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正紧,贵阳都司桥的贵筑县衙门,突然接到了一份语气激昂的起诉状。
此状乃贵州巡抚衙门的钱粮师爷张茂萱所呈。原、被告分别是张茂萱本人和“川乡酒家”的钟老板。诉状中,原告张茂萱措辞跋扈,言简意赅。他严厉要求贵筑知县洪承炬“秉公执法”、“如状所请”,从速判令被告钟老板兑现承诺,立即向其给付一千两银子的酬金。
这场龌龊,最先起于一句客套性的“过路话”。那话是钟老板说的。
上年,在白斯德望和巡抚衙门扯皮的过程中,“川乡酒家”的钟老板自始至终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受白斯德望委托,钟老板还曾经去巡抚衙门找过张茂萱,希望他能够从中帮忙斡旋,平息这场纠葛。
“我和张先生打交道,已不是一天两天。这件事情,万望张先生给以关照!”为此,钟老板许诺道:“只要张先生出了力,钟某定有后报。”
当时,张茂萱一面随口应承,一面趁势向钟老板借钱。钟老板问他借多少,张茂萱大大咧咧地说:“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最少要两千。”
钟老板惊叫:“哎哟,这么多,到底是你借还是给别人代借?”
张茂萱:“我实话实说,这钱是蒋霨远借的。”
钟老板:“那……以后,你和蒋霨远,哪个还这笔钱?”
张茂萱:“打酒只问提壶人,当然是我来还嘛。”
钟老板沉吟道:“张先生,这笔钱数目太大,请你稍等两天,我尽量想法筹集。”张茂萱前脚刚走,钟老板立即就去北教堂,将此事汇报给了白主教。“不不不,”白斯德望一个劲地摇头,“钟,你千万不能借钱给他。”
钟老板急忙赔笑道:“白主教,你尽管放心。即使没有眼时这个皮绊,钟某也不敢把钱借给这‘烂人’。”
“嗯——‘烂人’!‘烂人’是什么东西?”白斯德望睁大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钟老板解释道:“在贵州巡抚衙门中,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的德行,白主教该是有所耳闻吧?这二位师爷,平素里惯于抓拿骗吃、坑蒙拐骗,名声臭不可闻糟糕透顶。贵阳的老百姓,背地里称他们是‘烂人’!”
白斯德望愤愤不平地说:“岂止有所耳闻!钟,不瞒你说,早在几年前,我就无端遭受过那‘冷板凳’的羞辱!现在,非但你不能借钱给张茂萱,你还要火速给其他教友转达,谁也不能借钱给张茂萱——否则,那会误了我们的大事。”
张茂萱终究未能在钟老板那里借到银子。
不久,随着巡抚蒋霨远的彻底妥协,北教堂在姚家关大张旗鼓修建“圣地书院”。接着,教堂设定了种种限制,在城乡四处招生。
直到这时,蒋霨远等官员和张茂萱才有所醒悟。
张茂萱:“超儒,老子们被洋和尚耍了!”
冷超儒:“那些洋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张茂萱:“超儒,你我都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啊!无论你我还是中丞大人——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平日里,我们洋洋洒洒,弄文舞墨,自以为天地玩于股掌之间。如今,居然一起来吃这种哑巴亏!”
“尽搞马后炮!”冷超儒鄙薄地说,“当初,这主意是你张心培给老鬼出的。”说着,他故意尖着嗓子,用挖苦的口吻模仿张茂萱:
“‘干脆点,蒋大人,砍倒树子省得老鸹叫!’心培,记不记得——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张茂萱说:“当时,我也是一片好心。我主要担心白斯德望再来泼治那老鬼。其实,如若白斯德望不给赵畏三摊牌,我也不会赞成让步。”
“哼!”张茂萱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这口恶气,我张心培非出不可!”
冷超儒连忙说:“心培,对这件事,在下当时就怒发冲冠,愤愤不平。可蒋霨远一个劲地责备我,说我不会审时度势!心培,有些话憋到今天,我实在不吐不快,索性对你说句出格的内心话好啦。”
他将目光折往文案房的窗户外面,警惕地睃巡了两眼,小声说,“我时常在想,大清国的皇帝和官员们,为何都这般地委靡无能、软弱可欺?在此,冷超儒不妨口出狂言——长此以往,我炎黄子孙还要受那洋人们几朝几代的窝囊气!?”
说话间,冷超儒额头两边的青筋蹦跳。
“算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球那么多!”张茂萱叹口冷气,劝慰冷超儒,“当今这大清国,谁不蝇营狗苟、谁不装聋作哑、谁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心培呀,你我须识得大体、顺应潮流,万不可逞强斗狠,那样……无异于白操心,找些气受。”冷超儒皱着眉头,细细想了一阵,觉得张茂萱所说的句句在理。
其实,张茂萱何尝不感到窝火!
“你我又不是目不识丁的田夫野老,岂能白白地被人耍弄!”他对冷超儒说,“得想个办法,聊以弥补才是。”
蒋霨远回乡养病期间,爱新觉罗·海瑛虽说兼署了贵州巡抚的职务,却仍在自己的布政使司衙门处理公务。故而,“抚牌坊”巡抚衙门的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便相对清闲一些。这天午饭后,天气阴郁寒风凛冽。二位师爷不声不响地出了巡抚衙门。他们踏着一地的凌冰儿,不慌不忙地朝南走。沿途经过小十字、三浪坡、大十字和兴隆街……最后,他们绷着脸,走进了贯城河边的“川乡酒家”。
精明过人的钟老板见了冷、张二人,自然是笑容可掬。照惯例,他首先免不了要在口头将二位师爷夸张地恭维一番……
钟老板一面说些客气话,一面把他们领入雅间安顿下来。接着,他大声吩咐伙计,安排他赶紧泡壶好茶端上来。“算了。”冷超儒阻止道,“茶,你钟老板就不用泡了,我们马上要走……心培,你找钟老板不是有点小事么?长话短说!”说罢,双手在胸前一抄,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张茂萱:“老钟,你们洋教堂‘圣地书院’的事,现在办得如何啊?”
钟老板赔笑道:“不久前,在下去教堂,偶尔听胡主教说,书院共计招生三十人,并且已于年前开课了。”
“哟?好啊——这就好,这就好嘛!”张茂萱装模作样道,“今天,我和冷先生来,就是想问问钟老板,在下帮忙办的这件事情,你们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当然满意!”钟老板忙赔笑敷衍道,“张先生办的事情,我们还有哪样说的?满意!”
张茂萱喜笑颜开道:“真的满意么?”
钟老板答:“真的满意。”
“钟老板——!”正在闭目养神的冷超儒突然开口了。不过,他的眼睛却没有睁开,双手也仍旧抱在胸前,“心培可是个仗义人啊!”
钟老板赔笑敷衍道:“对对对,二位师爷,你们两个的的确确都是仗义人。”
冷超儒的双眼仍旧紧闭着:“从前年夏天以来,为了成就你们这桩大好事,心培鞍前马后,样样都在帮着斡旋操心呢!这中间的过程,我冷超儒一清二楚。钟老板,他张先生可是为你出了一番大力哟!”
钟老板赔笑:“我晓得,冷先生,我晓得。这样——今天我请客,好好酬劳二位!”
“客么,你老钟就用不着请了。”张茂萱单刀直入,“钟老板,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吗?”
“记得。”钟老板一面侧目沉思,一面做回忆状,“当时,我受白斯德望主教的委托,曾经给张先生许诺过。大意是,只要足下肯出力,他老人家一定重重报偿。”
“不对吧。”张茂萱愠怒道,“我记得,你当时的原话是‘只要张先生出了力,钟某定有后报’。钟老板,此事时隔不久,你居然如此耍赖,未必藐视张某?”
“老钟,不妥吧?!”这是冷超儒的声音。直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才不紧不慢地睁开了。钟老板急忙上前赔笑:“冷先生,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
“过河拆桥,恐怕有些不仗义呢!”冷超儒还是那副悠哉游哉、不紧不慢的样子。
钟老板心里发慌,忙说:“不敢不敢!你我共处省城,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今后,小店的诸多事情,还得仰仗张先生、冷先生搭力帮撑,在下哪敢耍赖!”说到这里,钟老板再次赔笑道,“只是,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现在提及,或许我记忆有误,或许张先生记忆有误,才导致言语中产生曲解。”
“无情无义的东西……我无暇听你诡辩!”恼羞成怒的张茂萱早已按捺不住!他气哼哼地站起来,用指头频频捣点着钟老板的前额,厉声警告,“姓钟的,限你五天之内,给我把一千两银子的酬金给付清楚。超过五天,每日的利息以十两计算。”
说罢,张茂萱用力绷紧了面孔,和冷超儒一道,矜持地走下木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年淤积的种种失落、憎恨与挫折,这时似乎转移到了两位师爷的步履之间。每一步,他们都高起高放重力踩踏!窄逼的、雕栏刻柱的木梯,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摇摇晃晃……
钟老板的心里像搁了块石头,他不住地唉声叹气。
这些年,为了在衙门的公务招待中谋点薄利,他与形形色色的官场人物违心周旋,各取所需。至于巡抚衙门的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均已在这省城中钻营数年,钟老板不但了解他们的品性,还熟识他们的手腕。别看这二位师爷性格各异,并且都没什么官衔,但是,他们有一个相同的身份。这身份很特殊,倘若操弄得好,定能大有裨益。
贵阳有句俗话:鱼找鱼,虾找虾,闹鹰找老鸹。
在看似呆板的官场往来中,张茂萱、冷超儒有个共同之处——他们都非常地善于扭搬、操弄和利用各个衙门的官员。在其处心积虑的扭搬、操弄下,两个“烂肚皮”的小日子过得甚是肥腴、逍遥。
他们今日从张三处弄得一笔银子,明日在李四家搞来一件古董,后天又从什么地方整了一挑鸦片……诸如此类好事,在他们身上屡屡再现,层出不穷。巡抚大人东攒西挪,每年付给的那几百两束修,在他们的开销中只能算是零花钱。
二位师爷的口碑都很糟。但他们从不在乎——糟也好,烂也好,有钱就好!只要有了钱,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他们不单单会搞整大钱,更会支使小钱。例如,各个衙门大小官员的痒痒处,一般老百姓谁人知晓?但是,张茂萱、冷超儒略施小计,便能巧妙地摸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
——他们之所以刻意去掌握这些东西,是为了更好地对症下药。
比如说,你喜欢抽鸦片,他们就送鸦片。你喜欢打麻将,他们就陪你打麻将。你说左背痒,他就给你挠左背。你说右背痒,他就给你挠右背。你说你的脚趾缝不舒服,他就用指头.快淋漓地蹭擦你的脚趾缝……总而言之,左挠右挠、东蹭西蹭的目的,就是要把你调理得周身通泰、哼哼唧唧、糊里糊涂!然后不露声色地抓拿这些人的把柄。贵阳官员中,也不乏自命清高者。这些人本来很鄙视二位师爷,又不屑亮什么痒痒处供他抓挠。于是便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古训,老死不相往来。然而,正所谓“阴差阳错”,总是有一些把柄,被张茂萱或冷超儒捏在手中。一旦时机成熟,先软呀硬的给你丢个人情,叫你自己看着办。但是,究竟怎么办,却往往由不得你!
一来二去间,衙门的权力就像那些曾被忽视的把柄一样,渐渐被人家捏在了手中。他们便借机往这些衙门中安插自己的脚脚、爪爪。
有了这样一些自己豢养的脚脚、爪爪做本钱,二位师爷更是如虎添翼。甚至可以说,连巡抚蒋霨远的命脉也捏在他们手中。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闻:
大约在几年前,蒋霨远跟张茂萱嘟哝,说他想辞退冷超儒。张茂萱不赞成。蒋霨远问他为什么,张茂萱说,冷超儒是个难得的人才。蒋霨远说,你说他是人才,我说他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张茂萱说,恃才放旷者,向来不讨人喜欢。但是,蒋大人衙门中,需要的是人才而非奴才。张茂萱见蒋霨远不停地冷笑,便笑着说,蒋大人,在下以前学阴阳八卦,粗略晓得点风水之学。我排算过的,你命中五行缺火,而冷超儒恰恰是火命——正好,你可以借之赖以补偿。倘若你一意孤行要辞退他,在下担心蒋大人遭遇不测。
半信半疑的蒋霨远,还是打定了主意要辞退冷超儒……哪谙当天,他的妻子一跟斗摔倒在客厅的地上。丫鬟扶起老女人,让她上床歇息。突然,那老女人呼吸困难,眼珠外凸,蒋霨远急忙派人去请太医。那老女人却等不及,她说不得了,不得了,心口憋得慌啊!
她一面在床上大呼小叫,一面来回打滚,横顺扑爬。床边的蒋霨远除了坐等太医,再没别的主张。
未几,蒋霨远猛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沟……!”
那“沟”字拖得很长,越往后它越是空洞且含糊不清,渐渐过渡成了“欧”字。蒋霨远四下搜寻才发现,声音是从老女人那僵直的喉管里发出的。他为此惊讶万分!等衙门里的太医冲进屋来,床上的老女人又是“沟”地一声便瞪着眼珠断气了。
从那之后,蒋霨远不敢再提辞退冷超儒的事情。
这个传闻,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但是,贵阳城里的男女老少,大都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