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讨论了张良,现在自《战国策》上,摘录有关苏泰的一段问题来研究。苏秦与张仪,是中国史上的两个名人,过去称他们为说士或说客,所谓游说之士,意思是说他专门玩嘴巴的。我们今天提出这一篇来研究,是非常有意义的。像现在美国的基辛格(美国国务卿,以“穿梭外交”,游说国际间),我们中国人就称他为游说之士,是苏秦、张仪之流。一个书生用他的嘴巴,凭他的脑筋,摆布整个世界的局势,在我们过去的历史卜,最知名的就有苏秦、张仪两同学,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故事。现在我们回转来再研究苏秦、张仪的传记资料,对我们这个时代有很深的启发,许多道理,都可以在这里看出来。
这里就牵涉到历史哲学问题。讲历史哲学,有两个重要观点,一个观点认为人类历史是重演的;一个观点认为人类历史是进化的,不会反复重演的。但这两个观点是可以融会贯通的。历史的现象,事物的变化,并不一定重演。譬如我们现在穿的西装,同古代衣服的式样就不同了;但是大原则,人要穿衣服,则是一样的。我们知道了历史的原则是一样的,所以看到苏秦这一篇,就可以找出很多很多的重点来。
我们如果是作学术的研究,当然,只靠这一篇是不够的。《战国策》是汉代刘向编的,根据历史的资料,集中起来,编辑成书,名为《战国策》。古代所指的“策士”就是专讲谋略学的人。譬如现在我们因为某一事件,向上面提出一个建议,这建议就是“策”。专门以这种计策起家的,就叫“策士”。另外,像宋代因时势的需要,改变了考试制度,应考的文章中,必须增加写一篇策论。这就是看应考人对政治和时事的见解,对国家大事的认识。到清朝末年,提倡废除“八股”的时候,一度又主张考试策论。我们知道宋代苏东坡考中科名的那篇著名的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讨论司法上判罪的问题,也即是与政治有关的司法问题。现在我们要看的这篇文章摘自《战国策》,就是属于策论这一类的——也可说明《战国策》一书的完成,是刘向当时把战国时代的许多谋略问题,集中起来,编为一书。
从前读书人对于这本书,有两种主张:一种是限制年轻人,不许读这本书。古代的观念,认为读了这本书,容易学坏。所以要先读四书、五经,等读好了以后再读,由正经而懂得如何权变。但是另一个观点,每逢时代乱的时候,便有许多人主张应该多读《战国策》,因为时代乱的时候,需要有头脑的人才,所以读了《战国策》,对事物的观点会不同。但是,研究谋略这一类东西,仅仅是读《战国策》还是不够的,譬如研究苏秦,就得再读司马迁所着《史记》中苏秦等人的传记。但那样还是不够,最好再能了解战国时候,苏秦当时所有的历史情势。
现在,我们仅就《战国策》中“苏秦始将连横”这一篇来研究。所谓“合纵”等于组织一个联合国。当时泰国是一个新兴起来,有强大力量的国家,苏秦就把弱小的国家,联合起来抗秦,用历史的观点来看,苏秦的“合纵”计,也就是这个组织的建议,是很不错的,应该的。但是有一点,我们看了全篇以后,首先要认识一个人的动机,因为苏秦当时的用心,并不是为了天下国家,而是为了个人出风头,这是首先我们必须了解的。
第二点,根据历史的记载研究,苏秦当时是一个读书的年轻人,后世人称他是鬼谷子的学生。关于鬼谷子,又是一个可以用来作专题研究的题材了。历史上究竟有没有鬼谷子这个人,另外待考,如在河南有“鬼谷”这样一个地方,不过古代又称“归谷”,意思是归隐在这个山谷。据说这是道家的人物,有如张良所遇到的黄石公一样,是不是确实有这个人;不知道。就是真有这样一个人,无疑的,学问一定非常好,据说苏秦便是他的学生。今天讲谋略学,所谓拨乱反正的这一套学问,乃至于用在坏的这一方面,捣乱造反的学问,都是出于他——鬼谷子。苏秦当时出来,拿鬼谷子的这套学问,游说诸侯晋见每个国家的领袖,希望取得功名富贵,实行他自己的思想。
第三点要注意的,游说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风气,那个时候还没有建立考试制度,知识分子都靠游说出来做事的。譬如盂子,一天到晚见这个诸侯,见那个诸侯,也是游说。各个诸侯虽然尊重他的学问,可是却不用他。同样的,后来苏秦第一次出来游说,也是完全失败了,没有人听他的。我们看他游说的内容对不对?完全讲的是正道,但是正道当中有歪道。以现代的观念来说,苏泰是偏重在军国主义的思想,主张富国强兵,他举出历史上的实例,只有战争才有办法,才能够强盛,才能够安定。可是秦国并没有接受,这又是什么原因?这就是我们读书要注意的地方。当时的秦国,是秦始皇的祖父辈,天天想统一,想消灭其他大国,可是苏泰主张用兵,又为什么不听从他的意见?这同我们今天的情形一样,为什么基辛格提倡以和谈代替战争,大家都明知道是毒药而还是吃下去?为什么不肯言战?我们读历史,就要懂得这些。懂得历史就懂得现在,懂得现代也就懂得古代。历史并不一定重演,但原则是一样。
第四点,再讲到苏秦个人,第一个游说失败,弄到回家的路费都没有,穿双破囗鞋,拿只破箱子,回到家里来,嫂嫂不给他饭吃,家里的人都看不起他,那种难受,是到了万分。因此苏泰重新发愤读书。所谓悬梁刺股,把头发用绳子捆起来,挂在梁上,身旁放一把锥子,等到夜晚读书打瞌睡时,头一低,头发一扯,醒了。再不行就自己用锥子刺自己的肉,如此鞭策自己用功。据说读的是《太公兵法》,把太公兵法读通了,于是再度出来游说诸侯。这次不再跑到秦国去主张打仗,反而跑到弱小的国家,等于今日世局中,受人侵略、受人宰割的国家,由燕国、赵国开始,组织联合阵线抗秦,不主张打仗,主要目的在使秦国不敢出兵。他把天下大事、人的心理、政治的心理,战争的心理,都摸透了,果然成功了。这一下身佩六国相印,同时当起六个国家的行政院长,印都挂在身上走,随时拿来盖就行了。当时这位联合国的秘书长,还不比现在的联合国秘书长,他是有实权的,只要他说一句话就行了,国与国局势就受这样一个书生的摆布,安定了二十多年,这又是一个什么道理?为什么他后来主张合纵,大家会团结?这是矛盾的团结,利害关系的团结,不是道义的团结。为什么会这样,也是值得我们研究的,这和现代的情形又是一样。
第五点,到了他个人成功以后,就看出这一班人是只讲手段的,只求如何达到目的。所以中国文化中讲正统文化的,素来对于这些人不大重视,因为他们只以个人为出发点,而孔孟思想是不以个人为出发点。苏秦成功以后,自己知道这套手法只是玩弄玩弄而已,各国君王的头脑不一定都是豆腐渣做的,不会一直听他的摆布,只不过是所拿出来的办法,正投合了时代的需要,都只是手段。他也知道这个手段不会长久,他的另外一招就很厉害了。当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存在,大家需要团结起来与它抗衡,这时是做得到。但对秦国封锁了以后,秦国的军国主义不能扩张了,结果苏秦的戏就不能唱了。没有了敌人,怎么还能够玩?
于是他利用机会培养和他学问差不多的好同学张仪,他这培养方法就很高明了。他怎样培养张仪的?他和张仪的感情原来好得很,而且两人约定在先,谁先有办法,谁就帮忙另一人站起来。这时苏秦佩了六国的相印,张仪还穷得很,去找苏秦,心想求取一个秘书、科长的位置,还会有什么问题?苏秦正在办公室接见各国大使,忙碌得很,知道张仪来了,教他在外面小工友的小房子里等候,自己威风得很。到了吃饭的时候,也留张仪吃饭,可是随便打发他在一个角落里吃,自己却和各国贵宾周旋。故意使张仪看见,使张仪难受,用种种方法刺激他,最后告诉张仪目前没有机会,嘱到旅馆等候,也不送点钱去,使他受尽冷落凄凉之苦,然后教一个人对张仪说:你是找苏秦的?同学有什么用?他已经功成名就,不理你了,你的学问也很好,又何必求他呢?用种种方法挑拨,使张仪恨死了苏秦,决心非打倒苏秦不可。到秦国去,你苏秦搞合纵,我就弄一个专门破合纵的计划。实际上,苏秦正需要像张仪这样的人到秦国去,但是他为什么不告诉张仪合作唱对台戏?因为他知道张仪如果不受这样大的刺激,就发不起狠来,如果说明了,反而搞不好,必须要培养出他如此怨恨的气愤,硬是要立志做破坏的计划,两人才有戏唱。所以后来张仪连横的计划成功了,苏秦派去挑拨张仪到秦国去,始终“卧底”的人,这时才把真相说出来。实际上张仪到秦国的路费还是苏秦奉送的,一切都是苏泰安排的。所以张仪说,我还是没有跳出这位老同学的手心。并且决定苏秦还在的一天,秦国就一天不出兵,等苏秦死了再打。战国末期,就被这样两个书生摆来摆去,摆布了相当长一个时期。现在我们用人才,除了有才具,有学问,有思想,还非要有道德做基础不可,没有真正的道德做基础,则好头脑是很可怕的。这是第五个重点。
第六个重点,附带谈到有名的故事,当苏秦第一度游说失败,穷了回家的时候,嫂嫂都不给他吃饭,冷饭都不剩一点,父母兄弟都看不起他。到后来身佩六国相印,要到楚国去的时候,经过自己家乡,他的嫂嫂以及全家人都跪下来迎接,那种恭维真是不得了的,这时苏秦问他的嫂嫂:“何前倔而后卑也?”这个话也只有苏秦才说得出口。老实说,在中国讲究道德修养的人,不会讲这样的话,他却会爽直痛快当面问他嫂嫂。人性本来也就是这样,可说他问得很直爽,还不算顶坏的,还没有故意整她。而嫂嫂答复的话也很简单明了,她说:“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也。”这是人情之常。古今中外,人类社会,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时代,哪个时代不讲现实?从这里又可认识人情世故。
第七点,苏泰是怎样死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不得好死,最后到了齐国的时候,有人行刺,把他杀死了。他所以到齐国去,是因为在燕国出了私生活方面的绯色故事,和燕王的皇太后发生了关系,被燕王知道了,苏秦知道靠不住了,很危险。于是说动燕王,要到齐国去才对燕国有利,燕王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也只有这个办法送他走最妥当,就让他去了。结果,齐国的大臣找人行刺他,苏秦身负重伤,没有立即死去。而齐王赏识他,大为震怒,下令全国抓凶手,可是抓不到。苏秦在临死以前,告诉齐王,只要宣布一下苏秦是个坏蛋,是为燕国来做间谍的,被杀死以后,齐国可以安定,这样宣布就可抓到凶手。苏泰说完这些话就死了。齐王果然照苏秦的话宣布,而行刺的凶手出来了,于是齐王把凶手抓来杀了。苏泰临死了,还会动脑筋,借人家的手替自己报仇,这就是搞谋略的人头脑的厉害。
这是随便举出来的七个重点,事实上我们要看的第一篇当中,并不止这七点,还有很多重点,仔细去研究起来,对于古代战争地理的观念、社会发展的观念、经济问题的观念、军事问题的观念等等,都足以发人深省。这就是读书不要被书骗去了,仅了解文字,就不是真读书,我们读书是要吸收历史所告诉我们的经验,由这经验了解很多很多的事,尤其对于今日我们国家所处的这个世界局面,会有更深人的了解。所以我上几次都建议大家,多读《战国策》、《国语》,不要以为这些是老东西没有用,实际上这些书非常有用。
远见抵不住现实的短视
下面就原文文字,作一下重点解说: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三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苏秦说秦惠王,一开始,就指出秦国西、北、南、东四边的疆界,边防的形势。不要以为这是古代的地理,大家还是要注意。虽然交通情形古今不同,但地理形势是不会变的。他继续又说到地理与经济的关系,一直到“天下之雄国也”。这是说明当时秦国的首都,在现代的陕西西安一带。我们要注意,那时的陕西又不比现代,经济的条件、地理的条件、政治的条件,都非常重要。最奇怪的是,我们研究中国战史,历史上的大战争,几乎每次都是从秦晋这边向东南打下来的,所谓建领而下,中国的地势就是这样,如同屋顶上倒水,一直倾下来,几乎任何一次大的战争都是如此,如果从这一方面去研究,牵涉到的战史就太多了。比较特殊一点的,只有元朝稍稍有所不同,蒙古也是由西北高原,但不一直东下,先进康藏的边境,囊括巴蜀、汉中,另由康、藏,席卷云南,而经岭南、两广,北上会师湖南、湖北。同时再另由北方出兵,两边向中原一抱,钳形的夹持,就把中原抱去了。只有这一次用的战略,与历代的战略不同。这是一大重点。
自“以大王之贤”到“愿大王少留意”这一段,要注意的是,战国时的秦国,想并吞各国,统一天下,并不是秦始皇开始的,秦始皇的祖先早就有这个企图,尤其是苏秦对秦惠王说的这段话,就是要他统一天下,并且把泰国的地理条件、经济条件、人才、军备等等优越的地方都说出来了。
我们现在注意秦惠王答复苏秦: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巨。今先生伊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他没有接受苏秦的意见。但不接受有他的几点理由:一、如同鸟一样,羽毛还没有长丰满,是不可以学飞的。个人作人如此,国家大事也如此,没有准备好,飞不起来的。二、“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这个“文章”不是现代在报纸、刊物上写的文章,这里的意思是政治文明,包括社会的安定,政治的清明,在古人说是“大文章”。用现代话说,是政治文化的基础还没有稳固,不能随便诛代别人,征伐别人。三、“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秦惠王所讲的这个“道德”,并不是四书五经上所讲的道德。在古代,道德是一个政治名称,意思是声望、威望。国家在一般人民,还不能信服的时候,就无法指挥人。四、“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内政还没有做到很平顺、很安定时,就不可以因出兵而劳烦大臣,劳烦国家的重要干部。
秦惠王举出了这四点。以现代的观念看,他是说,据我所知,准备不够,不能轻举妄动。自己在国际政治上的声望不够,无法去征伐别个国家。国内的威望不够,就不能支使老百姓。内政上还没有达到最高的修明境界,也不能加重大臣们的职责。所以秦惠王对苏泰很客气地说,承蒙你看得起我,那么远跑来看我,而“庭教之”。(苏秦不是秦国人,他是当时中央政府所在地的东周洛阳人,因此说“庭教之”——到我这里来指导我,假如有朋友来家里看自己,我们写信也可写“蒙枉顾而庭教之”。)接着说:“愿以异日”,以后再讲,轻轻四个字,把苏秦赶跑了。
药不对症的言论
可是苏秦并不死心,还是提出他的见解来,这是他最初的思想,然这时的苏秦还不成熟,可是已经很会说话。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代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代囗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代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代纣,齐桓任战而伯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
他一开始就说“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我早想到你不会采用我的意思。他被拒了,还赖在那里,接着他就举出历史上许多的故事来。为了充实自己理论的内容,他引用了许多上占史,而这些历史,都证明天下是打来的。由黄帝开始,一次战争胜利,就成功了,乃至最后由王道谈到霸道,例引“齐桓公任战而伯天下”,靠战争称霸,领导了天下。然后说,有历史的证据在这里,没有一个国家不是靠战争而统一天下的,这就是苏秦的主张,以现代的另一角度来看,这就是黩武精神、侵略主义或好战思想,没有实力的强权就不会成功的。苏秦继续又说:
“古者使车毅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康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与战场。”
这一段文字,四个字一句,后来就演变成中国一种文体——骄体文——四六句,几千年来一直都用这种文体,简单明了,而包括的内容又很多。每句里都有很多的东西。试从这段中随便抽出一句来看,例如“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这八个字,就是今天美国基辛格这一套的政策,嘴里叫和平,你基辛格叫死了都没得用。所以我们多看自己的历史,现代的这些事情在过去的历史都有过了,道理很清楚,所以苏泰说,到了后来“废文任武”,光靠文化的政治,在国际间做不到,没有办法,只好靠战争来解决问题,于是“厚养死士”,培养敢死的人。
接着这几句话要注意。
“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王伯、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我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事于下。”
他说只是讲理论没得用,非战争不可,为什么?任何人都想坐在家里利益就来了,不打仗而领土越来越扩充,乃至古代的三皇、五帝、五伯以及所有的明主贤君,都希望能够做到这样,不经打仗,只要内政修明,就有人来投降。但这只是理想,用道德的政治来感化人,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后不得已,都是用战争。
下面是苏秦所提的重点。这个重点对不对呢?说句老实话,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历史,都是如此,只是表面上不讲出兵而已。任何一个和平,没有一个坚强的武力在后面支持,都站不住的。所以讲军事哲学思想,苏秦的话就是:和平只有在强有力的情形下才能谈的,否则谈不到。这就是他的“宽则两军相攻”到“民服于下”一段话中的“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八个字。一个国家,对外有强有力的武力支持,对内再讲求内政的修明,这时你讲道德,人家就都听你的了;如果对外的兵力不强,再讲道德也没有用。
“今欲并天不,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忄昏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最后,苏泰在这里刺激秦惠王,等于在骂他。苏秦说,根据这些历史的经验,任何国家,想统一天下都非兵不可。苏秦当然不好意思直接骂秦惠王,他说现在一般国家的嗣主们,都不懂这些大道理,都在那里忄昏、乱、迷、惑,沉溺在言语辩论上,空谈理论,所以推论起来,我看你秦惠王也是做不到的。意思说是说秦惠王也和他们一样的草包。
苏秦开始出来,游说秦惠王十次,骂也好,捧也好,终归此路不通。结果都失败了,老实说,这个时候苏秦的主张对不对?没有一点是错的,但是高明不高明?很笨!因为秦惠王智覆他的话已经讲到底了。意思是说,你这些道理我秦惠王全知道,但时机还没有成熟,还不到时候就不能打。所以苏秦这时到底还是一个书生。从这里我们又想到汉文帝时候的贾谊,他的一篇文章《过秦论》,大家应该都念过的,内容是讲汉初中国的地理环境,与政治、军事都有关系。他为什么写这篇文章,那时正是汉文帝时代政治最安定的时候,贾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学问很好,很有眼光,他已经看到天下将要乱了,汉文帝拟的几个政策有问题。他的看法并没有错,很对的,所以他向汉文帝提出这个建议,汉文帝也很服他。但后来贾谊还是不得志,死于湖南的长沙,所以后人又称他为贾长沙。历代的文人知识分子不得意,都用贾谊来比拟,尤其李商隐咏他的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是贾谊提出建议以后,文帝夜半起来忽然想到贾谊,就召见他,还特别在前面摆好一个位置等他来,表示看重他。可是当两人面对面谈话时,汉文帝却只问他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问题,所以后来历代的文人都为贾谊叫屈,这首诗最后两名就是对汉文帝不满的,对一个这样大的才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半夜里把他找来,这样尊重他,却不问天下国家大事,反而讨论宗教哲学的问题了。多可怜!其实这首诗也是书呆子的话,汉文帝不跟他谈鬼神又能谈什么?贾谊的这些意见汉文帝早就知道了。汉文帝的心里是认为你这个年轻的书生,意见完全对,可是时机还没有到!贾谊的智慧到底不行,眼光还不够。所以李商隐替他抱冤屈,还是书生之见。我的看法,汉文帝对他不问鬼神又能问什么?汉文帝不能对他说时机还没有成熟啊!
人情千古重多金
上面所提出来当时的时代趋势,有许多大原则,是和今日的国际局势差不多,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同。只是社会的形态、政治的型态,以及其结构不同而已。现在说到苏秦本人。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滕履囗,负书担囊,形容枯搞,面目革黑,状有归色。归至家,妻不下纟壬,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在“书十上而说不行”,路子走不通的时候,就很可怜了,原来特制的最名贵黑貂皮的衣服穿破了,钱也用光了,行李袋子破了,鞋子也买不起,只好穿草鞋,自己挑了担子,脸色脸看得很,又黑又瘦,营养不良所致,只好回家了。回到家里的时候,太太看见他这副样子,不理他,正在织布做工,也不放下来,照样做她的工,嫂嫂不给他做饭,父母也不和他讲话。这里就看到了人情。由这里我们也看到千古以来一般人情,苏秦遭遇到这种情形,只有感叹自己错了。
于是这一下发愤读书,漏夜把所有的书拿出来。“陈筐数十”,他的藏书还是很多的,不比现代,古代还有那么多书,可见平常很用功。那时的书是很难得到的,“箧”就是书箱,古代的书装在竹制的箱子里,就叫书筐。他在很多的书里,找到“太公阴符之谋”,就是古代的《阴符经》,是不是现代的这本《阴符经》,或另有原本,就很难说,据说他读的是阴符兵法。他“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这两句话是重点,这个“伏”并不是说他跪下来读,是呆在家里不出去,正如上海话“孵豆芽”的意思,就是躲在家里,连人都不敢见,专门研究学问。“简练”二字,“简”就是选,选书中的重点,“练”是熟练,再把选出来的重点搞熟。“揣摩”就是思想、研究等等的综合,揣是用手比算,摩是摸摸看。思想上的揣摩就是研究人家的心理,研究当时各国间的形势,研究每一国领导人心理上需要的是什么。他在这段用功的期间,连睡都没有好好睡,打瞌睡的时候,用锥子刺痛自己,刺到血都流出来,一直由大腿流到脚上。他这样足足用了一年的功,自己有了信心以后,于是他说:“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这两句话是很重要的一个重点,我们要特别注意,他有了信心了,并没有为国家、天下、人类、社会着想,只求他个人的成功。他说只要找到一个老板,一定可以把这老板口袋里的宝贝、黄金、美钞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来,不但可以拿到钱,还有当宰相的绝对把握。他自认为一定可以做当政的人,成为政治上的权要,所以他又出门了。
期年,揣摩成,曰:“止匕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于是,乃摩燕鸟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锈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镒,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来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
这次苏秦不再到秦国去了,而先到北方,这些都是弱小的国家。他先到燕国,说动了燕国的诸侯,认为他的办法好,给了他资本,要他去组织“联合国”。他就来到赵国了,在赵王建筑得非常漂亮的大办公室里,和赵玉拉着手讲悄悄话,讲的一些什么内容,须看《战国策》的《赵策》,不过读中国古书要了解,他所讲的虽然记载下来给后人学习,也不一定是光明正大的好主意,都是讲利害关系,属于当时的阴谋,所以悄悄的。赵王听了以后,大为高兴,马上封他为武安君,等于现在的上将军、特任官。这个时候,他一下子阔起来了。受了相印,后面带着从人,等于一个特别办公室的机构,“联合国”的秘书长还没有当上,派头先有了。他出去时,后面跟着的车于有一百辆。至于锦绣千纯,并不是穿的衣服,在那个时代,布匹和钱币同样是钱,都当作货币用。他后面带了很多钱,还有白璧百双和黄金万镒,都跟在他的后面。这时他有了政治资本,才开始组织“联合国”,提倡抗秦。
下面“苏秦相于赵”到“贤于兄弟”一段:就是说苏秦这时做到赵国的首相而兼办外交,就马上与秦国断绝了外交关系,和那么强的秦国,不但外交上断绝关系,经济上工商业都不通往来了。这是他与赵王“抵掌而谈”时,不晓得出了些什么主意,后世的人无法知道。后来他的“联合国”一组成,苏秦威风之大,大到除了秦国之外,六国诸侯所辖那么大的天下,那么多的群众,每个国家的诸侯,以及“参谋长”、“秘书长”什么文官武将等谋臣勇士,全部都听命于他一个人,靠他一句话作决定。那种权势,威风之大,不可想象,如拿今天的基辛格来比,基辛格还不及他万分之一呢!而且这个时候,国际上没有办法停止战争,可是苏秦做到了连一根箭都没有用过,而国际上诸侯之间,就能互相合作,贤于兄弟,大家互相团结,这是苏泰的成功。
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火黄)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于是写这篇文章的人结论说,由这一段历史,就看出人才的重要,有才干的贤者得其位,天下就服了。只要这一人施展所长,天下的人不问思想、观念各方面,都跟他走,所以古话说:“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这个“式”就是标准,也就是中心。一个中心在于政治——包括内政、外交、经济、军事、社会、教育等广义的政治。光靠武力没有用,要好的政治策略,“式于廊庙之内”——廊庙过去指君主上朝的朝廷,比之现代,是中央最高决策的所在。只要有好的政策、好的人才,就能转危为安,就像苏秦威风的时候,六国的经济都由他支配,各国之间的关系如此密切,不但外交上如此,还有工商上的往来,在秦晋山脉以东的各个国家的诸侯,听到消息就跟着来归服了,使赵国在当时国际上,立即变成最有声望,最有地位的盟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