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6)
她满怀着这种憧景,急切而兴奋地申请成为一名医疗传教人员。在一个夏末的晴朗周末,她搭乘公交车到圣路易斯面试,并被列入前往韩国的候补名单。但韶光渐逝,传教团延后了行程,最后取消了整个任务。卡罗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补名单,这次的目的地是缅甸。而后,当她还在检查信件、梦想着热带丛林之时,亨利医生来到了这里。那天相当平常,跟一般日子没什么两样。时值晚秋,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节。屋里挤满了人,四处有人打喷嚏和闷声咳嗽。卡罗琳呼叫下一个病人时,也觉得喉咙深处有点干痒。这位病人是个名叫鲁伯特·狄恩的老先生。其后的几星期内,他的感冒会愈来愈严重,最后死于肺炎。此时他坐在扶手椅上与鼻血奋战。他慢慢地站起来,把手帕塞进口袋里,手帕上的点点血迹清晰可见。他走到桌子旁边,递给卡罗琳一张放在深蓝色硬纸板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张略微上了点颜色的黑白照,照片中的女人神情警戒,穿着一件浅桃色的毛衣,头发微微起伏,有双深蓝色的眼睛。爱梅妲是鲁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他跟卡罗琳大声宣告,音量大到大伙都抬起头来。候诊室外面的门开了,那道镶嵌着玻璃的内门随之嘎嘎响。“她很漂亮。”卡罗琳说。她双手发抖,因为他的深情与悲伤触动了她的心弦;因为从来没有人以同等样的热情爱恋着她;因为她已经几乎三十岁,但如若明天过世,没有人会像鲁伯特·狄恩一样,过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着她。她,卡罗琳·洛兰·吉尔,当然跟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样独特,一样值得被爱,但她却不晓得如何表明这一点。艺术、爱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传达不了她的心意。通往候诊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她正试图镇定下来。一名穿着褐色粗呢大衣的男子在门口犹豫地站了一会。他手里拿着帽子,静静地打量质料粗糙的黄色壁纸、角落的蕨藤植物,以及金属架上破旧的杂志。他一头褐发带点暗红色,一脸清瘦,表情专注而谨慎。他并不出众,但姿态与神情有些特别,沉静中带着机警,有种好听众的特质,这些都令他与众不同。卡罗琳心跳加速,皮肤也一阵潮热,感觉又开心又恼人,仿佛忽然被飞蛾的翅膀扫了一下。他的目光迎上她,她马上就明白了;即使在他走过来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着外地口音报上姓名戴维·亨利之前,卡罗琳就百分之百地确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那时他还没结婚。他没有太太,没有婚约,据她打听也没跟任何人约会。无论是当天他巡视诊所还是日后的欢迎会和会诊等场合,她都仔细聆听。其他人忙着说客套话,或是被他听来不熟悉的口音和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分心,她却听出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一点:他偶尔提到那段在匹兹堡的日子,大家从他的履历和文凭中也知道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从来不提过去。在卡罗琳眼中,这种沉默与克制让他蒙上一层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更让她觉得旁人都不像她一样了解他。对她而言,他们每次相遇都别具深意,她仿佛隔着桌子、检验台,以及一具接着一具美丽或不完美的病人的躯体对他说:我懂得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地方。她无意中听到大伙开玩笑说她爱上新来的医生,感到又惊讶,又害臊,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她也暗自高兴,因为谣言说不定会传到他耳里,害羞的她肯定说不出这种话。平静地共事了两个月之后,有天深夜,她发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的脸搁在双手上,呼吸轻缓,带着节奏,看样子已经陷入熟睡。卡罗琳靠在门口,头微微倾斜。在那一刻,她酝酿了多年的梦想全都浮上心头:她和亨利医生将一起离开,远赴世上某个偏僻的地方;他们整天工作,额头上冒着汗珠,手中的工具愈来愈湿滑;夜晚时分,她会为他弹奏钢琴,钢琴可是飘洋过海,顺着某条湍急的河流,穿过茂密的丛林运送到他们的住处。卡罗琳沉醉在梦境之中,想得出神,当亨利医生睁开双眼时,她竟然毫无保留,毫无禁忌地对他微笑。她从未对任何人如此肆无忌惮。他显然大吃一惊,这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她挺直身子,摸摸头发,喃喃地说些抱歉之类的话,脸涨得通红。她掉头离开,深感羞耻,但又有点兴奋,这下他一定知道了;这下他眼中的她,终将如同她眼中的他。接下来的几天,她期待着后续发展,紧张得很难与他共处一室。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她并不失望,反而放松下来,为他迟迟没有行动找些借口,然后继续等待。三个礼拜之后,卡罗琳翻开报纸,看到社交版的婚礼照片。照片中已经成为戴维·亨利夫人的诺拉·阿舍转过头,她的脖子优雅细腻,眼睫毛微微上翘,仿佛一扇扇贝壳……卡罗琳动了动,大衣里开始冒汗。屋里太热,她几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宝宝依然在她身旁熟睡。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木地板在破旧的地毯下嘎嘎直响,天鹅绒布幔垂落及地。好久以前,此地曾是一处优雅的庄园,现在只留下些许残迹。她摸摸布幔后面透明窗帘的一角,窗帘泛黄、脆弱,上面布满了灰尘。窗外,几头牛站在积雪的田野中,到处找青草,一个身穿红色格子花布外套,戴着深色手套的男子清出一条通道走向谷仓,双手上的铁桶晃来晃去。这些灰尘,这堆白雪,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诺拉·亨利凭什么拥有这么多,凭什么过着平静快乐的日子?卡罗琳被这个想法以及自已深沉的怨恨吓了一跳,她任凭窗帘从手中滑落,走出房间,朝着有人声的地方走去。她走进一条走廊,日光灯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闪一闪,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液体清洁剂、水煮蔬菜,以及淡淡的尿味。推车嘎嘎响,有些人高声喊叫,有些人喃喃低语。她转弯,再转个弯,走下一级台阶,来到屋子比较现代的一侧。这里的墙漆成青绿色,胶板地上松松地盖着油毡。她经过几道门,瞥见人们的生活片段,而这些影像如同照片般停驻在空中:一个男人凝视着窗外,阴影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多大岁数;两个护士正在铺床,她们的手臂举得老高,洁白的床单一度几乎飘达天花板;两个空荡荡的房间,帆布摊开了铺在地上,油漆罐堆积在角落;一道门紧闭,然后是最后一道门,门开着,里面有个年轻女子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无袖衬裙坐在床沿,低着头,双手轻轻交握搁在大腿上。另一名女子是护士,她站在年轻女子身后,银色的剪刀闪闪发光,头发像黑色的瀑布般掉落在白布上,女子赤裸的颈背一露无遗,颈子修长、细腻而白皙。卡罗琳停下来站在门口。“她会冷。”她听见自己开口说,两名女子听了都抬起头。坐在床沿的女子有双大眼睛,散发出黑亮的光泽,她的头发本来很长,现在被剪得乱七八糟,长及下巴。“没错。”护士边说边拍掉女子肩上的一些头发,头发在单调的灯光中落在床单上,落在污迹斑斑的油毡上。“但非剪不可。”说完便眯起眼睛打量卡罗琳皱巴巴的制服以及没戴帽子的头。“你是新来的,或者有什么其他事情吗?”她问。卡罗琳点点头,“新来的,”她说,“没错。”一名女子拿着剪刀,另一名女子身着棉质衬裙坐在自己剪落的发渣中。日后当她想起那个时刻,她总把它想成黑白画面。这幅画面令她深感空虚与怜悯,但她却不确定为什么。头发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外透进冷冷的光线,她感到泪水在眼中滚动。另一个大厅中人声回荡,卡罗琳想起纸箱还摆在等候室的天鹅绒沙发上,宝宝依然在箱内沉睡,她赶紧掉头回去。一切都跟她先前离开时一样。印着红彤彤的可爱婴儿脸的纸箱还在沙发上,宝宝的双手握成小拳头摆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诺拉·亨利在吸了麻醉气体昏过去之前曾说,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
一九六四年(7)
菲比,卡罗琳轻轻解开层层毛毯,把她抱起来。她好小,只有5.5英磅,比她哥哥轻,但两人都有一头黑发。卡罗琳检查一下她的尿布,乌黑黏稠的粪便弄脏了潮湿的尿布。卡罗琳换了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内。她一直没醒,卡罗琳抱着她坐了一会,感觉到她好轻,好小,好温暖。她的脸颊是如此袖珍,如此多变。即使在睡梦中,各种表情也如同云朵般飘过她的五官,卡罗琳从中依稀看到诺拉·亨利皱眉的神情,也看到戴维·亨利专心倾听的神态。她把菲比抱回纸箱里,轻轻地把毛毯裹在她的周围。她想起戴维·亨利带着些许倦意,坐在桌前边吃奶酪三明治,边喝完一杯半凉的咖啡,然后重新打开诊所大门。每个星期二晚上,他总是为那些付不出医药费的患者免费出诊。在那些晚上,候诊室总是人满为患。午夜时分,当卡罗琳终于下班,累得几乎无法思考之时,他依然留在诊所里。正因他的善心,她才爱上了他,但他却把她和他的新生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在这里,一个女子坐在床沿,发丝缓缓飘落而下,一团一团柔柔地散落在地面上凄冷的光影中。这事会伤透她的心,他曾提到诺拉。我不要让她伤心。远处传来脚步声,愈来愈近。随后有个一头灰发,身穿一件类似卡罗琳制服的女人站在门口。她身材粗壮,以她的体型而言,行动算是敏捷了,而且一脸严肃。若在另一个场合中碰面,卡罗琳说不定会觉得此人还算顺眼。“我能帮什么忙吗?”她问,“你等了很久了吧?”“是的。”卡罗琳慢慢地说,“没错,我已经等了很久。”女人气愤地摇摇头。“唉,对不起,都是因为这场雪,所以我们今天人手不足。肯塔基州简直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才前进一英寸,整个州陷入瘫痪。我在爱荷华州长大,实在不知道下点雪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只是我个人想法。好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你是西尔维娅吗?”卡罗琳一边问,一边拼命地想记起亨利医生写在行车路径下方的名字。她刚才把纸条落在车上了。“西尔维娅·帕特森?”女人看上去更加气恼。“不,当然不是。我叫珍妮特·马斯特斯。西尔维娅已经离职了。”“噢。”卡罗琳说完就住了口。这个女人不知道她是谁,也显然没跟亨利医生通过电话。卡罗琳手上还拿着脏尿布,这下赶紧把双手垂到身体两侧,把尿布藏起来。珍妮特·马斯特斯双手稳稳地叉在臀部,眯起眼睛。“你是奶粉公司的人吗?”她问,目光移到房间另一端沙发上的纸箱,纸箱上红彤彤的小婴儿露出无邪的微笑。“西尔维娅跟那个业务员有些牵扯,我们都知道。你若是同一个公司派来的,不妨马上收拾东西离开。”她狠狠地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卡罗琳说,“我这就离开。”她加了一句,“真的,我这就走,不会再打扰你。”但珍妮特·马斯特斯还没讲完。“狡猾阴险,你们这些人就是这副德行。送些免费样品过来,过了一个礼拜再让我们付钱。这里或许是智障人士之家,但管理人员可不笨,你明白吧?”“我知道,”卡罗琳轻声说,“真的很抱歉。”远处传来铃声,女人的双手从臀部垂下。“限你五分钟之内离开。”她说,“赶紧走,而且不要回来。”说完掉头就走。卡罗琳瞪着空荡荡的门口,一道冷风飘过她的脚边。过了一会,她把脏尿布放在沙发旁摇摇晃晃的三脚桌中间,摸摸口袋找到钥匙,然后抱起装着菲比的纸箱,快步走向简朴的走廊,想都没想自己在做什么。她穿过两道门,屋外寒风迎面袭来,令人浑身一惊,仿佛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她再次把菲比安顿好,然后开车离开。没有人试图阻止她,事实上,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卡罗琳一上高速公路就加速前进,疲惫感宛若流水滴下岩石般贯穿全身。刚上路的三十英里,她跟自己争辩,有时还讲得很大声。你做了什么?她严厉地自问;她也跟亨利医生争辩,同时想象他额头的皱纹渐渐加深,两颊肌肉不住抽动,他生气时就是这副表情。你在想些什么?他坚持要知道答案,而卡罗琳必须坦承她根本不清楚。但这些对话很快就愈来愈没劲。开到州际公路时,她机械性地开车,不时甩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时值午后,菲比已经睡了几乎十二个小时,再过不久就得喂她。卡罗琳无助地希望在宝宝饿了之前能赶回列克星顿。她开过法兰克福的最后一个出口,离家里只有三十二英里,这时前面车子却突然闪起煞车灯。她减速慢行,然后再慢一点,最后几乎完全停下来。天快黑了,太阳在浓厚的云层中露出黯淡的光芒。开上山坡时,交通全部停滞,一长串尾灯交替闪烁着红光与白光。前面出了连环车祸,卡罗琳觉得自己快要哭了。油表显示油箱里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汽油,只够开回列克星顿,但不足以应付其他状况。看看这个车阵,唉,大伙可能被困在这里好几小时,车里有个出生的宝宝,她不能冒险关掉引擎,停掉暖气。她笔直地坐了几分钟,脑中一片麻木。最近的一个交流道出口在她后方四分之一英里,出口和她之间有一列闪闪发光的车辆。她粉蓝色的车盖上冒出热气,在薄暮中微微闪烁,溶化了少许雪花。天上又开始飘雪,菲比叹了一口气,小脸微微紧绷,然后又放松。卡罗琳凭着一股日后令自己称奇的直觉,猛力扭转方向盘,车子滑过柏油路,开上铺着碎石的路肩。她逆向行驶,慢慢倒着开过一列动弹不得的车辆,那种感觉相当奇怪,好像正经过一列火车。有个女人身穿一件貂皮大衣,三个小孩扮了鬼脸,还有个正在抽烟,穿着夹克外套的男人。她在愈来愈暗的天光中慢慢地倒驶,停滞的交通宛如一条结冰的河流。她顺利地开到出口,这条路通往六十号公路,路旁的树木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房屋打断了绵延的田野,刚开始只有几栋房子,后来房屋栉比鳞次,家家户户的窗户已在暮色中散发出光芒。不久之后,卡罗琳沿着凡尔赛的主要街道行驶,砖面的商店赏心悦目,她一边开车,一边寻找能够引领她回家的标记。克罗格超市的深蓝色店标高悬在一个街区之外的地方,熟悉的店标,再加上明亮的店窗上贴着各种减价宣传单,安抚了卡罗琳的心情。忽然间,她觉得好饿。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星期六,还不到晚上吧?所有商店明天都歇业,而她家里只剩下少数存粮。尽管非常疲倦,她还是把车开进停车场,关掉引擎。温暖轻盈、十二小时大的菲比裹在毛毯里沉睡。卡罗琳把装尿片的包甩到肩头,把宝宝藏到大衣里。宝宝很小,缩成一团紧贴着她,感觉暖暖的。大风扫过柏油路面,残余的雪花随之飘起,片片新落下的雪花在角落盘旋。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泥泞的积雪,生怕跌倒伤了宝宝。与此同时,她也想着若把宝宝留在垃圾箱旁边教堂的阶梯上,或是任何地方,其实相当容易。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这个小生命全由她掌握。她心中忽然充满浓浓的责任感,几乎感到头重脚轻。玻璃门一开,灯光与暖气迎面而来。店里挤满了人,四处都是购物的人潮,购物车堆得老高,一个帮顾客装货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我们因为这种天气才营业到现在,”她进门之时,小伙子提醒她,“再过半小时就打烊了。”“但风雪已经停了。”卡罗琳说,小伙子笑笑,兴奋中带点不可置信,暖气从自动门里源源而出,飘散到黑夜之中。他的脸被暖气烘得红红的。“你没听说吗?今天晚上还会有场暴风雪,但应该没事。”
一九六四年(8)
卡罗琳把菲比安顿在购物车里,走过一排排不熟悉的货架。她不知道该选哪一种奶粉,或是暖奶器。成排的奶瓶各有不同的奶嘴,还有各式小围兜,每样东西都令她再三思量。她朝着结账柜台前进,忽然想到最好帮自己买些牛奶和食物,还得多买些尿片。人们鱼贯经过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有些人甚至停下来,把毛毯拨到一旁看看她的小脸。“噢,好可爱!”,“多大了?”,大家说道。卡罗琳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说两星期大了。“唉,这种天气你不应该带她出来。”一位灰发的女人告诫她,“老天爷啊!你应该赶快把宝宝带回家。”卡罗琳在第六排货架挑选西红柿罐头汤时,菲比动了动,小小的双手猛烈摇摆,开始大哭。卡罗琳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抱起宝宝和装了一大堆东西的包走到超市后方的洗手间。她坐在一张橘色的塑料椅上,听着水龙头的滴水声。与此同时,她还得让宝宝在她大腿上坐稳,从保温壶里把牛奶倒进奶瓶。菲比非常激动,而且又不晓得怎么吸吮,所以几分钟之后才安静下来。最后她终于摸到窍门,吃奶的神态跟睡着时一样专注,小手握拳搁在下巴旁。等到她吃饱了,心满意足了,店里广播说即将打烊。卡罗琳赶紧冲到柜台结账,柜台旁只剩下一个收银员,一脸的无聊和不耐烦。她连忙付账,一只手提着大包小包,另一只手抱着菲比。她刚走出去,店员们就关上了店门。停车场几乎空荡荡的,最后几部车不是闲置,就是慢慢地驶向街道。卡罗琳把装着杂货的纸袋放在车盖上,然后把菲比安顿在后座的纸箱内。停车场另一头依稀传来店员们的说话声。雪花四处飘扬,盘旋在圆锥形的街灯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大。天气预报经常出错,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场大雪,天气预报就完全没有报告。她提醒自己那不过是昨晚的事,但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她伸手到纸袋里拿出一条面包,扯开包装拿出一片来。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饿坏了。她边嚼边关上车门,一心只想回家。她的公寓简朴而整洁,双人床上铺着绒纱床单,每样东西都井然有序。她才调了一半头,忽然发现尾灯微弱地闪着红光。她停下来瞪着尾灯。刚才在超市货架间惶然地走来走去,还坐在陌生的洗手间里喂菲比,而车子的尾灯从头到尾都亮着,灯光流泄在雪地上。她试着发动车子,引擎仅是咔嗒一声。电池早就没电,引擎连响都没响。她走出车外,站在敞开的车门旁。停车场现已空无一人,最后一部车也开走了。她开始大笑,笑声不比寻常,连卡罗琳自己都听得出来。她笑得太大声,几近哭泣。“我有个小宝宝,”她惊慌地大喊,“我有个小宝宝在车里。”但眼前的停车场静静地延伸开去,超市窗户里的灯光在泥泞的雪地上投射出一个个巨大的长方形。“我这里有个小宝宝。”卡罗琳再次喊道,声音在空气里变得越来越微弱。“小宝宝!”她又一次对着一片沉寂大声呼喊。
三
诺拉睁开眼睛,天空几近黑暗,但月亮依然被挡在枝头,苍白的月光映入房内。她一直身处梦境之中,在冰冻的大地上找寻某样失落的东西。草刃尖锐而脆弱,一触即碎,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举双手行走,一时感到困惑。不过她的双手没有刮痕,指甲修饰得整齐而光滑。身旁的婴儿床中,她的儿子正在哭泣。诺拉稳稳地把他抱到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一种本能。她身边的那块床单洁白而凉爽,戴维已经出去了。她刚才睡着时,他被叫去诊所。诺拉把小儿子抱进自己温暖的怀里,掀开睡袍。他小小的双手像飞蛾的翅膀一样在她肿胀的乳房边挥动。他含住乳房,一阵巨痛突然袭来。母乳一流出,痛楚才像波浪般消退。她轻抚他稀薄的头发和脆弱的头盖骨。没错,这个小家伙的力量确实令人惊讶,他的小手静止不动,像小星星一样靠着她的光环。她闭上双眼,在醒与睡之间缓慢地游移。她体内深处的井被开栓宣泄了,奶水汩汩流出。她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成了河流或风,围绕着梳妆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生长的嫩草,以及贴着树芽冒出的新叶;有如小珍珠般洁白的小幼虫化身为蜈蚣、尺蠖,和蜜蜂,小鸟拍拍翅膀飞翔,高声鸣叫,这些全都属于她。保罗的小拳头搁在下巴下面,脸颊随着有节奏的吮吸而微微动弹。环绕在他们四周的宇宙低声吟唱,柔美细致。诺拉心中顿时盈满一股爱意,也升起一股庞大而难以驾驭的快乐与忧伤。当时,她没有马上为他们的女儿哭泣,但戴维已经泪流满面。小宝宝是蓝色的,他告诉她,泪珠滴落在他一天没刮,刚长出来的胡渣上。小女孩连一口气都没吸进去。保罗坐在她的大腿上,诺拉仔细端详:他的小脸皱巴巴的,又是那么恬静。他戴着一顶有条纹的小针织帽,指头粉红、细致而弯曲,小小的指甲依然柔软,有如昼时之月一般透明。诺拉无法接受戴维所说的话,她真的没办法;她对昨晚的记忆刚开始还算清楚,后来便一片模糊:屋外下着雪,他们在空旷的街上开了好久才到诊所。戴维每碰到红灯就停下来,她则拼命压抑那股用力的冲动,阵痛一波波袭来,有如地震般剧烈。在那之后,她只记得断续、奇怪的片段:诊所里安静得出奇,有人在她膝上盖上一块蓝布,触感轻柔;她光裸的背部靠着产台,感觉冰冷;卡罗琳·吉尔每次伸手给她吸麻醉气体,手上的金表就闪闪发光。后来她醒了过来,保罗在她怀中,戴维在她身旁啜泣。她抬起头,关切地看着他,好奇中带点无动于衷,那是麻药的副作用,再加上她刚生产,体内的激素含量依然很高。他说还有个小婴儿、一个蓝色的小宝宝,这怎么可能?她记得第二次用力,戴维声音中隐含着如同激流中岩石的张力。但她怀中的婴儿完美又漂亮,这就够了。没关系,她边跟戴维说,边轻抚他的手臂,没关系。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离开诊所,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潮湿的户外,失落感终于贯穿心头。当时已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融雪与潮湿土地的味道。天气阴沉,山楂树的树枝光秃秃一片。天空阴沉沉的,苍白而粗糙。她抱着保罗,小宝宝跟小猫一样轻。我们家多了一个全新的成员,她心想,感觉好奇怪。她先前仔细装饰过婴儿房,挑选了漂亮的枫木婴儿床和衣柜,贴上小熊壁纸,缝制窗帘,而且亲手缝了被子。事事井然有序,准备齐全,她的小儿子就在她怀里。然而走到诊所门口时,她停在两个细长的水泥柱之间,无法再迈出一步。“戴维。”她说。他转身,一脸苍白,一头黑发,宛如天空下的大树。“怎么了?”他问,“怎么回事?”“我要看看她。”她说,声音轻似耳语,但在寂静的停车场中却显得有力。“看一眼就好,我们离开之前,我得看看她。”戴维把双手插进口袋,仔细看着人行道。今天一整天,冰柱不断从参差不齐的屋顶上掉下来,现在他们脚边布满了碎冰。“哦,诺拉,”他轻声细语地说,“拜托,我们回家吧,我们有个漂亮的儿子。”“我知道。”她应允,因为那时是1964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来听从先生的话。但她似乎无法动弹,也失去了平日的感觉,仿佛正在丢弃某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眼就好,戴维,我为什么不能看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他眼中的哀伤令她的眼眶中充满泪水。“她不在这里,”戴维的声音粗嘎,“这就是为什么。本特利家里的农场有个墓园,墓园在伍弗德郡,我已经请他把她带过去了。过一阵子,等春天到了,我们再过去看看。噢,诺拉,拜托,你这样让我更伤心。”诺拉听了闭上双眼。想到一个小婴儿,她的小女儿被埋在三月冰冷的地面下,她感到体内的一部分被掏空了。她抱着保罗的双臂僵硬而稳定,但身子其他部分的感觉却像液体,仿佛自己也流进沟渠中,随着白雪消失无踪。她心想,戴维说得没错,她不会想知道细节。他登上台阶,把手臂环绕在她肩头,她点点头,他们一起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走向渐渐消逝的天光。他弄妥宝宝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开车回家。他们抱着保罗穿过前廊,走进大门,把沉睡中的他抱进婴儿房。戴维处理每件事以及照顾她的方式都让她安心,因此她没有再跟他吵着要看看他们的女儿。但现在她每晚都梦见丢失了东西。保罗睡着了,窗外茱萸的枝干长满了新芽,在渐渐黯淡的靛青色空中摇动。诺拉扭身,把保罗移到另一个乳房前面,然后再次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她忽然被哭声惊醒,她感到一片潮湿。屋里充满阳光,从刚才到现在已过了三小时,她的乳房又涨满了。她坐起来,感觉全身沉重。她胃部的肌肉松弛到一躺下来就摊散开,乳房涨满了奶水,硬实又饱满,关节仍因分娩而发痛。她走出卧室,走廊上的木板在她脚下嘎嘎作响。保罗在可调桌上哭得更大声,小脸涨得通红。她脱下他潮湿的衣物和湿透的棉布尿片。他的皮肤是如此细腻,一双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鸡翅膀一样细瘦、红润。她想象早夭的女儿在一旁徘徊,静静地观看;她拿着棉花棒用酒精擦拭保罗的脐带,把尿布丢到桶子里泡起来,然后再帮他穿衣。“亲爱的小宝宝,”她一边抱起他,一边喃喃自语,“我的小宝贝。”她说,然后抱着他下楼。
一九六四年(9)
客厅里的百叶窗依然低垂,窗帘尚未拉起。诺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张舒服的皮椅旁,坐下来拉开睡袍。奶水再次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般溢出,带着一股特有的韵律,力量之强,似乎洗净了她过去的一切。她想着,我缓缓醒来,安稳地往后一躺,却因想不起作者是谁而有点苦恼。家里一片沉静,壁炉嚓的一声熄火了,屋外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浴室的门开了又关,依稀听得到水声。她妹妹布丽轻轻走下楼,身上那件旧衬衫的衣袖垂到指间。她的双腿白皙,细瘦的双脚赤足踏在木板地上。“别开灯。”诺拉说。“好。”布丽走过来,手指轻抚保罗的脑袋。“我的小外甥还好吗?”她问,“亲爱的保罗可好?”诺拉看看儿子的小脸,如同往常一样惊讶地听到这个名字。小宝宝还没长成“保罗”的模样,名字像手环似的挂在手腕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落遗失。她曾读过有些民族认为,刚出生几星期的小宝宝悬置在两个世界之间,还不是人间的一份子,所以拒绝马上帮孩子取名字。但她也想不起在哪里读过这回事。“保罗。”她大声地说,语气宛如阳光下的石头一样硬实、确切、温暖,恰如船锚。她又轻轻对自己加了一句:菲比。“他饿了,”诺拉说,“他总是饿。”“啊,看来他跟他阿姨一样。我要去拿几片吐司和牛奶,你需要什么吗?”“或许是一杯水吧。”她边说边看着四肢修长优雅的布丽离开房间。她居然希望向来跟她大相径庭,被她视为对手的妹妹相伴,想来真是奇怪。但这是真的。布丽虽然才二十岁,但她顽固、倔强,而且极有自信。诺拉经常觉得布丽才是姐姐。三年前,还在读高中时,布丽跟一个住在街对面的药剂师私奔。药剂师是个单身汉,年纪是布丽的两倍。大家认为药剂师年纪较长,应该知道对错,所以归咎于他;大家也怪布丽太野。布丽初中时忽然失去父亲,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年纪的孩子最脆弱,难怪会变坏。大家预期这场婚姻早早收场,而且没什么好结果,事实也果然如此。但大家若猜想一场错误的婚姻会让布丽变乖,那就错了。诺拉还是个小女孩时,外面的世界就已经起了变化。布丽不但没有如同大家所预期的羞怯、惭愧地回家,反而申请进了大学,还把名字从布里吉特改为布丽,因为她觉得后者听起来顺耳,感觉轻盈而自由。这场令人颜面尽失的婚姻让她们的母亲难过极了。后来母亲嫁给环球航空公司的一名机长,搬去圣路易,留下两个女儿自力更生。唉,最起码我有一个女儿知道怎么做人,她边说边抬头看看诺拉,她正将瓷器装入纸箱。时值秋季,空气清新,金黄色的树叶如雨般飘落,她泛白的金发如同轻盈的云朵,秀气的五官因为忽然涌现的情感更显柔和,噢,诺拉,你无法想象我多么庆幸有个端庄乖巧的女儿,亲爱的,就算你一直没结婚,你也永远是个淑女。诺拉正把装有父亲照片的相框摆到纸箱里,听了这话又恼怒,又受挫,脸色阴沉了下来。布丽的厚脸皮与胆识也令她大吃一惊。她气社会规范变了样,布丽多少因而得逞,没有因为结婚、离婚和整件丑闻而受到惩罚。她恨布丽对全家所做的一切。她又是多么希望是她先做了这些事情。但这些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始终是个好女孩,向来都如此。她一直跟父亲很亲,父亲是个温和、缺乏组织的人。他是研究羊的专家,不是成天呆在顶楼门窗紧闭的房间里阅读期刊,就是到户外研究,站在一群双眼怪异、歪斜、泛黄的羊群中间。她很爱他,终其一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弥补他对家人的疏忽, 赔偿母亲对于婚姻以及嫁了这样一个冷漠男人的失望。她更觉得应该补偿自己。父亲去世之后,这股让一切变得完美、整顿世界的冲动变得更加强烈。因此她继续乖乖念书,循规蹈矩地照着大家的期望行事。毕业之后,她在一家电话公司工作了六个月。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嫁给戴维之后就开心地辞了职。他们在“沃尔夫威尔百货公司”的内衣柜台相遇,两人随后旋风式地成婚,称得上是她这辈子最疯狂的举动。布丽总说诺拉的生活像一出情景喜剧。你过得了这种生活,她边说边把一头长发甩到肩后,大大的银手镯几乎滑到她的胳膊肘。我可过不来,我大概一个礼拜就会发疯,说不定一天都受不了!诺拉生闷气,强迫自己不响应;她看不起布丽,却又心怀忌妒。布丽选修了有关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课,跟路易斯维尔一家健康食品餐厅的经理同居,然后就不来找她。但奇怪的是,诺拉怀孕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布丽再次登门造访,而且带来一些印度进口的蕾丝货品和小小的银脚链,她说她在旧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这些东西。一听说诺拉打算亲自喂奶,她还带来油印的哺乳指南。诺拉很喜欢布丽来访,她高兴地收下那些漂亮却不实用的小礼物,更庆幸得到布丽的支持。在1964年那个年代,喂母乳是个相当前卫的念头,她很难找到相关信息。她们的母亲拒绝讨论此事,缝纫班的女人们说她们会在浴室里摆张椅子,确保她的隐私。布丽听了嗤之以鼻,令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丽坚称,别理她们。虽然感激布丽的支持,但有时她私底下依然觉得不自在。布丽似乎游走于加州、巴黎或纽约之间。在她的世界里,年轻女子赤裸着上身在家里走来走去,帮自己和靠在她们豪乳上的宝宝拍照,撰写倡导母乳营养价值的专栏。喂母乳再自然也不过,也是哺乳动物的天性,布丽解释道。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哺乳动物,受到天性驱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类的字眼来描述(她觉得这类字眼真像交配或是发情,把某种美好的事降格到牲口的层次),诺拉就满脸通红,想要起身离开。布丽端着放了咖啡、新鲜面包和奶油的托盘回来。她弯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诺拉旁边的桌上,一头长发倾泄过肩。她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发上,修长白皙的双腿缩在身子下。“戴维走了?”诺拉点点头,“我甚至没听到他起床。”“你认为他花这么多时间工作好吗?”“嗯,”诺拉肯定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本特利医生跟诊所里其他医生商量过了,大伙都同意让戴维休假,但戴维回绝了。“我觉得他现在忙一点比较好。”“真的吗?你呢?”布丽边问边咬了一口面包。“我?老实说,我没事。”布丽摇摇手。“你不认为……”但在她刚要开口再次批评戴维之前,诺拉就打断了她。“有你在这里真好。”她说,“没有其他人跟我说话。”“这话没道理,这一阵子家里到处都有人想跟你说话。”“我生了双胞胎,布丽。”诺拉低声说,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梦:那片空旷、寂静、冰冷的大地,以及她疯狂的搜寻。“其他人都没提到她,大家表现得好像既然我已有了保罗,我就应该满足,仿佛生命可以替换。但我有一对双胞胎,我还有个女儿……”她停下来,喉头忽然一阵紧缩,打断了她的话。“每个人都很伤心,”布丽口气轻柔,“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全都纠缠在一起。大伙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此而已。”诺拉把保罗举到肩头,小家伙已经熟睡,他的呼吸温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他那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背。“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但心里还是不好过。”
一九六四年(10)
“戴维不应该这么快就回去上班。”布丽说,“只过了三天。”“他在工作中寻找慰藉。”诺拉说,“如果我有工作,我也会去上班。”“不。”布丽摇摇头,“不,诺拉,你不会。你知道,我一定得说,戴维只是自我逃避,封锁住所有感情,你却还想填满心里的空虚,试图做些弥补,但你做不来的。”诺拉仔细端详妹妹,心里琢磨那个药剂师隐藏了哪些情感。布丽虽然直爽开放,但从来不提那段短暂的婚姻。诺拉虽然暗自同意布丽,但她依然觉得必须为戴维辩护。他在悲伤之中处理了一切;他悄悄安排了无人观礼的下葬,也跟朋友们做了解释,迅速地把悲伤打了结。“他必须用自已的方式来应对。”她边说边伸手拉开窗帘。天空已变得一片湛蓝,在过去短短几小时内,枝头的树芽似乎胀大了。“我只希望能见她一面,布丽,大家认为这样不妥,但我真的很想看看她。我好希望摸摸她,哪怕一次也好。”“这没什么不妥,”布丽轻声说,“我觉得合理极了。”接下来一阵沉默。布丽不自在地打破僵局,试探地把最后一片抹了黄油的面包递给诺拉。“我不饿。”诺拉撒了个谎。“你得吃东西。”布丽说,“体重终究会减轻,这是哺乳不为人知的一个好处。”“才没有不为人知呢,”诺拉说,“你一天到晚都在讲。”布丽笑笑。“我想是吧。”“说真的,”诺拉边说边伸手拿杯水。“我很高兴你在这里。”“嗨,”布丽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能在哪里?”保罗的脑袋很温暖,细致浓密的头发柔柔地贴着她的脖子。诺拉心想,他会想念他妹妹吗?他会记得那个在他短短生命中曾经相随,现在却消失了的亲密伴侣吗?他会永远感到若有所失吗?她摸摸他的头,看看窗外。越过那些大树,她看见依稀挂在天际的月亮,月影已逐渐失去光泽。稍后,当保罗沉睡时,诺拉洗了个澡。她穿上三套不同的衣服,然后把它们全都丢在一旁。裙子在腰际勒得太紧,长裤则紧绷在臀部。她向来娇小、苗条,身材比例匀称。现在身材走样,令她诧异而沮丧,最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套上那件她曾发誓再也不穿的旧牛仔布孕妇装。衣服松垮垮的,感觉很舒服。她穿了衣服却赤着脚,在家里每个房间晃悠,房间跟她的身材一样走样,杂乱无章,到处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衣服散置在地面上,床单从没整理的床上垂落下来,梳妆台上有一层明显的尘埃。戴维在此摆了花瓶,瓶中水仙花的花瓣早已泛黄,窗户也蒙上灰尘。过几天,布丽会离开,她们的母亲则要来访。想到这里,诺拉顿时无助地坐在床沿上,戴维的领带软趴趴地悬挂在她手中。脏乱的房子如重担般压迫着她,室内的阳光仿佛忽然成了实体,有了重力;她没有精力跟脏乱奋战,更何况她似乎毫不在乎,这点更令人苦恼。门铃响了,布丽的脚步声重重地穿过每个房间,激起阵阵回音。诺拉马上就认出这些声音。她在原地多待了一会,觉得精疲力竭,心里想着怎样请布丽把她们打发走。来访的是教堂晚间班的教友们,大伙带来礼物,急着想看看小宝宝。另外两批人已经来过了,一批是缝纫班的伙伴,另一批是瓷器着色班的朋友。冰箱里塞满了大家带来的食物,保罗也像个奖杯一样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诺拉以前造访初为人母的朋友们时,也曾多次重复这些举动,现在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深感厌恶,而非充满感激。大家的来访打乱了生活序,她还得写答谢卡,这加重了她的负担,况且她不在乎那些食物,甚至根本不想要。布丽在叫她。诺拉下楼,她懒得涂口红,甚至连头都没梳,脚丫子依然光秃秃的。“我看起来好丑。”她边跟大家说边走进来,口气中带着一丝叛逆。“噢,不。”鲁思·斯塔林边说边拍拍她身旁的沙发。但诺拉注意到其他人交换了某种眼神,心头不禁浮上一股奇异的快感。她乖乖地坐下,脚踝交叉,双手放在膝上,一副小女孩的模样。“保罗刚睡着,”她说,“我不想叫醒他。”她的声音中隐藏着怒气,语带挑衅。“亲爱的,没关系。”鲁思说。她已将近七十岁,一头柔美的白发梳理得相当整齐。她结婚五十年的先生去年刚过世。诺拉心想,那时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大代价,才维持住整齐的仪容和愉悦的神态?现在也是一样吗?“你受了不少罪。”鲁思说。诺拉再度感觉到女儿的存在,飘渺虚无,无法辩认。她压下一股忽然想跑到楼上,确定保罗没事的冲动。我快疯了,她心想,双眼凝视着地面。“喝点茶好吗?”布丽问,轻松中带点不自然。大家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消失在厨房中。诺拉尽力专心跟大家闲聊:医院的枕头是棉质还是麻布的?大家对新来的牧师印象如何?她们该不该捐毛毯给救世军?然后萨莉告诉大家,凯·马歇尔昨晚刚生下一个小女孩。“足足七磅重。”萨莉说,“凯的气色好极了,宝宝也很漂亮。他们给她取名叫伊丽莎白,跟她外婆的名字一样。他们说生产的过程相当顺利。”而后,大家忽然意识到发生过的事情,顿时一片沉默。诺拉感觉沉默正从内心的某个地方扩散开来,向整个房间蔓延。莎莉抬头看着她,懊恼得满脸通红。“哦,”她说,“哦,诺拉,太遗憾了。”诺拉很想继续说话,让一切重新转起来。合适的词语在她脑际盘旋,可她就是发不出声音。她沉默地坐着,沉默恰似一个湖泊、一片海洋,快要将她们都淹没。“好吧,”鲁思终于轻快地说,“上帝啊,诺拉,你一定很累。”她拿出一个庞大的包裹,包装纸色彩鲜艳,还有一圈紧紧纽成一团的细缎带。“这是大家合送的礼物,我们想你八成已经有太多的尿布扣针啦。”女人们松了一口气地笑笑,诺拉也微笑着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婴儿弹椅,备有金属椅架和布面椅垫,颇似她有次在一个朋友家赞美过的一款弹椅。“当然,他得再过几个月才用得上。”萨莉说,“但是等他一开始动来动去,我们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东西。”“还有这个。”弗洛拉·马歇尔起身说,手中拿着两个柔软的包裹。弗洛拉比班上其他人年长。她年纪甚至比鲁思大,但是个性倔强而活跃。她帮教堂里每个新生宝宝织毯子。从诺拉肚子的尺寸看来,她猜想诺拉说不定会生双胞胎,所以她织了两条婴儿包毯。大伙晚上在教堂聚会,或是休息时间一起喝咖啡时,她的包里总是冒出一团团柔软亮丽的毛线,粉黄、青绿、嫩蓝和粉红的毛线团混在一起。她开玩笑说她可不想冒险猜测小宝宝是男是女,但她确定是双胞胎。当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诺拉接过两个包裹,强吞下泪水。一打开第一个包裹,轻柔的毯子缓缓落在她的大腿上,她失去的女儿似乎近在眼前。诺拉心中充满对弗洛拉的谢意,弗洛拉有着祖母般的智慧,她晓得该怎么办。诺拉拆开第二个包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另一条同样鲜艳柔软的毯子。“这件有点大。”当一件婴儿运动衫落在诺拉大腿上时,弗洛拉表示歉意。“但话又说回来,这个阶段宝宝长得很快。”“另一条毯子呢?”诺拉质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哭泣的小鸟一样粗嘎,心里十分惊讶。她个性向来沉稳,也以脾气温和、谨言慎行而骄傲。“你帮我的小女儿织的毯子呢?”弗洛拉满脸通红,环顾客厅向众人求助。鲁思拉起诺拉的手,紧紧地握住,诺拉感觉到柔软的肌肤以及五指令人吃惊的压力。戴维曾告诉她这些指骨的名称,但她却记不起来。更糟的是,她哭了。“别哭,别哭,你有个漂亮的小男孩。”鲁思说。“他曾经有个妹妹。”诺拉轻声回答。她语气决然,同时环顾众人的脸庞。她们好意来访,没错,她们都很难过,而她却让大家更伤心,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都在试着做她该做的事,但她觉得很累。“她叫菲比,我想听听有人说她的名字,你们听见了吗?”她站起来。“我要有人记得她的名字。”随后,有块冰凉的白布贴在她额头上,好几双手搀扶她躺在沙发上。她们叫她闭上双眼,她依言照办,但泪珠却依然滚滚而下,如同泉涌,她似乎停不下来。大家又开始说话,讨论应该如何是好,声音仿佛在风中翻旋的雪花。有人说即使母子均安、生产过程顺利,产后的几天也可能忽然心情低落,一点都不奇怪;另一个声音建议马上打电话给戴维。但这时布丽来了,冷静而优雅地把大家送到门口。大家离开之后,诺拉张开眼睛,看到布丽穿着她的一件围群,绣着荷叶边的腰带松松地系在纤细的腰际。弗洛拉的毯子在地上一堆包装纸之间。她拾起毯子,将手指缠绕在柔软的毛线间。她擦擦眼泪,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