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双堆集 小李家 淮北
南京 蔡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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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野传来好消息,经过连续几个昼夜的顽强迫击,华野十一个纵队已于十二月四日将杜聿明集团包围在永城东北的陈官庄地区。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听了为之大振,当即报告军委,准备对黄维兵团发起总攻。十二月五日,总前委下达了对黄维兵团的总攻击命令:
甲、从明(六日)午后四时,开始全线对敌总攻击,不得以任何理由再事推迟。
乙、陈谢集团务歼沈庄、张围予、张庄地区之敌;锡联集团务歼三宫庙、马围子、玉皇庙、许庄之敌;王杜集团务歼双堆集以南玉皇庙、赵庄,及以西前周庄、周庄、宋庄之敌,并控制上述地区,然后总攻双堆集,全歼敌人。
丙、总攻战斗发起后,应进行连续攻击,直到完成上述任务为止,不得停止或请求推迟。
丁、各部不惜以最大牺牲,保证完成任务,并须及时自动地协助友部争取胜利。
戊、对于临阵动摇贻误战机的分子,各兵团各纵队首长有执行严格纪律之权,不得姑息。
命令是严厉的,而且下达的方式也与以往不同,是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用电话直接传达到一线各个部队的。
中野的许多老同志,至今仍记得这个“一竿子插到底的命令”。笔者曾在北京海军干休所里采访当年中野的宣传部长陈斐琴老人。陈老已经八十高龄,患脑出血瘫痪在床,留下了严重的语言障碍。但听到我们问起总攻双堆集的经过时,老人精神陡然焕发,又翻资料又拿地图,除了用笔回答我们的提问,他自己说话也异乎寻常地连贯起来,“那……那是……一部交响乐呀!”
诚如陈老所言,总攻命令如同山倒。命令一下,指挥棒一动,参加总攻战役的各个纵队组成的东、西、南三个集团,就像阵容强大的交响乐团的第一声部、第二声部、第三声部;山炮、野炮、迫击炮、机枪、步枪、手榴弹……各种“乐器”,都以同一曲谱雄壮和谐地演奏起来。
东集团以中野第四、第九、第十一纵队,华野特种兵纵队的炮兵主力及豫皖苏独立旅组成;由四纵司令员陈赓、政委谢富治统一指挥;任务是首先歼灭双堆集以东之沈庄、李围子、张围子、杨围子、杨庄地区敌第十四军残部和第十军之第七十五师、一一四师。
按照总前委的部署,总攻的重点首先置于东集团,使敌防御体系瓦解,并将其兵团核心阵地完全暴露。待东集团得手后,再置重点于南集团,实施由南向北突击,最后歼灭敌人。
当陈赓被指定为东集团总指挥,统一指挥三个纵队和一个独立旅,担任总攻前锋的时候,他的压力和忧虑加重了。
几天前,他的部队曾试探着对沈庄、李围子发起几次进攻,结果伤亡重大,连连受挫。为此他发了脾气,拐着残疾的瘸腿,一颠一颠地跑到前沿,问十旅旅长周希汉:“为什么受挫?”
周希汉的眉毛紧锁:“本来火力准备组织得很好,但是地形开阔,我们冲锋位置离敌人阵地太远,还没接近就遭到火力杀伤。”
“要抵近冲锋。抵近!赶快把部队组织起来——不是冲锋,而是挖交通壕,抵近敌人!”说罢,陈赓一瘸一拐地向冲锋阵地走去。
踏着月色,他一个一个掩体、一条一条战壕地巡视着,不时停下来丈量一下壕沟的深浅。他问一个连长:“这里离敌人多远?”
“三四百米。”连长回答。
“不行,太远!你给我重挖。”
“司令员,”连长愁眉苦脸地说,“不是我不想挖。地冻得邦邦硬,实在挖不动。再说,咱过去也没挖过……”
“这不是理由!没挖过,挖不动,你就眼看着战士一批批地送命吗?!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个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陈赓发了一通脾气,伸手要拿连长的铁锹:“过来,我挖给你看。”
连长这下子慌了,抱住铁锹:“司令员你说吧,挖到什么位置?”
“离敌阵地四十米。”
“放心。”连长敬了个礼,“我保证挖到敌人的鼻子底下!”
陈赓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除了迫近作业尚未完成,弹药火力准备也不充足。总前委原计划早几天发起总攻,陈赓冒着抗令不遵的责任直抒己见,要求推迟。没想到刘伯承同意了他的意见,打来电话说:“陈赓同志,你的意见是对的。从现在起,西集团、南集团也要搞迫近作业。总前委计划推迟到六日发起全线总攻,还有五天的准备时间,你看够不够?”
陈赓很感动:“够了,有三天就足够了!司令员,我还想提一点,到时候一次攻几个村子,我的火力不足。如果第一天攻李围子,以后每天攻一个村子,我保证每战必胜!”
“好。打黄维就像推一个大碾子,开始总要拿出吃奶的力气。至于怎么个推法,完全按你的意见办。”
当时陈赓放下电话,感到眼镜片上好像蒙了一层雾。他擦呀擦呀,再戴上,还有雾,直到他想起去擦眼睛……
现在,总攻真的开始了。新挖的战壕纵横交错,像一张张绷紧的弓,把战士们压在弦上。陈赓在指挥所里蹲不住了,又一次来到李围子十旅的前沿阵地上。
一发冷炮在他身后爆炸了,随他一起前去的侦察参谋倒在血泊中。十旅旅长周希汉出了一身冷汗,紧跑几步截住他,劝他不要再往前走了。他眼一瞪:“不要管我,你去指挥战斗!”
陈赓照旧沿着战壕一面走一面检查战士的武器,和战士们说话,鼓励他们勇猛冲杀。
一个刚刚解放入伍的机枪射手听了陈赓的讲话,一口气压了五盘机枪子弹,说:“这么大的首长都上前线了——我在国民党那边干了七八年,从来没见过。现在,我觉得都要飞起来了,就想冲锋!”
六日十六时三十分,总攻在震撼天地的炮火中发起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排炮轰击,把敌人的据点工事炸成一片火海。
陈赓跟着攻击部队靠前再靠前,电话员跟在他的身后拉线。他一摆手说:“不需要。指挥前线攻击的是周希汉,我现在是观战,对上没有请示报告,对下同样无话可说。”
其实,观战的陈赓比任何人都紧张。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陈赓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可两次打李围子受挫后,第三次发起冲锋前,我的心情就像是犯人上刑场似的,紧张得魂飞魄散……”
直到周希汉报告顺利拿下李围子结束战斗,部队基本没有伤亡时,他才软软地靠在战壕上,浑身散了架一般。
九纵总攻第一仗打张围子。司令员秦基伟是个打巧仗的主儿,早在几天前两打小张庄的时候,他就总结了一套平原攻坚作战的战法。可以说,挖交通壕实行近迫作业,就是他发明的。
第一次打小张庄,部队有轻敌思想,认为敌人只有一个团驻守,是碟小菜儿。没想到这一碟菜竟摆了那么大的桌子,构筑起里外三层的坚固工事:外层是鹿砦、铁丝网和前伸地堡,纵深达一百五十米;中层环村一百五十米之内,地堡密布,堑壕交错;里层由家屋和大小地堡组成密不透风的集团工事。攻击部队在冲锋中撕破外围工事后,遭到重大伤亡。负责第一线指挥的干部红了眼,挥着驳壳枪喊道:“打仗还能不死人?命是公家的,拼完就算!”
“胡说!”秦基伟的电话追到前线,“战士的性命就那么不值钱吗?!总前委提出打黄维要‘拼老命’,那是从战略而言,绝不能当成战术思想。把部队撤回来,动好了脑子再去砸那颗硬核桃!”
两天后,又是那个指挥员打来电话报告,该团机枪连三个战士那天突破鹿砦后,遭到敌人火力压制,既攻不上去,也撤不下来。他们为了隐蔽自己被迫进行土工作业,先将卧射掩体挖成跪射掩体,再挖成立射掩体,而后又把掩体连成堑壕,竟在敌人火网下坚持了一天两夜,顺着一锹锹挖成的壕沟返回了部队。
“好啊!”秦基伟的大脑被这个信息驱动得加速运转起来,立即交代说,“对平原野战筑垒之敌进攻,制胜的关键在于缩短在敌火力下运动的时间。而那三个战士的经历正说明了开展大规模近迫作业,用交通壕抵近敌人,是提高我方生存能力、最终战胜敌人的绝好方法。从现在开始,全纵队停止进攻,全力以赴挖战壕。要让战壕最大限度抵近敌人,而后依沟夺沟,依堡夺堡,剥了敌人的皮再挖他的心!”
“明白了!打黄维就像杀猪,得先用绳子把它捆好,然后一刀直插喉管。”
“说得对。战壕就是我们捆猪的绳子,挖得多,捆得紧,杀起来才便当!”
当夜,一场空前规模的紧迫作业悄悄展开。各连连长用米袋装上石灰,向敌阵地匍匐前进,战士们顺着若隐若现的白线跟在后面。直到距离敌阵地数十米,连长发出信号,战士们排成长龙挥锹作业。天亮前,一条条宽能走担架、深可没头顶的近敌战壕便初具规模。纵队机关在秦基伟的带领下,自动捐献一个月的津贴和伙食尾子,买了葱油饼和胡辣汤,往前线上送。战士们就着香喷喷的油饼喝着热乎乎的胡辣汤,不知是胡椒、辣椒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个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
小张庄顺利地拿下来了,全歼守敌一千二百余人,缴获迫击炮五门,战防炮一门,轻重机枪三十多挺。
总前委迅速肯定了九纵的首创精神,并把经验推广到各个纵队。连陈赓都亲自到了前沿,督促部队把战壕挖到敌人鼻子底下。
十二月六日,与四纵攻打李围子的同时,秦基伟又如法炮制,发起对张围子的总攻。驻守张围子的是黄维兵团九大主力之一,第十军七十五师的二二三团。胡琏把这个团命名为“青年团”,号称一个团抵得上五个营的守备。
秦基伟赶到前沿,对负责前敌指挥的旅长向守志说:“把交通壕再向前推进,让平射炮抵近射击,保证一炮解决一个地堡。”
大炮发言了,一时火光冲天,一座座敌人的堡垒坐上了飞机,冒着烟腾空而起。
步兵紧跟着大炮投入战斗,展开逐沟逐堡的激烈争夺。著名的红军连队七十六团三连发挥了高度的顽强性,边打边组。最后只剩下九班长郝俊、通信员马绍孔等十七名负伤的同志,还组成了两个突击班,拿下了张围子最后一个大地堡。
这是一场硬仗,俘虏不多,但敌人的尸体却遍地都是,由此可以想见战斗的残酷。在为数不多的俘虏中,有一个敌战防炮连连长,他说:“我们是九大主力中最强的青年团,可是你们比我们更顽强。你们能打赢我们,别的团都不在话下。”
西集团以中野第一、第三纵队和华野第十三纵队及炮兵一部组成,由三纵司令员陈锡联为总指挥,担负歼灭马围子、小马庄、三官庙、玉皇庙、许庄地区敌之第十军十八师、第八十五军各一部的任务。
三纵攻击马围子的战斗打得十分惨烈,进展却不顺利。从六日到十日经过整整五天的激烈战斗,仍未得手,只有九旅攻占了东马围子,歼敌一个连。
陈锡联将情况向邓小平作了电话汇报。当他谈到部队伤亡已近四千人,有的连队只剩下三五个人;纵队、各旅、团都把机关和直属分队人员充实到连队,多次进行火线整编,决心不歼黄维誓不罢休时,邓小平说:“锡联同志,同意你们的决心。就是伤亡再大,只要我们能在江北消灭黄维、杜聿明这两坨敌人,也是值得的。”
陈锡联当即表示:“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严密组织,精心指挥,坚决完成任务,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干到底!”
十一日黄昏,数不清的战壕里,部队在集结,一拨一拨的人流如赶集一般。山炮抵近到离敌人只有一百五十米,七旅旅长赵兰田还在叫:“往前移!往前移!一门山炮对准一个地堡!”
马围子的敌人大概察觉到了异常,把大炮、小炮、机枪、照明弹全部调动起来,炮弹、子弹下雹子一般砸在三纵战壕的前后左右。空炸的炮弹和照明弹放出一团团银白雪亮的火光,把人的眼睛都刺花了。战壕胸墙上的土被震得刷刷刷直往下流,踩上去像在沙滩上一样,一步一软。然而这一切,对于准备“倾家荡产”的人们来说,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人流还是像赶集一样地运动,各项攻击的准备工作照样紧张有序地进行。
十八时整,攻击开始。上百门大炮的威力立时压倒了一切。刚刚还那样疯狂的敌人的火力,一转眼变得喑哑无声了。突击部队趁势出动,迅速突破前沿,楔入敌侧后。接着,三纵的三个旅密切协同,发起钳形攻势。从西马围子西南角向敌左侧后突击的八旅,由东南角向敌右侧后突击的七旅,和由东北角突击的九旅,犹如三支钢铁的箭头,贯穿敌防御阵地的纵深,会合于马围子内,一举全歼敌十八师五十二团全部及九团的两个营,活捉五十二团正副团长唐铁冰、曾品超等八百余人。
西集团的一纵为完成攻占小马庄的任务,也进行了极其艰苦激烈的战斗。
双堆集北三公里的小马庄,是黄维兵团重要的屏障据点。敌人以村落围寨和家屋为基点,用若干个子母堡垒群构成坚固防御阵地;同时配有以堑壕、鹿砦、地雷和铁丝网组成的纵深阵地;并与葛庄、大王庄阵地成掎角互相屏顾,共同拱卫双堆集核心阵地。
一纵同样出师不利。六日下午四时,二十旅以五十二团担任主攻部队,穿越开阔地迫近小马庄;但因在敌火网下运动,伤亡较大,攻击未果。
七日晚八时,二十旅以五十九团一营为突击队,对小马庄发起第二次攻击。强大的炮火掩护过后,一营迅速打开通道,攻占了小马庄前沿阵地。二营、三营紧随其后,多路出击。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全歼小马庄守敌一个营。进占敌人阵地后,由于左邻右舍的三纵部队和一纵五十八团未能攻下马围子和独立家屋,致使占领了小马庄的五十九团处于孤立突出地位,无法巩固已得阵地,不得已忍痛撤出战斗。
八日夜晚,五十八团奉命三打小马庄。他们把工事挖到小马庄东寨墙下,并乘敌人复占小马庄立足未稳的机会,以三营八连为突击队,由副团长于秀卿率领,一举袭入小马庄;却因第二梯队未及时跟上,使敌人得以封住突破口。八连被数倍之敌围在庄内,浴血夜战。至次日拂晓,仅有十三人撤回,其余全部壮烈牺牲。
轻易不掉泪的杨勇眼睛潮湿了。为了实施对小马庄的第四次攻击,他决定从九日起进行三昼夜的准备,同时把一旅调了上来,与二十旅共同发起总攻。
十二日夜十一时三十分,全纵队所有炮口一齐对准小马庄。仅七团就用了三十个重型发射筒,在十分钟内抛射出四千多斤炸药。雷鸣夹着电闪,震得大地颤抖,烧得天边一片血红。转瞬间,小马庄敌阵地的工事、地堡、障碍物……几乎全部震塌摧毁;工事内的敌人大部被炸死炸伤,震昏震聋。
零时整,五十八团团长韩国锦、政委赵阳奉命以一营三连发起突击。二排尖刀六班在班长、战斗英雄李德道的率领下,从小马庄西北角打开寨墙突入村内,为后续部队开辟了通道。
敌人一个排冲了过来,企图封闭突破口。六班以短促火力一齐射击,子弹打光了,拼手榴弹;手榴弹拼光了,用刺刀肉搏。李德道端着刺刀第一个跃入敌群,一连刺死三个敌人,自己也身负重伤。最后他夺过敌人的一颗手雷,与围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为班长报仇啊!”六班大部阵亡,仅剩的一个叫郭金昌的战士发出猛兽一样的呼号。郭金昌此时身上有四五处负伤,两腿已经站不起来了。几十个敌人正一步步向他逼来。他艰难地爬到刚刚被他刺死的敌人身边,从死尸腰里抓过三颗手榴弹,甩向敌群;接着又从死尸手中抓过一支冲锋枪,用火力追击逃散的敌人……见后续部队冲上来了,郭金昌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头一垂,昏了过去……
凌晨一时三十分,小马庄之敌全部被歼,黄维兵团固守的双堆集西大门被打开了。
南集团以中野六纵、华野七纵、陕南军区第十二旅组成,由六纵司令员王近山、政委杜义德统一指挥,负责歼灭双堆集以南之敌。
南集团的王近山和杜义德,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心细如发,相得益彰,配合默契。早在几天前,他们就组织部队完成了近迫作业、后勤保障、弹药补给以及伤员救护等一系列准备。
六日十七时,南集团在总前委规定的时间,发起对敌外围据点李土楼和小周庄的进攻。华野七纵十九师到达南线接防不足三天,战前准备的时间很短,甚至连向前运动的交通壕和进攻阵地尚来不及筑好。但为了协同六纵攻打李土楼的战斗,他们不顾种种困难,按时发起对小周庄的进攻,干净利落地全歼守敌,俘敌副团长以下六百余人,为南线总攻开了个好头。
南线上下军心大振,六纵十八旅五十二团和陕南十二旅三十四团即刻发起对李土楼的攻击。李土楼是个不满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本来平平常常,就像那灰褐色分不出张宅李院的一座座草顶土坯房,没什么出奇之处。然而对双堆集的黄维总部来说,它却显得至关重要。它和向西不到五里的大、小王庄共同构成一道铁门,黄维兵团如果突围,这里可以作为出发地;如果固守,则是双堆集核心阵地的一道屏障。六纵的任务,就是敲开这道铁门,砸碎这块盾牌。
炮火展开后,十八旅和十二旅如同强弩之箭,从东北、西南两个方向射向敌阵。
在东北方向的十八旅,首先以密集的轻重火器掩护爆破组实施爆破。只见爆破组的战士步履如飞,蹿上敌人阵地,第一组下来,第二组跟上。随着震天的两声巨响,敌人残存的两座前沿暗堡,连同守敌一起飞上天空。紧接着突击队飞跃六十余米的开阔地,跨过敌人前沿,以集束手榴弹和排子枪横扫过去。随着突击队向纵深迅速发展,炮火也在不断延伸。敌人失去了抵抗的依托,如同被秋风席卷的落叶,纷纷向西溃退。突击队一直指向村的最西端,逼近敌人最后一个地堡。敌人拼死顽抗,拒绝投降,被全部炸死在里面……
从西南方向进攻的十二旅,不顾敌人严密的火力封锁,在敌人两面侧射的火网里匍匐前进,自南向北突破敌人的交通沟与鹿砦,把敌人割裂成东西两段;而后采取人散火力不散的战法,逐一包围敌人的地堡,用手榴弹和炸药包连续摧毁六个地堡。其余地堡里的敌人吓蒙了,一个个举起双手缴械投降。设在村西头一个大地堡里的是敌人的营部,营长见大势已去,也乖乖地举起了白旗。
至此,李土楼守敌被全部肃清,时间为十七点五十分。
至此,双堆集的内防线已全部暴露在我军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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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的马达声中,一架小型运输机飞临双堆集上空。
机翼倾斜侧滑,刚刚偏转,一束阳光偷袭似的打在胡琏青灰色的脸上,使他那在北伐时被子弹洞穿,永远留在面颊上的疤痕泛出血色的光。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偏过头,向舷窗下望去……
这是他第二次从高空俯瞰被解放军重重包围的双堆集。十天前,正在为救黄维兵团坐立不安。如热锅之蚁的蒋介石,突然想起胡琏还在上海治病,立刻派俞济时去上海,召胡琏到南京来见。
俞济时赶到医院时,胡琏已经把行囊收拾好了。其实,即使蒋介石不召见,胡琏也住不下去了。没当上兵团司令,他固然心里窝火,急火攻心,牙疼也不是装的:但报纸上连连刊载双堆集黄维兵团被围的消息,却令他有了剜心般的疼痛。他丢不下他的十八军,那是他的命根子。自黄埔军校毕业后,他在十八军由连长、营长、团长、旅长、师长,一直当到军长。可以说十八军孕育了胡琏,也可以说是胡琏造就了十八军,反正胡琏与十八军有着一种类似血缘的亲子关系,他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见死不救。
胡琏连夜赶抵南京,直奔蒋介石官邸。蒋介石一见胡琏,劈头便问:“这个,前线的战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校长。”
“解救黄维,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胡琏为此事确实思谋许久了,此时信口道来,“此次徐蚌会战,规模空前,可谓国共两党决生死、定命运的最后大决战。如果这一仗打胜了,我们至少可以凭借淮河、长江天险,拱卫南京,稳定时局,再图反攻。如果搞得好,还可以将共军主力刘伯承、陈毅部队歼灭在徐蚌地区,而后趁势打通津浦路,与华北连成一片,把毛泽东赶回黄土高原!”
蒋介石连连点头。胡琏继续说道:“因此,学生认为,我们宁可让其他战场紧一些,也要集中全力打胜徐蚌这一仗。而且,当务之急是派兵援救十二兵团,否则旷日持久,恐难支持。”
“唔,唔。”蒋介石依然只点头,不说话。
胡琏站起身来:“当此党国危难之际,学生愿飞赴双堆集,协助黄司令官共挽危局,坚持到援军到来!”
“好。好。”蒋介石用嘉许的目光望着胡琏,“你飞赴双堆集,我即刻调动兵力,兼程驰援!”
“是!”胡琏庄重地敬了个军礼,凛然向外走去。
第二天,即十二月二日,胡琏登上北上的飞机,飞向双堆集。
那时,解放军还没有发起总攻。飞机上的胡琏望着包围圈里一层层、一圈圈密如蛛网的战壕,虽然感到赫然触目,却丝毫没有惊心。蛛网网得住小虫,绝网不住巨兽。对于十二兵团,尤其是对十八军,他是充满自信的。然而,胡琏的自信没能支撑几天,就像冰山一样,被前线的炮火烤化了。
十二月六日,解放军发起全线总攻。双堆集的处境更加危急了。作为防御体系的外围阵地一个接一个地丢失,兵团能够控制的仅有东西不足三里,南北不足五里的狭小地域——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充其量相当于婴儿的巴掌那么大。双堆集的百姓有一个形象的比喻:黄维到了双堆集,先当区长,再当乡长,最后成了个村长。人员伤亡更加惨重,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军,只剩下黄子华的第二十三师;熊绶春的第十四军,大部被歼,仅存数千人;覃道善的第十军,也已残破不堪;能够勉强维持军队建制的,只有杨伯涛的第十八军了。面对解放军越来越猛烈的攻势,兵团的机动兵力越来越少,甚至一个连一个排的抽调都有困难,只要哪里被打开一个缺口,就再也难以填补。
此时,军长、师长都在所驻村庄直接指挥战斗。因为阵地一旦瓦解,要逃也无法逃,不是被打死,就是俯首就擒。而蒋介石许诺的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黄维见此情景,对胡琏叹道:“共军图谋险恶,用的是车水捉鱼的战术。现大水已经快干了,援军仍无消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呀!”
胡琏疤痕塌陷的脸颊上失去了往日的骄横,满口的假牙对不上槽地咬了咬,说道:“我再到南京走一趟,促请校长早发救兵。如果援兵有望,即与援军共商协同作战方案,联手击败共军!”
“如果援军无望呢?”黄维忧心忡忡地接道,“我的意见是,为了保存十二兵团的现有力量,请你也向校长建议,准予兵团突围。”
二人商定后,胡琏即飞返南京。
黄维和胡琏哪里知道,连日来,蒋介石为调援军解救他们,已经焦头烂额了。送走胡琏那天,蒋介石便越过一再掣肘抗令的白崇禧,急电在湖北荆门的第十四兵团司令宋希濂和在襄阳的王凌云,要他们立即来到南京。
蒋介石以为这一回甩开白崇禧,调兵该不会有问题了。谁知,白崇禧作梗更加厉害了。国防部、军令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调了十四兵团的两个军;再调,白崇禧派总部警卫团将运兵船看守起来,不准装运。顾祝同电话斡旋,毫无效果。蒋介石急坏了,亲自与白崇禧通话。白崇禧铁了心肠,无论蒋介石如何说,就是不肯答应。蒋介石火了,骂白崇禧不服从命令。白崇禧毫不示弱,反唇相讥:“合理的命令我服从,不合理的命令我不能服从。”
“娘希匹!”蒋介石气得把电话机使劲掼在桌上。蒋、白从此决裂,调兵救援黄维的计划也由此告吹。
胡琏飞抵南京时,正是蒋介石情绪低落、焦灼悲观的时刻。
晚上,蒋介石约胡琏和宋希濂到官邸进膳。胡琏惊异地发现,短短几天,校长苍老憔悴了许多,鬓发和胡须几乎全白了。
陪同进膳的有参谋总长顾祝同、参谋次长林蔚、空军副司令王叔铭,还有蒋经国。
蒋介石举起筷子,示意大家吃饭,就再也不说话了。人人神情肃穆,除了筷子偶尔碰响碗碟,连咀嚼吞咽的声音都听不到。这种不像吃饭倒似受刑的滋味,使胡琏想到了“最后的晚餐”。
好不容易挨到蒋介石放下筷子,顾祝同起身通知大家,校长要留在座的人看一部电影。
小会客室里,放映机已经架好了。蒋介石一落座,银幕上立刻在狼烟滚滚河山破碎的背景中推出片名——《文天祥》。
胡琏心里一震,深感校长用心良苦。随着悲壮的画面、惨烈的镜头在视觉、听觉乃至心灵上的冲撞,他的喉结一阵阵发紧,眼眶一阵阵发热。一曲悲歌自始至终萦绕在他的胸臆间——“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电影结束,胡琏这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按出了深深的血印。
泪光闪闪的蒋介石站起来,向在座的人点点头,而后佝偻着脖子,像个老迈的老人,蹒跚地向楼上走去。前前后后,连吃饭和看电影,总共三个多钟头,蒋介石几乎一句话也没说。此刻,无言的告别,更添了几分沉重……
望着蒋介石的背影在楼梯拐角处消失,胡琏心里默默地道了一声:“校长保重……”回转头对顾祝同慨然说道,“总长,请给我派一架飞机。我要立刻回双堆集!”
一架飞机去,一架飞机回,没有带回一个救兵,空有一腔赴难的悲壮。
而这一去一回的两天里,双堆集的形势却日趋恶化。继一一零师在廖运周的率领下起义后,八十五军仅剩下的二十三师也在师长黄子华带领下,于昨天夜晚向解放军投诚了。黄子华一走,加上这两天连续丢失十几个村子,双堆集已无外围屏障可言,只剩下大王庄、尖谷堆、杨围子等几个核心据点了。
胡琏透过飞机舷窗向下望,战场上的情景也与他第一次来时大不相同。那时,解放军的战壕像蛛网铺展开来,尚能集中一点以图冲破。而现在,越缩越小的包围圈,使那些战壕粗看上去像一道收紧的绞索,勒住了双堆集的咽喉。细细一看,那密密麻麻一圈套着一圈的战壕如同巨大的指纹,令胡琏联想到如来佛的掌心。
飞行员请示还要不要降落,胡琏没有吭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飞机刚一落地,黄维迎着胡琏走上来,既喜且怨地责备道:“到了这般田地,你还回来干什么?如果突围,你在南京催发空投补给也强似在我身边。倘若突围不测,你在南京重建兵团,照顾家属,也要比与我同归于尽好。”
胡琏塌陷的面颊上闪过一丝悲凉的笑:“你是没有见到校长的愁容啊!古人言,‘临难无苟免’。我……我们不谈这些,先把突围计划布置下去吧。”
黄维和胡琏召集各军军长研究部署了突围方案,又一起走出兵团指挥所,到阵地前沿视察部队。
凛冽的北风迎面扑来,旷野覆盖着白茫茫的霜雪。他们所到之处,所见情景,比大自然的气候更令人心寒。
双堆集镇已面目皆非,所有的住宅房屋都被筑成了工事。街前街后遍布着掩体、盖沟和交通壕,像伤痕累累又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摊在冬季的原野里。镇子的东面和南面,是用八百多辆美制“道吉”大卡车为骨架,在上面堆满泥土造成的一道奇特的“汽车防线”。这种举世无双的“创造”,恐怕美国汽车制造商看了也会叹为观止,流下伤心的泪。比这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是第十八军在尖谷堆上修筑的螺旋形工事,工事的外围竟是用六百多具蒋军士兵尸体堆叠起来,浇上泥水,经严寒冻成的“人墙”。
二十多天的“固守待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固守待毙”。镇周围凡是能够吃的,包括粮食种子、地瓜菜蔬、鸡鸭猪牛羊、驴狗兔猫鼠,都吃尽无遗。远远近近,不时传来瘆人的哀号,那是部队在杀仅存的军马充饥。凡是能烧的东西,包括家具、门窗、树木、秫秸、麦草,甚至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也被挖出来烧光了。
各村庄的河塘水井,也因人马众多,差不多都快被喝干了。
饥饿、严寒时刻威胁着人的生命。整个兵团十余万人的口粮,四千多匹军马的草料,一千多门大炮的炮弹,上万支机枪、步枪、冲锋枪的子弹以及其他一切军需物资,每天至少消耗二百吨。而那有数几次空投,相对于这数量巨大的装备补给,不过是杯水车薪。饿疯了的士兵每当看到飞机临空,使一窝蜂地拥到空投场,你争我夺,为了散落的一点食品厮打得头破血流,甚至端起冲锋枪横扫。常常是争抢的人中弹倒下了,又有人上来争抢,于是又有人开枪……
最让人寒心的是飞机场附近被称为“活地狱”的野战医院,那里集中了成千上万名伤兵,呻吟声、哀号声、惨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数里可闻,恍若到了阴曹地府。每天每夜,都有因伤、因病、因饥饿和寒冷而死去的士兵被直挺挺地从这里抬走,送到不远处的“人墙”工事,去实现他们的最后价值;活着的,也都木然地睁着火苗即将熄灭的眼睛,望着他们即将踏上的死亡之路。
黄维和胡琏一路巡视,一路无语。
暮色渐渐四合,解放军的阵地上又传来喊话声。这一次的喊话内容不是寻常的心战策反,而是刘伯承、陈毅发布的给黄维的最后通牒——
现在你所属的四个军,业已大部被歼。八十五军除军部少数人员外,已全部覆灭;十四军所剩不过两千人;十军业已被歼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所最后依靠的精锐十八军,亦已被歼过半。你的整个兵团全部被歼灭,只是几天的事。而你们希望的援兵孙元良兵团,业已被全歼。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业已陷入重围,损失惨重,自身难保,必遭歼灭。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尚在八十里外,寸步难移,伤亡惨重。在这种情况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属,再作绝望的抵抗,不但没有丝毫出路,只能在人民解放军的强烈炮火下完全毁灭。贵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的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作无谓牺牲。如果你接受我们这一最后警告,请即派代表到本部谈判投降条件。时机紧迫,望即决策。
胡琏和黄维对视了一下,对身边的副官说:“命令炮兵,把那个宣传点给我炸掉!”说罢,继续向尖谷堆阵地走去。
尖谷堆是这一地区的制高点,站在这里四顾,可以看到环形的包围圈里,有数不清的解放军和民工在频繁地穿插运动。一道道战壕如同一圈圈流动的水波,一圈圈水波奔流翻涌,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以巨大的吸力围绕着双堆集旋转,旋转。
登临尖谷堆的黄维和胡琏,正一步步地走向没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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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从浮着云片的蓝天上消失了,只留下几颗大星星还在旷野的寒风里闪着光。青亮的黎明缓慢地展开,晨霭如烟,在霜花染白的田野间沉浮。两辆吉普车驶出小李家,穿破晨霭,向双堆集驰去。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刚刚研究完南线阻击刘汝明、李延年的战况,又驱车前往双堆集战场前沿。寒冽的晨风洗去了不眠的疲倦,随着双堆集的愈来愈近,闪现在天边的一道道红光愈来愈清晰,如节日的礼花即明即灭,即灭即起,为黎明前的夜空亮起一阵接一阵光闪。隆隆的炮声仿佛不是从远方传来,而是接通了地脉,即便坐在车上,也感到了大地的悸动。
随同大地蠕动的是望不见头、看不到尾的支前民工队。他们远远近近,潮汐般涌向前沿阵地,挨肩接踵,乌沉沉一片,分不出一个个人影。车越靠近前沿阵地,支前的人群越密集。猛烈的炮火时而撕裂天空,幽暗中现出一条条血线;此起彼伏的照明弹刹那间使天地变得一派通明,继而大地又陷入黑暗。在这瞬息变幻的明暗之中,只见担架队、大车队、小车队川流不息,吱吱呀呀的车轮在隆隆的炮声中时隐时现。大路、小路、新被踩出的路上,到处是从前沿抬下来的伤员担架、推向前沿的弹药食品……
终于,吉普车被拥塞其间,开不动了。
随从的警卫人员跳下车,喊道:“让一下!快让开!”
“回来!”邓小平对警卫喝了一声,转而对司机说,“把车停靠一边,让担架和送粮的民工先行。”说着他跳下车。
陈毅和刘伯承也从后面的车上下来。
“二位司令员,我建议咱们步行,你们看如何?”邓小平问。
“要得。”三位总指挥安步当车,汇入支前大军洪流。
“好一场人民战争噢!”陈毅无限感慨。
刘伯承仅有的一只眼不停地眨动。海潮般的人群滚滚沸沸,这气势,在他近四十年的军旅生涯中,绝无仅有。
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战略决战,无论参战人数、战场跨度、战争规模、运输线之漫长,均史无前例。华东、中原两大野战军六十万,加上随军参战的地方部队、民工,共有百万大军。战场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自临城,南达淮海,纵横数百里。为保障这一大决战的胜利,在鲁、苏、豫、皖、冀五省出现了“家家户户齐动员,男女老少忙支前”的宏壮场面。
战争的胜利已经是属于全军全党全民的了。毛泽东说“战争最深厚的根源在于民众之中”,确为真理之说,淮海战役是最好的佐证。
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了人民群众这个汪洋大海般的深厚基础,与国民党军队形成了强烈对比。战场的包围圈内外,俨然两个天地:解放军阵上粮弹充足,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咫尺之外的敌人,已经山穷水尽。他们烧尽了抢来的木柴、家具,又挖出地下的棺木,还是暖不了被冻得皮青肉紫的身子。最难挨的是饥饿,原先还指望空投物资活命,如今飞机来不了;即使偶尔来一次,投下的少量食品,还不够他们的长官果腹。死神随时陪伴着他们,打死、饿死、冻死的命运时刻威胁着他们。
在彻骨的寒风中,固若箍桶的包围圈外,飘来一阵阵极具诱惑的声音:
蒋军兄弟们,快跑过来!解放军宽待俘虏,大米饭、白馒头尽你们吃饱!
开饭的时间到了,蒋军兄弟们,刚出锅的热包子、肥猪肉,快过来吃吧!
三连的兄弟们!我是丁仁举,昨天到这边来的!现在我穿得暖,吃得饱,再不受罪啦!你们快过来吧,再别给他们当炮灰啦!
后来,宣传队员们干脆说起有辙有韵的快板——
大米饭、白馒头、肉包子,成了直接打击敌人的武器。它们伴随着共产党优待俘虏的政策,深深地渗进了蒋军官兵的心里。被围的二十多天里,舍命逃出活地狱跑过来投诚的,达一万四千余人,足有两个师的兵力。这一切,伴随着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使淮海战役的第二阶段——歼灭黄维集团——瓜熟蒂落了。
天边的星辰落尽,晨霭慢慢退去。橘红的朝霞和东南方向的炮火连成一片,烧红了半个天空。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这场大战的三位最高指挥官,和支前的百姓并肩而行……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微微颤抖。一阵东南风扑面而来,携裹着浓重的火药味和血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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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总攻开始了!
铺天盖地的炮火首先从东集团攻打杨围子的方向开始,继而引发了整个战场的电闪雷鸣。黎明前的夜空一片雪亮,好像一把大火将满天的云霭雾霾点燃,升腾起灼天的烈焰。随着隆隆的巨响,大地也仿佛安上了弹簧,剧烈地,令人心悸地颤动起来。
突然间,所有的轰鸣震颤地火天光倏地消失,仿佛整个世界毁灭了一样,出现了让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然而,这种黑暗和静寂只是短暂的一瞬,继之而来的是海啸一般的杀声、枪声和爆破声。
东集团集中了第四纵队十旅、十一旅、十三旅和九纵的二十七旅,分多路向杨围子发起进攻。
杨围子是黄维兵团第十四军军部所在地,驻守着第十军和第八十五军残部。这个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东西长,南北窄,四周平坦开阔,本不适于野战坚守。也许正因为如此,第十四军在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土石作业,构筑了工事坚固、密集的环形防御体系。暗堡、地堡、堑壕相连,鹿砦、铁丝网、爆炸物配套,明暗火力点侧射、斜射的多层面立体交叉,形成了功能齐全的人工要塞。
设计和筑造这个人工要塞的十四军军长熊绶春怎么也没想到,解放军一个波次的炮轰就将他二十天的心血摧毁成一片废墟。从军几十年,他什么样的大炮没见过?什么样的炮响没听过?可他弄不明白解放军这一次除了山炮、榴弹炮、迫击炮,还使用了一种什么新式的大炮——威力那么大,声音那么响;打到哪里,那里就是土崩石裂,碎尸横飞,炸不死的也会被震聋震晕。士兵们管它叫“没良心”炮。可这种“没良心”的大炮,熊绶春到死也没能见到。
即使见到了,熊绶春也不会相信,那种令他胆寒的大炮竟是一个汽油桶,炮弹只是捆成捆的普通炸药。
共产党穷,但共产党的办法多,能人也多。发明这种“飞雷”——被敌人称为“没良心”炮的是一个年仅二十二岁,从小给地主扛活,吃着野菜长大的穷小子。他叫高文魁。
一场淮海战役把他的名字叫响了。单是这次对杨围子的炮轰,他就发射了八十多个“飞雷”,用了一千七百多斤炸药。飞雷筒打得烫手了,发红了,他命令身边的人去找湿泥和水往上糊。人们在附近找了一圈回来报告:“没有湿泥,也没有水。”
“什么?!难道活人就让尿憋死啦?!”
高文魁急红了眼,但话一出口,发明创造又蹦出来了:“都把老二给我掏出来,用尿往上滋!”
十几个小伙子应声围拢上来,随着吱吱的响声,人群中立时腾起刺鼻的白蒙蒙的雾。
教导员从交通壕里跳出来,焦急地喊:“高文魁,你们在干什么?要突击了,最前面的一个大碉堡还没打下来!”
高文魁看了一眼被浇凉的飞雷筒,嘴一咧,笑道:“好!我用一个带‘毒瓦斯’的飞雷解决它!”说罢,他瞄准发射,把一个带着尿碱的飞雷打了出去,一下子炸塌了那个最后的碉堡。
随着烟雾泥沙的腾起,一连串红色信号弹飞上天空。步兵出击了!以杨传任为首的“洛阳英雄连”和王泰带领的第三连并排插入工事前沿,他们踏着硝烟,跨过被炸毁的敌人碉堡,一直向纵深插去。接着,东面和西面的突击队也冲进村内,占领了全部阵地。
敌人溃退了,纷纷向西南方向逃去。一连串的白色信号弹又升起来,炮火随之延伸,把逃跑的敌人大部分截回来,他们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乱冲乱撞。东、西、北三个方向的突击队趁势迂回,在村的西南角会合成一张收紧的网,把敌人一股脑网在村中,剩下的事就是捉俘虏、缴武器了。
“饶命啊!我们早就不想打了!”
“报告。我是营长,这是我的连长,这是我的副连长。全……全营的人就剩这么多了……”
“欢迎解放军!你们不来,我们就要困死了!你们这是救了我们,救了我们呀!”
一群一群的敌人从被炸塌的工事里爬出来,一见解放军,不待抓捕,扔下枪就自动地排起队,举着手往解放军的后方走。有的甚至像见了救命恩人似的,哭着说着跪下就磕头。
村子的西北角,是十四军的军部。军长熊绶春、副军长谷炳奎、参谋长梁岱和副参谋长詹壁陶,直到开战前的一分钟还在讨论是坚守还是投降。
昨天,一个排长被解放军俘虏后又放回来,带回一封陈赓写给熊绶春的劝降信,限定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陈赓是黄埔军校一期的,与黄维是同窗。作为黄维的老乡,黄埔军校四期的小老弟,熊绶春对陈赓自然不陌生;加上黄埔军校三杰的传说,他对陈赓的传奇经历更是熟悉。十一月二十四日,陈赓部队向浍河大出击时,他被俘后侥幸逃回。而梁岱则是谎称“书记官”被放回,并给熊绶春带回过一封劝降信。当时熊绶春点了一把火,将那封信,连同带给黄维和第十师师长张用斌的信,一起烧掉了。现在收到第二封信,又经过一个昼夜的掂量,他似乎有点后悔,当初不该鲁莽行事。
“你看怎么办?”熊绶春攥着发烫的劝降信,问梁岱。
梁岱沉吟了一下,把球踢回去:“军长的意思是……”
两人同时看了看手表,静默相视,谁也不敢直言。
“你的意见呢?”俄顷,熊绶春又问。
梁岱转着弯回答:“上次被俘时,共军对我尚好。”
“那是因为你的职务是‘书记官’。”熊绶春长叹一声,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不会被杀?”
梁岱这才试探着劝说:“在这里僵持着固然是死;就算能冲出去,部队已经七零八落了,上面追究起责任来,也还是个死。既然横竖一个死,还担心什么呢?”
“照你的意思,是接受劝告吗?”
梁岱望着熊绶春那不再犹疑的眼,终于横了横心:“接受。”
熊绶春听了,怅然一笑:“不知谷副军长同不同意。他若同意,就大家干;不同意,就立刻监视他!”
意见达成一致后,他们把谷炳奎找来,将劝降信交给他看,问他同不同意。谷炳奎看罢,半晌无语,而后突然大哭起来:“大家都同意,我何独异?不过……我们追随校长几十年,如何对得起他?”
犹豫使他们错过了最后的时机,解放军总攻的炮声响了。
熊绶春立时面色惨白,神色异常。他伏在地上翻翻自己的皮包,把里面的一些信件烧了;又拿出妻子的照片,边看边流泪。
“军座。”梁岱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说道,“现在还不致绝望,何用这样悲观呢?”
熊绶春这回真的哭出声来:“我倒没什么,只是连累了你。你接任参谋长,不到三个月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我连累了你啊!……”
雷鸣电闪,弹如雨下。继而,村子里满是解放军的哨子声、喊话声和越来越近的枪声、脚步声。
熊绶春神情恍惚地站起来,突然向掩蔽部门外跑去。刚到门口,一颗炮弹落下来,熊绶春来不及吭声,一头栽倒了。
梁岱此时反倒踏实了,况且被俘过一次,有了经验,让卫兵在门口喊:“参谋长在这里!”他自己收拾好行李,坐在上面,等着解放军的到来,好像是等人接他去走亲戚。
在被押往解放军后方的路上,梁岱碰上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那人高声问。
“十四军的。”
“你是什么人?”
“参谋长梁岱。”
“你们军长呢?”
“已经阵亡了。”
“尸体在哪里?”
“在杨围子村里。”
“熊军长的卫士在吗?”
“我就是。”卫士站出来。
“我派人协同你去找。一定要找出来,好好埋葬,立个牌,让他家人好查。”说罢,那人一勒缰绳走了。
梁岱问身边的解放军:“那人是谁?”
“陈司令。”
“哪个陈司令?”
“陈赓!”
梁岱呆住了,缓缓回过身向陈赓望去。
陈赓正对一群战士们说话:“打得好啊!同志们!再加把油,捉住黄维,用胜利的消息给党中央、毛主席拜年!”
“……我们要响应刘邓首长的决战号令,‘打下黄维,直捣南京,解放全中国’!现在,关键时刻到了,我们要准备做黎明前的最后一个牺牲者!”南集团六纵的阵地上,王近山也在作最后的战斗动员。
“血战到底!打下黄维!”蜿蜒伸向双堆集的战壕里,数不清的战士,满脸烟尘,浑身血迹,用他们的丹田之气发出了雄壮的誓言。
这是一群烧了“铺草”的人,头上、身上缠裹的绷带七扭八歪,血还在往外渗。鲜红鲜红的血,诉说着他们曾经经历了怎样严酷惨烈的战斗,尤其是刚刚结束的那场争夺大王庄之战。
四十六团一营教导员左三星说起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至今仍不能忘记——
大王庄原是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无数的炮弹把它轰成了一片废墟。战斗一开始,我们就觉得不对劲。这股子敌人凶狠异常,成堆地上,剩了单个也敢上;有炮上,没炮也上;枪法准得很,拼刺刀也厉害。他妈的,这一仗可打出水平来了,真正的“种子选手”较量。后来我才晓得,上来的是黄维的十八军三十三团,名不虚传的“老虎团”,打日本人、打中国人都忒狠!
也是天意!就那么巧与我们“夜老虎团”对阵,王司令指挥打仗就是神!他们占着装备优势,冲到了庄前。那我们能含糊吗?反正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就算把房子炸光了,我们也不能拱手相让啊!
唐团长带着我们打退了三十三团十五次冲锋。嘿,他妈的老虎团还真不是纸老虎,确实能打!不说别的,我一直打进去,打到双堆集时,我的通信员就已牺牲了八个,就我还活得好好的。敌人靠他们的坦克,在中午冲进了村庄。我们与他们逐屋争夺,先打枪,后扔手榴弹,最后拼刺刀。三十三团那狗日的,还硬是和我们不相上下!当时守大王庄的是华野七纵五十九团一营和我们中野的四十六团一营和三营。华野那个一营三连是个老功臣连,这回全拼光了,一个都没有了。营长哭得眼睛都淌血呀!他泣不成声地说:“可惜我的三连了!”
我身边全是尸体,敌人的、我们的,每个人都是拼刺刀拼死的。我实在没劲了,就对通信员说:“看看敌人又上来没有。”那小鬼不到二十岁,广东人,我们都叫他“广广”,蛮机灵的。可这回,敌人早瞄好了。他一伸头,一梭子弹把他的脑袋炸掉半个,脑浆子溅了我一脸……
我将阵地上的轻伤员组织起来,准备向敌人进攻。华野那个三连,人拼光了,但留下来的一挺机枪真是宝贝呀!两个野战军的伤员联手了,就这么一挺机枪。
我们二连四班长王凤鸣将阵地上两个野战军三个营的人都组织起来,说:“跟我来。”数了数,仅剩了二十一名。
敌人又发起冲锋了。我们也没多少劲了,就是炮打得厉害。我们的伤员都一个个爬起来,往能够战斗的地方爬,和敌人拼尽最后一滴血。
敌人的冲锋又一次被我们打下去了。我身边连小声哼哼的都没有了,全牺牲了。我也负了伤。
大王庄很静,静到听得见血往黄土里渗的吱吱声。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牺牲的人太多了。三十米外一个人好久没动,我以为是尸体。突然,他爬动了!我一看,是三营营长吴颜生。他们三营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我俩是老乡,山西洪洞县的。他也看见了我,冲我喊:“老乡——”真他妈亲切呀!我也小声喊:“老乡——”那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敌人又打炮了。我们一看,他妈的,三十三团还真打不完,撞鬼啦!又见乌泱泱拥上来一大片,鬼叫鬼叫地冲锋。我想,这回要与阵地共存亡了。
嘿!这时华野的部队增援上来了!好整齐的队伍,一个个小伙子白净清秀,正副班长一律的卡宾枪。一百五十多个人迅速占领有利地形,阻击敌人。
原来呀,我们都没有部队好派了!华野七纵首长为了守住大王庄,将纵队警卫连也使上了,真是打得倾家荡产了呀!
不过这回敌人没那么经打,虽然人多,但也给打下去了。原来三十三团也打光了,这回上的全是他妈的十八军的汽车兵、后勤兵、伙夫、马夫。可我们伤亡也大呀!这一百五十人的警卫连撤下来的时候,我在村口数,只十七个啦!好漂亮的小伙子呀!就这么没了……
这天从早上八点打到晚上八点,大王庄就剩下几堵断墙,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小王庄由黄维的八十五军的一个团守着,他们的团长一直躲在掩蔽部里用望远镜看,其他官兵也一直看着我们和三十三团夺大王庄。我们把三十三团打光了,他们的团长就放下望远镜,说:“弟兄们,莫打了,咱们投降吧!”下面的官兵们二话没说,稀里哗啦向华野七纵缴了械——大王庄争夺战把他们吓瘫了!
……
大、小王庄被攻克后,黄维兵团就只剩下尖谷堆和兵团总部前沿野战工事这两个赖以保驾的“近卫军”了。黄维为了守住这仅有的防线,把十八军军长杨伯涛派到尖谷堆坐镇指挥,而把他的最后一张王牌,号称“威武团”的五十四团摆在了距兵团总部一公里处的野战工事里。一向以“烧铺草”精神而著称的王近山,在淮海战役中多了一个心眼,给自己留了一把铺草没舍得烧。这把铺草就是六纵最擅长野战攻坚,曾经在襄樊战役中刀劈三关、活捉国民党特务头子康泽的“襄阳营”。前一段战斗无论多艰苦、多严酷;也无论“襄阳营”怎么喊、怎么叫,王近山就是按兵不动,天天白馒头、红烧肉地养着他们。用王近山自己的话说:“我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现在,到了战役的最后关头。为了对付黄维的“威武团”这只恶虎,王近山把他的尖刀拿出来了。华野三纵也把他们的看家部队“洛阳营”派出来,与“襄阳营”配合,协同作战。
王近山对“襄阳营”营长谭笑林说:“这是一场硬仗,也是一场恶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坏!你们是突破襄阳的特功营,也是中野六纵的代表队,这次战斗要与华野‘洛阳营’来个竞赛,向他们学习,给我打漂亮些!”
华野三纵司令孙继先交代“洛阳营”营长张明:“这次,你们不仅代表着我们三纵,而且也是代表华野参战的。因此我要求你们,第一,要首先打进去。只有首先打进去,才是对兄弟部队最大的支援。告诉全体指战员,不要有顾虑,全纵队的炮都来支援你们。如果你们团的两个营做第二梯队不够,那么全纵队都是你们的第二梯队。第二,要虚心向人家学习。战斗中的缴获,全部交给兄弟部队,不许任何人打‘埋伏’!”
十四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上百门大炮突然发出了山崩地裂般的怒吼,炮弹暴雨似的直向敌人阵地倾泻而下。转瞬之间,敌人阵地成了一片火海。只见工事的泥土碎木,飞上天空;人的残肢断臂,飞上天空;衣物碎片,飞上天空……浓浓的烟雾笼罩着大地,使得西南天际火红的残阳也黯然失色。
交通壕里,憋了多日的“襄阳营”战士急得难耐,嗷嗷叫着要赶快冲锋。
二红一绿的信号弹陡然升起。
“同志们!冲啊——!”营长谭笑林的命令刚一出口,突击一连就像被撞针击了火的炮弹,一个跟一个地跳出战壕,直向突破口射去。紧接着,二连、三连和营部的人也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被炮火打哑了的敌人暗堡复活了,轻重机枪哗哗哗像雨点般密集地扫了过来。
急速奔跑的战士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击,趔趄了一下,纷纷扑倒。没有中弹的战士迎着密集的雨点继续奔跑。
二连连长梅金生用驳壳枪口一推帽子,指挥爆破组炸暗堡。一个爆破组上去了,倒下了;又上去一个,又倒下了……梅金生的眼里冒血了,夹起一个炸药包往上冲。刚刚冲到暗堡前,一颗子弹从他的太阳穴直穿过去,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向前一扑,堵住了机枪射口……其他的暗堡射口依然吐着亮红的火舌。
“二连不能没有指挥员。我去看看!”战斗开始前才上任的教导员李松针对谭笑林说。
“不行。你刚来,还不熟悉情况。”
“咱们分工是咋分的?不是我负责二连吗?你还不放心我?!再说,全营情况我不熟悉,不是更需要你吗?!”
“那你先去吧,不过千万注意安全!”
“放心吧!”
李松针说完跳出交通壕,跑了几步,又回头对谭笑林笑了一下。突然,叭叭叭!……一梭子机枪扫过来,李松针那瘦瘦长长,像一根松针似的身躯猛地倒下来。
“老李——!”谭笑林冲了上去,抱起李松针。刚刚那一瞬间的笑还凝固在李松针的脸上,可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个来营里还不到二十小时的年轻的新教导员,这么快就走了,甚至连吭也没吭一声……
“电话员!”谭笑林嘶哑着喊了一声,伸出手,从跟在他身后拉着线的电话员那里要过话机,向纵队申请以炮火摧毁暗堡。突然,一个人影蹿过来,一把将谭笑林推倒,伏在他的背上。
“营长,你那样讲话怎么行?!”
谭笑林一看,是侦察排长魏学忠;再一看,身旁的电话员腿已负伤,仍一声不吭地蜷缩着身体护着电话机。
司号员张伍才也跑过来,趴在谭笑林的前面挡着子弹:“营长,你快讲吧,我掩护你!”
谭笑林的眼睛湿润了,迅即要通了电话。
铺天盖地的炮火随之向暗堡压了过来。
一连趁势冲上去了。谭笑林看到他们跨过战友的尸体,一个个跳进了敌人的堑壕——突破口被撕开了!
谭笑林随着部队冲了上去,在二连连长梅金生牺牲的地堡前站下。梅金生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左手伏在地堡的侧上方垫着脑袋;脸上干干净净,白得像一张纸,只有太阳穴上开着一朵淡红色的梅花。
突然,谭笑林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喉部负了重伤的敌兵躺在战壕边上,似乎在向他打着什么手势。谭笑林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意思,只知道全营的官兵正在浴血厮杀,只清楚自己的许多战友就是倒在这些敌人的枪口下的。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枪,对准了那个敌兵的头部。一秒,两秒,三秒……但,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他的手慢慢地放下了,对身边的通信员说了声:“给他包扎一下。”
西边的阵地传来激烈的枪声,谭笑林转眼望去,华野的“洛阳营”已经冲了过来。
两支野战军在双堆集前会师了!不可一世的“威武团”被踩在了华野和中野的脚下。
随着一阵震天的巨响,尖谷堆也陷在烟云火海之中。四面八方的冲锋号角吹破了天,冲杀声如同大海掀起的惊涛,滚滚沸沸地向着双堆集奔涌而去……
黄维兵团的总部人员来不及下达正式指令,只说了一声“四面出击”,便四下逃窜了。
漫天遍野撒下的一层层大网,捞鱼一样地抓着俘虏。
第十军军长覃善道在突围途中被抓获。
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已经成了光杆司令,本来在突围时分碰到了一辆坦克,可他见大势已去,干脆放走坦克,坐等解放军前来俘虏。
第十军副军长兼十一师师长王元直,虽逃出重围十余里,但见到处都是解放军和民兵的搜索队,情知逃不了,便吞下安眠药,晕倒在地;等被捉到战俘所醒过来,看到桌上的馒头,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连吞了三个,还边塞边吞边说:“我饿!我饿啊!”
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在一片“缴枪不杀”的喊声中,感到突围无望,跳进一条小河中,企图自杀。可河水太浅,他又受不了冰冻彻骨的寒冷,只好一身泥一身水地重新爬上岸来。没走多远,他被三个解放军堵住。杨伯涛谎称自己是姓张的书记官,但他的呢军装、红皮鞋,还有口袋上插的两支派克金笔暴露了他的身份,无奈只好承认:“老实告诉你们吧,我是杨伯涛。”
解放军见国民党赫赫有名的王牌军军长落得如此狼狈,笑问:“中央社不是说你已经和李延年会师了吗?”
杨伯涛啐了一口在河里灌进的泥沙:“鬼他妈才相信它!”
兵团司令黄维在乱军中夺路,坦克却出故障瘫痪了。他不得不屈尊跳下坦克,找来一顶钢盔,脱下将军服,换一身士兵衣裳,步行逃跑。偏偏那身将军服给解放军留下了追踪的线索。黄维发现有人追来,急忙摸出口袋里的安眠药瓶,还没打开,两只手腕已被扑上来的解放军战士死死捉住。骄横孤傲了大半生的黄维没有想到,到头来,他连自杀的权利也没有了。
捉住黄维的战士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捉住的是黄维,只知道他是个不小的官,挺高兴又挺小心地押着这个大官俘虏向双堆集走去。
夜幕下的双堆集,不知是谁先向天空放了第一枪。瞬间,哔哔叭叭,万枪齐鸣;金线银索,织满天幕,如同盛大节日的鞭炮礼花。
黎明时分,战场归于平静。
平谷堆上的玉皇庙已被炮火摧毁,只有那尊泥塑的玉皇大帝孤零零地站在满是碎石瓦片的神台上,俯瞰着血迹未干、硝烟弥漫的双堆集,仿佛要为这场历史的惨剧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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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夹着冰粒子刷刷地打在吉普车的顶棚和玻璃窗上,路坑坑洼洼,车子上下颠动。车内,陈毅已全然进入梦乡,胖胖的身子被颠簸得像滚动在簸箕里的黄豆。刘伯承十分羡慕身边的陈毅,他没这个本事,越疲劳越难入眠,更不要说在如此颠簸的车上。他摘下眼镜,微阖双眼,用大拇指揉搓着木沉沉的太阳穴。从十二月六日总攻开始,直到昨天全歼黄维兵团,十天里,他脑子里全是地图和炮声,疲劳至极。吉普车颠颠簸簸地向五十公里外的蔡凹开去。
十二月十二日,总攻正处在紧张阶段,毛泽东以军委的名义发来了一封绝密电报——
(一)歼灭黄维兵团后,请伯承同志来中央商谈战略方针。估计黄维数日内可全歼,邱李则尚须较多时间才能全歼。歼灭黄维后,请刘、陈、邓、粟、谭五同志开一次总前委会议,商讨好在歼灭邱李后的休整计划、下一步作战计划及将来渡江作战计划,以总前委意见带来中央。如粟谭不能分身到总前委开会,则请伯承至粟谭指挥所,与粟谭见一面,了解华野情况,征询粟谭意见,即来中央。我们希望伯承能于亥哿至亥有间到达中央会谈。
(二)我们对今后的作战方针大致意见如下:甲、在全歼黄、邱、李诸敌后,华野中野两军休整两个月(分为四期,每半月为一期)并大致准备好渡江作战所需诸物(雨衣、货币、炮弹、治疗药品、汽船等)及初步完成政治动员。乙、在江淮间现有诸敌未退至江南的条件下,两军协力以一个月至两个月时间举行江淮战役,歼灭江淮间诸敌,占领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平汉以东、大海以西诸城镇——主要是安庆至南通一带诸城镇,控制长江北岸。丙、以相对时间,最后完成渡江的诸项准备工作,即举行渡江作战。其时间大约在明年五月或六月……
(三)此电只发刘邓陈,请小平负责于粟谭至你处开会时,给粟谭二人一阅,阅后焚毁,保守机密。
歼灭黄维的总攻一结束,刘邓陈便决定到蔡凹开总前委会议。由于大战善后的诸事纷杂,邓小平一时无法脱身,刘伯承、陈毅便先行一步去蔡凹。
远远地,刘伯承看到村头的路口站着一个人,好像是粟裕。
粟裕已站立多时,他和刘伯承十七年没见面了。共产党多磨难,一仗接着一仗,有时相隔千里,有时失之交臂。这次淮海决战,相离只有五十公里,却忙得无暇相聚。
吉普车越来越近了。粟裕是个不大爱动感情的人,此时也沉不住气了,踩着积雪,趔趔趄趄地扑了过去。
刘伯承几乎是蹦下车的,一把握住粟裕老远就伸出的手。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握着手,摇着,使劲地摇着。
一旁的陈毅笑道:“相别时难见亦难啊,哈哈哈……”
“十七年了,刘司令员,我们十七年没见面啦!”粟裕终于开口。
刘伯承脑子里还是十七年前的粟裕,年轻、精瘦、结实得像个金刚钻。眼前的粟裕还是那么瘦,却不是一般瘦法,眼窝深深下陷,面色焦黄,一双眼虽仍十分有神,四周的黑晕却给人以沉重感。刘伯承非常赏慕这个多谋善断、战绩卓著又隐功谦虚、胸襟开阔的后起之秀,常常对人说:“粟裕将军百战百胜,是解放军最优秀的将领之一。”
“粟裕,你越发瘦了,胃病好了吗?”刘伯承关切地问。
粟裕没想到刘伯承还记得他常闹胃疼的老毛病。近来战事紧张繁忙,胃时常疼得他浑身冒冷汗。但他的瘦弱,主要还是极度失眠造成的,他几乎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忙道:“刘司令员还记得我的这个破胃,它是越忙越添乱,不过还能撑得住。”
陈毅对刘伯承说:“你不用担心,等粟裕吃掉杜聿明,就会胖起来的。”三人大笑。
话虽这么说,可进了村,陈毅第一件事就是让保健医生翟光栋给粟裕检查身体。
天已经黑透,邓小平还没有到来。
战场上的诸事并没有因总攻的结束而结束,因巨大的胜利而在双堆集战场上出现的混乱现象,邓小平要迅速制止;部队的休整和战后的政治工作,邓小平要及时部署;黄维、吴绍周等一大批陆续抓到的国民党高级将领,邓小平需亲自安排处理;纵队政工会议还没有结束……当这一切刚刚就绪,邓小平又叫来作战科长张生华。
“把账本拿来。”
张生华知道邓小平说的账本是什么,立即将部队在此役中毙伤、俘获敌军的统计表拿了过来。
这已成了惯例,每次仗打完,对于统计表,邓小平要亲自过目。
邓小平仔细地看了一遍,拿起笔,正要改动,张生华报告道:“邓政委,这个数字已经打过折了。”
这也是邓小平的规矩——对于下面统计的毙伤敌军的数字,他打七折后,才向中央军委上报。他常交代部属,不要好大喜功,统计要求实、过细,统计的毙伤数不能比实际的多。张生华深知邓小平实事求是的作风,每次统计都反复核实,而后再打个七折。
邓小平又抬起眼,问:“另一个呢?”
张生华又将另一张表格递了过去,这是中原野战军在双堆集战役中阵亡干部的名单:
王锡山,一纵一旅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河南新乡人,时年三十岁;
晋士林,一纵二旅四团团长,中共党员,山东聊城人,时年三十五岁;
刘杰,二纵四旅十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山东人,时年二十八岁;
申文俊,二纵六旅十六团参谋长,中共党员,河北丘县人,时年二十九岁;
何谓信,四纵司令部通信科政委,中共党员,湖南汝城人,时年三十二岁;
张铎,四纵二十二旅六十六团参谋长,中共党员,辽宁盘山人,时年三十三岁;
铁克,六纵十七旅司令部副科长,中共党员,陕西西安人,时年三十一岁;
陈鸿汉,九纵二十六旅七十八团参谋长,中共党员,山西夏县人,时年二十九岁;
李光前,十一纵三十一旅九十一团团长,中共党员,安徽金寨人,时年二十七岁;
何炳确,十一纵三十一旅九十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四川剑阁人,时年三十六岁;
杨侠生,豫皖苏军区独立旅三十五团参谋长,中共党员,河南杞县人,时年二十七岁;
此役中原野战军阵亡团级干部十一人,营级干部五十六人,连级干部二百四十二人,排级干部三百七十三人,战士五千五百零一人,总计六千二百六十五人;负伤指战员总计二万零五百一十五人。共有二万六千余解放军将士,血洒江淮大地。
邓小平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说:“这些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子,是应该像刘司令员说的那样,绘像挂在‘凌烟阁’啊!”
这句话已得实现。新中国成立后,“凌烟阁”便成了淮海战役纪念馆、邯郸晋冀鲁豫烈士陵园。
夜已深沉,纵队政工会议结束后,邓小平跌坐在土炕上,长长地嘘了口气。不待嘴合拢,他“哎”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很长的纸,对张际春说:“这张单子上列了二十几封中央来的电报,都是和作战没有直接关系的,还没顾上答复,请你逐一起草复报。”
张际春接过来,说:“邓政委,你放心去蔡凹吧,车已经在门外了,这里的事都由我来处理。”
“好。”邓小平说着往炕下跳,头一懵,眼前金星四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邓政委!”张际春、宣传部长陈斐琴一把将邓小平扶住。
“嗬!”邓小平稳了稳神,笑道,“给我放了场礼花嘛!”他推开伸过来的手,下了炕,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把手伸进衣袋里一摸,摸出一个黄澄澄的苹果。不知是舍不得吃,还是没有时间吃,也许压根忘了,苹果的皮蔫腾腾皱巴巴,在他兜里有些日子了。
“这是华东人民送来的香蕉苹果,算你们有口福,还没有在我口袋里变成苹果酱。来,每人一份,共享胜利果实。”说着用小刀将那个又蔫又皱的苹果一分三瓣,拿起一瓣,边吃边向外走。
张际春将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披在邓小平肩上:“雪下大了,外面冷。”邓小平点点头,嚼着苹果上了车。
第二天早上,谭震林才从前线脱身,赶到蔡凹。五位淮海战役总前委委员,终于得以团聚。
淮海战役以来,这是总前委五位委员第一次聚在一起。然而,研究的中心议题不是淮海,不是杜聿明,而是渡江作战。
一场大战尚未结束,另一场大战又将金鸣马嘶,五位委员说不清疲劳还是亢奋。容易激动的陈毅竟脱去了棉衣,招呼警卫员煮些咖啡来。咖啡不难弄到,缴获的战利品中有的是。为难的是这些农家子弟都是喝玉米粥长大的,弄了口锅,放上水,倒进那黑糊糊的玩意儿,左煮右煮,怎么也煮不黏糊。
“放得少,再放些试试。”
“不少了,都煳锅底了!”“……那,尝尝看,兴许外国的黑苞米就是煮不黏。”
“呃,呸!呸!可苦死人了,比中药都难喝!”
警卫员跑去请示:“首长,煮熟啦!你们喝稀的,还是喝稠的?”
五人中有留过苏的,有留过法的,一听这话,捧腹大笑。
邓小平品了一口:“味道不错。如果用长江水冲饮,味道将更好。陈毅同志,你说呢?”
陈毅:“我们都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嘛,当然同道。”
邓小平:“中央来电,要你和伯承同志一道去西柏坡。看来毛主席要部署大动作了。”
陈毅:“哈!我们很快就要喝到长江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