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薛霆 本章:第五章

    冬天的齐鲁大地,真正是一片萧索。草木枯萎了,树木枝丫,在北风中晃动,满日寒冷凋敝的景象。苍茫的大地,远处走来一个人,百里奚独自手拄棍子(树枝),另只手挡着扑面而来的如刀寒风,蹒跚而行,突然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寒风中,百里奚嘴唇干裂,显得十分虚弱和疲惫。百里奚攀过一道岗坡,踩着冰凌碴子艰难往前走去。

    百里奚驻足喘口气,正在体力难以为继之时,透过弥漫风沙,朦胧看到一个个村落,村外路边有一个破旧不堪的茅屋。站立茅屋门前,百里奚扔掉手中的拐棍,然后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幅意外的景象映人眼帘:慑人的风吼,让茅屋在不停地摇动,千孔百疮的茅屋的一角茅草堆里,蜷缩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百里奚小心审视,走近那人,俯下身子,拉一下那人侧卧的身子,拨开那人脸上的茅草。那人的血色全无,两眼慢慢地睁开。这是一个半路生病的侠客,伤病与饥馁使之奄奄一息。百里奚俯身扶起那人,那人两眼失神地望着百里奚。两人沉默相视。

    百里奚说:“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你是哪里的人?”

    侠客说:“鄙人乃江湖上四处流浪的人。”

    百里奚说:“快吃点东西吧。”百里奚慌忙翻动自己的粮袋,但两手却慢慢停住了,原来里面空空如也。

    侠客摇头说:“不用啦。”

    百里奚说:“听口音,你是从宋国来?”

    侠客说:“正是,在下是宋国人,因病羁留于此!”

    百里奚说:“在下是楚人,但也是从宋国而来,游学经过此地。看来你我是同路。壮士病得如此重,让我来看看?”

    百里奚翻动那人的身子,端详侠客面色,再看脉象。

    百里奚说:“你病得不轻!你等下,我去挖点草药来。”

    侠客说:“不用了,外边到处都下着雪。我这个样子是没有救了!”

    百里奚说:“再重的病,都是要治的。”

    侠客说:“没有必要啦!看起来,先生是一个忠厚的仁者,可否给濒死之人一个许诺?”

    百里奚说:“嗯,你说吧!”

    侠客说:“请先生助我完成一桩心愿。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侠客眼睛闪烁着光芒,颤巍巍地递给百里奚一个匣子,百里奚赶紧小心地接过来。

    百里奚说:“这?”百里奚凝视着那个精致的匣子,然后惊异地看着那侠客。

    侠客说:“这匣子有一番来历,听我慢慢给你说来。在下生性爱结交朋友,喜欢行侠仗义,曾与宋国隐士蹇叔相交甚好。蹇叔曾有恩于我,我即发誓要报答他。”

    原来,侠客与蹇叔是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数年前,蹇叔还在宋国的时候,家里遭到一场浩劫,一伙歹人抢走了蹇叔家一件祖传金磬。为此,蹇叔一怒之下离开宋国都城,搬到了齐国和宋国交界的一个叫郅地的地方居住。侠客的母亲告诉侠客,对有恩的人,要以其仇为仇,解除恩人的所忧。侠客立誓,要为蹇叔主持公道,让宝物物归原主。

    上月,侠客终于制服了歹人,杀了那个可恶的贵族,将那金磐又夺了回来,了却了心愿。他原盘算着到齐国去找蹇叔交还于他,可不料,半途染病,箭伤复发,就这么一病不起。

    百里奚认真地听着,不由一颤,举手一揖说:“侠客乃高义之人,子明很是佩服,请受在下一拜。”

    侠客说:“不必。我观先生乃仁义之士,在下祈求先生……”

    百里奚说:“壮士,如蒙不弃,就请吩咐。百里奚一息尚存,定完成壮士的心愿。”

    侠客手指匣子说:“唉,请你把宝物交付蹇叔。人死,信义不死。”

    百里奚说:“壮士!子明对天发誓,一定找到你的朋友,亲自交到他手上。”

    侠客想挣扎着起来说:“蹇叔在齐国和宋国交界的郅地,记住,在郅地!”说罢,那人头无力地耷下。

    望着故去的侠客,百里奚小心把匣子放入怀内说:“你放心吧!有我百里奚在,就一定将宝物送到你朋友的手上。”百里奚慢慢起身,一脸肃然。咣!巨大的风雪撞开了茅舍摇摇欲坠的门,凄厉的风吼声随之灌入茅舍。风雪蹂躏着大地,茅舍剧烈地摇晃起来。

    大雪覆盖了整个荒野,百里奚伫立于一座新的坟冢前,充满敬仰和肃穆。

    大雪盈尺,天地一片白皑皑的,像连到了一起。茅舍那扇挡风的门被推开,百里奚站了出来,天地皆白,几乎刺得眼睁不开。百里奚审视着眼前这个白色的世界,他用袖子遮掩扑面而来的风雪。

    百里奚行走在旷野的小路上,堆积的雪还没有化尽,荒岗坡上几只野狗正在扒食路边的死尸,高高的天空有几只苍鹰在盘旋。

    风吼声尖锐而狂野,充盈山谷,使人震撼。山坡覆盖着皑皑白雪,百里奚背负匣子,一个人艰难地顶风走向山的风口,脚下的冰雪使他身子摇摇晃晃,几度险些滑倒。刚转弯子,一阵强劲的山风卷着白雪从山梁对面扑来。百里奚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被卷下山坡。

    滚落中,百里奚抱住一根下枯的树下,距离深渊只在咫尺。风过后,百里奚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往身上摸去。猛然一愣,赶紧去掏背上的包裹,可包裹里面却空空如也。百里奚惊恐地看着扯下黑幕的天空,急忙低头摸索着寻找。

    天黑下来,四周只有白雪的光可映衬着路。百里奚趴在地上,在一点一点寻找。忽然,看到一个黑块状东西,惊喜地扑上去。拿起来一看,那却足一块石块。百里奚慢慢地站起来,失神地看着远方。风在狂吼,手中空空的包裹随风刮起,在山谷间上下飘荡。他沮丧地往山下走去,远处坡上有个东西在月光下发光。百里奚走向那个发光的地方,正是滚落的匣子。

    旷野上,冰冷干硬的大地上有几棵光秃秃的树,天际几丝白云掠过,更增添了早晨的冷清。百里奚身背行囊行走在寒风中,跨过小溪,眼前是一个屋舍俨然的小山村。百里奚离开齐国,开始朝郑国方向行进,但此时饥饿再次威胁百里奚,仅靠乞讨难以维持游学之路。

    饥馁和寒冷中,他一直在齐国与宋国的交界地带徘徊,不知不觉来到了郅地。

    一日,来到一个村头。夕阳西下,大树下,一个硕大的碾盘,一群嬉闹的孩童正围绕着碾盘起劲地唱着顺口的歌谣:大碾盘小矬子上面站俩绣花衣月将升日将暮要不来吃的饿肚肚衣衫褴褛的百里奚从碾盘旁边匆匆走过,立刻引起了一群顽皮的孩童注意,他们喊着唱着,来回在他身边嬉闹。百里奚活脱脱一个乞丐模样,他好久没见过这么多孩子在自己身边了,并不汁较这些孩子在叫些什么,依然慈爱地看着他们。迎面走来一个骑毛驴的人,瘦高身材,一脸沧桑,睿智的眼睛在两道浓眉下闪动,相貌显得十分伟岸,但也很怪异。他表情肃穆,衣服很松散,冠高高耸起,一剐我行我素的样子,不入俗的行为中显露出他的几分神秘。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可百里奚好像并没看到自己和身边那群孩子已经挡住他的去路。此人就是蹇叔,是个愤世嫉俗,不结交权贵的隐者。

    蹇叔说:“嗯,哪里来的这些大胆孩童,不得无礼!”呵斥声很有杀气,吓得孩童瞠目结舌,噢的一声全四散而去。

    百里奚不经意地回过头看那人,却正和那人打个照面。

    百里奚一揖说:“请问先生,这里可是郅地。”

    蹇叔说:“正是郅地。”

    百里奚说:“在下来郅地,是为寻找一个名叫蹇叔的。”

    蹇叔说:“郅地是有一个人名蹇叔的。你找他干什么?他可是云中客,行走不定。所为何事,可否说与在下听听。”

    百里奚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了却。”

    蹇叔说:“呵呵,重要事情!在下就是蹇叔。”

    百里奚说:“先生可曾在都城居住过?可否认识一个侠客?”

    蹇叔说:“在都城居住了二十多年,结识了不少朋友。为了一桩悬案,才迁到郅地。”

    百里奚说:“为的是一件宝物?”

    蹇叔说:“是祖传金磬。你是如何知道?”

    百里奚说:“可找到你啦!在下途中遇到了一个江湖侠客,嘱托将此物交给先生。”百里奚把匣子递给蹇叔,蹇叔打开匣子。

    蹇叔说:“呵呵,原来足此物,这是我家世传宝物。不料早年被一个恶人抢了去。唉,我那朋友意欲夺来,我曾经劝阻于他,不料还是……他呢?”

    百里奚说:“已经不幸亡故。”

    蹇叔说:“怎么死的?”

    百里奚说:“原本就带有箭伤,路上又染风寒,竟然客死他乡了。临死嘱托,让子明将此物交付予你!”

    蹇叔良久不语,凝视宝物,泪眼仰视天空说:“唉,我那兄弟!?宝物何用,为了此物,我那兄弟竟然死于路途!”说罢,蹇叔掷宝物于地上,潸然泪下。

    百里奚说:“人死不能复生,先生请节哀。侠客的临死心愿已经了却,在下也该走了。”

    蹇叔说:“慢着。”

    百里奚扭头说:“嗯,何事?”

    蹇叔说:“我那兄弟临死还有什么嘱托?你为何千里送此物。”

    百里奚说:“既然一诺,就不可更改,子明行走天地之间,乞讨为生,但也是一个铮铮男儿!不辜负生者,难道会要辜负死去的人吗?!”

    蹇叔恸哭说:“我那兄弟呀,你何必为一诺,而轻视自己的性命啊!你让老夫如何接受这!”

    百里奚说:“哦,子明该告辞了!”

    蹇叔拭泪说:“你刚才说什么?不辜负生者,难道会要辜负死去的人!请问,先生此去,准备到何处?”

    百里奚说:“四海漂泊!”

    蹇叔说:“我观贤弟举止儒雅,相貌奇伟,言谈之间绝非等闲之辈!”

    百里奚说:“唉,实不相瞒。只因游学求仕无门,只落得个四处漂泊。”

    蹇叔说:“慢。”

    百里奚说:“还有何事?”

    蹇叔说:“噢,在下原是宋国人,后来辗转到了齐国。今日你我见面,大概也是上天的安排!时下礼乐坏崩,在闹市里的贵族况且还不讲礼仪,在这荒郊野外,对死去的人也能够信守诺言,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呀!”

    百里奚说:“一个人的修养不能因外界的侵扰而有改变。”

    蹇叔说:“高论,惊世的高论啊!”

    百里奚说:“先生过誉,百里奚乃落泊之人。”

    蹇叔说:“请这位兄弟留步,蹇叔还有一句话要问。”

    百里奚说:“请讲。”

    蹇叔说:“请问兄弟尊姓大名?”

    百里奚说:“百里奚,字子明,乃楚国的读书人。”

    蹇叔说:“在下姓蹇,名叔,乃郅地人氏。舍下就在前面,不妨前去寒舍一叙,不知你意下如何?”

    百里奚说:“既然先生如此高看小弟,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蹇叔牵着毛驴和百里奚边谈边走,不觉已到门前。

    蹇叔说说:“在此地没有亲属朋友吗?”

    百里奚说说:“唉,哪里有什么亲戚呀!我如今是独自飘零,无牵无挂啊!”

    蹇叔说:“兄弟出门多久啦?”

    百里奚说说:“出门快二十年啦!”

    蹇叔说:“哎呀,出来二十年?!”

    步人蹇叔的庄园,其实是一个山里平民的院落。在院子里,蹇叔让自己的儿子摆上案几,百里奚和蹇叔在案几前席地而坐。

    蹇叔说:“今日我们相聚,乃天意所致。我移居此地三载,所等者,就是像贤弟这样的英才。”

    百里奚说:“在下乃乞讨之人,自顾不暇,哪里是什么英才。”

    蹇叔吩咐儿子们蒸鸡置酒。好多孩子围观,将大门堵个实落。前户老翁骞叔挚友,见蹇家结义,俱前来祝贺。移樽浅接,高朋满座。蹇叔说:“蹇某今日失去一同道挚友,又得到一歧路知己,真可谓一悲一喜。来,为远道而来的兄弟接风,干上一樽。”

    百里奚满饮一樽,说了声说:“蹇兄及诸位待子明情深义重,子明没齿难忘!”

    蹇叔说:“兄弟一诺千金,不负一个亡故之人的托付,乃大义大信之人。如蒙不弃,蹇叔愿意与子明结为异姓兄弟。”

    百里奚说:“在下漂泊之身,蒙兄长如此抬爱,还有何说的?”

    两人掷杯于案,蹇叔抹去须上的酒滴说:“好!你我就结为兄弟。”

    蹇叔说:“贤弟贵庚几何?”

    百里奚拱手说:“虚度四十六个春秋!”

    蹇叔笑说:“哦,为兄我长你六岁。这郅地,我蹇叔的家就是你百里奚的家。

    百里奚说:“谢兄长抬爱,弟感激不尽。”说罢,百里奚仰头自己喝了一樽。

    蹇叔说:“来,十!”百里奚说:“干!”

    蹇叔喊说:“乞术出来,快见过你子明叔!”

    叙话间,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应声走了出来,彬彬有礼地朝百里奚打了个拱。

    西乞术说:“见过叔父。”

    蹇叔说说:“犬子今方及冠,名号嘛,就叫西乞术。也没什么讲究。”百里奚开心地呵呵笑了起来,拉着西乞术的手问道:“你读了什么书啊?”西乞术说:“父亲让我们读《周礼》,还有其他一些兵书。”百里奚点头说说:“呵呵,小小年纪,居然喜欢读兵书,志向不小哇!”

    蹇叔端起一樽酒说:“弟无须四处奔波,他日自然成为朝堂上领班之人!”说完,蹇叔一饮而尽。

    百里奚说:“呵呵,弟自出宛邑,走遍大江南北,奔走呼号,向列国国君贵族陈述治国安邦的道理,尚且屡屡碰肇。一介书牛,无达官贵族引荐,哪里有出头之日!可想到列国纷争,天下黎民受战乱之苦,在下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继续奔走。就是倒下,也要倒在游学的路上。”

    蹇叔拍案说:“好,如此才能为天下读书人争这口气。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需要明君出世啊!依为兄之见,贤弟可暂避寒舍,待有机会,再行出山。”

    百里奚说:“一个落魄之人,面对兄长的厚待,还有何言?不知道子明何时能够报答其万一!”

    蹇叔举杯说:“何言报答。今口我们兄弟只管干杯。”

    远在郑国的弦高住宅内,因为获悉百里奚的到来,而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一日,弦高刚白洛邑归家,丢下钱褡,抬眼惊讶地看着卧榻上的香霁。满脸病容的香霁欲起身迎接,弦高慌着走过来,让香霁重新躺在床上。

    香霁说:“夫君回来啦!”

    弦高说:“回来了,家里可好?”

    香霁说:“喔。”

    弦高宅院外。弦高将侍女叫出来,侍女不知道怎么回事,惊疑地看着弦高。

    弦高说:“夫人近日好像有什么心事。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侍女说:“先生走后,中间米个陌生人,小住一日。”

    弦高说:“哦,后来呢?”

    侍女说:“后来,夫人执意不让其走,可那人还是走了。自那时候起,夫人就显现不乐意!”

    弦高说:“此人何等模样?”

    侍女回答说:“小的说不好。只知道瘦长身材,说话倒很随和,像个乞丐,听口音,像足楚国那边来的。”

    弦高又问道:“别的没啥啦?”侍女摇了摇头。

    弦高自言自语说说:“难道是百里奚来过?我来齐国,就是担心他来打扰!”

    弦高想到百里奚的到来,内心有说不清的感觉,他默默地挑帘进内室,拉起香霁的手说说:“贤妻,我终日在外家里少有照应,不周之处请你多担待。有事不要烂在肚里,须知郁积成疾,弄垮了自己身体,后悔莫及!”

    香霁说:“蒙夫君怜爱,妾着实感激不尽。妾近日来偶染小恙,不碍事的。”

    弦高说:“你有什么瞒着我?”

    香霁挺起身子说说:“妾养就的直性子,爱说实话。没有什么值得瞒你的。这些日子,夫君远走洛京以后,百里奚曾来过。没想到,如今他行乞为生……成这个样子。”说到此,香霁泣不成声。

    弦高说:“真是世道沧桑!当年的百里奚今日竟然落到这个地步!那你为何不把家中钱物赠送于他?再说……”

    香霁说:“唉,他的秉性,你是知道的,断然不会接受他人财物。这倒罢了,可妾前日做一噩梦。梦见子明饿死他乡,已经不在人世啦!妾念及往日情分,故此终日不快,以至于染恙卧床。今日对夫君实言相告,内心反倒踏实、舒坦了许多。”

    弦高故作镇定说:“贤妻这你就有所不知啦,梦中事多为反象,不足为信。我深知你们的感情,悔不该当初带你来郑国。可……”

    香霁说:“说这还有何用?尽废话!”

    弦高叹气说:“可话说回来,多亏你随我到了郑国,要不然,当年你跟了百里奚,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样子。”

    香霁瞟了弦高一眼说:“什么话!你就是这么看不起人?”

    弦高说:“我哪里是看不起别人。我是看不起自己!”

    香霁说:“你的意思,不就是我因为你有钱,妾才跟你的嘛!”

    香霁推被下床,从一个红布包裹里面拿出百里奚所留帛书,丢给弦高看。弦高仔细读着,不时抬头张望香霁。

    弦高说说:“夫妻多年,怪我多心!以后咱们日子还长着哩!我们还是好好过日子的好。哎,子明确实是难得的好人。只要为夫打听到他一点儿消息,即帮他渡过难关,过上好日子,你说好吗?”

    香霁说说:“嗯!难得你还记挂他,虽说当初因为我有那么段不快,但你们毕竟是好朋友,还是同窗呀!”

    弦高点头说:“这个我知道,贤妻放心,我会帮他的!”香霁脸上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嗯!”

    不久,弦高因生意上的缘故,去了一趟洛邑。洛邑是周的京城,巍峨的城楼上周字大旗在飘扬。垛子之间可见手执长戟的兵士在警戒。弦高到洛邑,是为了自己的一桩有关牛的生意。步入公子颓的牛棚,四顾寻找这位素以喜欢养牛而著称的公子。只见一棵大树下拴了五头瘦牛,旁边是堆积如山的草料。不远处,子颓正忙碌着让一个饲牛人拌好草料,拍了拍手上的杂草尘土,扭过头来。弦高满面笑容,虔诚地作揖。

    弦高说:“郑国商贾弦高拜见子颓公子,并向公子献上玉佩一对。”

    子颓说:“先生此行找本公子有何贵干?”

    弦高谦恭地说:“特来向公子推荐一笔生意,管保公子高兴。”

    子颓疑问的眼光看着弦高,问道:“哈哈,什么生意,本公子能做什么……?!”

    弦高笑说说:“牛,上好的牛皮。”

    子颓怒说:“要说牛皮,那你真找错地方了。本公子只喜欢养牛!你们这些无德的商贾之人,竟要杀牛,以牛皮牟利,真乃可恶!”

    大夫说:“你这个弦高,怎么如此糊涂!我们公子最敬重的就是牛,最厌的是屠牛。周天子为此在众大夫面前夸奖公子,说公子心肠特别仁慈,待牛也如待人。”

    洛邑遇挫,弦高无奈中辞别了周公子颓,踏上归程。路上,弦高沮丧地乘坐轺车上,似乎打不起一点儿精神。车夫殷勤地看了一眼弦高,觉察到了弦高的情绪变化,轻扯了下鞭子,嘴里喊出一声驾——!

    弦高在车上叹气说:“唉,洛邑之行又是空跑一趟!”

    车夫说:“先生不要伤心,依小人看,还是有收获的,起码我们知道子颓喜欢养牛啊。”

    弦高说:“你还是挺机灵的,子颓已经养牛成癖。可还有一点儿,就是有一迹象,你没有觉察。”

    车夫说:“啥迹象?”

    弦高说:“这子颓是个得宠的傻子,谁跟着他,谁就要倒霉!”

    车大说:“先生说的太高深啦,俺如何能听得懂啊!”

    弦高说:“你自然听不懂!”

    车夫说:“先生在京城,我问了王室的赶马的,他们已经打听出了那个人的下落。”

    弦高说:“谁?”

    车夫说:“就是先生找的那个养牛的。”

    弦高说:“哦。”沉吟片刻,弦高猛然兴奋地问道:“他在哪里?”

    车夫说:“此人离开宋国,到了齐国,后来又到了郅地。”

    弦高说:“好!就找他。”两人的谈活让弦高心情稍微畅快了一些,舒展眉头看着远方。车夫使劲打马,马车穿过树林,飞快地朝前飞驶。

    回到家,香霁正在做针线活。香霁放下针线,对弦高轻声问道说:“夫君回来啦!怎么样?”

    弦高进门解去外套,整理发髻,匆匆地对香霁说说:“找百里奚可真不容易!”

    香霁说:“是吗,找到了?”

    弦高说说:“看你急的,听我说嘛!有消息啦,听说在一个叫郅地的地方。”

    香霁说:“那一定是见到他人了?”

    弦高说:“那也容我喘口气吧,贤妻怎么如此心急呀!”

    香霁有点脸红说:“哦,那就随你吧!”

    弦高话外有话地说说:“人倒是没有见到,不过,我这次到洛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向周天子的公子颓举荐子明,让子明一展身手到京城为大周养牛。”

    此后,弦高为了寻找百里奚,只身来到了郅地。

    一个村落旁边的牛市上,一个个树桩上拴着牛,人们正在进行耕牛的交易。交易的人牵牛,熙熙攘攘,很是热闹。百里奚身着短袄,一脸风霜,专心致志地搬起牛的蹄子,正专心帮挑选牛,两个农夫在一旁也在看牛的身量。弦高驻足,瞧着百里奚那股投入劲,嘴边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干咳了一下。

    忽然,身后有声音惊动了百里奚。百里奚扭头瞧,一下愣住了,慢慢站立起来搓去手上的尘草。

    百里奚说:“弦高兄,是你!?”

    弦高笑说:“学兄何其专心,我在此可等候半晌啦!”

    百里奚说:“是吗?这么大个人物,我浑然不觉呀!你这个郑国的巨商,怎么舍得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弦高说:“我要是说,这次专程来这里拜见同窗你的,你一定不相信!”百里奚一愣,随即两人相视大笑。

    弦高说:“不过,我真的是来找你的。”

    百里奚说:“找我?哈哈哈。”

    弦高说:“我来找你,还要请你哩!走,咱们到酒肆说去。为能遇到你,喝几樽。”

    百里奚说:“嗯,你不会弄错吧!来找我这个寄居朋友家的养牛人!”

    弦高说:“哪里!咱一边喝酒,一边叙话。”

    百里奚和弦高穿过街市,找到了一家酒肆,坐下来。两人恍如梦中相见,一边叙旧,一边喝酒。窗外边,路上的挑夫行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牵牛而过。

    弦高说:“宛邑一别可已经二十多年啦,你我相见可真如隔世啊!兄来齐国多久了?”

    百里奚说:“来郅地已有数载。”

    弦高说:“子明兄现居住何处?今后有何打算?”

    百里奚说:“暂寄居好友蹇叔家。今后的事情,还没有什么头绪。”

    弦高惋惜说:“子明兄,当初你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啊!子明记得当初在宛邑,你我就从政与经商和成就霸业的争论吗?”

    百里奚说:“学兄,为今日情形,明证学兄当初高论:走经商之路,成就大事?”

    弦高说:“哪里,笑谈。那时候,咱都还小,其实不懂什么叫经商。你子明也非等闲之辈,如若时机来了,你一准比我弦高可强多了!”

    百里奚说:“哈哈,学兄处处高人一筹。这么谦逊,分明是在耍笑我百里子明啊。我们走的可不是一条道,怎么能比呢?”

    弦高说:“惭愧,敝人只不过挣了几个钱。说实话吧,我这次来,是香霁让我专程寻找你的!今日,我们还真走到了一条道上了!”

    百里奚说:“什么,香霁?弦高兄不是喝多了吧!”

    弦高说:“没有醉,我说的可不是醉话。”

    百里奚说:“那我们怎么能同道?”

    弦高神秘地说:“牛!”

    百里奚说:“学兄也爱养牛啦?”

    弦高说:“不,不是我爱养牛,我只是贩牛。但是当今周庄王的儿子、周公子颓却极为喜欢牛,养牛那简直成癣啦!”

    百里奚说:“呵呵,那和我百里奚有何干系?”

    弦高说:“干系可大啦!近日传言此公养牛几乎达到入迷,寻找什么神牛。这个你不知道吧?”

    百里奚笑着摇头说:“嗯,有意思!”

    弦高说:“子明你想,你擅长养牛,若能到公子颓那里为公子颓养牛,说不定哪天公子发达了,当获其重用啊。”百里奚慢慢地停樽掷箸,陷入沉思。

    弦高说:“此公子颓是最受周庄王宠幸的姚姬所生,朝野追随此公者甚众。”

    百里奚说:“哎,大周的宫廷岂是我辈呆的地方?”

    弦高说:“天下之事,都在人为。来,再干一杯。”

    百里奚说:“子明自打来到齐国,就一直暂居好友蹇叔家。此事还容我与蹇叔再商量一下再说。”

    弦高说:“好。”

    微微晚风吹来,百里奚和弦高刚从酒肆出来。弦高略有醉意,脚步蹒跚行走在乡野的路上,百里奚小心陪着,准备上前扶持弦高,被弦高一把推开说:“没事!”百里奚和弦高在旷野中迎风行进。弦高心事重重地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百里奚。弦高纳闷:这么一个养牛人,穷到几乎要乞讨的地步,是什么让香霁对他痴迷到要发狂的地步。我弦高乃郑国名商,哪一点儿不如他!

    两人分手后,百里奚径直奔回蹇叔庄园。百里奚推门进来,扔掉手中的牛绳。一进门,就听到蹇叔的声音说:“是子明弟回来了。如何这么晚才回来啊?”

    百里奚回答说:“是。遇到一个幼年的同窗,喝了几樽。”

    蹇叔说:“哦。”

    百里奚说:“弟也正有一事要与为兄商议。”

    蹇叔问道:“喔?”

    百里奚说:“小弟来郅地多时,承蒙关照,可谓周细。”

    蹇叔说:“那有什么,都是自己兄弟嘛!难道?”

    百里奚说:“今日从京城来了个同窗,说是想举荐为弟到洛邑为公子颓养牛。小弟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蹇叔说说:“周的京都,那不是洛邑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非之地!我还是那句话,就住我这里,有我的饭,就有兄弟你吃的。”

    百里奚说:“不入险境,就永无出头之日。这些年来子明没少给兄长找麻烦,这次可真的想出去试试,兴许……”

    蹇叔说:“仕途险恶呀!”

    百里奚说:“小弟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啦,如今求官无门,穷困已极。富贵对兄弟来说,就如同鱼对水的渴求啊。如此年复一年,能出头的机会不太多了。”

    蹇叔沉吟说:“嗯,你有决心的话,我也没法拦你。那你几时走?”

    百里奚说:“如果明日能成行,那就明日启程。”

    蹇叔掐指一算说:“也罢,就明日吧。”

    次日清晨一大早,蹇叔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为百里奚饯行。饭后,蹇叔拉着毛驴将百里奚送到村外,正遇到在那里等候的弦高。

    蹇叔说:“这位就是弦高吧?”

    弦高说:“正是在下。”百里奚说:“学兄,这位就是我的挚友蹇叔。”

    弦高拱手说:“蹇叔兄,承蒙兄长对子明多年的关照,兄弟十分感激。”

    蹇叔说:“哪里话,子明乃我兄弟!何劳外人道谢!”

    弦高说:“那是。”

    蹇叔说:“听说你和周天子的儿子子颓相交甚笃,能介绍我兄弟到那里谋事?”

    弦高说:“某与子颓早就熟识,这子颓是周天子最宠的公予,在周天子而前,那可是有求必应。”

    蹇叔说:“那你让子颓给我兄弟一个什么差事啊?”

    弦高说:“先为子颓养牛,寻找机会,可拜为大夫。”

    蹇叔鄙夷说:“哼!”

    百里奚说:“此事弦高兄也是一片好意,请兄长勿虑。”蹇叔审视弦高片刻,让弦高觉得很不自在,慌乱地旁顾而言他。蹇叔收住眼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蹇叔说:“兄弟,你是待人以诚,不知世事险恶。京城乃是非之地,宫廷倾轧在所难免,我弟此去应时时小心,一遇异常风向,当及时掉转船头。”

    百里奚说:“弟谨记兄长教诲。”

    不知不觉出了村,到了大泽边,是两人初识后曾经路过的地方,如今小花在星星点点地开着。弦高在前,蹇叔与百里奚并肩在后。蹇叔沉默地走着,百里奚偷眼看蹇叔的神情,也觉得一阵醉楚。

    百里奚说:“兄长,不要再送啦!”

    蹇叔说:“兄弟执意要离去,我也没有法子留你。”

    百里奚说:“这些年,兄长如同亲兄弟一样待子明,子明我永世不忘。”

    骞叔说:“临别我有一言相告。数年来,周王室哀微,且土室内部风云变幻,前景叵测。如果有异样迹象,千万不可久留。为兄在郅地等你归来,切记!”

    百里奚说说:“子明一定牢记为兄嘱托!”

    蹇叔忍住泪水挥手说说:“唉,该上路啦!”百里奚举手作揖道别,与弦高一同远去。蹇叔伫立村头张望,默然不作声,野风扯起衣裾,似乎变成了一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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