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一月
西柏坡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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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几场飘飘扬扬的大雪,一九四九年悄无声息地走来了。西柏坡中央机关大饭堂在拉电灯,挂彩纸,准备新年舞会。毛泽东走出屋门,甩动双脚,那双被炭火烧焦后,补了一块大补丁的棉鞋,咯吱咯吱踩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空气凛冽清新,毛泽东舒展双肩,幅度极大地张开两臂,仿佛要拥抱大地。前几天他刚过罢五十六岁生日,按农家话说,人过五十五,半截入黄土,毛泽东不信这个。这个一口湖南韶山冲土话,一身补丁袄裤。抓空儿就将线装书捧在手上的中国汉子,已经走进世界竞技场。无论白皮肤蓝眼睛还是黄皮肤黑眼睛,抑或黑皮肤黑眼睛,他们的视线都被他吸引。
他的对手去年元旦向全中国、全世界宣告:“一九四八年将彻底消灭共产党。”然而,恰恰这一年国民党与共产党各自的力量及其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发生了从未有过的急剧变化。原来的大小强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各自相反的方向急剧转化。一九四八年的九月,毛泽东拨拉着算盘,根据过去两年作战的成绩、敌我双方的态势,预计大约五年左右可以从根本上打败他的对手。
进入十一月,在他指挥下的人民军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接踵而来的战报使毛泽东十分愉快地否定了自己两个月前的预言,他扳着指头欣然修正道:“因为九、十两个月的伟大胜利,五年取得革命胜利的估计已经显得落后了。这一任务的完成,大概只需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即可。”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十一、十二两个月的胜利如同长江之浪,一浪高过一浪。黄百韬兵团、黄维兵团已经在淮海战场被全歼,李延年兵团从淮海战场消失,杜聿明和他的二十余万大军被粟裕围在一个叫作陈官庄的地方。从全国范围看,东北之敌已经全部消灭,华北之敌即将全部消灭,华东和中原之敌只剩下少数……西柏坡指挥部地图上的“蓝圈圈儿”所剩不多了。毛泽东的胜利已经不是遥远的故事,这一点,连他的敌人也不怀疑。
人民解放战争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从黄土高坡踏上黑土地,从冀中平原问鼎胶东半岛,继而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江淮古战场。如今,半壁江山已属于人民。中共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明文规定:“乡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乡村农会接收,连同乡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乡村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统一平均分配……”获得了土地的农民迸发出的激情直接影响到还在继续的战争,过去的两年里,有一百六十万分得了土地的农民踊跃加入了人民解放军的战斗行列。
毛泽东的土地革命使中国农民世世代代对土地的渴望变成了现实,这种满足感引发的精神变革是不可估量的,它使得蒋介石残存的一百多万军队也成了无根之禾、无源之水。
翻身的农民义无反顾地拥戴共产党,站在新政权的一边。
一个新中国的雏形已经清晰可见,然而,她的诞生还要经历分娩前的阵痛。
新的一年来到了,这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一年。毛泽东答应新华社,为他们写一篇新年献词。一九四九年,他要告诉人民什么呢?
在那篇题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文章中,他用那只有领袖人物才有的气魄和预见,告诉全国人民,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向长江以南进军,将要取得比一九四八年更加伟大的胜利。
一九四九年将要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以完成人民革命任务为目标的政治协商会议,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并组成共和国的中央政府……
两辆从淮海前线开出的吉普车,蒙着厚厚的尘土,粘着满轮黄泥巴,开进西柏坡。陈毅跳下车就大步往毛泽东住的院子里跨;刘伯承整整帽子、领口,又拍打身上的尘土。
“莫拍,这是淮海战场上的硝烟哟,金贵得很。”毛泽东哈哈地笑着,已经迎出院子。
“是嘛!这是我们给主席带来的新年礼物嘛!”陈毅快人快语,“主席,我们就等着吃杜聿明呐,硬是等得心焦噢!”
毛泽东笑道:“让我们晚一点吃,为了夹住那个傅作义。你这个陈毅噢,就是嘴馋。都说四川人个个好吃,嘴馋。伯承同志,你这个四川人,嘴馋不馋啊?”
刘伯承举到帽檐的手,被毛泽东紧紧握在手里。
刘伯承笑着回答:“主席,我也不例外。”
毛泽东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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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缓缓挂了电话,枯黄的手指仍按在话筒上,久久没有拿开。这是宋美龄从纽约打来的,她的声音越过半个地球,从大洋彼岸走进南京黄埔路总统官邸,传入蒋介石的耳内。
站在一旁的蒋经国粗大的喉结颤抖了一下,一阵心酸。他从父亲那瘦且神经质般抖动的手指上,感到了囿于父亲内心的焦虑、恼怒、茫然、孤独与对夫人的思念之情。
“父亲。”蒋经国将一个蓝花细瓷碗捧了过去,那是参汤。
蒋介石的手从话筒上抬起,摇了摇,闭上眼。
诸事不顺。前线失利,外交失策,内部分裂,经济崩溃……
“娘个希匹!”
蒋经国一惊,以为父亲骂杜鲁门。接着蒋介石又是一句:“竟然敢逼宫!”蒋经国这才明白是骂白崇禧。
一星期前,白崇禧突然发来呼吁和谈停战的亥敬(十二月二十四日)电;昨天,又发来亥全(十二月三十日)电,堂而皇之称——
……当今局势,战既不易,和亦困难。顾念时间急促,稍纵即逝,鄙意似应迅将谋和诚意,转告友邦,公之国人,使外力支援和平,民众拥护和平。对方如果接受,借此摆脱困境,创造新机,诚一举而两利也。总之,无论和战,必须从速决定。时不我予,恳请趁早英断……
当天,蒋介石又收到河南政府主席张轸发来的亥卅电,表示同样的主张。接着,河南议会议长刘积学,湖南省省长、长沙绥靖主任程潜,还有湖北、安徽……如乱箭齐发,沓至纷来,呼吁和平,敦促蒋介石下野。刘积学的电文最为淋漓痛快,公然道:“敢请即日引退,以谢国人;国事听候国人自决……”
蒋介石不得不怀疑,白崇禧联合了广西、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省策划了一场迫其下野的阴谋。事实上,这事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李宗仁。
夫人在电话里问国内状况,使蒋介石颇难回答。他既不能讲一败涂地的淮海战场,又不能提五个省的“逼宫”电,更不能骂那个司徒雷登。她的心情够糟了,这从她在电话里一次比一次疲倦和沮丧的声调上可以感觉到。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蒋介石是这样评价他的夫人的。她是上帝赐给他的。六年前她在美国掀起的“宋美龄旋风”,把蒋介石托上了新的高度。她那受过良好教育的高贵气质,流利娴熟的英语,端庄淑雅的东方美韵,极富感染力的措辞,倾倒了骄傲的美国人。其中包括这个国家的总统。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总统,为她在白宫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一百七十二名新闻记者为能亲眼目睹这位东方第一夫人的风采而激动不已。《生活》周刊称她是“一个复仇的天使,一个为正义而战的无畏勇士”,一七百万美元的捐款从美国汇入对华救济联合会。
进入一九四八年的下半年,国民党江河日下,时局日危。她又提出访美,她要再现昔日的辉煌。然而,春去也,黄叶飘零。美国奉献给她的不再是掌声与鲜花。那个中等身材、从外貌到谈吐都算不上优雅的杜鲁门总统,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令她难堪与尴尬的机会。她像个“无畏的勇士”,又似一个“华丽的乞丐”,咀嚼着自出生以来从不曾遭遇过的耻辱,向这个世界强国低下了她那高贵的头颅。她和她的丈夫太需要这个国家伸出它的巨掌。
但对于她的要求,杜鲁门的回答很干脆:“现在局势恶化之程度,除实际调用美国军队外,任何大量之军事援助均于事无补。”
华府有些官员甚至说:“无论一个亿还是一美分,给了蒋介石与投入老鼠洞没什么区别。”
宋美龄顽强地播种她“动人的辞藻”和“带几分病态的美丽”,结果是颗粒无收。在纽约里佛戴尔孔祥熙的公馆里,她孤零零地度过了圣诞节,还要度过一九四九年的元旦。极度的忧郁和长夜的失眠,使她的皮肤瘙痒症又犯了。在给蒋介石的电话里她说:“这里和我做伴的,是无法言喻的痛苦……”
蒋介石大骂杜鲁门“娘个希匹”,也奈何不得。这个继罗斯福之后走进白宫的美国总统,蒋介石从没对他产生过好感。
他也知道,这个美国总统早有“换马”之意。
今年美国总统大选,蒋介石不惜代价投入很大的赌注,指望美国共和党的杜威当选。结果杜鲁门击败杜威,又坐进那个椭圆形的总统办公室。蒋介石的恐慌可想而知。此时要想扭转其已经危如累卵的命运,唯一的指望是美国的援助,和杜鲁门“闹别扭”等于自取灭亡。蒋介石于十一月九日急忙给杜鲁门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贺信,企图缓和僵局。据说,杜鲁门冷笑着瞟了一眼,丢进了废纸篓。对于蒋介石,他早就失望了,此举更让他厌恶。
白崇禧近日发起的“逼宫”运动,蒋介石认为正是白崇禧抓住美国企图“换马”的时机,想取他而代之。李宗仁则广交社会名流,出入军政要人门中,一副礼贤下士、开明仁德的姿态,以求在一片“民主”“和平”的呼声中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众望所归的民主政治家的形象。这个虚伪无耻的家伙不但和共产党争夺民心,还要和他争夺民心。蒋介石面对内外交困的时局,无限感慨:共产党只有一个敌人,而他却有两个、三个,乃至更多的夙敌……
“父亲。”蒋经国不得不打断父亲的沉思,“元旦文告的事……”
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天,由于国内情势的急剧变化,蒋介石的《元旦文告》几天来不断地修改。现在一九四九年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进入,再没拖延的余地。
文告的核心是关于蒋介石下野的问题,全国乃至美国、世界关注的正是这个。数十年的朝野沉浮,蒋介石清楚在目前内外交迫的时刻,只有“退”方能“另起炉灶”,图谋日后的“进”。然而他是如此的不甘心。尤其在桂系“逼宫”的面前,他既要“退”得不失党国总裁的形象,又要将下野后的诸事一一安排妥帖,以便继续操纵左右军政。这些天他和儿子所做的一切,皆围绕着“引退”以及“引退”后的安排。
“经国,”蒋介石睁开眼,“文告的事就那个样子吧。晚餐的一切事项都安排好了吗?”
蒋介石问的是总统官邸每年新年的聚餐,参加者为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和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这是惯例。蒋介石阴沉着脸,在他的官邸举行新年晚宴,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父亲,请帖已全部发出,一切安排就绪。”
晚八点钟,新年宴会准时开始。
黄埔路总统官邸一派节日的盛况,在京的国民党常务委员、政治委员会委员陆陆续续到来,尽管各自的心态不一,但想从这里得到他们需要的消息的想法是一致的,因此比任何一年到得都齐。
八点整,骚动的大厅刹那间鸦雀无声,如波涛起伏的海面兀然风止浪平,似乎时间在这一刻也停滞了。蒋介石快步走了进来,面带微笑,环视左右。当他那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到李宗仁时,特地点了点头,一口白森森的假牙由于放大的笑容而露了出来。
李宗仁这天穿了一身便装,此时敬礼不是,点头又不恭。好在他是个久经政坛荣辱的宿将,又极善把握调整自己的感情,他打了个“立正”,不卑不亢地微笑着,没露出一丝尴尬。他知道,这一刻大厅里四十余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
“就座,诸位都就座吧!”蒋介石摆了摆手,率先在他的座位上落了座。李宗仁作为副总统,在蒋介石的右侧款款坐下。
蒋介石面无血色,神情忧郁。不知是由于总统的情绪还是时局的艰难,宴会的气氛沉闷压抑,全不像节日的聚餐。
这顿味同嚼蜡的新年宴,大概会令所有赴宴人消化不良。好在时间不长蒋介石就用雪白的餐巾揩揩嘴角,站起身。众人随之在会议室就了座,等待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开始。
“现在,时局已经到了极其危急的地步。这个无须我多说,在座的诸位也都明白。目前党内有人主张和谈,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我本人不能不有所考虑。这个……已经拟好了一篇文告,准备在元旦发表,现在请岳军先生宣读一遍,尔后请诸位发表意见。”说完,蒋介石一撩袍摆,面无表情地落了座。
室内的空气绷得仿佛失去了张力。
李宗仁忽然意识到什么,将笔挺的背靠在沙发上。
张群从总统府政务局局长陈方手上接过文告,开始宣读。
“全国同胞:今天是中华民国开国三十八年纪念及宪政政府成立一周年纪念日。我深觉建国事业陷于迟滞,三民主义未能实现,实在是感愧万分……
“今日戡乱军事已进入了严重的阶段,国家的存亡、民族的盛衰、历史文化的绝续都要决定于这一阶段之中。……所以和战问题盘旋于每一同胞的心中,而政府为战为和亦更为每一同胞所关注。
“……但是今日时局为战为和,人民为福为祸,其关键不在政府,亦非我同胞对政府片面的希望所能达成。须知这个问题的决定,全在于共党。国家能否转危为安,人民能否转祸为福,乃在于共党一转念之间……只要共党一有和平的诚意,能作确切的表示,政府必开诚相见,愿与商讨停止战争、恢复和平的具体方法……
“只要和议无害于国家的独立完整,而有助于人民的休养生息;只要神圣的宪法不由我而违反,民主宪政不因此而破坏;中华民国的国体能够确保;中华民国的法统不致中断;军队有确实的保障;人民能够维持自由生活方式与目前最低生活水准,则我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萦怀,而唯以国民的公意是从……”
没等张群将文告念完,室内已出现唏嘘声。谷正纲泪水盈眶,嚅动着嘴唇;待文告读完,泪水已经溢出眼角。
蒋介石扫视会场,突然一回头,盯住李宗仁的脸:“德邻,你对文告有何意见?”
李宗仁从容答之:“我与总统并无不同意见。”
谷正纲、谷正鼎兄弟几乎同时站起来,他们以为文告中明确表示总统引退谋和,无疑是对人心士气的摧毁,对目前的时局极为不利。说到最后,二兄弟几乎声泪俱下。
肖同兹、范子遂当即反驳,认为在当前之局势下,总统公开表示下野是明智之举,有利于安定军心民心。
于是以谷、肖为首形成了对立的两阵,愈争愈激烈,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甚至有人高喊:“总统不能下野!”
如同听候宣判的蒋介石,苍白消瘦的脸被痛苦扭歪了,棉袍下的腿急剧地抖动,再按捺不住满腹的愤慨羞恼,呼地站起,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并不要离开!只是你们党员逼我离开!我之下野,不是因为共产党,而是由于本党中的某一派系!岳军。”他转向张群,“我下野的话就那样写上,必须写上!”言毕拂袖而去。
李宗仁那张并不英俊却不失坚毅的脸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一九四八年的新年夜,就在如此难堪无奈中,走向一九四九年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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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公,总统亲临府上了!”李宗仁的私人顾问甘介侯迈着急促的步子走进。
李宗仁一愣:“谁?蒋总统?!没搞错吧?”
“总统的车子已经到了大门口,德公!”
这是一九四九年的元月四日,傅厚岗副总统官邸由于蒋总统的御驾亲临,一时惊得上下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蒋介石有事找李宗仁从来是“召见”,今日总统屈尊移驾实属破例。李宗仁与夫人急忙迎出,道着“不恭”,将贵宾请入客厅。
李宗仁一面殷勤地应酬、寒暄,一面思忖,此次蒋某移尊就教,大概是故意把“引退”的举动放大,做得更表面化,以此对中共和美国做一试探吧。
蒋介石很快将谈话引入主题:“德邻兄,你看现在这局面怎么办?”
一声“兄”,使李宗仁想起他们还有着结拜之谊。李宗仁叹了口气,直率且不无怨意地说:“以前就向总统建议过,武汉和徐州应划为一个单位,统一指挥。今日挫败的原因虽多,而最大的毛病是出在指挥不统一之上。”
“这个,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匪军立刻就要到江北,你看怎么办?”
“现在我们虽然样样都站在下风,但是也只有和共产党周旋到底,走一步算一步!”
“不。”蒋介石摇了摇头,显得很果断,“如此于事无补!我看我退下,由你来支持这局面,与共产党讲和。”
其实蒋退李代之而上,到了如今已是势在必行,但由蒋介石当面亲口说出,这是第一次。李宗仁素知蒋的为人秉性,忙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总统尚且不能讲和,我岂能奏效!”
蒋介石冷冷地说:“这个,德邻你担起这局面,马上就不同了。”
李宗仁仍是连连摆手拒绝。
“我看你还是出来。这个,你的姿态一出,共产党的进攻可能和缓一下。”蒋介石耐着心“劝说”。其实他知道,面前这个政客式的人物,窃取总统之位的野心,早膨胀得不得了了。
准确地说,李宗仁的推托一半是假,一半是真。他固然早有反蒋倒蒋取而代之之心,但此时上台他不无顾虑。其一,他摸不透蒋介石的真实意图,是试探,还是将他推到台前应急?如果是后者,他自然不做蒋的替死鬼。其二,李宗仁探知蒋有放弃大陆、经营台湾之意。真若如此,他上台还有何前途?其三,对与共产党和谈,他信心不足。以国民党目前这个烂摊子,是要不出什么价码来的。其四,蒋介石不是怀疑他和白崇禧串通一气“逼宫”,急于篡位吗?此时他要做出姿态给蒋看一看。
李宗仁说:“这局面总统若是支持不了,以德邻之拙,何以补天?总统,无论如何,此事我是不能承担的。”
“我支持你。”蒋介石说,“你出来之后,共产党至少不会逼得我们这么紧。”
“未必吧。”李宗仁脸上绽出一丝苦笑。蒋介石明白李宗仁所指。中共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宣布的四十三个头等战争罪犯名单,蒋介石为首,李宗仁居二,陈诚位三,白崇禧排四……
当时蒋介石看到这个名单冷笑了一下,内心倒有几分窃喜。就在这前一天,他收到白崇禧发来的逼他下野,向共产党摇尾乞和的亥敬电。他想,共产党将国民党各派各系均视为“国人皆曰可杀者”的战犯,这对于桂系李、白,不啻为一记耳光。
蒋介石冷冷地说:“我以前劝你不要竞选副总统,你不肯听。现在我不干了,遵宪法程序,便是你继任。你既是副总统,就无可推卸,不干也得干!”
“若我出来,共产党一定让我无条件投降。”
“这个……谈谈看,我做你的后盾。”
一个半推,一个半就。几个时辰过去了,未得结果。
这几天西柏坡大雪飞扬,那个有一台石碾、一棵柿子树的院子被大雪、咳嗽声和笑声萦绕着。
一月六日下午四时三十分,华东野战军向杜聿明集团发起总攻。是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开始。毛泽东在会上作了《目前形势和党在一九四九年的任务》的报告,提出一九四九年的主要任务是解放湘、鄂、赣、苏、皖、浙、闽、陕、甘等省的全部或大部;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进一步加强各野战军的正规化建设。
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等中央领导讲了话。七日,刘伯承、陈毅分别就渡江作战和夺取全国胜利发了言。
八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结束。九日,淮海战场传来捷报。杜聿明兵团近三十万人马大部被歼,仅剩的不到三万官兵从陈官庄突围,又在张老庄附近被解放军包围。杜聿明走在俘虏的队列里,自杀未成,徒在头颅上增加了几条白纱布,于是形象更加糟糕。
九日,为部署下一步作战行动,刘伯承、陈毅起程返回前线。毛泽东执意要送送他们。
大雪扑面打脸,天寒地冻。走出村外,刘伯承、陈毅紧紧握住毛泽东的手:“主席,留步吧。”
“好,你们上路。”吉普车缓缓开动了。
毛泽东站在村外的高坡上,目送渐渐远去的车子。
地上积雪太厚,车开得很慢。毛泽东眺望着,车子越变越小,视线越来越模糊。晶莹的雪片悄然落在他的肩头,越积越厚,越积越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