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松接任署理安顺知府后,府属诸务很快得以恢复。士、农、工、商也各行其是,悉如往常。但是,周夔、全兴和“田将军”之死,却在安顺城中传为笑谈。
为此,一民间文士作联讽之曰:“人无可传之事,虽势崇位高,不过浮云;士无可传之真,尽粉饰虚华,终贻笑柄!”
就周夔、全兴、“田将军”之死,刘源灏自责“临阵失算”。他曾数次上奏,恳请皇上治罪。奕下诏,宣布对贵州巡抚刘源灏给予降职留任的处分。在这道“上谕”中,奕责令刘源灏想尽办法,弄清开州知州戴鹿芝的下落。
奕和刘源灏都没有想到,忠勇、刚烈的戴鹿芝虽说身陷敌营,却终究毫发未损,在被何德胜软禁了三个多月之后,他又奇迹般地回来了……
何德胜是苦出身,十岁开始流浪在平越(今福泉)、瓮安、开州(今开阳)一带,从放牛、割草到短活长工,何德胜什么都干,目的只求个暂时的温饱。后来,他与灯花教信徒“刘祖祖”在瓮安结识,于是命运就发生了转变。刘仪顺自称四川宜宾人,他银须过腹、白眉盈寸,年纪七十有九,很早就在各地传习灯花教,教中人士尊称“刘祖祖”。
灯花教,亦名青莲教或清水教,实系白莲教的支派。它的更名,一是沿袭明教的教义,取其光明一定能够战胜黑暗之意;二是为了逃避清朝官府的追捕,以利待时而动。它教人燃灯拜忏吃素传徒,信徒遍于川、黔、滇、湘、鄂、皖、浙、苏、鲁、豫、陕、甘等省。
事实上,灯花教乃借宗教之名,行组织群众反清之实。
经刘仪顺启发,何德胜加入灯花教,拜“刘祖祖”为师,学习文韬武略,拳剑刀枪,不几年间便视野开阔,武艺大增。从道光末年开始,他纠结一伙江湖豪杰,出没于平越、瓮安、开州三地之间,专门拦劫官府粮饷,打抢豪门大户。
通过传习灯花教,何德胜还先后结识了王廷英、谭光前、陈绍虞、陈铭勋等人。后来,他们又一齐与都匀、麻哈、清平(炉山、凯里)等地的高禾、沈中和、柳天成、罗光明、贺洪恩等苗族首领结为好友。大家互相关照,情同手足。
咸丰五年六月,在灯花教教主刘仪顺的鼓动下,何德胜、贺洪恩、谭光前、王廷英等人,率三千信众门徒,在瓮安县境内的天文宣布起义。义军杀官惩霸、打富济贫,威震八方。贫苦农民和破产手工业者闻风响应,各尽所能,他们或以钱、粮支援义军,或直接加入战斗队伍。义军的地盘越来越宽,人马越来越精壮。
随着形势好转,教主刘仪顺自领一军,北上思南、安化、石阡一带,策划开辟新的势力范围。他的这支队伍有两万人,自称“白号军”。政治抱负即反清复明。
刘仪顺进入思南后,从捐派、土地等民众利益相关的敏感问题着手煽惑团头,拉拢团丁、乡众。并向百姓许诺减租裁捐,宣传白号军的政治主张。不久,刘仪顺与安化江家寨寨主,“致和团”团首何冠一父子、思南旋家坝武术教头田某等打得火热。而思南知府福奎的部属、团首赵金声等人,又与这田教头、何冠一父子等关系密切,情同手足。
初五日,思南团首赵金声纵火,引白号军、“致和团”等由后山突入,一举攻破思南府城。顿时,城中大乱,激浪汹涌的乌江两岸,逃难的人们更是哭爹叫娘,呼儿唤女,人声鼎沸……其状惨不忍睹。
在人摞人、人挤人、人踩人、人压人的推拉奔挤中,跌江淹毙的民众,多达三千余人。
刘仪顺下令处死了思南知府福奎、提标守备陈士蛟、把总赵以成等数十位官员后,马上与何冠一、田教头、赵金声等人分走东西南北,各窜印江、婺川、石阡、龙泉、湄潭等地占山为王。其中,刘仪顺占据了府西四十里的岑头盖(今思南县杨家坳乡)。
有这岑头盖作根据地,刘仪顺如鱼得水。自此,白号军与黄号军遥相呼应,驰骋往还于黔北、黔东北的大部分地区。遵义、思南、思州数府的文武官吏,一听“刘祖祖”或“何二强盗”就心惊胆寒。
咸丰九年七月,刘仪顺、覃崽崽率白号军大队人马占据石阡府北境。
义军充分利用人熟、地熟的优势主动出击,仅用三个多月就彻底打垮了蒋玉龙的川军。
自此以后,黔东重镇石阡府,被白号军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咸丰十年(1860年)初春,贵州提督田兴恕军驻黔东北的铜仁府。其湘军营伍,已然扩充至八千余人的规模。手下田兴奇、田兴胜、沈宏富、刘义方、周洪印等各营将领,则因作战勇猛累立军功,均获授副将以上高职。师爷钱登选说:“好!这才叫兵强马壮!”
钱登选还说,思南府和石阡府,向为楚、黔要道。若欲事半功倍地平定贵州各地的苗、教、号、回等悍匪,首先得肃清思、石,继剿湄(潭)、瓮(安),歼除贾(福保)、何(德胜)诸贼,绥定省城。再图都(匀)、麻(哈)及黄平苗贼。如此,“贵州苗乱”必然釜底抽薪,不压自灭,田兴恕欣然赞同。他采纳钱登选的建议,向咸丰帝奕上奏,阐述了这一平定“贵州苗乱”的新观点。奕阅罢奏章默许。
咸丰十年三月,田兴恕自铜仁进剿思南、石阡两府。
三月初,田兴恕分遣副将田兴奇以一千人进驻石阡近郊,副将沈宏富以二千人攻打思南府印江义军,参将刘吉三以一千五百人援思南。田兴恕本人则自率一部,与石阡知府韩超的“清江团”驻防府城,以备策应。
闰三月十二日,沈宏富进犯卷子坪,刘吉三亦援至大罗坝。经激战,都司毛良贵等被打死,义军首领张宗学等阵亡。四月初三,湘军副将金太文部进攻六井山,白号军将领胡黑玉等阵亡。上旬,府经历汪应涛率营进攻松桃鸡扒坎。十九日,白号军突至官顶隘,将汪部围歼,汪应涛等被义军击毙。五月,白号军在玉华山义军的支援下,于石阡猴场击败湘军。
在这场战役中,湘军遭受了入黔以来前所未有之重创,死、伤共计七百余人。尤其令田兴恕伤心的是,连其堂兄、副将田兴奇也阵亡了。
田兴恕闻讯,直气得嘴唇发紫,全身战栗。他只吼出一声“哥啊我的……哥!”当即便哭得昏死过去!田兴恕醒来,发狠般地传令三军披麻带孝,鸣炮志哀。曾经骠悍无比的湘军将领田兴奇,转眼变成了一口硕大的楠木棺材,静静躺在临时搭建的灵堂里。那口棺木是田兴恕拨出专款,为堂哥订做的。
次日,在师爷钱登选的主持下,湘军为田兴奇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仪式的最后一项,是“鸣炮”。钱登选刚刚喊出“鸣炮”二字,营伍中顿时炮声隆隆,枪声凄厉,队列前面,披麻带孝的田兴恕两眼圆瞪,泪如泉涌,直哭得瘫软如泥。
“哥……!哥……!”田兴恕一边流泪,一边在口中喃喃自语。
突然,他的身子在枪炮声中开始摇晃。
“夏堂发……快!”钱登选见状,连忙叫夏堂发、陶四歪等亲兵扶住田兴恕。钱登选抱住田兴恕的身子,一个劲地劝慰他:“兄弟,节哀!兄弟,你一定要节哀啊!”钱登选的话,田兴恕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他在那枪炮声中拼命摇头。“哥……!哥……!”
他的口中始终在喃喃自语。突然间,田兴恕一声大吼,猛力推开了扶持自己的钱登选和众多亲兵,“哥……啊哥!我的哥啊……!”他仆倒在楠木棺材上。
随着几声大吼,手脚抽搐、全身战栗的田兴恕,在枪炮声中再次昏死过去。
那口尚未着漆的棺木,缓缓落入墓穴……
半月之后,田兴恕亲自出马,率湘军主力进攻白号军驻守的野马和大寺顶。刘义顺、何冠一奋力反击无果,弃守突围。十六日,湘军攻下野马,义军将领冉珍海、张大发及手下三百人被俘。
除了冉珍海、张大发二人,三百义军俘虏全部被田兴恕下令斩首。
奉提督大人田兴恕之命,亲兵七手八脚地按住冉珍海和张大发,脱光了他们的衣裤。接着,冉珍海、张大发被押解至府城西街一造酒作坊。囚车刚停,田兴恕、钱登选随后便骑马赶到。
“酒师呢?”田兴恕劈头就问。夏堂发指着一壮年男子对田兴恕说:“军门大人,他就是这里的酒师。”那男子打着赤脚,光着上身,胯裆前只是草草围了一块遮羞的布片。
夏堂发见那酒师傻杵在一边,连忙呵斥道:“还不快给军门大人行礼!?跪下!”酒师双脚打颤,“扑通”一声跪下了。“妈皮的!你这鸡巴酒师,胆子不小哇!”田兴恕很不高兴地白了那酒师一眼,冷冷问他,“你多大年纪?一直都做这营生么?”
战战兢兢的酒师,赶紧用地道的石阡话答曰:“军门大人,小人今林(年)的正月初三满四杀(十)。从十三岁开始,我就在这酒坊做这营生……”
田兴恕不待那酒师回答完毕,就冷冷哼个鼻音走开了。
夏堂发问酒师:“那两个人,你认识么?”
酒师战战兢兢:“认杀(识),我和他们鸭(一)个寨子。冉珍海原醒(先)教书,那个张大发他是种亭(田)的……”
“不!”夏堂发纠正道,“他们现在是十恶不赦的朝廷要犯。今天,军门大人请你出马掌火,是希望你拿出烤酒的真功夫,把这两个恶人蒸、蒸透……”
“啊呀!”酒师一声惊叫,直吓得脸青面黑,“军爷,这个怎行!?”
夏堂发慢吞吞地反问他:“这——怎个不行?”
酒师:“包谷、高粱、青杠籽……还有糯米,只要是能烤酒的,样样我都经手整过。但是,叫我来蒸人,我真的没做过喂!”
“冇做过?”夏堂发说,“冇得关系。今天你就做一回试试嘛。”
说罢,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锃亮的“佛朗机”,见一只伸着长舌头的黄狗,亮晃晃地瞪大了眼睛,在酒坊的灶台边蹿来蹿去,遂扬手“砰”地开了一枪!“嗷……呜!”中弹的黄狗凄厉地惨叫一声,当即就倒在地上不动了。拇指粗的一股鲜血冒着热气,从黄狗身上汩汩流出……
那酒师张口结舌,不敢再说什么。
赤身裸体的冉、张二人,同时被湘军士兵活活地绑入蒸笼,置于灶上。
火苗飘忽,青烟缭绕。架于大灶台上的两副蒸笼热气腾腾……
在夏堂发的监视下,那颇有经验的酒师定量添柴,下细把持,将冉、张二人用文火慢慢熏蒸。整整两天两夜里,田兴恕都坐在那灶台边寸步不离。第一天,他沉思默想,一言不发。第二天,他叫上钱登选、夏堂发和陶四歪,在灶台边饮酒解愁。其间,他时而大笑,时而嚎哭。并频频举起手中的“佛朗机”,对着那蒸笼咬牙狂射。
砰……!砰……!枪声一响,蒸笼上每每便出现新的眼子。
砰!砰!砰!蒸笼上的眼子越来越密集。白净、轻柔的蒸气则细若游丝,沿着那密密麻麻的枪眼徐徐外泄。
对忠普这年轻人,钱登选可谓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方面,他百般迁就,硬着头皮与田兴恕同斟共饮,另一方面,他又向其说古论今引经据典软语宽慰。但是,对钱登选的劝解,田兴恕要么摇头,要么点头。他始终泪光涟涟,一言不发。
两天两夜之后,造酒作坊里四处飘香。士兵揭开茅盖,把蒸笼里的两具尸体抛掷地上。孰料,冉珍海和张大发的尸体已骨肉分离,关节垮架。湘军士兵用竹箕盛了这散乱的骨架,将其陪葬于副将田兴奇的坟墓两边。
白号军、黄号军与湘军进入了长达数月的拉锯战……这场较量格外残酷。在频繁的胜败更迭间,石阡府的大寺顶、野马、猴场等战略要地朝三暮四、几易其手。比较而言,湘军损兵折将尤为惨重。曾经被朝廷寄予厚望的湘军悍将田兴恕,虽官至贵州提督,却处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