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小李家 双堆集 大王庄
南京 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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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尖厉刺耳的呼啸声,一架涂着青天白日徽记的飞机俯冲下来。总前委的保健医生翟光栋正从后勤取药回来,听到声音扭头一看,只见那架飞机尖尖的机头直直对准他,像一支天外射来的利箭。
机身越来越大,怪叫越来越响。就在机头贴近树梢的那一瞬间,嘎嘎嘎嘎……一排机枪子弹打在他的身前身后,激起一串尘烟。接着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飞机突然拉起。翟光栋根据经验知道是炸弹下来了,赶紧扑倒在地上。
轰!如同殛顶的霹雳,一枚炸弹在离他几米的地方爆炸开来。大地颤抖了,树木被拦腰炸断,伴着泥沙碎石飞上天空。翟光栋被震得飞了起来,随即沙石断木铺天盖地砸下来,把他埋了半截,头上的帽子也被巨大的气浪吹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没动静了,翟光栋抬头看看,飞机已经飞去。他支起身子,头昏沉的胀痛,眼前一阵黑,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感觉四野空旷,好黑好静,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喘息片刻,翟光栋从厚厚的泥土中爬出,摇摇晃晃站起来,拍打着身体。突然,他像恢复了记忆,想起什么重大事情,拔开腿朝前面的村庄疯跑起来。
嘭!总前委作战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翟光栋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刘伯承手举放大镜站在地图前,仿佛整个身心走入了那个用圈圈点点标记了的天地之间。陈毅盯着窗边挂着的匣式电话,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急切地要从里面得到什么消息,或和什么人对话。邓小平则坐在桌前,专注地玩着那副七成新的扑克。他的十个指头一个也不闲着,满把的牌一会儿是扇形,一会儿是梯形;忽然凌空交错,习习生风,忽然落地结合,哗哗作响;乍看似乱叶纷飞,转眼间叠如刀裁……只听咔的一声,一副牌均分两叠。双手各持一半,弯成弓弩,刷刷刷,一张张牌似流矢对射,箭箭中的;而后整齐地化为四码,成了决定胜负的四方,好像战场上的胜败稳掌在他的手中。
近在咫尺的轰炸在这里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路狂奔,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的翟光栋见此情景,全身一松,软软地靠在门框上。
没想到这个举动反倒惊动了屋内的三位首长,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的目光一齐转了过来。“翟医生,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戴帽子?”陈毅见翟光栋光着脑袋,关切地问。
翟光栋一摸头,才发现帽子已给炸飞,手指着天上:“飞……飞机……轰炸!首长怎么……不进防空洞?”
陈毅哈哈大笑起来:“他炸他的,与我何干?”
翟光栋抚着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还说没关系?!我都吓坏了,首长们倒没事似的。”
刘伯承安慰道:“不要怕,翟医生。蒋介石天天嚷着要合围我们,我们就等在这里。他合围不成,反倒让我们围歼了黄百韬,又围住了黄维。他只好派来架飞机,胡乱下两个蛋,没啥子了不起。”
翟光栋说:“那首长们也要注意安全嘛。”
“我们不是很安全吗?”邓小平翻开一张“梅花K”,审视着,“蒋介石就是浑身长满了眼睛,也不会晓得我们在这里。”
翟光栋眨眨眼,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
总前委是十一月二十三日从临涣集文昌宫突然搬到小李家的。
小李家位于临涣集以东二三里,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虽然这里能够清晰地听到双堆集方向的隆隆炮声,但要找到它却像大海捞针。小李家太小了,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它就像一粒芝麻。淮海战役把这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推到了历史的浪尖。由于它正处在徐宿铁路、徐蚌公路之间,南京蒋介石的统帅部就把它作为“南北对进,打通徐蚌,三路大军会合”的预定地点,一次次将它赫然地标写在国防部作战厅的地图上,每天派飞机到这里来侦察。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与之决战的解放军总前委指挥部就设在这里。
淮北平原太大了,远远望去,一马平川。一个模样的村子,如同夏夜的繁星。几户、十几户、百十户的村子,一个挨着一个,一律是低矮的土坯墙,茅草顶。偶有几座瓦房,也是一片灰色。加之又是冬日,树木光秃秃的,更没了明显标记。不要说国民党空军找不到,就连同村住的老乡,也不知道村里的这些解放军和别村住的有什么不同,反正都是一样的灰军装。
总前委搬到小李家那天,先来了几个解放军。一个叫张生华的领头,来到李克光家里号房子,哪间住“一排”,哪间住“二排”,哪间住“三排”。直到吉普车开来了,停在柏树林里,李克光和乡亲们才发现,原来每排只有一个人,“一排”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子,“二排”是个戴墨镜的胖子,“三排”是个精神饱满的小个子。
房东李克光直到解放后才知道那三个人姓甚名谁,但说起他们的生活习惯,却熟悉得像自家人一样:“那阵子俺家可热闹了,电话铃声没断过。他三个都是四川人,一开口‘啥子’‘要得’‘格老子’。那邓小平和陈毅可尊敬刘伯承哩,像待承兄长一样,让刘伯承睡在里间,他们俩合住外间。电话放在外间门口,线拉得老长。赶上刘伯承睡觉,他们就把线拉到院子里打电话。刘伯承天天晚上睡觉前在床头放一缸子盐开水,一早起来就喝;起床后,就拿着本书去上茅厕,一蹲保准是半个钟点。陈毅喜欢早起散步,到外边溜达。他前面一个警卫员,后面一个警卫员,离着十几步,不远不近跟着他。邓小平总是值班,老听见他打电话。每天晚上他都洗凉水澡。那么冷的天,俺们捂在被子里不愿出来,他却敢冲凉水。警卫员从井里打来一桶桶水,站在凳子上,兜脑袋往下冲……”
“丁零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陈毅好像盼了许久,一把抓起话筒:“六纵吗?我是陈毅!情况怎么样?”
耳机里,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伴着王近山嘶哑的喊声:“报告陈司令员,我们已经占领了葛家庄、刘庄、杨庄和马小庄,打退了敌人十四次冲锋,把口袋紧紧地扎住了!”
“好!很好!好得很啊!我陈毅向你们致敬!”
陈毅一迭声地叫着好,邓小平就估计到包围黄维兵团的口袋已经扎紧了。翟光栋看到他放下扑克,给自己点上一支香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缕缕轻烟从嘴里缓缓吐出,他笑得那么怡然,那么祥和。以至几十年后,翟光栋还清楚地记得:“邓政委平时异常严肃,不苟言笑。他曾经对我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秉性,我生来就是这个性格,不可能见人就笑,但你们见我也不要拘束嘛!’可包围了黄维那天,他笑得真开心啊!……”
陈毅也高兴了,他放下电话,从墙上摘下挂着的军用水壶,给邓小平、刘伯承,也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白兰地,乐呵呵地说道:“来来来,今天包了黄维的饺子,我们正好拿他下酒!”
刘伯承顾不上端起酒杯,用手指着地图上的双堆集,兴奋地说:“黄维这十二万兵马,被围在二十里长十五里宽的地段上。这个账极好算,平均五百米长宽的地段上,就有四百多个敌人官兵。任何一炮下去,都能伤着敌人!啊呀呀,这可真是‘十五个驼子困觉——七拱八翘’地挤在一起喽!”
“黄维兵团是蒋介石的精锐师团,号称攻如猛虎,守如泰山,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邓小平在作战室里走了个来回,“我看他是色厉而内荏,志大而智小;严峻而寡恩,暴戾而恣睢;兵虽众而辟画不明,将骄横计出而不用!这一次,他守着双堆集那两个土堆堆,可怎么攻如猛虎、动若脱兔呢?”
“那他只好学老鼠,掏洞藏身喽!”陈毅用浓重诙谐的乡音说了一句,端起杯将白兰地一饮而尽,“消灭黄维兵团,端掉这窝老鼠,这可是淮海战场上承前启后关键的一仗,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陈毅说着,转身拿起电话,要通华野的副参谋长张震:“张震吗?我是陈毅。我们正在对付黄维这个冤家。你们要配合作战,一定监视好徐州的杜聿明,保证南线彻底歼敌!”放下电话,陈毅也点燃一支烟,回头一看,刘伯承又走进地图里面去了。
这位以“胆大心细、足智多谋”而著称于世的老帅,正像人们形容的那样,有时是铁马金刀,纵横驰骋,似云横海立,如闪电雷鸣;有时又细流涓涓,鱼石可数,如风轻云敛,像雨过天晴。他常说:“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泰山不却微尘,大海终纳细流。千里之行,始于脚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打仗的事,更是如此,既要胆大包天,又要心细如发。”此刻,他指挥部队如急风暴雨般地把黄维兵团包围起来,又轻风细雨般地在地图上游弋,计划着新的部署。难怪毛泽东说:“我有刘伯承,蒋介石必败无疑!”
刘伯承从地图中走了出来,回身说道:“陈司令员、邓政委,我的意见,应该立刻命令部队紧缩包围圈,把黄维兵团驱离浍河岸边,不让敌人靠近水源!”
陈毅赞同地说:“要得!我们不但要把敌人困死、饿死、冻死,还要把他渴死!”
此时,几个作战参谋也在院中发扬军事民主,争论如何解决黄维兵团。刘伯承听到了,就把他们招呼进来。一问,原来他们有两种意见,一种主张包围敌人后,用阵地战的方式加以消灭;另一种倾向于采用“围三阙一”的战法,虚留生路,把敌人一股股放出来,在运动中各个歼灭。
刘伯承说:“我们也曾考虑过放开一个口子,让敌人突入我预设阵地,以便割裂钳制各个歼灭。但我们又判断,在目前我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敌人一定很谨慎,不会轻易上当。你放口子,他就会给你来个进占一村,巩固一村,逐步滚进。而敌人每占一村,不但可以利用我原有的工事组织防御,而且能获得较多的民间粮食。这些,对我们均为不利。所以,权衡利弊,我们放弃了这个想法,坚持紧逼敌人于狭小范围,使其困饿。而我们采取一点一点吃的办法,逐渐削弱他,然后再把他一口吃掉!”
作战参谋们听了,有的默默点头,有的眨着眼睛。
刘伯承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接着说:“我猜你们中有人会说,我们以前经常采用‘围三阙一’的战法,也很灵啊!”
一个参谋笑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我们也搞过‘围而不阙’呀!”刘伯承也笑了笑,“情况是变化的,要根据实际决定战法,该‘阙’就‘阙’;不该‘阙’,绝对不‘阙’!比如说,鲁西南打郓城,我们就是‘围而不阙’。郓城本来就不坚固,又是掉在我军后面的一个孤点。对这样的敌人,你再搞什么放口子,算啥子兵法?我们只用五个旅死死把它围住,就消灭了一个师嘛!再有,大别山的高山铺战役,有的同志想把它搞成‘围三阙一,网开一面’,这也不对。本来我们已经在运动中把敌人引进了合围圈内,逮住了老鼠,你再‘网开一面’,岂不是又让他从鼻子底下溜掉?所以,教条主义是要不得的嘛。”
陈毅见参谋们听得津津有味,接上来说道:“当然,我们现在由运动战向阵地战转换,会感到吃力的。我们一紧缩,黄维必然要发起反攻和突围。因此,我们就必须构筑纵深的、严密的、坚固的防御体系,以充分的估计和充足的准备,来对付敌人可能的反击。”
邓小平说:“除了军事上的准备,还要发动强大的政治攻势。我打算给军委发一封电报,请主席为新华社写一篇广播稿,同时也请两位司令员联名写上一篇,加紧对敌的政治争取和瓦解工作。”
陈毅连连说道:“一文一武,双管齐下。要得,要得。不过,我们的那一篇,也请主席代劳吧,他的文笔有力道。”
刘伯承考虑了一下,说:“也好。主席站在全局的高度,看问题比我们全面。只是这样一来,给他增加负担了。”
陈毅笑着:“我们包围了黄维,主席正高兴呢。因此,这是个愉快的负担哟。过不了明天,一定会广播的。你们信不信?”
果然,第二天一早,收音机里传来新华广播电台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
陕北新华广播电台二十七日广播:请宿县西南地区国民党军黄维兵团的将军们、军官们、士兵们注意!人民解放军总部和你们讲话!
人民解放军现在已经把你们包围住了。你们已经走不出去了,你们的命运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为你们自己设想,为人民设想,你们应当赶快缴枪投降。冯治安的四个师已经起义了,黄百韬的十个师已经被消灭了,此外还有四个师被消灭了。蚌埠的李延年、刘汝明已被我军阻隔,不能援助你们。徐州的邱清泉、李弥、孙元良也被我军阻隔,不能援助你们。蒋介石、刘峙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你们可知道,前些天,在碾庄被困的黄百韬兵团,不是等着徐州的增援吗?蒋介石一天数令催迫邱清泉增援,结果邱部走了十一天,只进三十几里路,眼看黄百韬被消灭。你们现在的情形,比黄百韬更坏,你们离徐州更远。你们从南阳赶到宿县附近的南子集走得太辛苦了,你们还能打下去吗?不如早些缴枪,少死些人,留着活命,替中国人民做点工作。人民解放军的宽大政策你们是知道的,无论是不是蒋介石的嫡系,只要放下武器,就给以宽大待遇;不论官兵,一律不杀不辱。你们的王耀武、范汉杰、郑洞国及其他一切被俘将领,都在我们这里住得好好的。其中许多人已被放回去了,还有许多人我们准备放他们回去。你们都是中国人,何必替美国人打仗呢?中国人民反对蒋介石的内战独裁卖国,你们何必替蒋介石等少数反动派卖命呢?时机紧急,牺牲无益,你们应当立即放下武器。南京政府已经摇摇欲倒。黄维兵团十一个师的将军们、军官们,赶快掉转枪口,和我们一起打到南京去罢!
陕北新华广播电台二十七日广播:
宿县南平集国民党军十二兵团总司令官黄维将军及所属四个军军长、十一个师师长、各团营连排长及全体士兵们——
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将军、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将军向你们讲话。
国民党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将军及其所属全兵团官长士兵们:我们和你们都是中国人。你我两军现在打仗,我们包围了你们。你们如此大军,仅仅占住纵横十几里内的六七个小村庄,没有粮食,没有宿地,怎么能够持久呢?不错,你们有许多飞机、坦克,我们这里连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也没有。南平集的天空是你们的,你们想借这些东西作掩护向东南方向突出去。但是你们突了两天,突破了我们阵地没有呢?不行的,突不出去的。什么原因呢?你们的士兵都不想打,你们将军都知道吗?还是放下武器罢。放下武器的都有生路,一个不杀。愿留的当解放军,不愿留的回家去。不但对士兵,对下级官、中级官是这样,对高级军官将领也是这样,对黄维也是这样。替国民党贪官污吏打仗有什么意思呢?你们流血流汗,他们升官发财。你们送命,他们享福。快快觉悟过来吧。放下武器,我们都是一家人。打内战,打共产党,杀人民,这个主意是蒋介石和国民党定下的,不是你们多数人愿意的;你们多数人是被迫打仗的。既然如此,还打什么呢?快快放下武器吧!过去几天,我们还是布置包围阵地,把你们压缩在一片豆腐块内,还没有进行总攻击。假如你们不投降,我们就要进行总攻击了。我们希望黄维将军依照长春郑洞国将军的榜样,为了爱惜兵士和干部的生命起见,下令投降。如果黄维将军愿意这样做,及早派遣代表出来和我们的代表谈判投降办法。你们保证有秩序地缴枪,不破坏武器和装备;我们保证你们一切人的生命安全和随身财物不受侵犯。何去何从,立即抉择。切切此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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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蒙城、固镇、宿县为顶点,并用直线把它们连接起来,你就会发现,在淮北大平原上出现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等边三角形。在这个子野如砥的三角地带中心,突兀地冒出两个相隔不到一点五公里,海拔不过三十米的土包。许是它们既缺乏山的雄伟,又破坏了平原的坦荡,人们就懒得给它取个正经名,于是尖顶的就叫尖谷堆,平顶的就叫平谷堆。两个“谷堆”之间有一个百十户人家的集镇,趁便就叫了双堆集。
二十三日南子集枪炮交加的时候,那边的百姓还往双堆集跑。到了二十五日、二十七日两天,双堆集就成了兵的天下。不要说赶集的人,就是集上的人家,能跑的和来得及跑的,也都远走他乡了。
兵,到处是兵,头顶着“青天白日”,身穿着土黄军装,像汤浇了蚁穴、火烧了蜂房一样,密密麻麻,遍野冲撞。受伤的,用他们血腥的绷带与绝望的呻吟渲染着战争的恐怖;没病没伤的,用他们罪恶的暴行和垂死的颓丧宣泄着人类的兽性。
平谷堆上的玉皇庙里,香案上已没了香炉供果,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黄维正俯身图上,丈量着东去固镇,或北上碾庄的距离。作为一个军人,黄维是够格的。恪尽职守是他从教多年的信条,当教师不能误人子弟,做军人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尽管他已经到了“奉命救人却待人救,驰援解围反遭人围”的地步,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解救黄百韬。
于是,神台上那尊居高临下俯视人寰的玉皇大帝,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哀怜,几分嘲笑。奉命东进以来,黄维的电台一直未能与徐州“剿总”取得联系,他根本不知道黄百韬兵团已被歼灭。而南京的统帅部担心黄维得知黄百韬被歼,会动摇北上决心,因此实行消息封锁,从未将实情告诉他;以致黄百韬五天前就到阎王那里报到了,痴心的黄维却一无所知,仍于困境中穷尽心智,设法搭救。这不能不说是黄维的悲剧。
黄维手扶香案抬起头来,与玉皇大帝打了个照面。他是个不信神的人,自然看不懂神仙的表情。
向南京请求突围的电报已经发出去大半天了,准与不准,至今没有回音。解放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形势一刻比一刻险恶。然而何去何从,他却只能在一张地图上游走。
向北?向东?突围?固守?迟迟难以决断。
身边副官见黄维愁容满面,为了给司令官宽心,他自称娴熟卦相,尤善测字推卦,请黄维赐几个字给他。黄维没有写,只是用手指点了点地图,叹了声:“双堆集!”
副官一听,猛击一掌道:“好卦相!好卦相!就凭司令官点的这三个字,我们就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黄维蹙着眉毛看了他一眼,没有表示兴趣。副官搬过香炉,在香灰上一字一字地写道:“司令官,你来看。‘土’者,十一也;‘木’者,十八也。由此而推,‘堆’,则十一佳也;‘集’,则十八佳也。‘双’呢,即是佳又佳呀!咱们十二兵团人称‘土木系’,土木系的前身恰恰是十一师和十八军。而所测这三个字,正合‘土木’,专指十一师佳、十八军佳,双双对对佳又佳,岂不是上上大吉吗?!”
黄维没有说话。半晌,他嘴角吊起,嗤出一声难以名状的笑,走出庙门。庙门外,是双堆集的制高点——平谷堆。临高远眺,方圆几十里的烟村平野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远处,解放军已经停止了频繁调动,构筑起密不透风的工事阵地。眼皮底下,是十二兵团付出惨重代价才借以坚守的忠义集、王朱庄、马家楼、邹围子、李围子、沈庄、杨庄、任庄、周庄、小张庄、杨老五庄、杨文学庄……区区二十几个小村庄,拥塞着十万兵马,真可谓首望相见,喊话相闻;攻守无据,进退难当。
“双堆集!上上大吉?”黄维憔悴委顿,长喟一声,似隐疴在身的垂危病人,重重地摇了摇头。一架飞机临空,隆隆的引擎声将黄维从绝望痛苦中拉了出来。
“报告司令官,飞机上的顾总参座要和您通话。”机要员将报话机的送话器递到黄维手中。
黄维眼睛一亮,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一样,紧紧握住话筒:“总座!总座!我是黄维!我是黄维!”
“培我兄。”报话机里传来顾祝同颇有底气的声音,“总裁对十二兵团慰勉有加,特让我来转达。总裁说,你们长途跋涉,不远千里参加会战,正好趁此打几次胜仗,以振军威。你们那种愈战愈奋的精神,预卜胜利定属你们!”
黄维此时需要的已不是“米汤”,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答复:“总座,总座。我们现在已被共军包围,请示突围的计划批准没有?请回答。”报话机里半天没有回音,黄维一遍遍地催问。他不知道,顾祝同也有顾祝同的难处。
向东突围到固镇与李延年兵团会师后,再行北上的方案,顾祝同认为可取。但他这个参谋总长已经当到了“传声筒”的份上,参不能参,谋不能谋,他得听各方面的意见。
徐州的刘峙听说后,自然不愿黄维退走,说:“我认为,黄维只有北上,才能和徐州、蚌埠方向的各兵团鼎立配合,形成会攻夹击之势。退走了,还有什么鼎立可言?”
顾祝同想征得杜聿明的同意,说:“光亭兄,你看黄维走固镇,三个兵团会师北上,是不是更有利些?”
“不。”杜聿明斩钉截铁,比刘峙还没商量,“黄维一走,宿县的共军或阻南或打北都方便了,我们的会战计划就失去了意义。”
“万一黄维突不破,形不成夹击之势呢?”
“那也不应退走。哪怕寸步难行,单单固守在那里,就对宿县之敌构成威胁,就是对各兵团的有力策应。”
蒋介石这一次倒没有发脾气,只是说:“既然已经牵住敌人十个纵队,就不要退缩了。打仗不可能什么都保住,关键时刻就得舍一头保一头。”
什么叫舍一头保一头?顾祝同感到蒋介石话中有话,但又不敢深问,只好亲自出马,乘飞机到双堆集为黄维打气。
十天前顾祝同飞往碾庄打气,黄百韬兵团顷刻灰飞烟灭;这一回飞双堆集,一种类似送葬的不祥之兆猛然攫住他的心。哪知到了双堆集,情势比他预料的还要严峻。飞机在空中盘旋,向下一望,只见东南西北的解放军已经把双堆集箍成了铁桶,一层层一圈圈的战壕如同巨大的蛛网,令人触目惊心。他想把看到的情况告诉黄维,飞机转了几圈,终于什么也没说。
黄维仍在一遍遍地催问,顾祝同只好含糊地回答:“你们当务之急是要站稳脚,就地固守,并尽可能扩大所占地区。委座很快就会有命令,你们收到后,就按命令办吧。”说完,顾祝同揣着一团疑云,满腹矛盾飞走了;把更多的疑惑、更大的矛盾留给了黄维。
杨伯涛听说顾祝同飞临双堆集上空,急火火地跑来问:“突围的计划批准了?”
黄维摇摇头。
“没批准?”
黄维依然摇头。
“到底是准了没准?”杨伯涛不得要领,头也跟着摇上了,“时间不等人,我们不能再犹豫了!”
黄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转身走进玉皇庙。
杨伯涛跟了两步,突然一跺脚,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扭头就走。
韦镇福追了上来,小声说:“顾总长让我们暂且固守,等候委座的命令。”
“那要他来干什么?!”杨伯涛勃然大怒,吼了一声。
“他……他是来传达委座的嘉勉。”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嘉勉的?!请你转告司令官,当断不断,必生后患!这年头靠谁也靠不住!到头来谁断送了十二兵团,谁就是千古罪人!”杨伯涛的嗓门很大,他是说给黄维听的。黄维全都听见了。尽管杨伯涛的话很刻薄,很伤人,但他并不迁怒怨恨于他,他知道杨伯涛用心良苦。他又何尝不想把兵团完整地带出去呢?他想起了顾祝同说的“尽可能扩大所占地区”的话。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先派一部兵力向外突呢?先把缺口打开,等命令到了,也有利于整个兵团的行动。
恰在这时,一一零师师长廖运周来了。廖运周是奉命率部离开八十五军防地,暂归兵团直属的。一进门,黄维看了他一眼,显得十分平静地对他说:“刚才空军侦察报告说,今天午后三时,敌人对我兵团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他们正在构筑工事。你有什么主张?”
外表剽悍的廖运周没有直接回答黄维的问话,但却不失军人的忠勇:“司令官有何决策尽管下命令,我师保证完成任务!”
黄维说:“我想趁敌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因此,决定从军中挑选一个师——四个主力师齐头并进,迅猛突击!”
廖运周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好!司令官决策真英明。我师请求打头阵,愿当开路先锋!既然我们能够攻占敌人堡垒式工事和一道道河川阵地,现在突破共军临时构筑的掩体,当然不在话下。如果司令官决心已定,我立即回去准备行动。”
“好同学!”一向不苟言笑的黄维见廖运周如此仗义豪爽,激动之余,不以职务相称,而用了“同学”二字。黄维是黄埔军校一期,廖运周是黄埔军校六期,从这一意义上说,也算同校学友。更重要的是,教师出身的黄维历来把师生之情、同学之谊看得尤为珍贵,因而从不随便用来表达感情的。他像学兄又像师长一样,理了理廖运周的军装衣袋,说:“兵团的吉凶祸福,全靠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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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激烈争夺的南线战场,突然出现了难耐的沉寂。
六纵坚守的大小王庄、马庄、周庄、杨庄一带,本是黄维夺路逃往蚌埠、固镇的必经要地,一直处在激战之中。突然的沉寂使这里厮杀得正处在亢奋状态的人们难以适应,有了一种高速运转的机器猛地停转,不明原因,又潜藏着危机的不可捉摸的焦虑。
被炮火震昏了的麻雀苏醒过来,有的嘴角还挂着血丝,就好像忘记了不久前的惨烈,重又飞上天空,落在树头,唧唧啾啾,聒噪得让人心烦。
杨庄指挥所里,王近山守着几部电话,兀自沉思。他多么希望这其中的一部电话能够铃声大作,打破沉寂,并把沉寂的真实原因报告给他,以便他根据变化了的情况作出应变的部署。
值班参谋武英看出了王近山的心思,正要给各旅团打电话,问问当前的敌情,电话铃响了,是陕南十二旅打来的:“报告!我们刚刚在前沿阵地捉住一个敌军官,他说有绝密情报,要亲自求见最高首长。旅首长要我们请示纵队领导如何处置。”
“请稍等。”武英把情况报告给王近山。
王近山果断地说:“让他们派人把他送来。”
武英这边正把命令传达下去,另一部电话铃声又起。王近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赶忙报告:“邓政委,我是王近山。”
邓小平的声音非常沉稳:“近山,我向你通报一个情况,固镇方向的李延年兵团今天向北推进了二十里,看来是要接应配合黄维兵团突围。这样,黄维明天的突围很可能要升级;一旦突围,重点肯定在你那里。六纵的情势非常严峻呀!而且,野司的预备队全部用到打援方向去了,我手上已经拿不出机动部队来支援你了。你们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顶住黄维的拼死冲击,无论如何不能让口袋在你那里撕破!”
“请首长们放心,六纵绝不后退一步,保证完成任务!”放下电话,王近山立刻把作战处长贺光华叫到身边,口述了给各旅团的命令;而后又和他的老搭档杜义德一起研究,将纵队一线、二线部队和预备队的配置作了重大调整,以确保防线的万无一失……
还未处理完这一切,十二旅的人把俘虏送来了。
王近山埋头在地图上,对武英挥挥手:“你去把他交给敌工科,请他们负责审讯。”武英答了声“是”,刚一转身,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老伙计,原来是你呀!”
王近山、杜义德还有指挥室的所有人都愣了,只见武英和那个国民党的俘虏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几乎抱在一起了。
王近山用红蓝铅笔敲了下图板,一名参谋哗地拉上幕布遮严了作战地图,接着握住腰间的枪柄。
武英发觉人们的诧异和气氛的尴尬,连忙介绍说:“这是杨振海同志!”王近山这才觉得来人确实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眯起眼睛仔细回忆。武英继续介绍:“他是一一零师廖运周师长的副官。今年六月在河南唐河时,他来联系过一一零师准备战场起义的事。”
王近山想起来了,上前一步拉住杨振海的手:“那个时候,你还是侦察连连长。”
“对,对,首长的记性真好!”杨振海激动得眼里泪光闪闪,“半年了……像熬了半辈子。这一次,我又来联系起义的事了,请首长无论如何也要批准我们!”
一一零师原是西北军杨虎城的部队,参加过西安事变。杨虎城被捕后,蒋介石便把西北军编散了。一一零师被编入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军,长期受到排挤。十几年来,廖运周等一批共产党员一直蛰伏在敌人的营垒内,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后,邓小平通过地下联络员李俊成多次指示他们,要积极准备,长期潜伏,耐心等待,在关键时刻给敌人致命一击,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这次一一零师随黄维兵团东进徐蚌战场,廖运周和他的战友们更是摩拳擦掌,渴望在这历史性的决战中为党立功,回到党的怀抱。
廖运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是黄维提供给他的。黄维更加想不到,这个气宇轩昂、忠勇豪放的廖运周会是个有着十几年党龄的中共党员。直至若干年后他们在一次黄埔军校同学的聚会上重逢,黄维才从廖运周的言谈话语中得知了这个事实,一时间,往事历历,注满心头;亲耶仇耶,百感丛生。
廖运周从黄维那里领受了任务,回到师里立刻召开了党组织会议,部署战场起义,粉碎敌人突围的计划,并决定派杨振海前往解放军前线指挥部联络。
杨振海简要地说明了情况,从军用皮包里抽出一份地图摊在桌上。地图上面明显地标出敌我双方位置,其中四条粗重的箭头十分清晰地指向六纵阵地。
王近山看了地图,联想到邓小平政委刚刚打来的电话,心里更加明白了。“四个师——”王近山伸出四个手指,“一起上?”
杨振海点了点头。
王近山虚起目光思谋了一会儿,对武英说:“你先带杨振海同志休息一下,等我们制定好具体方案再通知你们。”
杨振海有些急切地说:“首长,突围行动定在明天拂晓,我得马上赶回去。”
王近山笑了一下:“放心,不会误事的。”
其实,王近山比他心里还急。送走了杨振海,这个粗中有细的“王疯子”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看来,廖运周的起义是有诚意的。但他们要在敌人全线突围时才行动,而且必须放开一个口子让他们通过,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南线的阻击部队只有四个旅,要抗住敌人四个主力师的突围,担子是相当重的。如果接受一一零师起义,好处是削弱了黄维兵团的突围力量,并能在心理上瓦解和动摇敌人。可万一这个行动被黄维发觉了,趁我们放一一零师过来的机会,倾全力突破我军防线,那时候想堵堵不住,想防防不成。一旦让黄维兵团突出去,就将给整个战局造成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就是对革命犯下永世难以弥补的严重错误……
王近山、杜义德和作战处长贺光华反复推敲,反复琢磨,肯定了又推翻,推翻了又肯定。直到子夜时分,才下了最后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坚决粉碎敌人四个师的突围,既要保证一一零师战场起义顺利,又不让黄维兵团一兵一卒漏网。为了防止意外,起义时间要提前,天明之前起义部队必须通过完毕;同时把行军路线划在村庄之间,沿途用玉米秆标志出来;一一零师官兵一律左臂扎白毛巾或白布条,由武英同志前往带路;两军接触时,打三发枪榴弹为联络信号。另外派一个旅埋伏在路线两侧,形成铁壁,严阵以待,一旦情况出现变化,立刻将敌人消灭在野地里;如果一切顺利,则在起义部队通过后,立即封住口袋,顶住黄维兵团的突围……
王近山觉得计划已经十分周密了,才点了下头,说:“好。赶紧把这个情况报告刘邓首长。”
电话接通了,邓小平听完报告,干练地说了声:“完全同意。”
杨振海带着王近山亲手画的行军路线图赶回一一零师师部,已是凌晨三时。按照规定,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出发了。
廖运周早已望眼欲穿,心急如火,唯恐在关键时刻出现任何疏漏。天黑前送走了杨振海,他考虑到突围时四个师齐头并进,一一零师位置居中,两侧都是国民党嫡系部队,对起义极为不利,于是二见黄维,巧妙地“调整”了一下黄维的部署。
见到黄维,廖运周一脸的忠诚和无畏,建议道:“四个师齐头并进,不如三个师好。把十八军的主力师留在兵团做预备队,可以随时策应第一线作战。让我师先行动,如果进展顺利,其他师可以迅速跟进,扩大战果。”
黄维见廖运周关键时刻敢于挑重担,又能替他着想,照顾兵团的机动力量,很是高兴,连连拍着廖运周的肩膀说:“好同学,好同学!你需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坦克、榴弹炮随你挑。”说着,他又叫兵团副参谋长韦镇福通知空军,派飞机配合一一零师行动。
廖运周当时还唯恐杨振海在路上发生意外,特意垫了一句话:“我已派了几个便衣深入敌后进行侦察,如果发现有空隙的结合部,我们就利用夜间提前行动。”
黄维听了,更是高兴,一面夸廖运周安排周到,一面轻松地说:“好。有机会就前进,要当机立断。”
廖运周见黄维对自己没有一点怀疑,心里踏实了许多,回到师里又把起义的准备工作检查了一遍,等候杨振海的归来。
杨振海一跨进师部,廖运周立刻迎了上去。从杨振海的目光里,廖运周已感到了一切顺利。当杨振海汇报到起义时间必须提前两个小时,廖运周心里窃喜庆幸,自己刚才对黄维“垫”的那句话太重要了!有了那句话垫底,估计提前行动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为了保险起见,廖运周决定三见黄维,再给他上点“眼药”。
一见面,黄维就问起一一零师突围的准备情况。廖运周说:“我正要向你报告,我们发现共军阵地结合部有空隙可钻,在拂晓前行动最为有利,请司令决策。”
“我已经说了,你可以当机立断嘛。”黄维大概觉得自己的决策很英明,也选对了突围先锋,哈哈大笑起来,顺手拿出一瓶酒。满上一杯,递给廖运周,“老同学,这瓶白兰地藏之久矣,一直没舍得喝。现在我敬你一杯,预祝你取得胜利!”说着,又满了一杯,转身招呼韦镇福,“来,你们是同期同班同学,也要敬一杯!”
廖运周心里暗暗高兴,爽快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又回敬了他们一杯酒,敬个军礼告辞了。黄维拉着廖运周的手,嘱着“珍重”,道着“平安”,送出大门又走了一段路。直到廖运周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那信任的目光里仍充满了殷殷之情。
东方破晓,武英准时来到一一零师驻地,廖运周已经把队伍集合完毕。一声令下,五千多官兵左臂扎着白毛巾,排成四路纵队,踏上新生的通衢。也许是天意,大雾突然降临,如同乳白色的巨大纱幕笼罩了世间的一切,给这次走向光明的行动蒙上了浓重的神秘色彩。
六纵阵地前沿,静谧中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紧张。自东向西的战壕里,战士们手持顶了火的轻重武器警戒着,一个个似满弦的箭。
王近山焦灼地站在掩体中,手里的望远镜成了摆设。大雾弥漫,那东西不但望不远,反而像个眼罩徒加了一层遮挡。前方白茫茫一片寂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周身的血液汩汩流淌。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江大河大骡子大马经历得多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按照预定时间,廖运周的部队应该发射信号弹了,可雾蒙蒙的空中迟迟没有动静。王近山盯着手表的秒针,嘀嘀嗒嗒,一圈一圈,他的鼻头上沁出一层汗珠。
前面隐隐传来大部队行进的隆隆声,听不出有多少人马,辨不清究竟是什么队伍,只觉得山摇地动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司令员,对方不发信号,我们怎么办?”
“司令员,如果过来的不是廖运周师,我们就被动了!”
“司令员!万一让黄维兵团闯过来,就麻烦了……”
“镇静!”王近山吼了一声,其实他的腿肚子也转了筋,“先按特情方案,准备战斗!”
霎时间,剑拔弩张,哗啦哗啦的枪机保险声响成一片。
一个人影从对面的浓雾中钻出来,刚一露头就摆手大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什么人?站住!”警戒哨兵持枪喝道。
“我是武英!”
王近山心里一沉:“出了什么情况?!”
武英三步两步跳进战壕:“报告司令员,一一零师过来了!”
“为什么不发信号弹?”
“发了。发了两次,都被大雾‘吃’掉了。”
“乱弹琴!险些闹了误会。”王近山转身命令部队,“闪开道路,让一一零师通过!”
说话间,扎着白毛巾的队伍走出迷雾,浩浩荡荡轰轰隆隆跑步通过六纵防区,沿着玉米秆摆置的路标向前开去……
当王近山和廖运周握着手道“再见”的时候,六纵担负阻击任务的两个团又像两扇大铁门,嘎嘎嘎地合拢了。
大雾渐渐散去。廖运周策马追上队伍时,身后已经响起暴雨般的枪炮声。这时,报话机里传来黄维气急败坏的声音:“长江!长江!你们到了哪里?”
廖运周举起话筒,平静地答道:“武昌。武昌。我们已经到了赵庄,沿途畅行无阻。”
黄维大叫:“跟在你们后面的十八军那两个师遭到密集火力的袭击,伤亡很大!”他已经顾不上使用保密军语了。
廖运周笑了,丢下话筒,命令关闭所有电台。
没过一会儿,天空出现四架飞机,围着一一零师的头顶低飞盘旋,看来黄维真的产生怀疑了。廖运周立即指示:“各营连按照预先的联络信号,摆好布板,告诉它一切正常!”
呼啦啦一块块布板在野地里铺展开来。
飞机发现了信号,摇了摇翅膀,友好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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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小型运输机降落在南京大校场机场。机舱门打开了,杜聿明一只手捂着胀痛的腹部走下舷梯,他的胃溃疡又犯了。但是,在不知内情的人们眼中,他把手放在那个位置显得别有一番风度。这个在国民党政权大厦摇摇欲坠之际,却要用他那羸弱多病的瘦削之躯支撑起行将倾覆的半壁河山的人,只要出现在公众面前,永远是这样的仪表威严,气宇轩昂,一副硬汉子形象。然而他的心却越来越灰了。这是自徐蚌开战以来他第三次奉命到南京参加作战会议,每来一次形势颓钝恶化一次。先是黄百韬兵团被围,再是黄百韬兵团覆灭,现在黄维兵团又面临绝境。这样的作战会议简直陷入了怪圈,成了恶性循环——开一次,蒋介石改变一次决策;改变一次决策,损失一个兵团。照这样开下去,可怎么得了?!当然,杜聿明还没有想到,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了。
闻讯赶来的记者们蜂拥而上,争抢着向这位从前线来的将军提出有关战况的最新消息和前景预测的问题,一个个话筒像乌黑林立的枪口杵到他的胸前。杜聿明顶着“枪口”边走边说:“关于战况,国防部每天都在发布,那都是最新的消息。至于前景预测,蒋总裁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谢谢诸位……”说着,他已经走到敞开的车门前,躬身坐进汽车,挥手向记者们告别了。
对付记者,对出身书香门第又于行伍磨砺多年的杜聿明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但对蒋介石,他却永远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尽管蒋介石对他格外器重,他提的建议时常被蒋介石赞许、采纳,然而采纳了之后的随意变化,又常常令他目瞪口呆,措手不及,追也追不上。出于军人的本能,他急于了解这次作战会议的议题和情况,便从机场直接驱车来到颐和路顾祝同的公馆。
“就等着你啦,光亭!”顾祝同一见杜聿明,立刻把他拉进小会客厅,又焦急又颓丧地说,“局势危险啦!我们得另行计议。否则,徐州不保,蚌埠、南京也难守了!”
杜聿明一听又要改变决策另行计议,气便不打一处来,大声责问:“原来决定再给徐州增加几个军,为什么一个军的影子也不见呢?弄到这个骑虎难下的局势,还有什么好计议的?!”
顾祝同一脸的难堪、难言,叹了一声:“唉!你不了解呀!到处牵制,调不动啊!”顾祝同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军队调不动能怪罪于他吗?蒋介石命令黄百韬碾庄待命,黄百韬碾庄被歼;命令邱清泉、李弥限时务必东援,邱、李受阻徐东前进不得;命令黄维长途赴援徐州,黄维中途被围;命令南北对进打通徐蚌,南北两军十几天寸步难进;命令宋希濂兵团船运南京赴徐蚌,白崇禧一个电话就把人和船一起扣在沙市、宜昌……总裁几乎没有一个命令生效,又让他这个参谋总长说什么好呢?
杜聿明却不依不饶:“既然知道抽不出也调不动兵力决战,当初就不该决定打!现在把个黄维兵团也扔到了包围圈里,怎么挽救?要挽救黄维,目前唯一的办法不是改变决策,而是坚持既定的决策,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兵力,同敌人决战。否则,那才真是黄维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亦危矣!”
顾祝同连连摇头:“老头子也有难处啊!一切办法都想了,连一个军也调不动。光亭,事到如今,有句话说出来你可别激动。我这也是给你打个招呼,谈不上商量,反正老头子已经决定了。”
杜聿明盯着顾祝同,听他把绕圈子的话说完,阖上双目,深深吐了口气:“你说吧。”
“你看,”顾祝同斟酌着字眼,“如果决定先放弃徐州,出来再打,你们能不能安全撤出?”
杜聿明猛地睁开眼,又把火气压下去了。细想想,既然无兵力可援,打下去还有多大意思呢?他沉吟良久,平静说道:“既然这样,从徐州撤出来问题倒不大。只是,若放弃徐州,出来再打,更加没有把握。我的意见是,如果打,就不要放弃徐州;如果放弃徐州,就暂且不打,而是让黄维牵制住敌人,我将徐州部队撤出,到达蒙城、涡阳、阜阳地区,以淮河为依托,再向敌人进攻,以解黄维之围。否则,没有依托地出来打,等于把徐州的三个兵团也一起送掉。”
顾祝同听了杜聿明的主张,觉得事已至此,也无其他路可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这样一来,黄维兵团怕是要断送掉了。但若能救出徐州的三个兵团,也算是丢卒保车了。他突然弄明白蒋介石让他飞赴双堆集时说的“舍一头保一头”是什么意思了。看来,老头子早就准备走这步棋了。
开会时间快要到了。何应钦急匆匆来邀顾祝同一起走,见到杜聿明,来不及寒暄就问:“光亭,怎么样了?就不能打了吗?”
杜聿明心烦归心烦,还是耐着性子把刚才说的重复了一遍。何应钦听了,也只有点头的份儿,连连说:“唉,只好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咱们快去开会,看老头子怎么说吧。”
三人走到院中,正准备各自上汽车时,杜聿明对顾祝同耳语道:“我刚刚说的方案,请总长不要在会议上讨论。”
何应钦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疑惑地站下了。顾祝同朝何应钦眨眨眼,表示你老兄别什么事都要整个明白。这个问题只有他顾祝同心里清楚,杜光亭准定又在提防着郭汝瑰哩。
汽车开进黄埔路总统官邸时,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三个人接踵而入,引来了各种各样的目光。他们刚刚坐下,蒋介石身披黑色大氅,脸色阴郁地走了进来,边走边向大家点头:“好,好。就开会。”
蒋介石的眼神是恍惚和散乱的,透着他的心不在焉或是心乱如麻。他从机场回来,刚刚送走了飞赴美国进行私人访问的夫人宋美龄。知情的人都清楚,为了争取到这种最低规格的访问,蒋介石忍受了莫大的屈辱。这个月初,杜威竞选失败,蒋介石的希望破灭了,不得不强打精神于九日给杜鲁门写信,请求杜鲁门发表一个支持国民政府的宣言,以“维持军队的士气和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于正在进行的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但就连这个精神上的支持,也遭到了杜鲁门的拒绝。面对美国的冷眼和国内战局的日益恶化,踯躅难眠的蒋介石前两天在床前踱步时突然想出一个良策,激动得把手中的玻璃杯里的水都洒在了地上。他紧紧地盯着已经上了床的宋美龄:“夫人,你到美国走一趟,向他们当面陈情。”宋美龄当即给美国国务卿马歇尔打电话表示了这一愿望,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夫人如果坚持要来,就请以私人身份进行访问。”蒋介石当时就把玻璃杯摔了个粉碎。然而为了争得美援,他最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当他目送宋美龄搭乘的美国海军运输机飞上天空时,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希冀夫人此行美国游说成功。但究竟能否再度刮起“中国旋风”,他没有把握,毕竟中国的局势与夫人的魅力全都今非昔比了……
蒋介石落座,会议开始。
照例,先由第三厅厅长郭汝瑰报告作战计划。
“目前,共匪南北两面皆为坚固纵深工事,阻止我徐、蚌各兵团对进。在此情况下,如我继续攻击下去,势必旷日持久,徒增伤亡,不可能达到同黄维兵团三路会师之目的。为此,建议徐州主力经双沟、五河同李延年兵团会师后北进,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杜聿明眯起眼睛,盯着郭汝瑰如簧弹动的唇舌,不待他说完,便站起来大声质问:“请问,在这样河流纵横、湖泊遍布的水网地带,大兵团如何运动,你考虑过没有?”
杜聿明这一问,会场立时议论纷纷,混乱不堪。有人问:“从左翼经五河南下打不得,从右翼出来包围攻击如何?”
杜聿明摇摇头:“那也要看情况。”
又有人干脆问杜聿明:“你的意见如何?”
杜聿明只是盯着郭汝瑰,缄口不语。
顾祝同走到蒋介石身边,低声说:“光亭想单独和你谈谈。”
蒋介石的心思好像随着那架美国海军的飞机飞走了,木讷讷地坐着,始终没有说话。此时,他看了看杜聿明,站起身,向小会议室走去……出来时,蒋介石的神情振作了许多,他扫视着人群,喊道:“王叔铭!”
“到!”空军司令王叔铭立正站起。
“今天午后要黄维突围的信送去没有?”
“尚未送走。”
“好。这个……没送就不要送了。”说完,蒋介石摆了摆手,宣布散会。满屋子的人十之八九感到莫名其妙,全都愣住了。
何应钦摇摇头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其余的人有的叹气,有的以摔椅子表示不满,陆陆续续走了出去。国防部次长刘斐道出了他的愤怒:“搞什么搞?!神神鬼鬼的!能比国防部高明多少?一样地撤退,不过是出徐西,走永城罢了,我们也不是没想过!”
杜聿明和郭汝瑰在会议室的门口相遇,四目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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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以为这次行动能够像葫芦岛撤军那样,做到瞒天过海,天衣无缝。然而,他刚刚在徐州落地就傻了眼。机场上挤满了政府、党部、商会和金融界要员,大包小箱的行李物资堆得到处都是,等着往飞机上运。一打听,人家早接到了南京方面准备放弃徐州的消息。
杜聿明怒不可遏,大声吼道:“这种仗还怎么打?!连绝密军情都泄露了!”杜聿明更加想不到,他对郭汝瑰极力隐瞒的撤退方向,毛泽东却在他尚和蒋介石密商时就已经估计到了。
二十八日晚,毛泽东电示总前委:“须估计到徐州之敌有向两淮或向武汉逃跑之可能。”
粟裕也为此做了充分准备,将他的主力纵队全部摆在徐南津浦路两侧,随时提防杜聿明集团放弃徐州夺路而逃。
三十日夜,随着徐州车站轰的一声巨响,徐州城顿时一片混乱。杜聿明本来命令部队撤出徐州后将火车站的机车、仓库、物资统统炸毁,但负责执行爆破任务的工兵营怕最后走不脱,便擅自提前实施了爆破。于是,预定凌晨开始的撤军计划,被这冲天的火光和动地的爆炸打乱了。正在摸黑吃晚饭的各部队以为行动提前了,纷纷紧急集合,懵懂懂、惶恐恐,乱窜乱跑,夺路出城。一时间,哨声、号声、人喊、马嘶,闹得鸡飞狗跳,全没了撤军的秩序。杜聿明见指挥完全失控,只好随着乱军拥出徐州城……
“杜聿明跑了!”“杜聿明撤出徐州,向永城方向去了!”……
军情如火,淮北小李家的总前委空前忙碌起来。人来人往,电报频传,灯光闪亮,铃声不断。军委的指示、华野及中野各纵队的报告、杜聿明集团的行踪、黄维兵团的动向……千头万绪,全部集中到小小的作战室里。
根据军委的指示,总前委当机立断,要求华野迅速调整部署,将所属十一个纵队全力以赴,用于围堵杜聿明集团;同时命令中野各纵调整围歼双堆集黄维兵团的部署,加紧准备发起总攻。
昏黄的灯光下,邓小平嘴唇紧抿,目光冷峻,表情十分严肃地站在电话机旁等待一个电话。作战参谋急切地呼唤着总机,向一个平日不常通话的地点要电话。要一会儿,看一看邓小平冒着火星的眼睛,于是回过头又要。黎明时分,电话终于接通了,作战参谋急问:“豫皖苏军区吗?找你们司令员听电话!要快!邓政委有紧急事情!”
邓小平要找豫皖苏军区,是他以独具的慧眼看中了豫皖苏军区的所在地永城。永城在徐州西南约九十公里处,倘若路上没有阻拦,徐州出来的敌人机械化部队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一旦敌人占了永城,往西可以分散逃走;往南则可兜击我军南线兵团,实施依托淮河解救黄维、拱卫南京的计划。
豫皖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的声音传出来了。邓小平接过话筒,首先询问了永城守备部队情况,简洁地通报了杜聿明集团正逃往永城及其意图,接着提高了嗓音,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我们已经命令几个纵队,日夜兼程赶往永城堵截敌人。在大部队到达之前,如果敌人先头部队赶到,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通过永城!”
“首长,我明白了!不准敌人通过永城!”
邓小平又加重语气说:“打到一兵一卒也不准敌人通过!剩下一个人也要顶住!”
“请邓政委放心!”张国华坚定地回答,“我们坚决执行命令,打到一兵一卒也不让敌人通过!”
邓小平的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张国华的回答显然让他放心了不少。虽然他知道那里将有一场激烈残酷的血战,但指挥员的信心是克敌制胜的关键。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使对方增强信心,邓小平又说:“再重复一次,增援部队正日夜兼程往你们那里赶去!”
“明白。在增援部队到达之前,我们绝不后退一步!”
邓小平放下电话,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身边的人说:“这真是过硬的时候喽!”从他神情中可以看出,他最器重、最欣赏的,就是这种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敢冒艰险、勇挑重担的干部。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国华和豫皖苏军区果然没有辜负期望与重托,勇敢地顶住了敌人先头部队一天多的猛烈进攻,直到增援的大部队到达。他们挡住了敌人西逃的去路,对整个战役的胜利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当邓小平关注着豫皖苏交界的永城的时候,兼任华东野战军司令员的陈毅则把目光投向了展开大追击的华野部队。
“要张震!”陈毅拿起话筒,对华野副参谋长张震下达命令,“张震同志,我是陈毅。现在黄维兵团得知杜聿明三个兵团南逃来援,李延年、刘汝明加紧北靠后,又嚣张起来,拼命反扑企图突围。我们正在收拾这个冤家,继续压缩包围圈。华野部队要组织好兵力阻击李延年、刘汝明,不准他们北进;更要把杜聿明集团拦截住,绝不能让他们逃跑或南下与黄维会合,那将严重影响淮海战役全局的胜利!你转告各纵队,围上敌人后,首先要缩小包围圈,再用车干水捉大鱼的办法,彻底把敌人消灭光!”
电话刚刚挂断,忽然听到村外通往临涣集的那条土公路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夹杂着马的嘶鸣。
“你们听,你们听,是大部队的声音!”刘伯承从地图上抬起眼睛,对警卫员说:“去看看,是不是津浦路东的华野部队过来了?”
果然,警卫员很快回来报告,蚌埠方向上来的华野部队,正从外面经过。陈毅一听堵截敌人的华野部队这么快就赶到了,脸上绽开笑纹,对刘伯承和邓小平说:“走,我们去看看!”
刘、邓欣然同意。三人结伴跨出小院,一到村口,就看到百十米远的大路上尘烟滚成了一条黄龙,望不见头看不见尾的部队,正以近乎跑步的急行军速度向西开去。
“跟上!跟上!”“加把油,不准掉队!”
一阵阵喊声伴随着刷刷的脚步声、踏踏的马蹄声,间杂着武器的撞击声、车辆的滚动声,组成了雄壮而又奇特的交响曲,隆隆地扑向前方。
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三人走到大路边上,透过烟尘,驻足观看。“同志们辛苦了!”陈毅挥着手大声喊。
行军的队伍并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什么首长,扭过头笑笑,照样脚不沾地地疾走。虽是严冬,有的战士却已脱下棉衣,穿着单衣在跑。然而汗水依旧顺着额头、脖颈流下,湿透了他们的衣衫,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骑马的军人朝这边奔驰而来。为首的干部远远看见路边好像是首长,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他老远就认出了陈毅,边走边敬礼边叫道:“军长好!”一听就是新四军的老干部。
陈毅也认出了来人是华野十一纵的司令员,上前一步握住那人的手:“韦国清!”
韦国清没想到刘伯承和邓小平也在这里,心中更是激动难抑,连忙向刘、邓首长敬礼问好,并向首长们汇报,华野其他七个纵队已经奉命兼程赶往永城阻敌。
邓小平连连点头:“好。你们跑步前进,这很好。要知道,敌人也正日夜兼程向永城方向前进。那边部队少,耽误不得呀!”
刘伯承打着手势说:“要是把敌人放过来,和黄维会合,将出现十分不利的局面。明白吗?”
韦国清回答:“刘司令员,我明白了!”
这时天空传来敌机轰炸、扫射的声音。邓小平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又叮嘱:“现在不管白天黑夜,不管飞机轰炸扫射,不管掉队多少人,一切都不要顾及!一定要跑在敌人的前头,挡住敌人!”
陈毅见行军的战士们还背着许多东西,影响了速度,就说:“把背包丢掉!即使部队减员一半,也要把杜聿明包围住!”
“请首长放心!”韦国清说罢,行了个军礼,立即翻身上马,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陈毅突然喊道:“你回来!”
韦国清急忙勒住缰绳,战马呼地人立起来,发出震耳的嘶鸣。
陈毅问道:“你的车呢?”
韦国清答道:“在路上被敌人的飞机炸坏了。”
陈毅一听,立即转身对警卫员说:“快去叫老常把我的汽车开过来!”警卫员应声而去。
片刻,一辆美式吉普开来了。
陈毅对韦国清说:“快上!这辆车归你了!驾驶员也跟你去!”
韦国清顾不上客气,招呼过来一个战士,说了声:“我有司机!”跨上车就走。一转眼,汽车扬起一溜灰尘,融入滚滚的黄龙之中。
刘、陈、邓三人目送奔腾的黄龙转过几道弯,直到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上的尘灰:“杜聿明放弃徐州,要搞什么会师,什么合围?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他来会师。过坟地吹口哨,他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嘛!”
“对头。”邓小平也用乡音说道,“用我们四川话,也叫作老鼠敢舔猫的鼻子——”
陈毅不待邓小平说完,便接道:“他的胆子可真不小!”
言毕,三位四川老乡大笑起来。
刘伯承笑道:“蒋介石是开饭馆的,对我们采取‘撑死’的政策,一碗一碗地不断送来,企图胀破我们的肚皮,置我们于死地嘛!”
陈毅扳着指头说:“黄百韬是第一道菜,黄维是第二道菜,如今蒋介石又把杜聿明这第三道菜送来了。如果他再把西北、江南的残羹剩饭都端来,也不过起到一点胀肚的作用,没啥子了不起!”
“说得对。”邓小平说,“我们是正在成长的青年,绝不怕撑死,也绝不会撑死。他蒋介石一道菜一道菜地送;我们呢,还是用刘司令员说的老办法,‘嘴里吃着一个,筷子夹着一个,眼睛看着一个’。也就是说,吃掉黄维,夹住杜聿明,看好刘汝明和李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