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无名氏 本章:六~十

    六

    跋涉东海道

    由于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屡次命令:“着即押解前来。”先是将正三位中将重衡从土肥次郎实平手里转押到九郎御曹司的住所,然后于同年三月十日,由梶原平三景时陪同,把他押解到镰仓。自从在西国被俘,先被押送至京城已是怅恨万分,如今又被押解至关东,那心中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到达四宫河原【1】时,那里的名胜古迹,令人不禁兴起怀古之情。从前延喜年间第四皇子蝉丸【2】居住在此处的茅屋之中,他不顾山关之下的狂风暴雨,清静自然地弹奏琵琶。有个叫博雅【3】三位的人,不顾刮风下雨,昼夜移步堂前伫立倾听,连续三年从不间断,终于学得三支名曲【4】。重衡想起这件事,心中不禁怅然。翻越逢坂山,便是马蹄声为之震耳的势田地方的唐桥,再走过云雀高翔的野路之里【5】,往北就能看到琵琶湖畔志贺浦的湖光春色,以及云雾迷蒙的镜山和比良山的高峰,再往前行便靠近伊吹山的山岳了。那不破关的古时哨所,虽不十分引人入胜,但却有雄伟而又雅致的情趣;至于那鸣海町的潮汐,则突然沾湿了旅人的衣袖。从前在原业平满怀离愁地在三河国的八桥凝视着四处狂奔的河水,那催人泪下的乡思,着实悲哀。往前渡过滨名桥,只听见松林风啸,海口潮鸣,即使并非身陷囹圄,那心中也够凄楚的了。在这令人断魂的黄昏,竟来到了池田的驿站。这里艺妓的领班乃是以前熊野神社的内侍,当晚就留他在这里住宿。她见到中将说道:“从前难得向你转达我的情意,今日突然光临此处,真是出人意料啊。”于是作歌道:

    相逢在逆旅,蓬荜一当垆;

    漂零异乡地,谁不忆故都。

    三位中将重衡答歌道:

    旅人行无定,何为思故乡;

    即使故都在,安居难久长。

    然后问道:“如此风雅,这首歌的作者是谁呀?”景时恭敬地回答道:“您难道不记得了吗?如今屋岛的内大臣宗盛卿,当年任骏河国国守时,曾在京都召见她,深为宠爱。因她老母留居乡间,多次请假回家省亲,都未批准。恰巧在三月初的时候,她咏了一首歌道:

    京中春色固足惜,

    东国之花已凋零。

    于是便准假,让她回去了。的确是东海道第一的名人哩!”重衡离开都城已有多日了,此时三月已过了一半,远山的樱花犹如残雪,烟霞布满海湾各岛,他不断回想旧事,心中想着结束此行之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哀叹道:“想我如此遭遇,必是前世的报应吧!”说到这里,泪流不止。想起母亲二品夫人,身边已无一子,她该是怎样地悲伤啊!妻子大纳言典侍面对如此无可奈何之事,也只能百般地求神拜佛了,但哪里又会有什么灵验。古语有云“无子得安然,有子徒愁叹。”这也不过是宽慰之词罢了。及至行到佐夜的中山,从没料到再一次攀越这条山路,所以只能在心中更添几分悲伤,衣袖多沾几许泪水。走上宇都山边的崎岖险路,提心吊胆地攀越过去;跨过手越山岭之后,往北走不多远,就是大雪山了。向人打听才知此处乃是甲斐国的白根山。这时重衡强忍热泪,咏出一首歌来寄托他的愁绪情怀,歌曰:

    微命何足惜,苟延至如今;

    岂意重瞻望,甲斐山白根。

    穿过清见关,到达富士山旁的原野,望北面,青山巍峨,风吹松梢声飒飒;看南面,沧海漫漫,浪拍峭岸白茫茫。再往前便是足柄山,那山上崇祀着足柄明神【6】,他有一首歌:“有情当憔悴,丰满是无情。”是很出名的。往下再经过小余绫森林、鞠子河、小矶浦、大矶浦、八松、砥上原、御舆崎等地,一路上匆忙前行,日复一日,终于到了镰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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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四宫河原位于今京都市山科区。

    【2】蝉丸是琵琶名手,传说晚年失明隐居于逢坂关附近,其实并非醍醐天皇的皇子。

    【3】博雅是醍醐天皇的皇孙,以善弹琵琶闻名。三位是他的官阶。

    【4】三支名曲为《流泉》、《啄木》、《杨真操》。

    【5】野路之里是琵琶湖沿岸的地名。

    【6】据传说,足柄明神入唐居住三年后回国,见其妻寂守空闺多年,反而肌肤丰盈,洁白清丽,乃作了一首歌,大意是:“若有思慕盼归之心,形容必然憔悴;今乃益增其丰盈,足见于我并无思慕之意。”终于两相离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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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千手姬

    兵卫佐源赖朝立即召见重衡,说道:“原打算一则让法皇息怒,二则想为家父雪耻,所以决心灭掉平家,没想到能和你在这里见面。照这样,也想见一见屋岛的内大臣呢!以前焚毁南都寺院的事,是出于已故太政大臣入道相国的命令也罢,是一时应急的措置也好,总之,那都是极其严重的罪行了。”重衡听完说道:“火焚南都,与已故入道相国根本毫无关系,也并不是我重衡之意,实是由于镇服僧众的恶行,事出意外,竟至焚毁了伽蓝寺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从前源平两家同列君王左右,辅佐朝廷。近年来,源氏运衰,固已无庸赘言。想我平家,自从保元平治以来,屡次剿灭叛逆,所领恩赏无数;并且忝充天皇外戚,一族之中,封赏受爵者六十余人。二十多年来,荣华富贵,盛极一时。现今气运衰颓,重衡累绁,以至遣送到此。常言说:‘诛讨帝王之敌者得享朝恩,七世不绝。’看来纯系妄语。已故入道相国为捍卫朝廷,屡次冒死犯难,而所受恩泽,仅及一世,子孙又当如何呢?如今运败离京,暴尸山野,一门声誉尽付西海流水!我今遣送至此,实属出乎意料之外。这一切只能说是前世宿孽,遗憾终生罢了。然而,古书有云: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1】。上古犹且如此,何况当今末世呢。凡是手执弓矢的人,上阵迎敌,被杀亡命,也无所谓耻辱。现在但求你开恩,快些斩首吧!”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梶原景时在旁听了,流着泪说道:“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将军!”当时其他在座的人也没有一个不替他悲哀的。兵卫佐说:“我决不认为平家是我一己的私敌,一切都是按皇上的旨意办事。”人们说:“重衡是焚毁南都寺院的罪人,南都的人一定会要求惩办的。”于是把重衡交给伊豆国的狩野介宗茂暂时看押起来。这情形就好象在尘世上做了孽,到了阴间在七七之内要辗转遭受阴曹十王【2】的刑罚一样,好悲哀啊。

    且说这狩野介宗茂倒是个很讲情义的人,对待重衡并不苛酷,反而照顾得很是周到,甚至准备了热水让他洗澡。重衡心想,一路上风尘仆仆,污垢不堪,莫非是让我洗净了身子然后斩首吗。正在寻思的时候,忽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官,推开浴室的门走了进来。这人面目白皙,姿容清秀,文静而又美丽。在印花布单衣外面罩着一件花格的浴衣。随后又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童,穿着紫绀色的单衣,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端着梳发用具的盘子。重衡在她们的帮助下从容地洗了身子,梳了发,沐浴完毕。这女官告辞的时候,对重衡说:“说是怕派男人来笨手笨脚的,还是派女人来好些,所以就派我来了。兵卫佐还说,您如有什么话,可对我说。”重衡说:“处境如此,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所盼望的只是出家入道。”女官如实转达之后,兵卫佐说:“出家是不可能的,只因他并非我赖朝一已之私敌,而是朝廷的叛逆,这是断然不能允许的。”重衡向看守他的武士问道:“刚才这位女官是个好人,她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她是手越地方一位艺妓领班的女儿,无论容貌姿态,还是性情品格,都是超群出众,无与伦比的。近二三年召进府来服侍兵卫佐,名叫千手姬。”

    那天夜里下着小雨,四周很是寂静,这位女官手拿琵琶和琴走了进来,狩野介也把酒相劝,并且与十几个从卒凑到重衡跟前。千手姬上前斟了酒,重衡饮了少许,心情郁闷难解,于是狩野介说道:“您也听说了吧,镰仓公【3】有言:要好好照顾,如若有所怠慢,将来你们可别怪我赖朝。我原是伊豆国人氏,在镰仓是暂时寄居,所关心的只不过是安于职守而已。行啦,请唱一支歌,饮一杯酒吧!”千手姬便递过一盏酒来,并开口唱道:“罗绮其犹重兮,怨织女之无情。”如此这般唱了一两遍之后,重衡说道:“凡吟咏这首歌的人,北野天神【4】一日三次飞翔空中予以保护。可是重衡今生今世已经无缘了,不能和你一起唱,若罪孽不重的话,倒还可以随唱几句。”之后,千手姬随即唱了一首古诗“虽犯十恶,神佛渡之”,接着又唱了四五遍流行曲子“想进极乐界,就该诵佛号”。这时重衡猛饮了一杯,然后千手姬接过酒杯递给狩野介。狩野介饮酒时,千手姬弹起琴来。重衡欣赏着琴音,开玩笑说:“这支乐曲,一般称为《五常乐》,对重衡来说,不如称之为《后生乐》【5】。索性再弹一支往生曲吧。”于是取过琵琶,调好了琴弦,弹起《皇獐曲》【6】来。夜渐渐深了,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重衡说道:“想不到东国也有如此风雅的人,无论如何,请再唱一支歌吧。”于是,千手姬又唱了一曲《白拍子》【7】:“同宿一树之荫,同掬一河之水,莫不是前世的缘分。”唱得音圆调正,情韵俱佳。重衡也唱了一首古歌:“灯暗兮,数行虞姬泪;夜阑兮,四面楚歌声。”这是引用唐土古代的故事,汉高祖与楚项羽争夺天下,交战七十二次,项羽每战皆捷,唯独最后决战,一败涂地,当时欲乘日行千里的乌骓马,与虞姬一同逃遁,怎奈乌骓马裹足不前。项羽垂泪道:“大势去矣,骓马不逝!敌人且数袭击,与尔永别矣,宁不痛哉!”通宵歌咏,悲叹不已。此时,灯火昏暗,虞姬悲凄,哭泣不止。夜将微明,敌军围困,四面楚歌。桔相公【8】将此种心情赋之于诗,重衡转念及此,借以抒发自己的悲愤,这倒是很风雅的传说呢。

    就这样歌咏弹奏,直至天明,武士们告辞退出,千手姬也拜辞回府。到了清晨,兵卫佐正在府内佛堂捧诵《法华经》,千手姬上前拜见,兵卫佐笑道:“我这介绍人不错吧。”斋院次官中原亲义此时在旁抄写文卷,因而问道:“说的是什么事?”“原以为平家的人除了弓矢之外其它的一点也不懂,这个三位中将既能弹琵琶,又能咏歌,我站在外面听了一宿,倒是个不错的人才。”亲义说道:“昨夜倒是应该去听听,因偶感小恙未能前往,以后一定要常去站着听。平家原来代代有歌人才子,以前曾用花儿来比拟他们,这三位中将据说被比拟为牡丹呢。”兵卫佐说道:“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至于他琵琶的音调,歌咏的声韵,赖朝认为这是后人很难赶上的。千手姬自此在心里种下了相思的种子,后来听说重衡被押往奈良斩首,她便即刻出家,身穿墨染缁衣,在信浓国的善光寺入道修行,为重衡的来世祈福。据说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实现了永归极乐净土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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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史记·越世家》。商汤王曾被夏桀王囚禁在夏台,周文王曾被殷纣王拘系在羑里。

    【2】据迷信说法,人死后连续七个七天,要在阴间受十个冥王的审判。

    【3】镰仓公是对兵卫佐源赖朝的尊称。

    【4】北野天神即菅原道真。参见第二卷第四节注六。上面这句歌摘自他的作品。

    【5】《后生乐》是祈祷来世的乐曲。日语里“后生”与“五常”谐音,都念gosho。

    【6】皇獐是唐乐的曲名,与往生谐音,都念ojo。

    【7】《白拍子》是平安朝末期流行的曲调。

    【8】桔相公即参议桔广相。上面所引诗即其所作,见《汉和朗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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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横笛

    却说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虽然置身屋岛,那心神却早已飞往京都去了。羁留在故土的夫人和儿女,其形容姿影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使他片刻不能忘怀。于是他想:“如此下去,生有何用。”于是便在寿永三年三月十五日【1】清晨,悄悄出了屋岛住所,密令与三兵卫重景和名叫石童丸的侍童,还有一个擅于驾船名叫武里的舍人,跟随他从阿波国的结城浦乘小船出发了。经过鸣户浦朝着纪伊路驶去。然后途经和歌海湾、吹上港口、崇祀衣通姬的玉津岛神社【2】以及日前、国悬两神宫【3】,抵达纪伊国的凑港。维盛心想:“在此处弃舟登陆,沿山路向京都行进,用不了多久,心中相思之苦就可消失了。但是正三位中将被俘之后沿这条大路示众,在京城和镰仓受尽了屈辱,真是让人遗憾啊,倘若我也被俘,岂不辱没了亡父的英名吗!”于是极力克制住向往京都的心情,朝着高野山走去。

    在高野,有一位颇有旧交的高僧,那人便是家住三条的斋藤左卫门大夫茂赖之子、斋藤泷口时赖。他原是小松公的侍从,十三岁时进入藏人所【4】供职。当时建礼门院有个做杂役的女僮名叫横笛,泷口对她十分钟情。此事被他父亲知道后,告诫他说:“想跟权门之女攀亲,找个进身之阶吗?还是找个职小官卑的人家吧。”泷口回答道:“听说有个叫西王母的,她生于古代,而不在当今;有个叫东方朔的,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在这老少不定的人世,光阴短暂;即使寿长,也不过七十、八十,其中年富力强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梦幻一般的人世,与丑陋的女人纵有片刻的温存,又有何益;而与恋慕的女人相亲近,却又违反父命。因此,这的确是促我醒悟的良机。除了厌恶尘世,遁入佛门,别无他途了。”在他十九岁那年,便剃掉发髻,进入嵯峨山的往生院修行去了。横笛得知此事后,说道:“本当抛开我才是,不想反倒出家入道了,岂不是恨事吗!既然要抛离红尘,为什么不先让我知道。不论你多么绝情,不找你问个清楚,我死不暝目。”这样下了决心,便在某日黄昏出了都城,往嵯峨山去了。那时正当二月十几,梅津里的春风飘来诱人的芳香,大堰川的月影显出朦胧的清辉。非止一端的离情愁绪,岂不完全起于那个人吗!到往生院打听了一下,没有一个僧徒确切知道他的行踪。随后,在这里歇一下,到那里问一下,到处都问不出他的下落,未免太让人失望了。这时,忽然从颓坼的僧房里传来诵经的声音,那不正是泷口入道吗!于是让同她前来的女人替她说道:“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多么想瞻仰一下你出家后的仪容呀!”泷口入道听了,心里为之一动,从纸窗的隙缝向外望了一下,果然是她找到这里来了。此种情形之下,道心何等坚强的人也难免要软弱下来的。然而,他却打发人出来告诉她们说:“没有那个人,一定是找错门了。”就这样没见面就把她打发走了。横笛心中很是难受,既怨恨,又无计可施,只好强忍着眼泪回去了。泷口入道对同室的僧侣说:“这里如此幽静,的确是宜于修行念佛的好地方,可是那个不死心的女人找上来了,即使一次不为所动,难保下次不会动摇,所以只好离开此地了。”于是,就逃出嵯峨,攀上高野,到清净心院去了。以后不久,听说横笛也出家为尼了。泷口因而作了一首歌给她,歌云:

    红颜弃青丝,我心何悲凉;

    闻道入佛法,破啼喜气洋。

    横笛答了他一首,歌云:

    落发心悲切,俗缘其未了。

    横笛怀着怨恨之情住在奈良法华寺里,不久以后,也就离开尘世了。泷口入道听得此事,更加坚心信佛,父亲也宽恕了他的不孝。因此,亲近的人更加信任他,称他为高野贤僧。

    且说三位中将维盛寻到了泷口,相见之后,没有了往昔的感觉。昔日在京城时,他身着狩衣,头戴乌帽,襟正鬓直,是个衣冠楚楚的俊男子;如今相逢,虽然年纪不满三十,却已是瘦骨嶙峋的老僧姿态了;但那一身漆黑如墨的袈裟,却又显露出一心向佛的模样,倒令维盛有几分羡慕。晋代的竹林七贤【5】,汉代的商山四皓【6】,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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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寿永三年四月改元为元历,所以三月份仍称寿永。

    【2】衣通姬是日本第十九代天皇允恭天皇的皇妃,姿容美丽,其肤色透衣可见,所以称之为衣通姬。死后,为其建立玉津岛神社,崇奉为神。

    【3】日前、国悬两神宫位于和歌山市郊。

    【4】藏人所是宫中照应天皇日常生活兼管传谕转奏以及书写公文等事务的机构。其长官称为别当,次官称为头,一般官员称为藏人。

    【5】竹林七贤即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

    【6】商山四皓是避秦乱,隐居于商雒山中的四位须眉皆白的老人,即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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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高野山

    泷口入道见了三位中将维盛,说道:“这不是做梦吧?你是如何从屋岛逃到这里来的?”维盛答道:“说来话长,和全家一同离开京城,逃奔西国之后,对留在故里的妻室儿女很是怀念,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这种心情虽难以启齿,但形容之间难免有所流露。内大臣和祖母大人都说我:‘和池大纳言【1】一样,怀有二心。’如此被怀疑,使我觉得留在那里也没多大用处,更加不能安心了,于是就惶恐地离开该岛,逃到这里来了。本想回京同妻子儿女见一面,但想起正三位中将重衡被俘示众的事,觉得有些不妥,与其同样丧命,倒不如在此出家,纵然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亦在所不惜,只盼能够了却参拜熊野的宿愿就心满意足了。”泷口答道:“如梦一般的人生,怎样度过都无不可,只是死后落入黑暗永劫的世界,那就不堪设想了。”于是,由泷口入道引导,在高野山的寺院巡礼一番,随后走进最深处的弘法大师的院堂去了。

    高野山距京城二百里,远离闹市,杳无人声;晴朗时,山风雀鸣;天暮时,日影沉斜;八岳高峰,九道深谷【2】,真是令人心静如水。花色绽于林雾之中,铃声响彻云霄之上;寺院中瓦顶生松,墙上生苔,显示其已是久经风霜了。当初醍醐天皇在世之时,按照梦中神佛的指引,要给弘法大师奉献一件深红色御衣。于是命令中纳言资隆卿为敕使,会同般若寺僧正观贤【3】去参拜高野山。当他们打开庙门,奉献御衣之时,因为雾气太重,无法参拜大师。观贤因此深感惆怅,流泪说道:“我出自慈母之胎,进入恩师之室,从未冒犯戒律,为何不让我顶礼膜拜呢。”于是五体投地,哀泣不已。过了一会,雾散云晴,月光如霁,乃得朝大师膜拜。顿时,观贤感动得满脸热泪,当即给大师献上御衣。尤为神奇的是,大师头发显得很长,竟给大师剃了一次头发。陪同敕使和僧正前来参拜的还有僧正的弟子石山寺的内供淳祐,当时他还是一位童僧,未能上前膜拜大师,兀自失望叹息。僧正于是牵着他的手,按他俯于大师膝前。从此以后,他这只手竟然一生都散发着芳香。据说这芳香濡染到石山寺的经卷上,一直残留至今。传说弘法大师曾向天皇转奏这样的话:“我因从前得遇普贤菩萨,详细传授给我印契和真言【4】,所以便立下宏愿,远离印度到这外国来,日夜为万民祈祷,转达普贤菩萨的慈怀。我以肉体之身参得佛法三味,等待弥勒菩萨的现身。”这正与当年摩诃迦叶隐居在鸡足山洞窟,等待弥勒菩萨出现在翅都城下一样。大师圆寂是在承和二年(835)三月二十一日寅时一刻,距今已三百余年了。今后再过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才会再次现身,举行三次讲经法会,这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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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池大纳言即平赖盛,官职为大纳言,居住池殿,所以称为池大纳言。平家撤出京城时,他留在京中投靠源赖朝,参见第七卷第十九节。

    【2】高野山的峰峦,按佛教中曼陀罗的八叶九尊的说法,分别取名为八岳九谷。

    【3】僧正观贤是弘法大师的第五代弟子。

    【4】印契也叫印咒,就是佛菩萨屈指折叠成各种咒文的形式。真言是梵语mancara的意译,原意为秘密的话;所以也叫密咒或陀罗尼。据佛教真言宗的说法,手做印契之状,口中念诵真言,便可进入菩萨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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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维盛出家

    “想我维盛,身无归所,正如雪山中哀啼的苦寒鸟,有今日没明日地苟延时日罢了。”维盛自思自叹,泪流不止,不胜哀戚。尽管海风熏黑了肌肤,无尽的忧虑折磨得他日见憔悴,甚至变得让人难以辨认,但是与一般世人相比,仍然是很英俊的。那天夜里,泷口入道回到庵室,通宵达旦地给维盛讲述古今的故事。这足以证明,这位高僧对佛法造诣精深,大彻大悟,已从深夜清晨的钟声里知晓了生死之意。维盛暗想,倘若能够做到,我何尝不想摆脱世俗的羁绊!于是,等到天明,便请求东禅院的高僧智觉上人度他出家。同时,把与三兵卫和石童丸二人叫来,吩咐道:“我维盛心有难言之苦,前途艰险难以立足,生死亦难预料。从现时的情况来看,给平家做过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你们也可找点营生,聊以过活吧。你们看到我有了最后的归宿,就赶快回到京城,各自谋生,养活一家老小,同时也可为我的来生祈求冥福。”二人听了,落泪不止,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与三兵卫忍住泪说道:“我重景的父亲、与三左卫门景康,在平治之乱时,随同重盛公出征,在二条堀河河畔与镰田兵卫厮杀,被源义平那厮所害,我重景怎能有负于亡父呢!当时,我才满两岁,对此一概不知,母亲又在七岁上亡故,没有一位近亲抚养我。故内大臣重盛公说:‘这孩子的生父是为我丧生的,就让我抚养吧。’当我九岁时,为我举行了冠礼【1】,当天夜里给我束了发髻,并且说:‘盛字是我家传的,五代就取这个盛字;松王【2】就取个重字吧。’于是给我取了重景这名字【3】。因为父亲死得英勇,我乃得承受光荣,得到长辈的照料。重盛公临终前,无任何遗言,唯独把我叫到身边,说道:‘多可爱的孩子,你把我重盛视同父亲,我重盛把你视同景康,下次任命官员,给你晋升为卫门尉,与你父亲在世时一样,也称为卫门尉。若不如此我心不安。我死之后,希望你不要违背少将【4】的话。’现在你说出这番话来,不是让我于千钧一发之际临难脱逃吗!你这么说,真让我进退两难。你说‘给平家做过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其实,目前得意的几乎都是源氏的部属。你在成神成佛之后,我即使得享荣华富贵,也活不到千年;即使能活上一万年,终究还是要死。在当前这种遭遇下,其实正是悟道成佛的好机缘!”说着,自己顺手剪掉了发髻,哭泣着让泷口入道给他剃度出家了。石童丸见此情形,也齐根剪掉了发髻。他也是从八岁起就跟着维盛的。维盛也待他不薄,所以也让泷口入道给他剃度了。维盛见他们二人先一步出了家,自己更加急切,总之非这样不可了,便反复唱了三遍:“流传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终于出家了。后来维盛又说:“唉,爱我世俗风貌的人,现在请看一看吧。看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留恋了吧。”足见俗根难断呀。三位中将和重景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七。石童丸只有十八岁。

    维盛又向舍人武里吩咐道:“你赶快回屋岛去,不要去京都,因为情况是隐瞒不住的,倘若让夫人知道,她会出家的。回到屋岛,你对他们说:正如大家所料,世间形势都不尽人意,不如意的事越来越多,不必一一禀报了。左中将清经在西国投水而死,备中守师盛在一之谷捐躯,我又身陷如此遭遇,实在是无脸见人,我为此极为痛心。我家祖传的虎皮铠甲和小乌宝刀,从平贞盛将军起嫡长相传,历经九代传至我维盛,若平家有幸中兴,就请替我传给六代【5】吧。”武里听了答道:“我要等到您的事有了结果,再回屋岛去。”“那好吧。”这么说了之后,就一起留了下来。泷口入道也为了传经度化和他们呆在一起。后来,他们便以深山苦行僧的模样离开高野转赴纪伊国的山东去了。

    一路上,从藤代神社开始,他们逐一参拜了沿途的小社。当他们行至千里之滨的北边、岩代神社的前面时,遇到七八骑身穿狩猎装束的武士。心想,这次肯定是要被捕的了,于是各自拔出短刀,打算剖腹。但是,当这些武土走近时,并未见有任何加害的意思,却赶紧滚鞍下马,谦恭有礼地俯首而过。维盛心存疑惑地想道:“必定是相识之人,到底是谁呢?”只见他们加快步伐,匆匆往前去了。来人乃是纪伊国住人汤浅权守宗重的儿子汤浅七郎兵卫宗光【6】。宗光的随从们问道:“这是何人?”宗光流着泪道:“唉,这人就是小松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将维盛,不知为何从屋岛逃到这里来。他如今变成了僧人装束,连与三兵卫、石童丸也陪伴他一起出了家。本想走近时见个礼,可是恐有不便,就径直走了过去。唉,这样子真是好凄惨呀!”说着,以袖掩面,泪流不止。随从们也都跟着不断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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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作元服,亦称冠礼。是日本古时的一种仪式,男子一般在十一岁至十六岁时举行,从此束发,加冠,改换服装,表示已经成年。

    【2】五代是维盛的乳名,松王是重景的乳名。

    【3】据明治书院《平家物语评讲》本,下面还有一段:“我乳名之所以叫松王,是因为在我落生五十天的时候,父亲抱我晋见重盛公;重盛公说:‘这座宅院的地名叫作小松,就用它取名作为祝贺吧。’于是给我取个乳名叫松王。

    【4】少将即平维盛,当时为右近卫少将。

    【5】六代是维盛的幼子。

    【6】宗光原来依附平家,现在归依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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