东北门的第二十二、二十一团调至东门,从突破口强行入城,投入巷战。
“一旅!赵云飞,赵云飞!你他妈的不把东门的突破口给我夺回来,我把你碎尸万段!”
邱行湘重重地扔下话筒。仅仅三个小时,城垣就被共军攻破,打乱了所有的部署。他意识到,能否夺回城垣是洛阳一战成败的关键。
邱行湘调重炮猛烈射击,遮断东门通道,可是效果不大。共军的士兵杀红了眼。炮弹枪弹如雨,像砍高粱似的,把冲在前面的共军一排排齐刷刷地击倒,转眼后面一排排又齐刷刷跃上来,源源不断。突破口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收拾。拥进城的共军向东门大街漫开,败退的守军均缩集民房内。共军逐屋争夺,进展迅速。
如果不能把突入城内的共军歼灭,外围兵团又不能及时赶到,城池失守无疑。邱行湘坐进吉普车东奔西走,亲自指挥巷战。
十二日中午,情况愈加危急,邱行湘连电南京告急。
蒋介石回电:“已饬外围兵团兼程驰援,希鼓励三军,坚守阵地。”
周希汉焦急万分。第二十九团两次攻打西门未能成功,突入东门的华野兄弟部队在城内孤军奋战,他如坐火山。陈赓来电:进城的道路有两条,或继续攻打,或从华野打开的东门突入。
这犹如火上加油,令周希汉感到羞辱,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自卷的“炮筒”。从兄弟部队打开的东门入城?兵力过于集中,在巷战中又不便展开,反而容易让敌人的炮火杀伤。司令员分明是在“激将”。
周希汉抓起电话,要通了赵华青的第二十八团。第二十八团是一支以红军为骨干组建起来的老部队,打过许多漂亮仗,荣获过“夜战常胜军”的称号。周希汉在电话里劈头一句:“老二团吗?”
“老二团”是太行山人民对第二十八团的称呼,即抗日战争中的一二九师三八六旅第七七二团。赵华青愣住了,旅长从不这样称呼二十八团呀。还未待赵华青接话,周希汉又是一句:“‘夜战常胜军’吗?”
赵华青顿悟,直觉得血往上涌:“旅长,我是赵华青!”
“二十九团没有攻开西门。现在我旅入城的路有两条,一是继续攻打西门,二是从兄弟部队打开的东门入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旅长,坚决打!排除一切困难,打开西门!”
“谁打?”
“我们团!”
“白天打还是夜里打?”
“刻不容缓,白天打!”
“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最迟不超过今天下午两点!”
周希汉高兴了,用浓重的麻城口音说:“很好,很好!你们团主攻西门,二十九、三十团在右翼助攻,旅炮兵全力支援你们战斗。东门内兄弟部队正孤军奋战,你们一定要打进西门。我相信红军团,陈司令员也相信红军团!”
下午二时,西城门被攻破。
赵华青率领部队冲入城内,他的一条棉裤腿被鲜血染红了。
失魂落魄的青年军士兵慌不择路,乱成一团。
拥进城的队伍越来越多,顺着大街小巷边追边打,向城中心扩展,逼近了敌指挥部所在的核心阵地——洛阳中学。
邱行湘坐在靠椅上,望着墙角一只正在结网的大蜘蛛。政工处处长赖钟声长吁短叹,一会儿喊上当受骗,不该来这鬼地方任职;一会儿埋怨蒋介石说话不作数,援军迟迟不到。
其实蒋介石颁下的命令已经不少了,只是下面并不那么听话。东线孙元良兵团只派了一个旅,走到黑石关便停住。这是孙震的命令。孙震是对蒋介石把洛阳划归胡宗南管辖不满,给蒋介石的报告是“敌两个纵队扼守,孙元良部受阻于黑石关”。
邱行湘等不来孙兵团,便直电胡琏的第十一师。他和胡琏同是陈诚的宠将,“土木系”中坚。邱行湘相信胡琏不会见死不救。
果然,以骁勇泼辣著名的胡琏有情有义,得报即出援兵。
邱行湘对赖钟声的怨恨叫骂不理不睬,专心致志地看蜘蛛结网。他知道第十一师的战斗能力,他们只要答应相救,必能扭转洛阳颓势。只要像这只不屈不挠的蜘蛛,织紧自己的“网”,明天援军一到,他邱行湘就有可能创造出奇迹,打出“第二个四平街”——在四平街大战中,邱行湘临危不惧,与东北野战军逐街逐屋争夺,坚守核心阵地,击退了攻城的部队,功勋显赫,受到蒋介石的赞赏。
十三日,邱行湘刮了胡子,擦亮了黑皮马靴,登上洛阳中学北大楼五层楼顶平台,洪钟般地喊道:“升旗!”
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大旗在蓝天下飘扬起来,邱行湘站在旗下发誓:“一定要死守!援军马上就到!胜利是我们的!”
陈唐、陈谢两路大军汇入城内并肩作战,败下阵的青年军纷纷向城西北角的核心阵地逃窜。敌第一旅旅长赵云飞被俘;第二旅旅长盛钟岳丢掉部队,化装藏匿于民家也被抓获。战至傍晚,洛阳青年军的主力已被歼灭,剩下的只有核心阵地和西北城角一个多团的兵力。一些市民拉开铺门,给解放军送来热茶、饭菜;许多青年学生主动协助部队搜捕隐蔽的溃散敌兵。
第二十八团观察所移至距洛阳中学不到一百米的一幢瓦房里,通过被炮弹打穿的墙洞,赵华青和团里几位领导观察着邱行湘最后据守的核心阵地。这里从南到北排列着五幢教学大楼,邱行湘构筑了深沟、高垒、地道、地下室等坚固的集团工事。工事外围筑有一丈五尺高的围墙。墙外是五米宽、六米深的壕沟,壕沿陡立,壕底暗堡密布。据报,洛阳中学里汇集了五千多士兵和大量轻重武器。
核心工事喷吐的火舌连成一片,团观察所的房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政委何云峰是个认真的人,有一处没看仔细,就不顾砖瓦横飞,在墙洞旁边看边记。一发子弹飞过来,打在他左眼上,顿时鲜血喷了满脸,身体直挺挺地栽倒在瓦砾上。
赵华青脸色都变绿了,急忙抱起何云峰:“政委!政委!”
副团长顾永武嘴唇颤抖着,大骂:“邱行湘,我操你八辈祖宗!”他带着二营向核心阵地压过去……
邱行湘眯着双眼,似笑似颦。
坚固的工事发挥了理想的作用。记不清共军发动了多少次冲锋,核心工事岿然屹立,像一堵墙阻住了外面暴怒的狮子。
连日落雨,飞机不能助战,胡琏的整编第十一师也未能如期来援。如果明天苍天保佑,住了雨,放了晴,天上地上的援军一齐到,那时候……邱行湘跃身冲到望孔前,举起了望远镜。
共军正在外运洛阳仓库的物资。邱行湘判断,共军主力可能准备西撤。但核心阵地仍处在层层包围之中,没有丝毫减弱。他又判断,共军可能因地面攻坚伤亡太大,要进行坑道爆破攻击。
他判断错了。
解放军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集中了中原战场的各种火炮,一齐对准了邱行湘的大本营。
马不停蹄的整编第十一师被阻隔在伊河对岸。这伊河本是条小河,常年水浅而流缓。哪想到上游伏牛山、熊耳山落雨,汇水洛东,使伊河突然变得咆哮湍急,无法涉渡。
邱行湘急电蒋介石:“援军被伊水阻隔,此乃天意,非人之过。邱行湘誓与洛阳共存亡。”
蒋介石痛爱交加,下令飞机冒雨起飞:“洛阳可以丢,邱行湘一定给我接出来!”
俞济时知道飞机场早已落入共军手中,但还是把飞机派了出去。飞机在洛阳上空盘旋了一圈,匆匆而返。
三月十四日,二百多门大炮齐发,对核心阵地进行毁灭性轰击。炮弹如倾盆大雨泼泻而去。在巨大的轰鸣中,工事倒塌了,五座大楼腾起熊熊烈焰,据守在里面的总预备队死伤无数,第四团代理团长朱驱被当场击毙。弹片擦伤邱行湘的后脑,粗壮的短发立刻被染红了。
高悬在北大楼的青天白日旗在漫天大火中倒下了。
四十分钟后,华野第三纵队第八、九师从东、北面,陈谢兵团第四纵队第十旅第二十八、二十九团从西、南两面,同时向核心阵地突进。火光烛天,烧透了夜空。解放军势若潮涌,防不胜防。邱行湘指挥残部从旷地打到楼内,从地上打到地下,最后钻进了暗堡。
大势已去。
在枪炮间歇的瞬间,邱行湘回光返照般地一震,听到了从伊河边上传来的紧密枪声。他大笑两声,转身钻出暗堡,进外壕,入坑道,指挥残部堵住东西两头的坑道口:“援军已经进了洛阳城!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者,悬赏千万元!不战而逃者,就地正法!”
垮了精神的士兵如同去了骨的肉,即便悬赏金条也唤不起招架之力了。
深夜十二时,邱行湘被解放军从坑道里活捉出来。
天亮了,竟是一个艳阳天。邱行湘悲戚地望着那轮喷薄而出的太阳,无限感慨“盼了它多少天,如今虎落平阳,一切休矣,它却出来了!”
他被押到一间屋子。他认得出,这是参议会议厅。几天前,他还在这里主持开会,与同僚推杯换盏。
走进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络腮胡子,架着近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活泼的眼睛:“老同学,我叫陈赓。你是黄埔军校第五期的吧?”
邱行湘知道这位同窗。陈赓救过总裁的命,在黄埔军校同学的心目中,他是个传奇人物。
“我高兴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能否获得人民的谅解,要看你是不是能自己解放自己。欢迎你到我们解放区去。”
陈赓言罢,吩咐护送邱行湘的人准备几十磅猪肉罐头,供他路上食用。邱行湘怀疑自己的听觉。他并不在乎几十磅肉罐头,但他对共产党的认识却是从这猪肉罐头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