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湖逼捐,潘振承叫苦不迭,宁可做“耿石第二”;李湖骂道:“你就是碎尸万段,一两银子都不能少!”李湖帮潘振承报一百万两义捐,把潘振承逼到了死境;老天开眼,师太幡然悔悟,馨叶回到潘振承身边;然而,百万巨银,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藩司陈用敷来十三行催缴义银,潘振承一筹莫展,陈用敷扬言,抚台杀本官前,本官先杀你;潘振承惟有一条路:上吊!
巡抚逼捐
雨停歇,天空依旧堆积着厚厚的乌云。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气,屋檐水仍在泫泫地滴落。抚院仪门大开,仪门只有举行庆典或迎接高官时才开,今天却为商人而大开仪门。巡抚李湖和藩司陈用敷站仪门两侧,不停地朝与会的商人拱手回礼。
潘振承刚落轿,就听到李湖热情洋溢的招呼声:“潘启官!潘大人!本官恭候您多时啦!”李湖抱拳行礼,潘振承赶紧回礼:“李抚台抬举末商,末商诚惶诚恐。”李湖微笑道:“只要潘大人大驾光临,本官陷入泥潭也觉得踏实。”
跟在潘振承后面的是广东盐行总商黄念德,李湖面带笑容拱手道:“黄念官!黄大人!”黄念官惊恐不安回拜:“李中丞折煞驽钝,驽钝诚惶诚恐。”
藩司陈用敷卑躬屈膝恭请潘大人、黄大人穿过院场,进入公堂。公堂聚满了广州百业的商人,他们争先恐后跟潘振承和黄念德打招呼。潘振承用眼扫了扫,估计有一百多商人,就潘振承和黄念德两人是官商打扮。
黄念德靠近潘振承轻声说话:“抚台传话非要我穿白鹇补子来。满堂的商人中,就你我红顶子,不是明摆着要我们鹤立鸡群吗?”潘振承苦涩地笑道:“还鹤立鸡群?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听到义捐就头皮发麻,拿十三行榨油,也榨不出一两余银。”
巡抚和藩司悄悄站到暖阁前,陈用敷击了几下巴掌:“肃静,肃静,巡抚李大人有话请教列位商杰。”
是请教,而不是训示。潘振承心里直打鼓,心想这次认捐非同寻常。李湖的突暴眼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充满了殷切期盼。
李湖拱手开讲:
“列位大人均是各商行商首,今日下官请列位来,不为商事,而为灾情。洪魔肆虐,灾情万分紧急。全省官兵商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万众一心,御洪救灾。对不负其责的官员、不出其力的民夫、不疏其财的商人,顺德知县耿石就是前鉴!”
一声霹雳巨响,乌云密布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雷声隆隆滚过天际。大雨倾盆而下,打得公堂的屋顶噼噼啪啪响。李湖的目光在众商中巡视,最后落在潘振承与黄念德身上。
“今次筹款总额三百万银两。全省盯着广州,广州盯着商行,各商行盯着洋行盐行。洋行盐行乃全省最大最富的官商集团。”李湖用目光示意潘振承,“现在认捐开始,不用下官点名,谁该最先认捐?”
所有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潘振承身上,潘振承沉默稍许,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末商代表十三行,认捐十万。”其实十三行根本拿不出十万,行用早就空了,采办贡品还倒欠各洋行一百万,其中同文行就占了六十万。潘振承报十万,是准备从同文行的账上垫出这笔义银。
李湖的不满表露无遗,他直呼其名道:“潘振承,你念一念屈大均的《广州竹枝词》。”
潘振承灰褐色的梭子眼充满怨气,“末商行将就木,年迈智昏,记不清了。”
“酒行屈虹璋来了没有?”李湖大声问道。
人群走出一个皓首白须的老人:“老朽屈虹璋恭听中丞大人吩咐。”
“你念念你本家的《广州竹枝词》。”
屈虹璋摇头晃脑道:“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李湖道:“屈大均乃康熙年间广东著名诗人,那时是四口通商,如今是一口通商。广东口岸今非昔比,十三行更是天翻地覆。”
潘振承道:“十三行就要天翻地覆了!上一次捐输离现在——”
李湖一劈掌打断潘振承的话头:“我不听你解释,重报!”
潘振承大汗淋漓:“十五万。”
“重报!”
“二十万。”
“重报!”李湖的声音像打雷。
“二十五万。”潘振承狠狠瞪李湖一眼,咬了咬牙叫道:“三十万!”
李湖的脸色铁青,压了压火气道:“你想清楚再报。”李湖的视线从潘振承移到黄念德身上,绷得铁紧的脸略微放松,“下官李湖恳请盐行首商黄念官先报。”黄念德嘴唇蠕动,脸上交织着畏惧、犹豫的表情。李湖双手抱拳打拱:“黄念官,黄大人,下官相信盐行的实力,更仰慕黄大人的仁慈仗义。”
黄念德佝偻的身子略抬起,轻声道:“驽钝代表广东官准盐行,认捐五十万。”
李湖的铁板脸绽开一丝开心的微笑:“韦书办,记录在案。”
陈用敷喜滋滋地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唱道:“黄念官代表广东盐行,义勇捐输赈灾银五十万两!”
李湖敛去笑容,把目光转向潘振承:“潘启官,你应该知道义捐的惯例。”
潘振承咬了咬嘴唇,却未开口说话。
“陈藩司,你替潘振承说。”
陈用敷道:“素来洋行认捐十万,盐行认捐五万;若盐行认捐十万,洋行当认捐二十万。”
李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盐行已认捐五十万,现在该洋行认捐。”
潘振承沉默片刻,横下一条心说道:“末商潘启愿做耿石第二。”李湖气得眼珠突暴,暴跳如雷:“我不要你的脑袋!要你的银子!国家有难,你不知感恩图报,你就是碎尸万段,十三行欠下捐输,一两都不得少!”
潘振承面如灰色,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
李湖叫道:“韦书办,给潘振承记录在案,认捐一百万。”
陈用敷抑扬顿挫叫道:“潘启官代表十三行,踊跃捐输赈灾义银一百万两!”
潘振承如听丧钟,颤栗着,身子摇摇晃晃快站不住了。旁边的黄念德伸手扶住潘振承,潘振承生气地把黄念德推开。
“黄念官、潘启官深明大义,踊跃认捐,一百五十万义银顺利落实。下面请列位商杰自愿捐输,摸摸胸口自愿捐输。认捐完毕,洋行盐行首商留下,与抚臣李湖签军令状。”李湖用袖口擦满脸的汗水,从衙役手中接过茶杯大口地喝。
签过军令状,潘振承怒气冲冲一头扎进雨帘。小山子撑着傘朝老爷跑来,被潘振承一把推开。出了仪门,轿夫赶忙抬空轿过来,潘振承喝开轿夫,上了抚前大街。
妙慧师太在抚衙前盘桓了许久,惊讶地看着潘振承在瓢泼大雨中淋着。
黄念德举着伞追上潘振承:“启官,你生愚弟的气,也不该折磨自己。”
“我没生你的气!”潘振承气呼呼道。
“生李抚台的气?”黄念德把伞罩在潘振承头顶,讷讷说道,“李抚台不是为他个人逼捐。”
潘振承愣怔一瞬,万般无奈道:“我是生自己的气。”
黄念德拉潘振承进茶铺,叫堂倌端来一盆炭火。
潘振承喝下一碗驱寒的姜片热茶,看了看一脸愧色的黄念德,抱怨道:“老黄,你认捐那么爽快,开口就认了五十万,弄得我一点退路都没有。”黄念德苦笑道:“你没看到抚台把人往死里逼吗?我内弟在抚署当差,抚台与藩司商讨的捐输摊派,盐行的底线是五十万。洋行的底线是多少,不用愚弟说了。”黄念德长叹一口气:“难啦,五十万派捐,我们的缺口是二十万。”
潘振承愁眉不展道:“你们还算好,我们的缺口是一百万。”
“不可能吧?都说十三行富得可以用银子来铺路。”
“富的年头,确实如此。可这一两年,接二连三的捐输报效,去年生意突然转亏,十三行一贫如洗,就昨天,采办贡品花去一百万银子,还是向几个商盈行借的。”
雨停歇,窗外飘浮着雾状的水气,一只黄莺停在枝头疏理湿漉漉的羽毛。黄念德收回目光,看着潘振承黯然神伤的梭子眼:“启官,三天的大限太紧了,如果我们上抚院陈情,能否宽容些日子?”
“抚台的脾气,你我不是不知道。这次洪灾,他杀了顺德知县耿石,各地官府杀了数十个趁火打劫的贼人和逃避御洪的民夫。”
“他会杀我们的头?”黄念德惊恐道。
“他下得了这个手。”潘振承思索片刻又说道,“我想最大的可能是裁撤洋行会所和盐行商会。这件事你比我更清楚,乾隆二十九年,粤督李侍尧就以盐商报效太少为理由裁撤盐行,换了一批私盐商人承办官盐。”黄念德吓得毛骨悚然:“这种可能太大了,换私盐商人,他们立马就会凑齐派给盐行的捐输。我们这批盐引商人枷号流放,家产罚没。启官,你也得防备十三行的散商和行外商人乘虚而入,如果过了三天大限没完成捐输,后果太可怕了。”
潘振承痛苦地摇头:“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黄念德赶去盐行筹措义银。潘振承一人坐在茶铺包厢里发呆,浑浊的梭子眼不时映现出李湖狂怒的突暴眼。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黑,潘振承缓缓走出包厢,看到站在门外的时月。
“你来好久啦?”潘振承看着时月潮湿的发髻,手中拿着一把还在淌水的雨伞。
“来了一阵子。”时月轻声细语答道。
“怎不进去?”
“奴婢怕老爷……”时月没往下说,眼里汪着薄薄的泪水。
潘振承涌出一股歉意,时月对我百依百顺,温存体贴,而我却对她十分冷淡,既没带她夜游省河,也没请她上食舫吃饭。“天色这么晚了,我们在外面吃饭吧。上沙面的潮州海鲜舫。”时月柔婉地说道:“上那里太破费了,老爷这些天愁肠百结,都是为银子的事。奴婢能陪老爷上大牌档,就心满意足了。”
茶铺旁边就有一家敞开的箬棚食档。雨过天晴,夜空如洗,湛蓝色的天穹星光闪烁。时月张罗着点菜,给潘振承斟茶。
食档有三张桌子,当口的一张坐着一群工匠,吆三喝四划着酒拳。里首一张桌子仅一个食客,她背着身子倾听潘振承和时月说话,她就是妙慧师太。
潘振承悔恨道:“这些天来,我越来越觉得,我做了一件最最愚蠢的事。”
时月柔声劝慰道:“老爷不要自责,严家父子对你太狠毒了,一次又一次加害你,还害过蔡老伯。”
“结果,我和蔡伯都意气用事了。彻底打垮了严济舟,可整个十三行也元气大伤。现在,报效捐输稍有加重,就承受不起,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受不得半点风寒。”
“老爷和蔡伯都是聪明人,不会行差踏错吧。”
“恰恰铸成大错,悔之莫及。可当时,我们都为我们的妙计陶醉不已,自以为诸葛再世。你想想,我和源官,两人都是行商,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有着共同的对头,两人的计谋不相上下,这样一来,还不会当局者迷吗?”
时月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
潘振承疑惑道:“你明白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馨姐在的时候,她总是扮演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角色。老爷遇到为难事,总喜欢与馨姐商量。其实,老爷心里已经有主意,却要装出一筹莫展,去套馨姐的主意。如果馨姐的主意与老爷心念一致,老爷就会果断地去干。”
“有时候,我心里确实没有一点主意,但同馨叶在一起,突然会冒出好主意,脑子好像特别灵光。”
“馨姐是局外人,头脑或许会冷静些。馨姐遇到自己的事,也会迷茫无绪。”
“她遇到什么为难事?她一次也没和我说起。”
“具体的奴婢也不知。有一次,馨姐很无奈地说她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她有时心事重重,即便笑时都隐藏着深深的忧郁。”
“奴婢好恨自己,没有馨姐一半聪明。”
“我今天发现,你也是聪慧的才女。”
“可现在,老爷遇到这么大的难题,奴婢一点也不能为老爷分忧。”时月泪流满面,嘤嘤地哭泣。
破镜重圆
潘家的粥棚支在太平门外,面对洪水滔滔的省河。彩珠拿着西洋铝勺舍粥,不时焦虑地望着浊水翻卷的江面。
太平门外聚集着数千灾民,妙慧师太也挤在灾民中间,听灾民谈论粥棚纷纷断炊的消息,连巡抚衙门的粥棚也只剩下一口大锅煮粥。突然,灾民一片欢呼,上游的江面下来两条满载米包的船,坐船头的是潘启官的三夫人时月。
米船停靠码头,灾民涌过去帮着扛米包。彩珠把铝勺交给仆役,喜出望外迎上前。时月喜滋滋道:“巡抚重罚了带头囤米不卖的粮商乔三龙,打过板子枷号示众,据说还要抄家流放。吓得其他的粮商纷纷开仓售米。”
灾民帮忙烧火煮粥,更多的灾民排队等舍粥。师太站在长龙般的队列里,眼帘里不时浮现出两张脸孔,一张是馨叶的哥哥,一张是馨叶的儿子有智。这一年多来,师太一面向有智灌输仇恨,一面寻找证据向潘振承下手。师太越来越感到迷茫困惑,潘振承不是她想象中的恶人。
饥肠辘辘的师太跟着灾民,缓缓地挪动脚步。天空时晴时雨,师太抬头看了看穿透乌云的阳光,头晕目眩,昏倒在地。
师太苏醒过来,眼前迷迷糊糊晃动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是潘老夫人。彩珠拿调羹喂粥到师太口里,师太萌生出一股愧疚,“这多年来,我一直想残害她的夫婿。”师太推开调羹,挣扎着爬起来,步履蹒跚走开。
“老婶子,你上哪去?”彩珠问道。
“去看女儿和外甥。”师太头也不回来到江边,上了过海的渡船。
“老婶子,老婶子!”时月风风火火追了过来,站趸船边把一小袋米给师太:“老夫人给你的,她说老婶子的儿女外甥没来粥棚,准是饿得走不了路。”
渡船缓缓撑离趸船,师太背过身子,老泪潸然。
正午时分,师太回到她曾经隐居的尼房。
青灯烁烁,香炉里插着一枝孤香,散淡地冒着青烟。蒲团前的几案放着一卷经书、一副笔砚和一首刚填好的词:梦中苟偷欢,离人心上愁。眼望穿,白云空悠悠。
都道出家万事休,有牵挂,怕回首。
此情何时断,此愁何时休。不思量,阖目万象流。
我恨空门不见空,青衣破,人依旧。
师太和馨叶都是来靖灵庵躲灾的,她们都没做到无牵无挂一心向佛。然而,师太念念不忘的是复仇,馨叶的牵挂是她的夫婿和儿子。师太想象得出馨叶呆在死气沉沉的尼房,有多么痛苦和无奈。师太继而去看贴在墙上的一副偈联:
师太心里一阵紧缩,跏趺坐在蒲团上,微阖双眼诵经祈祷。
馨叶在斋堂用过斋,穿过满是积水的过道,顺着陡峭的楼梯往上爬。尼房的门开着的,馨叶趋步上前,脸呈惊诧,急忙跪在师太面前。“弟子不知师太到来,未去山门迎候。”馨叶话音颤栗,忐忑不安地看几案上的《唐多令·偶感》,生怕师太训斥。
师太微微睁开眼,打量满脸菜色的女儿,不动声色道:“师太到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师太,弟子给您沏茶。”馨叶正欲起身,师太指着蒲团道:“你坐下,师太有话问你,想不想夫婿?”
馨叶犹豫片刻,狠下心道:“记不起他了。”
“想儿子吗?”
“从来没想过。”
馨叶疑窦丛生看着师太,师太一贯冷若冰霜的双眼分明带着疼爱和慈祥。师太责备道:“你没跟师太说实话,你填的词和那副偈联透露了你的心迹。你想念他们,他们也想念你。”
馨叶惊喜万分:“师太您想通啦?”
师太微微点头:“你哥的死,是魔头高瑜琛、图尔海派出的人干的,怨不得其他人。潘振承掩埋了你哥,为你哥立无字碑,这表明他是个有良心,负责任的男人。”
馨叶泪水盈眶:“师太您终于原谅有智的亲爸了!”
“师太错怪他了。”师太眼里蒙着悔疚的泪水,“你想儿子,可去白云山鸣春谷的草庵。”
馨叶跪下朝师太稽拜:“谢师太宽宏大量,弟子恨不得马上见到儿子。”馨叶起身就朝外走,师太叫道:“你回来。”馨叶走到门边收住脚步,疑惑地看着衰老了许多的师太。师太颤巍巍道,“馨儿,娘这辈子都没听你叫一声娘。”
馨叶泪如泉涌,她动情地喊一声:“娘……我的亲娘……”馨叶跪下扑进师太的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
良久,良久,师太松开馨叶,问道:“馨儿,你什么时候猜出师太是你的亲娘?”
“大概八岁的那年,馨儿做错了事,师太,也就是二姨用戒尺打我手心。夜里,我迷糊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手,泪水滴在我红肿的手心上。我朦胧感觉到,二姨就是我的亲娘。”
师太哽咽着:“娘这几十年,对你狠,可你不知道,娘这几十年,一直在心里流血流泪。”
“娘,馨儿有个疑问,父亲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馨儿姓什么,老家在哪?”
师太沉默不语,燃着一束香插在香炉,抚着馨叶的肩头说话:“你父亲、你哥哥、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伯舅舅的仇已报,可无法昭雪。娘还是不想告诉你。”
“馨儿懂了,娘要馨儿忘记那段历史,彻底忘记。”
却说这一天潘振承浑浑噩噩,魂不守舍。该想到办法都想过了,每一种办法只能暂时应对眼前的危机,却会留下不堪设想的后果——朝廷和地方会加紧勒索行商。行商倾家荡产,还会落下知恩不报的严厉处罚。
潘振承召开行商特别会议,众行商面面相觑,谁都没有主张。尤其可恶的是严知寅,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态。潘振承没有斥责他,怨自己对他的父亲下手太狠,眼下的僵局,自己要负主要责任。
特别会议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结束,潘振承独坐在空荡荡的公堂,望着天井口的天空慢慢地昏暗,垂下灰蒙蒙的雨丝。小山子走到主人身旁,轻声道:“月夫人在外面恭候,她要我不要惊扰老爷。”
潘振承一激灵站起来,匆匆朝外走,时月站在门房,启齿正欲说话,潘振承抢先道:“时月,陪我游省河。”时月感到有些意外,撑着雨伞和潘振承走进雨中,“老爷,你怎么想到游省河?”
“我欠你的太多,没带你游过一次省河。十三行大难临头,以后恐怕不会再有机会。”
时月啜泣道:“老爷你不要这样说,说得奴婢心痛。过去,那么多大灾大难都度过了,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两人上了阿珠的疍船,阿珠煲的老火汤和皮蛋粥潘振承最喜欢喝,馨叶十有八九点阿珠的疍船。阿珠按照惯例上了老火汤和皮蛋粥,尔后把船靠在岸边的水缓处悠然地摇橹。
雨下大了,雨点打在箬棚上噗噗地响。填过肚子,时月默默地陪潘振承喝茶。潘振承灰褐色的梭子眼散淡无光,没有一丝神采。时月的心直往下沉,她意识到老爷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彩夫人和奴婢,还有管家下人,有的拿出私房钱,有的变卖首饰,筹了一万银子。”时月小心翼翼宽慰潘振承。
潘振承悲叹道:“我跟彩珠说了不用你们筹银,一万银子有何用?”
“彩夫人说,我们帮不了老爷,也该表表心意。”时月秀丽的脸庞满是泪,“奴婢无能,不能帮老爷排忧解难。”
“是我无能,害得你们把首饰都卖了。”
时月嘤嘤地哭出声来。
潘振承惊愕地看着时月楚楚怜人的脸:“你怎么啦?”
“我好恨我自己,恨自己自私,恨自己没有……没有把……馨姐挽留住。”时月吞吞吐吐,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她有心离开我,你是留不住她的。”
时月擦了擦眼泪,鼓起勇气道:“老爷,我们去找馨姐,我记得馨姐说过靖灵庵的观音好灵验,我这些天想,馨姐如果真的出家了,肯定是在靖灵庵。”
“馨园去靖灵庵才一个多时辰路程,她怎么会到这么近的地方出家?”潘振承连连摇头,“不会的,肯定不会。”
“奴婢听人说,靖灵庵有个叫忘尘的尼姑,原是广州殷商的宠妾,她的身材面貌极像馨姐,她出家的日子和馨姐离开馨园的日子正好能对上。”
“忘承?忘掉潘振承?”潘振承沉吟道。
“好像是这个意思吧。出家人喜欢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她最要忘掉的人,最忘不掉。明日我就去靖灵庵,带忘尘尼姑来与你相见。”
“让我想想,馨叶如果真的在靖灵庵出家,相距这么近,她也不回馨园看看。要么她真的看破红尘,死心塌地做尼姑,你去也白搭;要么这个叫忘尘,唔,是尘世的尘吧,这个忘尘尼姑是另外一个人。我还是相信我最初的判断,她既然要躲我,就会躲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疍船顺水漂流,过了东翼城,岸边黑沉沉一片,江面稀疏地漂浮几星渔火。阿珠突然问话:“潘启官、月夫人,前面是大沙头,要不要回转?”
潘振承转眼看箬棚外黑沉沉的江面,没有吱声。
时月道:“老爷,奴婢记得你最后一次和馨姐夜游省河,在大沙头的老榕树上岸散步。坐的也是阿珠的疍船。”
潘振承愣怔稍许,百感交集道:“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带馨叶游省河,也上过大沙头。那时是阿珠的娘摆船,年纪跟阿珠一样大。”
阿珠拿着船篙调整船头,疍船顺着水流贴着大沙头往下漂,拐进一道水流平缓的河湾。老榕树像一团黑色的烟雾傍着水面,潘振承怅然道:“榕树依然在,树下人已去,何日与馨逢,江水空悠悠。”
阿珠将疍船停在水面,潘振承望着老榕树,脑海闪现以往与馨叶在一起的画面……皎洁的月光下,潘振承和馨叶靠着老榕树缠绵……夜雨霏霏,潘振承和馨叶合遮一把伞在雨中漫步……脑海里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老榕树下站着一个人,她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好像是馨叶。潘振承错愕不已,揉揉浑浊的眼睛。
身穿青衣、头戴尼帽的馨叶举着一把油纸雨伞,泪水滢滢凝视着潘振承。
阿珠把疍船划靠岸,潘振承朝老榕树下的人影走去,馨叶的容貌越来越真切。潘振承恍若梦中,用颤抖的嗓音问道:“馨儿,是你吗?”
“是我,我想你会来这里。还有几天,就是我的剃度日,我在犹豫,是遁入空门,还是重返尘世?”
潘振承跪在泥水里:“馨儿,你留下吧。”
馨叶泣不成声:“我留下,承哥,我留下,我们一道共渡难关。”
馨叶扔掉雨伞,跪下来抱着潘振承,俩人泪水交流。
启官自杀
一顶湿淋淋的绿帷官轿停在十三行会所外。陈用敷自己掀开轿帘,跨过轿杠,匆匆进了会所大门。
潘振承形影相吊,默默地坐在公堂喝茶,见藩司进来,缓缓支起佝偻的身子。“潘启官,赈灾银筹齐否?”陈用敷不等潘振承行礼问道。
潘振承愁眉苦脸:“尚未筹齐。陈藩台请坐下用茶。”
陈用敷仍然站着急急地问:“已经筹了多少?”
潘振承指着小山子端来的茶:“陈藩台家乡的龙井茶,陈藩台最爱品饮。”
“我问你话呢,赈灾银筹措得怎样?”
潘振承慢吞吞答道:“回藩台大人话,尚不足三千两,但已竭尽全力。”
陈用敷火冒三丈,跳起来叫道:“到明日,本官没见到一百万两银子,抚台杀本官的头之前,本官先砍你们的脑袋!”
潘振承战战兢兢道:“藩台大人请息雷霆之怒,坐下品饮您家乡的龙井茶,容老夫慢慢说予您听。”
“我不听!”陈用敷拂袖而去,急冲冲气呼呼出了会所。
皂隶跟他后面跑:“大人,伞,伞!”
陈用敷茫然无绪地站在十三行街上。当街的一座茶楼,一个尖脸堂倌站雨檐下叫道:“藩台大人,藩台大人,我们有赈灾银。”
陈用敷一把推开为他打伞的皂隶,进了茶楼。
茶楼冷冷清清,稀稀落落坐着几个商人和洋人。尖脸堂倌殷勤地招呼陈藩台坐窗口,捧上一杯茶,大声叫道:“阿海,快拿我们几个凑的义银出来呀。”一个胖堂倌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大人,这是我们几个下人的小小心意。”
陈用敷失望地看着碎银:“不到二两银子,杯水车薪都谈不上。”
陈用敷站起来欲走。尖脸堂倌道:“大人慢着,还有哩。”
从楼梯口上来一个驼背伙计,像虾公一样跪陈用敷面前,手中举着一只钱袋:“陈大人,奴才是四洋南杂店伙计阿狗,这是四洋杂货店几个伙计凑的报效银。”
“报效银?”陈用敷以为钱袋里是西洋银毫。
驼背伙计解开钱袋,原来是一把铜钱,估计只有五百多文,还不足半两银子。陈用敷哭笑不得:“本藩台有公务,你们凑起来交会所一道上缴吧。”
“有人上吊啦!”尖脸堂倌惊慌失措大叫,“啊,好像是潘启官!”
茶楼正对着同文行馆二楼,透过玻璃窗户,一个人的下半身在晃荡,穿的正是四品雪雁补服。陈用敷一脸惊骇,急匆匆下茶楼。
行馆二楼乱成一片,潘有度号啕大哭:“爹,你为何要这样呀?”
众行商如丧考妣,围住潘振承,潘振承面如死灰,灰褐色的梭子眼蓄着悲哀的泪水,声若游丝道:“唉,你们为何要救老夫?老夫无能,完不成摊派的捐输,只有一死了之。”
陈用敷站人群后面,进退两难,幸好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潘振承身上,没人向他打招呼。行商义愤填膺叫骂:“三天内缴纳一百万两银子,这是要逼死人啊!”
“十三行早就是穷得丁当响,一百万?哼,一万都拿不出!”
“陈用敷逼人太盛,他一来,启官就出事了!”
潘振承忧伤道:“你们怨这怨那,官府有官府的难处,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最好的办法,就是老夫以死求全。现在求死不成,就会成为第二个耿石,身首异处啊。”
潘有度哭着跪下:“爹,你不能这样。”
“都是那个催命鬼陈用敷给逼的!”
“陈用敷呢?找他评理去!”
陈用敷把头缩进顶戴下面,偷偷溜走。
午后未牌时分,两顶官轿风风火火冲过关闸,一路奔跑,停在洋行会所外。护轿跟班叫道:“抚台大人藩台大人驾到。”李湖和陈用敷急如星火进了公堂,公堂空无一人。陈用敷道:“李大人坐下稍候,下官去把潘启官叫来。”
“来了,来了,启官下楼来了。”伍国莹嘴里应道,同小山子扶着步履蹒跚的潘振承,缓缓从后门进来。潘振承推开伍国莹和小山子,正欲行礼。
李湖摆摆手:“免了免了,潘翁,你为何要这样?”潘振承向李湖诉苦:“商欠严重,亏空巨大,去年至今,许多行商几乎没做生意。更令行商负担不堪的是——”李湖打断潘振承的话:“你不用说下去,是本官横征暴敛,派捐无数,掏空了十三行!”
“末商不敢指责抚院。”
“可你想赖掉的,就是本抚索要的派捐!”
潘振承央求道:“望李大人宽限缴银日期,来日情况好转,一定加倍捐输。”
“宽限?宽限一年还是两年?灾情十万紧急,就是宽限一天也不成!”
“十三行确实拿不出义银。”
李湖的突暴眼睁得滚圆:“拿不出也得拿!本官不怕担逼死人的骂名!”潘振承对伍国莹道:“国莹,你去把会所账本拿来,呈交给陈藩司核查,看看这三年行用都用到何处去了,会所欠各洋行多少银款。”潘振承转到李湖面前:“李大人,请您随末商走一趟。”
小山子举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李湖跟在潘振承身后进入迷宫般的通道,通过三扇石门进入银库。潘振承接过灯笼去照空空的贮银架,仅最顶头堆放少许元宝。潘振承道:“这是会所仅有的家底了,两千六百七十五两。若核对账底,会所倒欠行商一百万银两。”
李湖眼睛盯着一扇挂锁的门:“里面还有一间库房。”
“那是贡品库房。”
“打开看看。”
潘振承先开锁,然后再按机关,石门缓缓打开。
库房里堆满了贡品箱,李湖掀开箱盖,打开一只包装盒,里面装有一架金光灿灿的自鸣钟。李湖再开一只贡品箱,里面装的是做工精美的珐琅彩花瓶。还有一只箱子竖在墙角,比人还高,“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李湖问道。
“是铜胎镀金西洋女神雕像,光这一件,十三行就花了五万银两,从英商手中买的。”
“这个和珅,不惜劳民伤财,取悦圣上。”李湖抹了一把汗水责备道,“启官,一个多月前你拿和珅派的礼单给我看过,我当时跟你打过招呼,不要理他。”
“不成呀,事情发生了变化,若是李大人遇到这事——唔,末商还是请李大人先看上谕吧。”潘振承从袖袋中掏出上谕,递给李湖。李湖肃然起敬捧在手中看,说道:“皇上着你代纳西夷贡,礼单之外的贡物免收。你是该遵旨照办。”李湖环视满屋的贡品箱:“替皇上收下的贡品放在哪只箱子里?”
潘振承苦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加上朝臣和地方官一味说好话,皇上真以为万国竞相朝贡,不知年年送到京师的洋贡大都是花钱买的。今年的情况更特殊,几乎全用真金实银采办,共耗费一百零二万三千银两。”
“你做这事之前,怎不跟我通气?”
“抚台您那时去五邑巡察,后来又遇到洪灾,末商上抚院扑了个空。而京师那头催得火烧屁股。”潘振承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李大人看这个,和中堂收到我的哭诉信,又下了手谕。”李湖接过信看,黧黑的脸膛露出鄙夷,“果然是和珅捣的鬼,借助龙威吓唬行商,限三天之内办齐,若不遵命他就要奏请圣上封口闭关。”李湖冷笑道:“皇上圣明,哪会听他巧言拨播弄?你们也太老实了,他说办你们就屁颠颠照办。”
“我的李大人,您比末商更了解朝廷。和中堂圣眷正隆,权倾朝野,他的话差不多成了圣旨。更何况,和中堂迎合的是圣意,皇上打心眼里喜欢万国朝贡,贡品越多越好。”
李湖的心情既痛苦,又沉重,他走近贡品箱,抓起一把吕宋珍珠,喃喃痛惜道:“皇上啊,紫禁城大小宫殿满是珍珠玛瑙、异器奇物,您就不可节俭一点吗?穷奢极糜,实乃国之不幸啊。”
潘振承道:“十三行耗尽财力,代办的洋贡还不知能否令皇上与和中堂满意。”
李湖沉默不语,眼帘里洪水滔滔,灾民流离失所,浮尸遍野。李湖的突暴眼骤然血红,鼓得吓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像行将爆发的火山。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夺腔而出:“拍卖贡品,筹银赈灾!”
潘振承骇然一震:“这可是贡品啊,望抚台三思。”
李湖愣了一愣,发狠说道:“本抚拍卖的就是和珅邀宠悦圣的贡品,不是皇上着你们代收的贡品。赈灾要紧,有事我顶着!”
却说陈用敷看过账本,一句话也没说,他实在无话可说。十三行的行用,有七成捐输给地方官府,其中藩司衙门占总额的八成。行用的两成派做粤海关传办方物的赔垫,一成用于督抚关正采办贡品及各种应酬。督抚中,惟有李湖没有委托采办贡品。
李湖、潘振承汗流浃背回到公堂,陈用敷起身恭立。
李湖端起茶杯大口地喝着,接过伍国莹递来的毛巾擦汗:“在地库里还不怎么觉得,出来方知那鬼地方真是热,像呆在蒸笼里。”陈用敷拿扇子给李湖打扇,李湖道,“行了行了,我还没娇到弱不禁风。至祥(陈用敷号),你配合我做一件大事,立即草拟一则公告,大意是:存于十三行的贡品准备解送京师,皇上惊悉广东洪灾严峻,体恤广东苍生黎民,免贡品进京,贡品义卖,得款用以赈灾。”
“这……这……”陈用敷吓得一脸煞白,惊颤道,“李大人,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我们拍卖的不是皇上着行商代收的贡品,是和珅额外勒索的方物。别婆婆妈妈了,出事我一人担着。”
陈用敷仍然惊魂不定:“李大人,那就赶快上折子呀,有了谕旨我们立马照办。”
“广东到京师有万里之遥,一来一去要等多少天?筹银救灾本抚一天也等不及。”李湖不悦地睇陈用敷一眼,“喂,你平时做事够威够胆,何时变得像你的前任姚成烈,做事缩手缩脚,胆小如鼠。”
潘振承插话道:“李大人,陈藩台的担忧有道理,和中堂托办的方物就是献圣的贡品。兹事体大,须慎之又慎。”
李湖道:“潘翁你别管,陈用敷越怕,本抚越是要扯他进来。至祥,你就在会所草拟拍卖公告,结尾写上:广州富庶商民,明日巳时来十三行参加义卖。”
陈用敷用蚊子大的声音答道:“卑职遵命。”
李湖道:“潘翁,你找一个地方,我想静一静。”
潘振承道:“上楼,楼上安静。”
潘振承陪李湖上楼。
馨叶亭亭玉立在楼梯口,向李湖施礼:“民女馨叶给李大人请安。”
潘振承靠近馨叶轻声问道:“你怎么没走?”
馨叶眼波顾盼流转:“听说李大人要来,民女怎敢不在此恭候呀?”
李湖进了茶室,坐下问道:“馨夫人,启官上吊这幕戏,是你们二人合谋的吧?”馨叶将茶放李湖面前的茶几上,笑吟吟道:“李大人聪慧过人,什么事都逃不出您的法眼。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民女实未料到,民女原以为,抚台会宽限几天。”
“灾情十万火急,怎能宽限?”
“百万火急,也有个轻重缓急。”
李湖愣了一愣,“此话怎讲?自从发洪水,本抚还不曾听人敢说救灾可延缓。”
“李抚台杀了顺德县令耿石,谁还敢说个不字。”
“现在不正有个敢说不字的人?”
潘振承焦虑地朝馨叶眨眼睛,馨叶假装不知,对李湖说:“民女只说了不字,还没有道出说不的理由。”
李湖用平缓的口气道:“请馨夫人直言,李湖不想做酷吏。”
“李大人这次的筹款总额是三百万两,其中广州商人占二百万两,另一百万两由佛山、惠州、肇庆、潮州、韶州等大墟市商人分筹。广州的二百万两,两大官商集团洋行盐行就占了一百五十万,其余五十万由民商筹集。现在,盐行的五十万和民商的五十万已经基本入库,而外界认为富可敌国的十三行,筹银只有一个愁字。”
李湖忧愁道:“官商筹银犯愁,官府缺银赈灾更是犯愁。”
“现在不能说愁。民女听启官给李抚台算过一笔细账。”
“启官没同我说。”
“启官想说而不敢说,亦不便说。”
“好吧,你替启官说。本官洗耳恭听。”
“据启官分析,三百万两捐银,李大人准备用于三处:一,直接用于御洪赈灾,大约需要一百万两,这是当务之急,必须马上发放。二,用于灾后重建家园,约需一百万两,可暂缓一步,这要到洪水退了以后。三,还有一百万捐银,抚台要留做重修全省防汛水利,必须从冬天枯水季节开始,大概需要三年完成。眼下,想必藩库已经收到过百万的捐银,缺额的部分其实是可以缓筹。”
潘振承插话道:“这个道理李大人懂。你想想看,如果不借助洪灾,李大人想重修全省防汛水利,必然会招来一片反对,各界筹银也不会那么积极。”
李湖叹道:“本抚做事一贯急躁。说实话,杀了耿石,本官已不想再杀第二个人,当然也不会太为难筹银实在有困难的捐商。三天无法筹齐捐银,到时候难道本抚真会杀他们的头?但是,想减免捐银,万万不可。”
陈用敷上楼进了茶室,惊诧地看潘夫人一眼,将手中的公告草稿呈给李湖:“卑职已草拟好义卖公告,请中丞过目。”李湖接过公告草稿,匆匆浏览一遍,对潘振承说:“启官你给看看。”
潘振承道:“李大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末商还是那句话,兹事体大,须慎之又慎。”
“你何时变得像个妇人,唠叨个没完。”李湖转过身子向着馨叶,“馨夫人说话有男人的气魄,还有女人独到的心细。馨夫人,你看看。”潘振承朝馨叶丢眼色,馨叶立即心领神会,说道:“民女谬承抚台大人错爱,却不识抬举,拒不从命。”
李湖愕然:“这话是何意?”李湖说着补了一句,“你是认为不该公告?”
“李大人耳聪心明,民女佩服。贡品义卖确实不宜公告天下:其一,皇上并无恩准;其二,不可落下白纸黑字。”
李湖对陈用敷说:“陈藩司,不要公告了,但义卖必须进行。”
陈用敷疑惑道:“不公告全城商民知晓,义卖如何进行?”
潘振承道:“公告虽然可以招来少许富豪,但更多的人是来看热闹的。万一抚台一定要举行义卖,较稳妥的办法是私下邀请富豪前来参加,眼下广州谁有钱,并不在官府掌握之中。现在的官商接连捐输报效,已是名声在外,败絮其中。末商以为,哪些商会筹银顺利,商盈户肯定不少,这是其一。其二,富者未必是商人,比如关西霍氏家族无一人经商,但祖公是尚可喜时期的王商,霍氏的家道延续了五代仍不见中落,每年来十三行采办家用洋货,都是大手笔。其三,广东私盐贩卖历来猖獗,官府却未把私盐贩列入商册,其实,部分大盐贩的财力,比盐行的大官商还要大。”
李湖果断道:“陈藩司,你立即去办两件事,一,派人口头通告排前十位的民商行会,明日巳时前,商首带两至三名商盈户来十三行参加义卖;二,责令相关官员、捕快、皂隶寻访民间巨富,也请他们明日来十三行。”
潘振承道:“巳时恐怕太紧了些,有好些事要准备妥当。”
李湖道:“那就午后末时正吧。”
馨叶道:“拖到明日,岂不过了三天大限?”
李湖微笑着抱怨道:“你厉害,逼迫本抚甘心情愿宽限日期,还亲自帮十三行筹银。”
送走了巡抚藩司,馨叶赶回馨园陪儿子。潘振承独坐在公堂,蓦然感到一股切骨的寒意。虽然同李湖商量好义卖私下进行,然而,义卖的内幕想瞒住十三行同仁,无论如何都瞒不住。如果严知寅等人到外面宣扬,后果不堪设想。唯一可取的办法,就是把他们也拖下水,他们泄露机密,等于出卖他们自己。
潘振承叫伍国莹通知行商召开特别会议。
十二位行商陆续到齐,潘振承神态肃穆道:
“列位同仁都知道,十三行完不成一百万两捐输。如果那一百万两行用没拿去采办洋贡,正好充作赈灾银。李抚台体恤十三行的难处,决定奏请皇上将方物拍卖,筹银救灾。皇上爱民如子,定会恩准尚未转呈京师的方物拍卖。然而灾情十万火急,李抚台决定先把方物拿出来拍卖。”潘振承喝了一口茶,提高声音说,“因为方物是十三行全体同仁出钱采办的,拍卖方物,也必须征得全体同仁的同意。同意贡品义卖者,请在行誓上签字。”
严知寅道:“潘大人,你是大掌门,你说了算数,我等还会反对你的英明决策不成?”
潘振承道:“既然不反对,请签名。”
“如果不签呢?”
“不签就是不同意,你们若不同意,就无法筹银完成捐输。一百万两捐输得由大家分摊,商盈行最高者捐十八万,依次往下递减,商欠行最少者得捐六万。”
严知寅嬉笑道:“我写欠条行不行,十八万的最高捐额严某认了。”
章添裘道:“我也写欠条,来年加倍偿还。”
黎南生接着说:“还有老黎我。”
潘振承道:“前次捐输及采办贡品,你们已经欠银。”
蔡世文斥责道:“严知寅,你是不是十三行行商?若是,就得以大局为重。”
潘有度道:“不能欠银,拿不出现银,惟有签名赞同。如不赞同,就不是十三行成员。”
严知寅道:“我签,我签,我和老章老黎都签,潘行首,你也得说说行誓的内容呀,叫我们稀里糊涂签名,倘若是要把我们卖掉呢?”
潘振承忍着火气说:“行誓的内容有两点,一是赞同将采办的方物拿出义卖;二是严守机密。”
严知寅怪声怪气问道:“严守什么机密呀?莫非偷鸡摸狗见不得人,还要严守机密?”
潘振承灰褐色的梭子眼寒光迸射,愤怒地拿起行誓往案桌上猛地一拍:“严知寅,你存心捣蛋不是?你不签可以,现在就拿六万两捐银出来!”
陈寿年跳出来,戳着严知寅的鼻尖斥道:“严知寅你这个王八蛋在这充什么好佬?有本事,这就去拿出六万两捐银。倘若拿不出,你再想踏进十三行关闸,爷打断你的腿!”
“骂得好!这种害群之马,早该逐出十三行!”
“严知寅,启官哪点亏待过你?你怎么老跟启官过不去!”
“跟启官过不去,就是跟所有行商为敌!”
严知寅成为众矢之的,惊慌失措道:“末商是请教启官,怎敢与启官作对?末商可对天发誓,坚决拥护行首的决议,我签名,我带头签,就是生死状我也敢签。”严知寅用手碰了碰章添裘,“老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表个态。”
章添裘道:“李抚台潘行首想出妙策,章某我一百个拥护。别说签一次名,签一百次章某也万死不辞。”黎南生道:“黎某除了签名,还加摁手印,十个指头的手印。”
潘振承露出笑容:“好,很好!伍国莹,笔墨侍候,严济官先签。”
伍国莹端着笔砚托盘,放到严知寅面前的茶几上,翻开行誓指着行文后的空白处:“严济官,签这里。”
严知寅犹豫了:“伍哥,翻到下一面好不好?”
“你不是说带头签吗?”
“我这不是第一个签吗?”
“你签名不紧挨着行文,谁知道你是否带了头?”
潘振承道:“严济官,你不会叶公好龙吧?”
“签就签,严某敢说敢当。”严知寅颤抖着提起笔签名。
伍国莹把托盘伸章添裘面前:“章添官,请吧。”
章添裘猛吸一口气,鬼画桃符般地签下名,又重重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伍国莹道:“添官,还没签完呢。”
章添裘看着自己的签名,“签了,字潦草了些,还能看清。”
潘振承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添官是个君子,不会不记得他说过的要签一百次。”
伍国莹拿笔蘸了蘸墨,塞到章添裘手中。章添裘脸呈难色,抖抖颤颤,犹豫不决。
潘振承道:“国莹,你就不要为难添裘了,害得添裘的脸色比死囚画押还难看。听老夫一言,签一百次就免了。这样,重签一次,用正楷签。”
章添裘感激道:“谢启官隆恩浩荡。”
潘振承正色道:“叩谢皇恩的口气,我可担待不起啊!”
众商哄堂大笑。
章添裘一笔一画地签名,额头冒汗。
伍国莹把托盘伸黎南生面前:“黎南官,请吧。”
黎南生签下名,端起茶碗。
伍国莹道:“黎南官,还没完呢。”
黎南生鼓着眼:“我签了。”
伍国莹拿出一盒红印泥:“还得有劳你的金手指。”
黎南生道:“济官添官没摁呀?”
伍国莹道:“南官不会像添官那样没长记性吧?”
“我摁,我摁。”黎南生万般无奈道。
潘振承笑道:“这样吧,十指手印就不必了,只须一指。”
“是,是,还是潘大人体恤末商。”黎南生伸出一个指头,哆嗦着,在自己签名上摁下手印。
潘振承欣喜道:“很好,济官、添官、南官带了好头,接下来,请列位同仁请签上尊姓大名。”
拍卖贡品
次日,关闸戒备森严。关总赵石以藩司盘点稽查为由,禁止外人闲人进入十三行。
拍卖地点在会所公堂,暖阁放了一长条案桌,李湖、潘振承坐右侧;陈用敷、伍国莹坐左侧;蔡世文主槌,坐在中央。潘有度带同文行的伙计打下手。大堂中央,坐着五十余位特邀而来的富豪。行商分坐在两侧,均是官商穿扮。
拍卖的形式仿效西洋商人,十四年前,威尼斯商人费勒生意破产,拍卖剩余货物,竟获得比估值高出三成的收益。末时三刻,蔡世文站立起来,庄严肃穆道:“皇恩浩荡,体恤苍生,钦赐贡品悉数义卖,所筹义银,用于赈灾。”
潘有度指挥行役从长条大木箱里抬出金光闪闪的女神雕像。
蔡世文抑扬顿挫道:“贡品义卖第一号,英吉利镀金女神雕像。宝物乃英吉利宫廷匠师汉斯精心制作,东印度公班衙麦克大班耗银五万两购入,不远万里运来中土朝圣。方物原价起拍,现在开始。”蔡世文举起木槌“啪”地一响。
霍富庭举牌叫道:“五万二千两。”
蔡世文应道:“霍员外五万二千两。”
叶孝琳举牌叫道:“五万四千两。”
蔡世文应道:“叶员外五万四千两。”
区广斌举牌:“五万六千两。”
蔡世文应道:“区员外五万六千两。”
霍富庭叫六万两。
叶孝琳叫六万五千两。
霍富庭叫七万两。
蔡世文的声音变得异常兴奋:“七万两,霍员外七万两!”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霍富庭和叶孝琳身上,霍富庭神态自若,叶孝琳的表情有些紧张。蔡世文重复道:“七万两,有没有竞投?”
叶孝琳咬了咬牙,慢慢举起牌,叫出七万五千两。叶孝琳的语气显得中气不足,却足以引起公堂哗然。
蔡世文应道:“七万五千两,叶员外七万五千两!”
霍富庭露出赌气似的笑容,举牌猛然大喝:“八万两!”
蔡世文喜形于色叫道:“八万两,霍员外八万两!”
叶孝琳捏牌的手在颤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蔡世文叫道:“霍员外出价八万两,还有没有人竞投?”等了稍刻,蔡世文催道,“志在必得者现在叫价还来得及。”
叶孝琳一脸发白,低下头去。蔡世文慢慢举起木槌,猛地拍下去:“成交!”
“公平竞价,价高者得。英吉利女神金像,花落霍家!”
李湖和潘振承露出满意的微笑。
蔡世文接着抑扬顿挫叫道:“贡品义卖第二号,法兰西自鸣大钟……”
酉时结束拍卖,所有的贡品都拍出较理想的价钱,伍国莹扎出总账,义卖共筹银一百六十六万八千四百两。
在场的官员与官商喜笑颜开。李湖神采奕奕道:“竭泽而渔,非募捐之道。我只要一百万,剩下的留给十三行偿还各行的欠账。”潘振承热泪盈眶,李湖是拿自己的宦途生涯做赌注,更是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矫旨拍卖贡品,这是何等的滔天罪孽!潘振承率众行商跪倒在李抚台脚下:“谢李抚台大恩大德!”
“这是为何?潘翁率众快起。”李湖带着微笑,转而正色说道:“本抚只是做了职守内的事情。你们的职守就是承办好广东的外洋贸易,来年有盈利,本抚会毫不客气向你们伸手,列位用不着感激涕零。好,都散了吧。”
众行商起身退出。潘振承注意到严知寅,他向章添裘黎南生诡秘地丢眼色,晃荡着双手朝外走去。
潘振承带李湖去更衣,先一步回到公堂,见陈用敷失魂落魄坐在暖阁下方的红木椅上。
顺利地完成筹银,陈用敷没有感觉到丝毫喜悦,而是巨大的恐惧。他任徽州同知时,知府张成沥下到黟县巡察,知县王若箴拍知府的马屁,把准备启运京师的贡茶送给知府,事后再去采办春茶充作贡茶。县主簿告发,王若箴判凌迟处死,张成沥流徙戍边,不知情的陈用敷失察罚俸一年。
潘振承坐到陈藩司身旁,轻声耳语。陈用敷打了个寒噤,一激灵站起来,急遑遑朝外走。
李湖换了一身短布衫回到公堂,“陈用敷呢?我还要听他的防汛安排。”
潘振承搪塞道:“陈藩司有急事先走一步,好像是回府同师爷商量防汛安排吧。”
夜幕降临,天空仍飘落着粉状的丝雨。潘振承道:“李大人不用回府用膳,末商请您上食舫小酌。”
李湖厉声道:“亏你想得出,这个时候花天酒地,你想过困在洪水里的灾民没有?”李湖转而绽开一丝笑容,“想不到拍卖这般神奇,筹款超出实价的六成。可惜贡品拍卖只有一次,以后有机会再搞几次,本抚就不必为捐输发愁了。”
潘振承愕然,巡抚大人怎有这么幼稚的想法?“李大人,一次就够呛了。这一次还没脱壳,筹款容易,然而贡品没了,如何交差?朝廷追查如何办?”
“查什么?筹银赈灾,卖了呗。”
“末商糊涂,义卖贡品,应由十三行出面操办。这样就牵扯不到抚台大人,出了事,您也好保我们。”潘振承后悔不迭,却心知肚明,他没这个胆量,他是在事后说乖巧话。
李湖坦然道:“本抚不出面,逆天大事,谁敢担待?不必为我担心,事已做下,错已犯下,贡品没有,要命一条。”
潘振承惶然不安道:“恐怕要掉一串脑袋吧?”
“有那么严重?我看未必。和珅不惜劳民伤财,巧取悦圣。可圣上是明君,他若知道拍卖贡品乃急情所迫,会免究我等的过失。”
“李大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李大人一定很在乎义银赈灾。如果朝廷知道义卖内幕,筹集的义银就会罚没。”
“这份损失,比杀我的头还大。不会有人捅这个漏子吧?”
“万一有人参您呢?”
“万一确实不敢担保。总督巴延三在广西,海关正堂伊龄阿讲明了不会插手和珅下的礼单。知情不报,责任最大的是御史,那朴是头犟驴,可我毕竟有恩于他。”
“那朴六亲不认,就算他还记您的恩情,拍卖贡品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李大人,您必须防他。”
“防,如何去防?我能捉住他的手?听天由命吧。”李湖沉默良久,“潘翁,你替我担心,我还担心你呢。”
“昨天,我要十三行全体同仁在行誓上签名,发誓严守机密。李大人想不到吧,严知寅落入自己设的圈套,打头签名。”
潘振承叙述详情,李湖笑道:“他出卖你,等于出卖他自己,妙!”
“严知寅虽然落入自设的圈套,他咬破圈套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湖不免担心起来:“你得好好劝说他们,多想想忍饥挨饿的灾民。还有,那些特邀参投贡品的富商,会不会怀疑皇上恩准贡品拍卖有假?”
“我看不会,他们即使知道内幕,也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他们手中的贡品,是花了高价竞拍来的。”
“这样吧,那朴由我来对付,潘翁去见严知寅,把道理讲给他听,倘若筹集的义银罚没,也是十三行的损失。”
潘振承送李湖出会所,目送八抬大轿消失在湿蒙蒙的夜色中。潘振承当然不会去见严知寅,因为严知寅根本就不会听他的劝告。潘振承已把严知寅去怡春舫的猜测说给陈藩司听,陈藩司做过臬司,他教训人比潘振承更有经验。
谷埠的怡春舫是严知寅等经常聚会的地方,拍卖会散场后,他们果然去了怡春舫。三人盘腿坐在包厢里,严知寅喜不自禁举起酒杯:“来,为贡品义卖大获成功,干杯!”
章添裘道:“你还高兴得出来?”
黎南生道:“我看,今天最开心的是潘振承。”
严知寅将酒一饮而尽:“他开心,我就开心。贡品义卖如期举行,潘振承落入自设的圈套。”
章添裘抱怨道:“我和老黎还落入你设的圈套,不是你要我俩唱高调,我和老黎怎么会签两次名、落下手印?”
严知寅道:“我是故意麻痹潘振承,让他放松警惕。”
“白纸黑字,我们赖都赖不掉。”
“事出有因,我们是情势所迫。他是行首,想叫谁先签,谁敢不签?所以,我们必须捅破矫旨拍卖贡品的内幕。惟有如此,方能占尽先机,开脱罪责。”
黎南生瞪着金鱼眼:“恶人先告状?”严知寅骂道:“老黎你会不会说话?这叫先下手为强。这一耙打下去,十三行,还有广东官府,会乱成一锅粥。”
严知寅等密谋后,分头行动。他们都没自己出面,叫手下去戳破矫旨拍卖贡品的机密。
章添裘的管家章阿苟来到新城聚贤坊旁的茶楼,果然看到叶孝琳坐大堂里喝茶,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争看叶孝琳新买的贡品表。表壳镀了金,表面嵌了银光闪闪的钻石,叶孝琳旋转发条,每当拨到正点,便会发出悦耳的乐声。众茶客莫不惊叹贡品表巧夺天工。
叶孝琳竞投女神雕像败到霍富庭手中,却有自鸣表力压众豪。叶孝琳洋洋得意道:“皇恩浩荡,恩准贡品拍卖,巡抚李大人、藩司陈大人,特邀老夫参加贡品义卖。”
坐旁边茶桌的章阿苟大声叫道:“贡品义卖有诈!”
叶孝琳认识章阿苟:“苟仔,你说什么,有诈?皇上下了圣旨,李抚台、陈藩台、潘启官一手操办,会有诈?”
“你见到皇上的圣旨没有?”
“是皇上口谕。”
章阿苟哈哈大笑:“他们拿不出圣旨,才谎称皇上口谕。”
叶孝琳气得一脸发青:“你嫉妒,你跟章添裘跟了这多年,章添裘赏过你表没有?没有!你家连木壳钟都没有。”叶孝琳跟章添裘算得上面子上的朋友,没想到他的家人竟在大庭广众倒他的糟瓢。叶孝琳心想我叶某也算是广州地面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贬我的自鸣表,就是扫我的面子。叶孝琳怒火烧胸,猛地一拍桌子:“来人,治治这个造谣惑众的苟仔!”
几个蒙面人冲了进来,他们按住章阿苟,其中一人用大拇指顶章阿苟的喉咙。章阿苟张开嘴巴,蒙面人顺势扯出章阿苟的舌头,嚓地一下,动作麻利地割下舌尖。章阿苟满喷血,痛苦不堪。
一个蒙面人叫道:“妖言惑众者、信谣传谣者,这就是下场!”
蒙面人一阵旋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茶客吓呆了,叶孝琳更是吓得毛骨悚然,脸膛发绿。章阿苟指着叶孝琳,呜噜呜噜似乎在指责叶孝琳心狠手辣。叶孝琳上牙磕着下牙道:“不是我的家人干的……是……是……我不知道……”叶孝琳慌忙逃走,裤管湿了一片,有人叫:“叶员外尿裤啦!”
广东道监察御史那朴住在五羊驿外面。京官出外差,由馆驿给驿,那朴嫌馆驿吵闹,执意搬到外面住。驿丞严格按照会典中的标准给驿,那朴吃住还需自己贴钱,方可勉强维持清贫的生活。可以想象那朴的租屋是如何的简陋,门楣没挂灯笼,黑灯瞎火,窄窄的巷子连轿子都进不去。黎南生洋行的账房黎得福把轿子停在巷口,一脚高一脚低走到那朴租屋前,见门前站了个护院模样的人。
黎得福打着招呼:“这位爷,老朽有要事求见那大人。”
护院道:“那大人在茶楼体察民情,你随我来,穿过小巷就到。”
黎得福跟着护院拐进了一条黑洞洞巷子,巷子深处过来两个人。
护院道:“那大人,有个老翁有要事求见。”
“见本官有何事呀?”
黎得福道:“十三行总商潘振承欺君罔上,矫旨盗卖朝圣的洋贡。消息来源确凿可靠,老朽是十三行裕民行账房黎得福。那大人,这是老朽写的密信,详情尽在信中。”
“原来是黎先生呀。黎先生,你是用哪只手写的呀?”
黎得福露出牙齿笑道:“给大人您问着了,老朽上蒙学时,家父到庙里算了一卦,说老朽右手执笔多灾多难,于是老朽就成了左撇子。”
“潘启官奉皇上的密旨拍卖洋贡,你诬陷潘启官该当何罪?来人,给他的左手做个记号!”
黑衣人一个捉住黎得福的左手,一个用剪刀喀嚓两下,黎得福的大拇指和食指掉地上。
黑衣人迅速撤离,黎得福痛得在地上打滚。
严知寅派出管家巢细毛去粤海关送密信,人还没走到海关,便给一群身份不明的暴徒揪到没人处一顿饱揍,巢细毛断了三根肋骨,爬到街上,拦了一顶轿子回严府。
陈用敷不想把事情闹大,点到为止,料想严知寅等再不敢轻举妄动。陈用敷赶到抚署值房已是三更时,李湖本来就黧黑的脸就像黑炭:“你做什么去了?差不多等你两个时辰!”
陈用敷歉意道:“召集幕友重新审定御洪赈灾应急方案。”
“你做过广东河道,找那些夫子商量个屌!”李湖性急时,常常顾不得斯文,用粗口训斥人。
陈用敷苦笑道:“大人您就别寻根究底了。横说竖说,拍卖贡品捅了天大的漏子,卑职去补漏子去了。”李湖愣怔稍许,想起启官跟他说的那席话,他轻叹一口气:“好,我不过问。说说你的应急方案。”
“卑职把洪涝灾区分为极险和危险两类,有治水经验的官员派到极险地区;从未有过治水经历或年迈病弱的官员,派往危险地区。名册我带来了,请大人过目。”
“不必看了,你做过河道,治水比我有经验。”
“李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卑职这就去安排。”
陈用敷起身正欲离去,那朴大步而入。
“那朴,你来得正好,我和至祥正商量着要把所有留守广州的官员,派下去御洪赈灾,有你一份。”李湖指着空椅子,“那朴你坐,唔,至祥也坐下,有何吩咐现在就交代。”
那朴仍直着身子,正言厉色:“御洪赈灾,自是义不容辞;捍卫纲纪,更是责无旁贷!”
陈用敷显出紧张:“那御史,你想做什么?”
“问我?我倒要问二位大人,你们身为朝廷命官,竟然矫旨盗卖贡品!”
“你……你是哪听来的谣言?”
“不管我哪听来的,请问二位,是否确有此事?”
陈用敷讷讷道:“拍卖贡品确有其事,但绝非矫旨,皇上爱民如子,你在京师呆那么多年,比我们更清楚,皇上知道广东遭遇百年未遇的洪灾,定会寝食不安,于是……”李湖打断陈用敷的话:“至祥,那朴执意要揭盖子,捂不住的。你还是照实说了吧,不,还是我来说。矫旨拍卖贡品,是李湖我一人干的。我为何这样?广东洪魔肆虐,生灵涂炭,你不会不知道。”
那朴闻之色变:“李大人,李恩公啊。”那朴哭了起来,“那朴总以为那是谣言,您真这么做了,怎么是会是您呀?李大人,您对朴儿的大恩大德,朴儿只能来世报答。请受朴儿三拜。”那朴连磕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肃然道,“师恩与皇恩,自然是皇恩为大,那朴身为钦命广东道监察御史,不得不秉实奏报朝廷。”
陈用敷用颤抖的声音哀求:“那御史,既然你还认李大人为恩师,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陈用敷,你这是何话?那朴是皇上钦命监察广东吏治的一只鹰犬,一只忠实的鹰犬,一只睡着了也必须睁大眼睛的鹰犬。”
“中丞大人这样做,为的是在洪灾中受苦受难的广东百姓,你这样做,不仅害了你的李恩公,祸及十三行,还会加重广东灾民的苦难。那御史、那大人,下官恭请您三思,不要做广东的千古罪人!”
那朴大义凛然道:“我宁可做广东的千古罪人,也不能有负皇恩,做大清的千古罪人!”
“至祥,你不要劝说他,他一心要做名吏,就成全他。那朴,你听我一句忠告,拍卖贡品是我一人的主张,你不要牵扯别的人。”
“我会彻查,查个水落石出,该是谁的责任,谁就该受到国法的制裁。”
李湖霍地站起来,黑炭脸绷得铁紧,用命令的口气道:“灾情十万火急,天大的事情也得先放下。那朴你听好了,钦命右副都御史李湖责令你,凌晨动身上御洪赈灾一线!”
右副都御史和兵部右侍郎是巡抚的加衔,以加强巡抚监察本省官员和节制本省军事的权力,因不是专职,权限并不太大,加衔后的巡抚由从二品升为正二品。加衔的右副都御史不是都察院的职官,无权节制道监察御史。按理那朴可以拒不从命,然而,那朴却答复得非常爽快:“是,那朴听从右副都御史李大人的安排。”
李湖绷得铁紧的脸稍稍松弛,说:“陈藩司做过河道,具体安排听从陈藩司的。”李湖转向陈用敷,“至祥,你把派遣官员的名册给他看,那朴去什么地方,有什么要交代的?”
陈用敷故意搜身捏袖袋:“哦,名册忘带身上了。不过,哪尊菩萨安哪座庙,下官记得一清二楚。那朴去的是三水南岸。”李湖露出惊诧的表情:“那朴是个北方旱鸭,从未有过治水经历。三水三江汇合,水情险恶,责任重大。陈藩司,给他挪个地方吧。”
“没地方可挪了。下官已经通知了各留守官员,动作快的恐怕已经启程。那大人不在府上,又紧闭大门,故而未能通知到。”李湖知道陈用敷在耍花招,不便戳破,说道:“那朴是京官,依本抚的意思就免了吧,御洪不缺一个生手。”
“那御史一年有半年呆在广东,自比地方官。广东遭遇洪灾,岂有逃避之理?”
那朴哈哈大笑:“陈藩司的安排,深谋远虑,下官佩服。陈藩司即使不安排下官,下官也会请缨前往三水。”陈用敷峻颜峻色道:“谢谢那御史的配合。有一句话,本司要赠予那贤弟,是李大人动员百官投入御洪,发出的训示。”
那朴道:“堤在,人在;堤不在,人不在。”
陈用敷道:“不错,是这句话,你可得记牢了。”
那朴恨恨道:“下官刻骨铭心,死也记得你的赠言!”
李湖轻轻拍了拍案桌:“怎么,你两个斗气啊?朴儿,我以师长的身份送你一句话,你不识水性,又无治水经验,多多依赖三水知县郝斌。既要保住大堤,也要保重自己。”
那朴泪水潸然,哽咽道:“李大人,李恩师,朴儿去了。”
“慢点。”李湖叫道,从袖袋掏出一小瓶膏油,“堤上蚊子多,恐怕连蚊帐都不会有。这是一个老郎中配的神油,可驱蚊子,还可以消除蚊子叮咬的红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