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们带着心爱之物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个地方,现在那些东西全都留在车厢里,与我们的幻想一起留在车厢里。
每隔数码站着一个党卫军,端着机枪冲着我们。我们手拉手,随着人群移动着。
一个党卫军朝我们走来,挥着棍子命令道:
“男人去左边!女人去右边!”
这两句话讲得那么平静,那么冷漠,那么无情。仅仅两句话,就把我和我的母亲分开了。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只觉得父亲的手使劲捏着我的手: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转眼间,我看见母亲和姐妹们去了右边,兹波罗拉着母亲的手,母亲抚摸着妹妹的金发,好像在保护她。我眼睁睁看着她们渐行渐远。我和父亲一起走,和男人们一起走。我根本没想到,此时此地,母亲和兹波罗会永远离我而去。
我继续走着,父亲牵着我的手。
在我身后,一个老人摔了一跤。旁边的一个党卫军把左轮手枪放回枪套。
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我惟一的念头是不要与他分离,不要孤身一人。
党卫军军官命令道:
“站成五排!”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在一起时必须保持队形,这是命令。
“嗨,小孩,你多大了?”
问话人是一个囚徒,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出他疲惫的声音很和蔼。
“十五岁。”
“不,你十八岁。”
“可我没有十八岁,”我说,“我十五岁。”
“傻瓜。听我的。”
然后他问我父亲。父亲说:
“我五十了。”
“不对,”听上去那人很生气,“不是五十,而是四十。明白吗?十八岁和四十岁。”
他消失在黑暗中。又一个囚徒走过来,开口就是一串脏话。
“混蛋,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为什么来这儿?”
有人壮着胆子回答:
“什么?你以为我们愿意来这儿?人家强迫我们来的。”
那人气势汹汹,好像要杀人:“闭嘴,你这个白痴,不然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你们就是上吊也不应到这儿来!难道你们不知道,奥斯维辛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吗?不知道?1944年了还不知道?”
我们真的不知道!谁也没跟我们说过!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话音更加严厉:“那边,你看见那边的烟囱了吗?看见了吗?还有火焰,看见了吗?(是的,我们看见火焰了。)那边,他们就要把你们带到那边,那边就是你们的坟墓。你们还不明白?你们这群混蛋,什么都不懂?你们会被烧死的,烧成残渣和灰烬。”
他怒不可遏。我们呆若木鸡,惊如僵偶。难道这是一场噩梦,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
我听到周匝响起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咱们得干点什么,不能听任人家宰割,像在屠宰场里杀牲口似的被杀掉。咱们得反抗!”
人群中有几个鲁莽的小伙子。他们身藏刀子,劝说大家袭击手持武器的警卫。其中一个人嘟哝道:“应当让全世界都知道这儿有一个奥斯维辛。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应当让所有人知道真相……”
但是,长辈们恳求儿子们不要干蠢事:“千万不要自暴自弃,虽然人家把刀悬在我们头上。但智者教导我们……”
反抗的气氛被压制了。我们继续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站着一个人,我当时不认识他,他就是蒙格尔博士,臭名昭著的蒙格尔博士。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典型的党卫军军官,有一张足智多谋却残忍无情的脸,戴着单片眼镜。他手里拿着一根乐队指挥棒,四周簇拥着一群军官。他不断舞动指挥棒,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没过多久,我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多大了?”他问道,装出慈父般的模样。
“十八岁。”我的声音发抖。
“身体好吗?”
“好。”
“什么职业?”
我能说自己是学生吗?
“农民。”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这次问话只有几秒种,却又漫长得要命。
指挥棒朝左一指,我向前迈了半步。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们让父亲去哪边?如果去右边,我就追过去。
指挥棒再次朝左一指,我如释重负。
当时我们不知道去哪边好,右边还是左边,哪条路通往监狱,哪条路通往焚尸炉。但我还是感到很快活,因为能和父亲在一起。队伍继续向前缓缓移动。
另一个囚徒朝我们走来。
“满意吗?”
“是的。”有人回答。
“可怜的家伙,你们在朝焚尸炉走。”
看来,他讲的是实话。距我们不远,火焰,熊熊火焰,从阴沟里蒸腾而起——沟里在烧什么东西。一辆卡车驶过来,卸下一堆东西:一车小孩,婴儿!是的,我看见了,亲眼看见的……那些孩子被扔进火里。(自那以后我总是失眠,这奇怪吗?)
我们就这样走着。稍远处还有一条阴沟,是烧成年人的火坑。
我掐了自己一下,我还活着?还清醒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烧死了,世界却缄默不语!这怎么可能?不,这不是真的!可能是梦魇……我很快就会惊醒。心口“哔哔”跳动,我发现自己呆在孩提时的房间,还有我的图书……
父亲的声音把我从白日梦中唤醒。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你没同母亲一起走……很多与你同龄的孩子都跟着母亲……”
他那悲戚的声音让人心悸。我明白,他不愿看到人们对我所做的一切,不希望看到自己惟一的儿子蹈火而亡。
我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但我还是对他说,我无法相信在这个时代,有人会被活活烧死,世界绝不会宽恕这种罪恶……
“世界?世界对我们没兴趣。今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甚至焚尸炉……”他哽咽着说。
“爸爸,”我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一刻都不愿等。我会撞到电网上,那比被火慢慢烧死利索得多。”
他没有回答,他在哭泣,全身瑟瑟发抖。周围的人全在哭泣。有人开始念诵哀悼文,那是为死者念的祷辞。在犹太人的历史上,我从来没听说,有人为自己背诵这种祷辞。
“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y raba……愿他的名字得到赞美和圣化……”父亲在轻声祈祷。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义愤填膺。我们为什么要圣化他的名字?无所不在的主,冥冥万方的宇宙,可怕的主宰,他缄默不语。我们凭什么还要感谢他?
我们继续往前走,离火坑越来越近,坑中的地狱之火烈焰蒸腾。还有二十几步,假如我想自杀,现在正是时候。我们的队伍离火坑还有十五步。我咬紧嘴唇,生怕父亲听见我上牙撞下牙的“咯咯”声。还有十一二步、八步、七步。我们走得很慢,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为自己的灵柩送葬的队伍。只剩四步了、三步。到了,火坑与烈焰近在咫尺。我聚集起所有气力,准备突然冲出队列,扑向电网。在心灵深处,我对父亲和整个宇宙道了一声“再见”。
我情不自禁,违心地念了几句祷辞:“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y raba……愿他的名字受到赞美和圣化……”我的心就要迸裂,就要直面死神……
立定!距离火坑只剩两步时,我们被命令向左转,朝工棚走。
我使劲握着父亲的手。他说:“你可记得沙什特太太,在车厢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是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它把我的整个一生变成漫漫长夜,被七层夜幕严裹着的长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云。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们的小脸,他们的躯体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一缕青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火焰,它们把我的信仰焚烧殆尽。
我永远不会忘记黑洞洞的静寂,它永远夺去了我的生存意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它戕杀了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把我的梦想变成灰烬。
我永远还会忘记这一切,即使我受到诅咒,像上帝一样永生不死。
永远不会。
我们走进工棚,工棚很长,棚顶上有几盏淡蓝色的灯泡。我想,地狱的前厅一定是这种样子的。这么多人在发疯,这么多狂呼怪吼,这么多野蛮的暴行。
几十个囚徒迎候着我们,手里全都拿着棍子,不分青红皂白,毫无道理地乱敲乱打。继而传来一声命令:
“脱衣服!快!出来!提着腰带和鞋!”
我们的衣服都得扔在工棚后半部的地板上。那儿已有一大堆衣服,新衣服、旧衣服、破衣服和烂衣服。对我们来说,这意味着真正的平等:赤身裸体。我们在寒气中瑟瑟发抖。
几个党卫军军官在屋子里来回转,挑选身强体壮的人。如果挑人的依据是精力,人们应不应该打起精神?父亲的想法正好相反——最好不要惹人瞩目(后来我们才发现他是对的。那天被选中的人全都编入焚尸队,去焚尸房干活。贝拉?卡兹是我们镇上一个富商的儿子,与第一批人一起来到伯肯诺,比我们早到一星期。他发现我们到达后,悄悄塞过一张纸条,告诉我们,他被挑中就是因为体魄强健,他被迫将亲生父亲的尸体扔进焚尸炉里)。
他们的棍子雨点似地落在我们身上:
“到剃头匠那儿去!”
我提着腰带和鞋子,在别人的推搡下,来到剃头匠面前。他们用推子把我们的头发和身上的所有汗毛剃得一干二净。我的头“嗡嗡”作响,一个念头一次又一次涌上心田:千万不要与父亲分离。
从剃头匠的利刃下解脱出来后,我们在人群中四处寻找朋友和旧识,每碰到一个熟人就振臂欢呼。是的,是振臂欢呼。上帝呀!你居然还活着!
有人在哭泣,用尽余力嚎啕恸哭。他们为什么要听凭别人摆布?为什么不能死在自己的床上?他们边说边抽泣。
有人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是叶希尔,赛加特拉比的兄弟。他哭得非常伤心,我想他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而快乐地哭泣。
“别哭了,叶希尔,”我说,“别浪费眼泪了……”
“不哭?我们就在死亡的门槛上。我们很快就会进去……你明白吗?进到里面去。我怎能不哭?”
透过屋顶上淡蓝色的灯光,我看见夜幕渐渐降临了。我已经不再害怕,我筋疲力尽。
没人提起分离的亲人——谁知道她们出了什么事?但是,我们不再考虑她们的命运。我们没有能力去思考。我们的感官麻木了,一切都迷雾似地漫漶不清。我们什么寄托都没有了!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防御的本能和骄傲感,全都荡然无存。我刹那间清醒过来,清醒得可怕。
我觉得,我们是一群坠入地狱的魂灵,徜徉在虚无之中;我们是一群遭到诅咒的魂灵,在无涯无际的太空和时间中飘荡,我们苦苦追求救赎,追求大赦,但全然没有指望。
大约早晨五点,我们从工棚里被赶了出来。囚头们再次胡敲乱打,但我已没有痛感。冷风挟裹着我们,我们一丝不挂,提着鞋和腰带。有人下了一道命令:
“跑步!”我们开始跑。几分钟后,跑到另一座工棚前。
门口放着一只大木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消毒液的味道。每个人都得在桶里浸一遍,然后是热水喷淋。一切都非常快。我们离开浴室后,再次被人驱赶。他们命令我们快跑,一直跑到另一座工棚,那是一间仓库。库房边上有一排长桌,囚服像山包似地堆在上面。我们跑过时,他们把衣服扔给我们:裤子、外衣、衬衫……
很快我们就不成人样了。如果不是身罹惨境,人人都会哈哈大笑的。我们的模样怪极了!梅尔?卡兹人高马大,却穿了一条小孩的裤子,斯泰恩个子矮小,骨瘦如柴,却穿了一件宽松异常的大衣服。接着我们又快速开始调换。
我瞥了父亲一眼。他目中无神,模样大变。我想跟他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
一夜过去了。星辰在天上闪烁。我也变成了一个漠然的人。我是一个孩子,一个醉心于《塔木德经》的学生,但周遭的火焰已把我烧得精气全无,只剩下一具酷似自己的躯壳。浓烟烈火侵蚀了我的魂灵,吞噬了我的魂灵。
几小时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彻底失去了时间观念。我们何时离开家园?何时离开犹太区?何时登上火车?一星期前还是一夜前?仅仅一夜前吗?
我们在冷风中站了多久?一小时?仅仅一小时吗?还是六十分钟?
这肯定是一场噩梦。
一群囚徒在附近干活。有人在挖洞,有人在抬沙。谁也没有瞟我们一眼,我们就像荒漠中的枯树。我身后有人在讲话,我不想听,不想知道谁在说话,说什么。谁都不敢大声说话,虽然周围没有警卫。我们的声音很小,可能是因为浓烟荼毒了空气,呛环了我们的咽喉。
我们朝另一个工棚走去,进了吉卜赛人的集中营。我们排成五行。
“立定!”
没有地板,只有天花板和光秃秃的四壁,我们的脚陷在泥土里。
又一次等待。我站在那儿睡着了,梦见了床,梦见母亲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蛋。突然又醒了,发现自己依然站着,脚陷在泥土里。有人突然倒下,瘫倒在泥土中,一个人叫起来:“你疯了!他们叫我们站着。你想给大家惹麻烦吗?”
但好像天下所有麻烦都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
人们渐渐全都坐在泥土里。但是,每当有囚头进来,我们还是都得站起来,他来查看有没有人穿着新鞋子。如果有,就得把新鞋交出。抗议是没有用的,只会被痛打一顿,最后还得交出来。
我穿了一双新鞋,但是,鞋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泥土,他们没发现。我随即祈祷,感谢上帝,感谢他在浩瀚神奇的宇宙间创造了泥土。
突然工棚里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压抑。一个党卫军军官走进来,带来一股死神的气味。我们盯着他那多肉的嘴唇,他站在工棚中央对我们训话:
“你们身在集中营。这里是奥斯维辛……”
一阵停顿,他在观察这句话的效果。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回忆起他的面孔。他身材很高,三十多岁,额头和眸子里写满了罪恶。他审视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一群患了麻疯病、但还想苟延残喘的狗。
“记住,”他继续说,“永远记住,刻骨铭心地记住,你们是在奥斯维辛。奥斯维辛不是疗养院,而是集中营。既然来了,就得干活。你们要是不干,就得到烟囱里去,到焚尸炉里去。干活还是进焚尸炉,你们自己挑。”
那天夜晚,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们以为没有什么事情再吓唬我们了。但是,他的话还是让我们心惊肉跳。所谓的“烟囱”并不抽象:它与浓烟一起浮在空中。在这个地方,它可能是惟一具有真实意义的字眼。他离开了工棚,囚头们进来了,喊道:
“所有技工——锁匠、木匠、电工、钟表匠——向前一步走!”
剩余的人被转移到另一间工棚,一间石头工棚。他们让我们坐下,由一个吉人赛囚徒看管。
我父亲突然肚子痛。他站起来,非常礼貌地用德语问道:“对不起……能不能告诉我厕所在什么地方?”
吉卜赛人盯着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就像要看清这个对他讲话的人究竟是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灵、一个有肉体有肚子的人。然后,他好像从沉睡中醒来,使劲抽了父亲一个嘴巴。父亲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怎么了?有人当面殴打父亲,我竟然连眼睛都不敢眨。我默默地看着,一声不吭。要是在昨天,我恨不得掐住这个罪犯,把指甲嵌到他的肉中。我怎么有这么大的变化?变得这么快?懊丧噬咬着我。我能够想到的是:决不能饶恕这个恶棍!父亲猜出我在想什么,他对我耳语道:
“没伤着。”他的脸颊上有一个鲜红的手印。
“所有人都出来!”又一声令下。十几个吉卜赛人过来监视我们,周围响起一片棍棒声和皮鞭声。我双腿打颤,我怕挨打,躲在了别人背后。现在是春天,阳光明媚。
“站队,横五行纵五列!”
那天早晨,我看见囚徒们在附近干活,没有警卫,只有烟囱的暗影……我在阳光和梦幻中昏昏欲睡,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是父亲:“来,孩子。”
我们齐步走。大门打开,又关上,我们继续在铁丝网里齐步走。每走一步,都会看见绘有黑色骷髅的
白色标牌,上面写着:当心送命!真荒唐,在这儿,命算什么?
吉卜赛人在工棚附近停住,党卫军接替了他们。他们端着机枪,带着警犬,站在我们周边。
我们走了整整半小时。举目四望,我发现身后有铁丝网。我们已经离开了集中营。
现在是五月,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馨香,金乌西坠。
但是,我们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另一座集中营,四周是铁丝网。大铁门上方写着一行字:ABREIt MACht FREI——工作换自由。
这就是奥斯维辛。
第一印象——这里比伯肯诺好。双层水泥建筑代替了木板工棚,还有一些小花坛。我们被领到一座“楼房”附近,在入口处停下,坐在地上,再次等待。不时有人进去洗澡,这是规矩,非洗不可。从一座集中营转到另一座集中营,一天数次,每次都得洗澡。
洗完热水澡后,我们在黑暗中哆嗦着身子。我们的衣服全被扣下了,他们说要给我们换衣服。
大约在午夜时分,又有人命令我们跑步。
“快!”卫兵们喊道,“要想早睡觉,就得快跑。”
我们发疯似地跑了几分钟,跑到一座新楼旁。一个负责人在那儿候着,他是波兰人,很年轻,冲我们微笑。他对我们说话,我们虽然疲乏极了,但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同志们,现在你们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了,前面是一条用痛苦铺成的漫长道路。但是,别灰心。那关最要命,已经过去了。因此,鼓起勇气来,坚定信心。我们都会看到解放的那天。要相信生活,一千倍一万倍地相信。惟有赶走绝望,才能远离死亡。地狱不会长存……我为大家祈祷,或者给大家一点儿忠告。你们要保持同志之情。我们都是兄弟,面临着同样的厄运,我们的头顶上飘着同样的烟气。要互助,惟有如此,大家才能活下去。好,我说得够多了,你们也累了。记住,你们住在17号楼。我负责维持秩序,谁要是有难处,可以找我。就这些,睡觉去吧,两人一张上下床,晚安。”
我们头一次听到人话。
我们刚爬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老资格”的囚徒们没有粗鲁地对待我们。我们去洗漱,领了新衣服。有人给我们拿来苦咖啡。
大约十点钟,我们离开楼房,因为有人要打扫楼房。我们沐浴在阳光下,又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朋友们见了面,相互交谈,什么都谈,惟独不提那些销声匿迹的人。大部分人认为战争快结束了。
中午,有人端来了汤,每人一碗浓汤。我饿得要命,却不愿碰它。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父亲把我那份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们在楼房的背阴处打盹。泥地工棚的党卫军肯定在撒谎:奥斯维辛算得上是一座疗养院……
下午,他们让我们站队。三个囚徒抬来一张桌子,搬来一些医疗器械。他们让我们卷起左袖,从桌前鱼贯而过。三个“老资格”囚徒拿着钢针,在我们的胳膊上刺下号码。我的号码是A—7713,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黄昏时开始点名。焚尸队回来了;乐队在集中营入口处演奏军乐;上万囚徒排列成行,党卫军检查他们的号码。
点完名后,各楼的囚徒们解散了,大家在新来者中寻找朋友、亲戚或邻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早晨喝苦咖啡,中午喝汤。到了第三天,不论什么汤,我都急不可待地一口喝光……下午六点钟点名,发面包,配点杂食,九点钟上床睡觉。
我们在奥斯维辛呆了八天。点过名后,我们站着,铃声响了才解散。我突然发现有人沿着队列走过来,我听见他问:
“你们中间,谁是从赛加特来的维赛尔?”
那人个子很小,干瘪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他在找我们。父亲说:
“我是,我是赛加特的维赛尔。”
那人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父亲。
“不认识我吗?您认不出我了?我是您的亲戚斯泰恩。怎么,忘了?斯泰恩,安特卫普的斯泰恩,瑞泽尔的丈夫。您的妻子是瑞泽尔的姨妈……她经常给我们写信……很多信。”
父亲没有认出来,他肯定认不出他。他一天到晚忙社区里的事,很少过问家事。他总在想别的事情(有一回,一个表姐到赛加特看我们,住在我家,吃在我家,过了两星期父亲才注意到她)。是的,父亲不认识他,我却立即认出他来。我知道他的太太瑞泽尔,后来她去了比利时。
他告诉我们,1942年他就被送到这儿来。他说:“我听说你们那个地区来了一批人,已经到了,所以来找您。我想,您可能知道瑞泽尔的消息,还有我的两个孩子,他们都留在安特卫普……”
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自从1940年,妈妈就与她们断了音信,但我撒了谎:
“是的,我妈妈接到过她们的信。瑞泽尔很好,孩子们也很好……”
他高兴得泪流满面。他本想再呆一会儿,但一个党卫军朝我们走来,他不得不离开,临走时说,明天他还会来。
铃声响了,解散了。我们去取晚餐:面包和麦淇淋麦淇淋是一种人造黄油。。我饿极了,当场大吞大咽。父亲说:“你不能一次都吃光,还有明天……”
但是,他的劝告太晚了,我已经吃光了。他没有动自己那份晚餐。
“我,我不饿。”他说。
我们在奥斯维辛呆了整整三星期,无事可做,经常睡觉,下午睡,晚上还睡。
我们的目的之一是不要被送走,尽可能留在这里。这并不难,只要不签字,不说自己是熟练技工就行。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会一直呆下去,呆到底。
第三周初,我们的头儿被撤了,因为他太人道。新来的头儿凶神恶煞似的,几个助手都是十足的恶棍。好日子结束了!我们很困惑,不明白是否应当被挑走,与第二批人一起走,那样或许更好些。
斯泰恩,来自安特卫普的亲戚,不时来看我们,他常常把自己的半份面包拿给我们。
“拿着,这是给你的,埃利扎。”
他每次来,冰冷的脸上都挂着泪花。他总是对父亲说:
“照顾好您的儿子,他太弱了,都脱水了。要照顾好自己,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挑走。能吃就吃!什么都得吃,任何时候都得吃,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在这儿,体质虚弱的人是活不长的……”
但他自己瘦骨嶙峋,枯萎虚弱……
“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他总是说,“就是想知道瑞泽尔和小东西们是不是还活着。要不是为他们,我早就一了百了了。”
一天晚上他过来看我们,满脸都是喜色。
“刚从安特卫普押来一批人,明天我就去看他们,他们肯定有消息……”
他走了。
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他得到了消息——真实消息。
晚上,我们躺在简易床上,有时哼几段哈西迪小调。阿吉巴?杜马常用深沉、严肃的低音讲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
有人提起上帝,提起上帝神秘的行事方式,犹太人的罪恶,赎罪日的到来。至于我,我已不再祈祷。我赞同约伯约伯是《圣经》中的人物,备历危难,坚信上帝。精神,不否认他的存在,但是我怀疑他是否绝对公道。
阿吉巴?杜马说:“上帝在考验我们。他要看一看我们能不能战胜卑贱的本性,能不能杀死心中的撒旦。我们没权力自暴自弃。他要是无情地惩罚我们,那意味着更爱我们……”
赫什?格努德精通奥秘教义,他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和弥赛亚的到来。
在谈话中,一个念头不时浮上我的心田:妈妈现在何处?兹波罗在什么地方?
“你妈妈还是个年轻女人,”有一次父亲说,“她肯定在劳动营里;兹波罗也是大姑娘了,她也一定在劳动营里……”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这一切。我们这样假定,但是我们相信的依据何在?
所有熟练技工都被送到其他集中营,只有我们几百个简单劳力留了下来。
“今天轮到你们了,”楼房秘书宣布,“你们与下一批人一起走。”
十点钟,我们领了当天的面包。十几个党卫军站在我们四周。大门上的标牌说劳动意味着自由。他们清点人数,我们站在院子里,道路上阳光灿烂,天上飘着一片片白色的浮云。
我们走得很慢,卫兵们也从容不迫,我们很高兴。当我们经过一些村庄时,许多德国人看着我们,一点都不感到惊奇。毫无疑问,他们见过不少这样的队伍……
我们在途中见到一些德国姑娘,警卫们与她们打情骂俏,姑娘们“咯咯咯”地笑。她们听任别人亲吻、搔痒,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他们全都放声大笑,开心取乐,相互传递爱情字条。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受到打骂。
四小时后,我们到了新集中营:布纳。铁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集中营就像遭到一场流行病的袭击,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有几个“穿着得体”的囚徒在楼群中间徜徉。当然了,我们首先得淋浴,集中营的主管在浴室旁等着我们。他很健壮,宽肩膀,牛脖子,厚嘴唇,卷头发,看上去挺和蔼,灰蓝色的眸子不时闪出一丝笑意。我们这批人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人,军官对他们很有兴趣,命令拿东西给他们吃。
我们发了新衣服,住进两个帐篷里。我们在那里等候分配,编入不同的劳动队,然后分到某座楼里。
傍晚,劳动队从工地回来了。点完名,我们开始寻找相识,向“老资格”们打听哪个劳动队最好,应当去哪座楼。囚徒们一致认为:
“布纳是个好集中营,人们能保持体面,最好不要分到建筑队……”
我们好像可以随意挑选似的……
管我们那个帐篷的是一个德国人,长着一张屠夫脸,厚嘴唇,两只手就像狼爪子。集中营的伙食看来很合他的胃口,他很胖,胖得几乎走不动路。他与集中营主管一样,喜欢小孩儿。我们刚一到,他就叫人给孩子们拿面包,还有汤和麦淇淋(其实,这种感情不是出于利他主义,我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同性恋者们一直拿孩子做交易)。
“你们将和我一起呆三天,隔离检疫。而后,你们就得干活。明天体检。”
他的助手—— 一个相貌粗俗的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朝我走来:
“你想进一个好劳动队吗?”
“当然,但是,我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没问题,”他说,“我能安排。但是,你得做点儿施舍:你的鞋。我会给你换一双。”
我拒绝给他鞋。我一无所有,只剩这双鞋了。
“我还可以给你一份带麦淇淋的面包……”
他喜欢我的鞋,我却舍不得。后来,他还是把鞋拿走了,但什么都没给我。
体检是在露天进行的,第二天一早,来了三个医生,他们坐在凳子上。
第一个医生什么都没检查,只问我:“健康吗?”
谁敢说自己有病?
牙医却好像比较细心,他要我张开嘴。实际上,他不是看人们有没有坏牙,而是看有没有金牙。谁镶了金牙,就把谁的号码记下来。我有一颗包金牙……
头三天很快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我们在帐篷前排队时,突然来了几个囚头,是来挑人的:“你……你……你……”他们伸手东指西指,像挑选牲口或商品似的。
我们跟着一个年轻囚头,他叫我们在第一座楼门口站住,那儿离集中营大门很近,是管弦乐队的楼。他挥手让我们进去,我们十分惊讶:难道要我们与音乐打交道吗?
乐队在演奏进行曲,他们总是演奏进行曲。几十个劳动队和着音乐,踏着节拍,朝工地走去。囚头们喊着口号:
“一二一,一二一。”
党卫军拿着笔,记录离去囚徒的人数。乐队继续演奏同样的乐曲,直到最后一支劳动队走过去。然后,指挥棒停下来,乐队不再演奏。囚头吼了一声:
“列队!”
我们与乐师们一起站队,五人一列。我们离开了集中营,没有音乐,但步伐整齐,耳畔依然回荡着进行曲的余音。
“一二一,一二一!”
我们与身边的人,也就是乐师们,交谈起来。他们差不多全是犹太人。朱利克是波兰人,戴着一副眼镜,苍白的脸上挂着愤世嫉俗的微笑。路易斯出生在荷兰,是有名的小提琴家,他抱怨说集中营里禁止演奏贝多芬的音乐:犹太人不许演奏德国音乐。汉斯来自柏林,很年轻,很机智。工头是波兰人,叫佛莱尼克,以前是华沙的学生。
朱利克对我说:“我们在电料库里干活,离这儿不远。工作不难,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囚头埃戴克,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疯,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你很幸运,小家伙,”汉斯说,脸上挂着微笑,“你进了一个不错的劳动队……”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仓库前。一个德国雇员,是个平民——我们叫他MeisterMeister是德语,意思是“主人,师傅”。——来见我们。他打量着我们,就像店铺老板打量一堆刚送来的破布。
我们的同志讲得对——工作不难。我们坐在地上,数螺栓、灯泡和形形色色的电工零件。囚头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讲这份工作如何重要,并警告我们,谁要是偷懒,就会受到惩罚。新同志告诉我:“别担心。当着Meister的面,他必须这样讲话。”
这儿有许多波兰人,还有几个法国女人。女人们默不作声,用眼睛问候乐师们。
工头佛兰尼克让我到一个角落去:“别找死!不必着急!要小心。别让党卫军逮着你。”
“先生……请让我挨着我父亲。”
“好吧。让你父亲到这儿干,挨着你。”
我们很幸运。
分到我们这个组的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叫约西,一个叫台比,是哥俩,从捷克斯洛伐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伯肯诺被杀害了。他们像灵与肉一样相依为命。
我和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们参加过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组织,能唱许多希伯莱歌曲。所以,我们有时会哼一些小曲,那些歌曲让人想起静静流淌的约旦河水和神圣美丽的耶路撒冷。我们还经常谈到巴勒斯坦。他们的父母与我的父母一样,虽然有时间逃脱,却没有勇气卖掉一切,移居他方。我们决心,只要活到解放那天,决不在欧洲多呆一天,我们将登上驶往海法海法
是以色列的港城。的第一条船。
阿吉巴?杜马依然沉浸在奥秘教义中,他在《圣经》里找到一首诗,把它转译成数字,并根据数字预测距离解放还有几个星期。
我们从帐篷迁到乐师们住的楼里。现在,我们每人有一条毯子,一个洗脸盆,一条肥皂。楼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
我们喜欢犹太人当首领。他叫阿尔封斯,很年轻,但脸皮皱巴得令人吃惊。他全心全意维护着“自己”这座楼。有些年轻人体质虚弱,把多吃一点东西看得比自由还重要,只要可能,他就为他们“拼凑”一大锅汤。
一天,我们刚从仓库回来,楼房秘书就叫住我。
“你是A—7713吗?”
“我是。”
“吃完饭,你到牙医那儿去。”
“但是……我的牙不疼……”
“吃完饭就去!别耽误。”
我去了医疗楼。门口有二十几个囚徒在排队等候,没过多久,我们明白了要我们来的原因:他们要拔掉我们的金牙。
牙医是个犹太人,来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那张脸就像死亡面具,只要一张嘴,人们就能看见一幅可怕的景象:满口黄色的坏牙。我坐在椅子上,谦卑地问道:
“您要做什么,先生?”
“我要取下你金牙套,就这样。”他漠然道。
我突然想起装病:
“能不能等几天,先生?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冒了……”
他蹙着眉头,想了片刻,试了试我的脉搏。
“好吧,孩子。感觉好时再来找我,但是,不要等我叫你。”
一星期后我去找他,用同样的借口应付他:我还是感觉不舒服。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但他好像很高兴,因为我没等他召唤,就如约回来了。他允许我再耽搁几天。
几天后,牙医办公室关闭了。他被投入监狱,可能要被绞死。有人说他拿囚徒的金牙做交易,为自己捞好处。我不可怜他,反而因为他倒了霉而沾沾自喜。我的金牙套保住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换面包,或换几天生命。对我来说,当时最重要的莫过于每天能喝上一碗汤,吃到味道陈腐的面包,甚至面包渣。面包和汤——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只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甚至连躯壳都不如,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计算时间。
我在仓库里干活时经常挨着一个法国女人,但我们从来不讲话——她不懂德语,我不懂法语。
我觉得她像犹太人,虽然有人说她是“雅利安人”,但她还是被迫在这儿服苦役。
有一天,埃戴克又发疯了。我恰好在他面前走过,他像野兽似地扑过来,在我的胸上和头上乱打,把我摔在地板上,再拎起,给以更猛的重击,直到我浑身是血。我咬紧嘴唇,不敢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误以为我在蔑视他,打得越发狠毒。
突然,他住手了,让我回去干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像我们打了一场比赛,打了一个平手。
我蹒跚着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擦我额上的血迹,是那个法国姑娘。她塞给我一片面包,悲惨一笑。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说话。她这样呆了片刻,然后脸上光彩一闪,用近于完美的德语说:
“咬住嘴唇,小兄弟……别哭。把愤怒和仇恨压在心里,留待以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那一天会来的,不是现在。咬紧牙关,等着……”
多年以后,我到了巴黎,坐在地铁里读报。在过道对面有一个靓丽的女人,黑色头发,梦一般的双眸——我见过那双眼睛。
“夫人,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先生。”
“1944年,您在波兰,在布纳,对吗?”
“是的,但是……”
“您在一个仓库里干活,一个堆放很多电器零件的库房……”
“对,”她说,表情困惑。她沉默了半天,“等等,我想起来了……”
“埃戴克,囚头……那个犹太男孩……还有您温柔的安慰……”
我们一起离开地铁,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我们整整一晚都在追忆过去的遭遇。在分手前,我说:“我能提一个问题吗?”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是犹太人人吗?是的,我是犹太人,来自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在占领期间,我用了假证件,冒充雅利安人,所以我被分配到劳工队。他们把我送到德国后,我躲过了关进集中营的噩运。在仓库里,谁都不知道我会讲德语,否则就会引起怀疑。因为不小心,我对你讲了几句德语,但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有一回,我们在德国兵的监视下,给货车装内燃发动机。埃戴克就在边上,他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突然间他又暴跳如雷。这一回,倒霉的是父亲。
“你这个懒骨头!”他咆啸着,“这就是你干的活?”
他用一根铁棍打人。一开始,父亲缩着身子挨打,后来,他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折成两段。
我看着父亲挨打,一动都没动。我一声不吭。实际上,我当时非常想悄悄溜掉,以免挨打。尤其是,我当时很生气,不是生囚头的气,而是生父亲的气。他为什么不躲着埃戴克,为什么要惹他发火?集中营里的生活让我是非倒置……
有一天,工头佛兰尼克发现我有一颗金牙:
“小孩,把金牙套给我吧。”
我说不行,没有金牙套我吃不了东西。
“我可以让他们给你东西吃,小孩……”
我又回答说,体检时我的金牙套被记录在案,要是没了,我们俩人都没好果子吃。
“你要是不肯给我金牙套,会付出更多代价。”
这个快活的、有头脑的年轻人突然变了,他的眸子里闪着贪婪的微光。我告诉他,我得听一听父亲的意见。
“去吧,小孩,去问吧,但明天得回答我。”
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犹豫不决,沉默了很久才说:
“不,儿子,我们不能这么做。”
“他会报复的!”
“他不敢,我的儿子。”
不幸的是,佛兰尼克知道怎样处理这种事,他知道我的弱点。父亲从来没在军队里效过力,不会走正步。但在这个地方,每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大家都得齐步走。佛兰尼克找机会折磨他,天天如此,撒野似地揍他。一二一,打他;一二一,揍他。
我决定教父亲怎样走正步,怎样踏节拍。我们在楼前练习,我发令:“一二一。”父亲迈步。
囚徒们取笑我们:“瞧这个小军官,教一个老头儿走正步……嗨,小将军,老头儿给了你多少面包,让你教他?”
但是,父亲没有长进,他继续挨打。
“怎么!还不明白怎么走正步?你这个老废物!”
两星期过去了,没有用处,我们只好放弃。那天,佛兰尼克发出一阵邪恶的狂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会赢的,小孩。迟给比不给好。你既然让我等了许久,还得罚你一份面包。我要把你那份面包给我的朋友,一个来自华沙的著名牙医。他会撬掉你的金牙套,那份面包是他的报酬。”
“什么?用我的面包换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面带微笑。
“怎么样?让我撕碎你的脸,敲掉你的牙?”
那天晚上,华沙牙医在厕所里,用一只生锈的勺子撬去了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又快活了,有时他还多给我一份汤。但好景不长,两星期后,所有波兰人都转移到另一个集中营。我失去了金牙套,什么都没得到。
波兰人离开前几天,我还有一次奇遇。
星期六早晨,我们这队人没活可干了。但是,埃戴克不肯让大家闲呆在营房里,我们不得不去仓库。他这种突发的工作热情让我们颇感诧异。在库房里,埃戴克把我们交给佛兰尼克,他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什么事都行,不然,我就得教训你……”
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们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家不想蜷缩在地上,于是在库房里轮流溜达,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或许能找到一片面包,说不定什么人忘了带走。
我到楼房后面时,听见隔壁的小屋里有声音。我走过去瞥了一眼,只见埃戴克和一个年轻的、半裸的波兰姑娘趴在草垫上。
我现在才明白埃戴克为什么不让大家呆在集中营里,他把上百个囚徒打发走就是为了和这个姑娘私通!我觉得太滑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埃戴克跳起来,一转身看见我,那个姑娘企图遮挡自己的乳房。我想跑,但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埃戴克一把掐住我的喉咙。
他口中发出“咝咝”的威胁声:
“你小子等着瞧吧……擅离工作岗位是要付出代价的……过一会儿我就叫你付出代价……你现在给我滚回去……”
下工前半小时,囚头把全队的人集合在一起,点名。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点名?在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囚头的话言简意赅:
“普通囚徒没有权力管别人的事。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好像不懂这个规矩,因此,我要让他清醒清醒,永远记住。”
我觉得后背浸出一片冷汗。
“A-7713!”
我向前迈了一步。
“木箱!”他命令道。
有人抬来了木箱。
“趴下!脸朝下!”
我服从了。
除了鞭笞,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二……!”他数着。
他慢腾腾地数着。第一鞭真让人痛不欲生。我听见他在数:
“十……十一……!”
他语气平静,那声音好像穿透一堵厚墙才传到我的耳际。
“二十三……!”
又是两鞭子,我觉得自己半昏迷了。
囚头在等候。
“二十四……二十五……!”
打完了。我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他们泼了冷水,我苏醒过来,依然趴在箱子上。我模模糊糊看见地面是湿的,然后听见一声狂吼。肯定是囚头,我尽量分辩他在喊什么:
“起来!”
我肯定动了一下,挣扎着想起来,但跌落在木箱上。我确实想站起来!
“起来!”他的吼声更大。
我想回话,告诉他我动不了,但张不开嘴。
埃戴克命令两个囚徒把我架起来,拖到他跟前。
“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却看不清。我在想父亲,他会比我吃更大的苦头。
“听着,你这个猪猡!”埃戴克冷冰冰喝道,“你的好奇心受到了报应。要是敢把看见的事儿讲出去,你会受到五倍的惩罚!明白吗?”
我点头,一次……十次,没完没了地点头。我的脑袋好像要永远不停地点下去。
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但是谁敢?
恐惧比饥饿更令人害怕。突然,37号楼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出来了,像蛇一样朝汤锅爬去。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几百人与他一起爬行,身体磨擦着石头,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大家的心在颤抖,主要是因为嫉妒。他是惟一有胆量的人。
他接近了第一口锅,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着我们,燃烧着我们。但我们一点儿都不羡慕他。可怜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换一两份汤……在我们看来,他死定了。
他躺在距锅不远的地方,挣扎着挺起身子,想爬到锅边上。可能是由于太虚弱,可能是因为恐惧,他顿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要聚集力量。他终于成功了,爬到锅边上。刹那间,他好像在汤水中看见自己鬼魅似的影子,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张大嘴,一头扎进冒着热气的汤中。枪声响了,我们心头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旁扭曲蠕动了片刻,一动都不动了。
这时我们才听到飞机声。几乎是在同时,工棚开始摇晃。
“他们在轰炸布纳工厂。”有人喊道。
我为父亲担心,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但我还是很高兴,眼见着工厂火光冲天——这是报应!我们听说德国军队在几条战线上吃了败仗,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
我们不害怕。只要有一颗炸弹掉在楼群里,就会有几百个囚徒丧命。但我们不怕死,尤其不怕这种死。每一颗炸弹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信心倍增。
空袭长达一个多小时。但愿它能延续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了。美国飞机的声音随风而去,我们就在自己的公墓里。我们在天际线上看见长长的黑烟,警号再次响起,警报解除了。
大家从楼里出来,呼吸着带有火药味和浓烟的空气,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一颗炸弹掉在集中营的正中央,距离集合空场很近,但没有爆炸。我们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营外面。
集中营司令官在助手和总囚头的陪同下来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惊恐的痕迹。
那个满脸汤汁的躯体躺在集中营中央,他是这场空袭中惟一的遇难者。人们把汤锅抬回厨房。
党卫军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机关枪后面。一幕插曲结束了。
一小时后,我们看见劳工队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样,全都迈着整齐的步伐。我很高兴,因为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好几栋楼被夷为平地,”他说,“但万幸没炸到仓库……”
下午,我们满怀喜悦地清理废墟。
一星期后,我们干完活回来时,在营地中央的集合空场上,看见一副绞架立在那儿。
我们知道点完名后才能领汤,但这次点名耗时比以往都长,命令也比往常更严厉。说来奇怪,连空气都在瑟瑟发抖。
“脱帽!”司令官喝道。
上万顶帽子立即摘下来。
“戴帽!”
上万顶帽子闪电似地戴在头上。
集中营的大门洞开。一队党卫军开进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我们团团围住。瞭望塔上的机关枪瞄着集合空场。
“要出麻烦了。”朱利克小声说。
两个党卫军朝单身牢房走去,回来时押着一个死囚。他是一个华沙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囚徒,那囚徒在集中营呆了三年,又高又壮,与我相比,形同巨人。
华沙男孩背朝绞刑架,面对法官,也就是集中营的头子。男孩面色苍白,但表情严肃毫无惧色,戴着镣铐的双手没有发抖。他用冷静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党卫军和成千上万的囚徒。
司令官开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顿:
“按照帝国元帅希姆莱的命令……某某号囚徒……在空袭中偷了……依照法律……某某号囚徒……被判处死刑。这是对全体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体囚徒的样板。”
人们一动都不动。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哔哔”跳动。在奥斯维辛和伯肯诺,每天都有几千人死去,送进焚尸炉,我已经麻木了。但是,这个斜倚着绞刑架的孩子还是让我深深悸动。
“这场仪式还不快点儿完?我饿了……”朱利克悄声说。
司令官一摆手,总囚头朝年轻的死刑犯走去。两个囚徒给他当助手,为的是换两碗汤喝。
总囚头想蒙上年轻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绝。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刽子手才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刚要给助手打手势,撤掉年轻人脚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来,声音平静而有力:
“自由万岁!我诅咒德国人!我诅咒!我——”
执行人干完了活。
命令像一柄利剑凌空劈下:
“脱帽!”
上万囚徒向死者致敬。
“戴帽!”
接着,集中营的全体囚徒,按楼号顺序,排队从被绞死的孩子前面走过,看着那双绝命的眼睛和从嘴里伸出的舌头。囚头们强迫大家正视他的脸。
而后,我们才允许回到自己的楼里吃饭。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汤,味道比以往的都好!
我见过多次绞刑,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受害者哭泣。这些饱经摧残的躯壳早就忘记了苦涩的眼泪。
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劳工队是电缆队,它的二囚头是荷兰人,此人身高马大,超过六英尺,他管着七百多号囚徒。大家像兄弟一样喜欢他,谁都没有挨过打,他也没有羞辱过任何人。
为他“效力”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人们叫他“跟班”。他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在集中营里,这种脸极为罕见。
在伯肯诺,跟班最遭人恨,他们往往比头领更残忍。我亲眼见过一个跟班,只有十三岁,因为他父亲没整理好床铺而动手打他。老人在无声哭泣,那孩子却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给你面包。明白吗?”但是,大家都喜欢荷兰人的小跟班。他那张脸就像受苦受难的天使。
一天,布纳的中央发电厂突然断电,盖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后,他们断定这是一场人为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循迹而来,一直查到荷兰二囚头住的那栋楼。经过一番搜查,他们找到了不少武器。
二囚头被当场逮捕。一连几星期,他受到严刑烤打,但盖世太保一无所获。他没有吐露一个名字。后来他被转移到奥斯维辛,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
但是,他的跟班却留下来,关在单身牢房中。他也受到严刑烤打,但守口如瓶。党卫军宣判他和另外两个成年囚徒死刑,因为盖世太保发现他们有武器。
一天,我们干完活回来,看见有三个绞刑架——像三只乌鸦——耸立在集合空场上。点完名后,党卫军把我们围起来,机关枪冲着我们——这是一种常规仪式。三个囚徒用铁链锁着——小跟班,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也在其中。
党卫军好像比以往更紧张、更担心。当着数千人的面绞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营的总头目宣读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孩子。他面色苍白,但依然镇静。他咬着嘴唇,站在绞架的阴影下面。
这一回,总囚头拒绝担任行刑者,三个党卫军代替了他。
三个死囚一起朝绳索走去,绞索同时套住他们的脖子。
“自由万岁!”两个人高喊。
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
“慈悲的上帝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人问。
信号一发出,三把椅子被踢倒。
集中营里一片沉寂。在天际线上,夕阳西下。
“脱帽!”司令官吼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至于我们,大家都在哭泣。
“戴帽!”
然后,大家在死者面前列队走过。两个成年人死了,他们的舌头翻了出来,肿胀着,微微发紫。但第三根绳子依然在动,孩子的体重太轻,还在喘气……
他半死半活,吊了半个多小时,在我们眼前挣扎蠕动,我们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仍然活着,舌头依然是红的,眼睛还没闭上。
我听到身后那个人问:
“上帝呀!上帝在哪里?”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
“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那天晚上,汤带有一股死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