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达用她那长期不用因此有毛病的西班牙语打电话给你,告诉你:一个小时前,医护人员把可怜的安海拉送去放射化疗了。医院控制不了她的呼吸道感染。根据克莱克医生的看法,安海拉的白血球已经变得没有吞食病菌毒素的力量了。给她输血的次数太多了,浑身没有一处健全的血管了。昨天护士不得不在她手背上注射。
疼痛使她不停地呻吟。你要是听见了,肯定会心碎的。胸部怎么样?可怜的孩子,胸部瘦得能把你吓死。医院还得重新给她做化疗,但是首先要避免感染扩散到全身。
你明白了吗?她只有十五岁,怎么能受这么大的罪啊?卡马格,我受不了了。
她这个样子,我真看不下去了。我走近她的床边。她问我:我爸爸什么时候来啊?她声音已经很小了。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她没有看见你了。你去过多伦多,去过拉斯维加斯,你就没有时问,哪怕仅仅一天呢,从芝加哥路过一下!她是你的女儿,对不对?卡马格,我害怕,害。害怕一个人独处,害怕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说,克莱克医生是谁?布伦达惊讶地说,他是从一开始就给女儿看病的血液病大夫。你怎么能不记得他呢!可事情就是这样:你就是不记得他了。很早以前你想过安海拉,好像她跟你没有关系似的。你曾经说过女儿的名字,可现在她在你的感情上是空白一片。演奏会上的照片、她骑自行车的照片,那过去的一切丝毫打动不了你的心了。今年你去看过她两次,可你连拥抱她的情绪都没有。她已经衰弱之极了。她已经不再属于你了,因为现在她属于疾病了,属于厄运,属于痛苦。而你宁可远离她的痛苦。你本打算在电话里再说点什么,可是没有话了。你问了一句:迪安娜好吗?你和你的前妻很少谈起那另外一个孪生女儿。她让你感到陌生。布伦达回答说:她一刻也不离开安海拉的病床。眼下,她暂时离开了,因为医护人员不让她在化疗室停留。她就在这里,跟我在一起。你想跟她说话吗?你害怕地回答说:不!现在不行。前庭有两个编辑等着我呢。
你知道,国内形势很糟。我们每时每刻在等待着经济部长辞职。你替我亲亲迪安娜吧。告诉她:我想念她。布伦达,如果明天我能出差,我会通知你的。我得挂上电话了。她问道:你明天出差?安海拉发高烧四十一度,医院也不能给她退烧。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明天她可能失去知觉,病情加重,医院不让你探视。卡马格,必须今天就来!你是父亲!布伦达求助做父亲的责任来打动你,这让你生气了,因为你是一向尽职尽责的。你大把大把地花钱在医院和那些废物医生身上;他们竟然不会把高烧四十一度降下来;可她还说什么你做父亲的责任。这简直不能容忍!
于是,你说:布伦达,你别催我!你总是想操纵别人的生活。我看看怎么安排一下,争取出去一趟。
为了摆脱布伦达,你用空头支票安慰了她。她打算操纵你;你又一次冲出了包围圈。你一点也不想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恰恰在此时此刻离开?不行!因为对面窗户那个女人背叛了你;她把你几个月来对她的关注置于可笑的境地。在你用自己的目光造出她的身体之后,难道能允许你的作品毁坏在别人手中?你愤怒了,绝望了,非惩罚她不可;这样的芒刺在背,你不能到任何地方去。你还有时间关心安海拉。现在,对面那个女人比一切都重要。
那女人服下苯巴比妥之后一直睡到次日中午十二点。
你推迟了报社里的所有约见,一直等到她醒来;你看着她无力地在室内擦着地面走路,披头散发,脸色难看。她打了两三次电话,大概是给医生或者母亲的,也给工作单位打了一个,告诉领导她头晕、恶心,等到感觉好一些时再去上班。
你在监视她的同时,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活动,有意躲开了自——己房间的窗户;你打电话给文化版的一个编辑,命令他绝对小。——你强调“绝对小心”是让他明白:如有半点差错就会请他下岗——去调查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不是有哪家出版社准备出版一部关于耶稣的随笔、关于基督教早期活动或者相关题材的随笔。你告诉那位编辑:也许是几个作者合著的散文集;果真如此,你要记下作者都是谁。偏远的出版社要去,地下出版社要去,正规出版社也要去!无一漏网。
把报告直接给我!不要经过别人转交,越快越好!谁敢出版那母狗偷偷写的臭狗屎,你就把他撕个粉碎。
那女人年轻,体质好得坚不可摧。到了下午两点钟,苯巴比妥的后劲完全过去了。她不停地喝水,每隔一会儿就去一趟厕所。有那么一阵工夫,她离开了你的视线,去冲淋浴;回来以后,她显得又新鲜又水灵,充满了活力。她煮了咖啡,但是没有吃东西。你看见她在那罐橘汁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放回冰箱里了。她没有不放心的感觉;这一点你能肯定。但是,你不能不监视她的习惯,看看她会不会不喝橘汁。万一她不喝,你就另想办法投下第二次苯巴比妥。
从她记忆中被抹去的东西会在肉体里存活。每当她走近橘汁的时候,往事有可能浮现在她眼前。那女人忘记的事情,你必须记牢。
你看见她在电脑前坐下来,开始检查电子邮件。她很激动,没有时间回答来信。
白天,观察她比较困难,因为街上的光线太强,屋内太黑暗。但是,每当她靠近窗户时,她的动作清晰可见,无论照镜子还是打开冰箱。
你让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了,为的是她放松一下自己的习惯。你知道,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她用办公室的电话给那个哥伦比亚编审打了两次电话,花别人的钱让自己谈情说爱。她提出去里约热内卢搞紧急调查研究,让单位支付旅差费。出去当婊子,她还是个窃贼。丝毫不值得同情。
现在,你总是早早就来到光复大街的房间里,夜里十点钟之前一定到达。你把门锁交给夜间值班编辑,或者交给恩索。马埃斯特罗——你在政府换届之前聘用了他。你选中恩索是因为他与政界有联系;你一步步提升他,是因为他守信、忠诚;最后,你把他变成了你的得力助手。
你首先做的事情不是抓住望远镜,而是穿过大街试图跟那对露宿在那女人楼旁的男女对话。你在芝加哥生活的时候学会了一件事:在与一个不懂当地语言的人说话时,速度要慢,发音吐字要清楚,仿佛对于全然无知的语言只要声音慢一些或者嗓门高一些就会自行解决了。但是,最有效的还是用手势说话。于是,你慢慢与那个露宿街头的男子交流,因为那女子不愿意看见你:她一看见你过来就闭紧了凹陷的嘴唇,用破烂的毯子蒙住面孔。那两人是科索沃战争的难民,说的是塞尔维亚语中复杂的方言变种。他和她并不是亲戚,就因为是从同一个山村里逃难出来才巧遇在一起的,他俩的老家是在蒲兰哈尼市附近,至少你是这么认为的。他俩为了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是花了大钱的,向埃斯特市和波萨达斯移民局行贿,结果发现到了首都两人的命运是当乞丐。那男子有时到一些别人没有去过的角落里收集罐头盒和空瓶子。如果他进入别人已经占领的地区,那是有危险的:要么被乱棍打死,要么被扔进臭沟。可是,他还能干些别的事情吗?没有工作!人们失去了理智,惟一牢固的想法就是吃饭。那男人的手势在说话:就是为了这张肚皮,就是为了这张肚皮。
有时你送给他俩肉罐头和衣裳。女的会说“谢谢”,因为有人扔给她小钱时,你听到她笨拙地发出了“谢谢”的声音;可是,对你,她的目光是仇恨的;你一停下来跟那男的说话,她就对自己的老乡反复说一句:Bas smo zedni.根据你多次猜测,这句话的意思是“咱们有的就是饥饿”,或者类似的话。让他拒绝跟你谈话,就有可能阻挠你正在跟那男的建立起来的联系。因此你对她尽量有礼貌,尽量消除她对你的不信任感,你尽量不在意她粗鲁的行为。但是,这并不容易;因为一看见她那模样,你就越来越感到恶心。当她从那张草垫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乱蓬蓬的长发像水母一样披散开来。那浑身散发的臭气令人无法忍受。如果你跟她的老乡走出一两个街区,她倒是不生气,但是每时每刻她都用目光追随着你们;如果她看不见你们了,就假装大吵大闹。
你闹不明白的是:他和她之间互相依存的关系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不可能是肉体关系,因为男的还很结实,要不是缺牙齿,他还是有魅力的;可是她由于满身疮疤和噩梦般的疾病已经完全成了畸形人。
你不止一次提出给他俩租一问房屋,但是,二人拒绝了。他们依然还保留着某种高傲的脾气,仿佛贫困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失败。现在,你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跟他俩明白地讲出来,告诉他俩你需要办的事情。对面窗户那个女人三天之内就要去里约热内卢了;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拦住她。
在与布伦达通话之后,你出来寻找那对露宿街头的男女:时间十分紧追。现在是夜里十点钟。几周以来,对面单元的常规发生了变化,可能是因为那女人正在恋爱,宁肯不分散精力。她很早就从办公室里回来,很少接受别人邀请外出吃饭,从拂晓开始就写起来,一下子就过去几个小时。
但是,到了礼拜天,她的习惯一如既往:出去骑马,天黑才回来。她听音乐,在镜子前面脱光衣裳。她比从前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他看见她在栏杆上伸展四肢;起床后,她做弯曲运动;上床之前,她在腿部和胸部涂抹油膏。
莫米尔——你已经学会说那男子的名字了——正在破烂堆上打呼噜时,你去找他。而那位女老乡仍然坐在那里吸烟呢。你请求她允许跟男的说话。就是你把那男的叫醒也毫无用处,因为她不让那男的动窝。你双手合十,试图做恳求状。你反复用西班牙语对她说:“重要,重要。”可是你不知道哪个音节能打动她。你坚持说“(Cekaouga”。你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等着他”。后来,你冒出一个地名,终于让那个女的明白了:“蒲兰哈尼。”
那个男的告诉过你:他俩的全部愿望就是返回蒲兰哈尼。那是他们生活过的家乡,被轰炸毁灭了,连废墟都没有了。但是现在蒲兰哈尼又开始重建了。回去以后,他可以当泥瓦匠。你没有猜中他对你说的是泥瓦匠呢,还是别的什么与建筑工程有关系的领班,因为手势加表情组成的语言,其表达能力是有限的;那男的掌握的西班牙语是最低水平的,只能说一些实用的单词。你来给他俩提供实现最大愿望的机会。
在莫米尔慢慢清醒过来的同时,你躲在自己楼的门房里。你担心那女人随时都有可能从办公室回来。终于,你看到那男的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在寻找你。你打个手势,要他穿过街道。可是直到他老乡吩咐他:“Pitaiga ”,他才穿过马路。终于到了你向那男的提出交换条件的时候了:这是你从读了对面楼里那女人给她哥伦比亚情人的书信以后你在一直思考的事情。你要嘱咐他“绝对保密”你会重复说“绝对保密”,这个与世界格格不入、不懂西班牙语的农民怎么会背叛你呢?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谈判会顺利进行:男的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跟女的商量。你开出的条件很简单:一笔足够两人回贝尔格莱德的机票钱、坐公共汽车回蒲兰哈尼的车票钱加上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你还会说:“三千比索。”然后等待莫米尔还价说:“五千。”可是,他的要求更多。
他要求给自己和那女人弄到新护照。你觉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俩从波萨达斯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路上,身上的全部东西都被人偷走了:证件、钱、首饰、衣裳、照片。你感到惊讶,反复问他:“是护照吗?是护照吗?”这办不到。你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给他俩办到护照呢?他应该在明天晚上完成交易中的他那份任务;可是你做不到刚好在七十二小时之前把护照交给他俩。你说:“我会给你俩护照的。说话算话。相信我好啦。”男的困惑地望着你。他又一次穿过马路,与女老乡商量去了。要么是莫米尔投有明白你的话,要么是那女的不让步。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你问他:“你给我多少时间去办?”莫米尔回答说:现在!毫不通融,一面指指楼上,坚定不移。
这两个露宿街头的人不明事理,这让你气愤。这些长满虱子的家伙怎么敢反对你的意志呢?你不会轻易放过他俩给你造成的难堪的。时机一到,你就消灭他俩。
不幸的是,现在他俩还是你需要的武器,为的是给对面楼上那个女人一个教训。只要他俩没有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得尽一切可能满足他俩的要求。大概得找人事部主任斯卡迪或者思索。马埃斯特罗帮忙;恩索一直与治安部门有联系。
你说:“莫米尔,我去办。我全力以赴地去办。早晨七点钟,我派一个可靠的人给你俩照相,就在这里,大街上。
你们要洗洗脸,梳梳头!尽量正常一些。然后,到了晚上,如果可能,我把你老乡的证件给你。等到你办成了我要你做的事情之后,我再把钱和另外一份护照交给你。“莫米尔再次离开,去问问女的是不是同意。那女的站在那破烂堆里点点头。
上帝啊,多么艰难的秘密会谈啊!
但实际情况在与你作对。就在你跟莫米尔交谈的时候,你关掉了手机。现在你才发觉手机里有两条令人绝望的信息。恩索。马埃斯特罗请你尽快去办公室!他说,总统已经解除了一半内阁成员的职务;总统与把他捧上宝座的同盟军发生了你死我活的纠纷。总统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几个儿子的意见除外。这场危机已经严重到了副总统可能辞职的地步。思索在回信时说,卡马格,报纸已经停止运作,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他还说:“没有你过目,我怎么能签发头版头条的标题呢?我已经把准备好的草稿放在你的写字台上”你又一次想到:选中恩索当副手是多么正确。
有一半的编辑讨厌恩索其人。他们对你说,思索曾经是闻名全国最不顾及后果的政府发言人。就连军事独裁期间,也没有这号人。你说:你们太夸张了。你把恩索调到身边,因为他对你的吩咐不讨价还价,而是尽量完善你的命令。
他向前总统表白的无限忠诚,现在又在向你表示了。当他的元首明目张胆地盗窃时,恩索用有害和狡猾的想象力戏弄国人,如今报社里的人一一在加工提炼他那些编造的话。
如今,恩索不能像从前那样编造事实了;但是这家伙诡计多端,善于玩弄事实,修改事实和移花接木。你不止一次地重复说:生活对恩索这样的人是不公平的。恩索如果出生在一个比阿根廷稍稍有分量的国家里,他肯定是个富歇(①富歇((1758—1820)。法国政治家和警察组织的建立者,由于工作勤恳和善于随机应变,能在1792—1815年问的每一届政府中任职。)是个基辛格,是个胡佛(胡佛(1895—1972),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任该职长达三十七年之久。
掷下三次色子,扔出同一个坏点——手气不好。)。无论富歇、基辛格还是胡佛的传记中,都没有如此令人钦佩的分身杰作:前任总统分别在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阿尔西纳水渠以及月亮谷同时搞假忏悔:你很想把自己跟那女人的烦恼倾诉给恩索听,因为思索可能为你提供正确的建议;但这是一个你不能交给任何人的秘密。
你可以告诉母亲,是的,如果你再次见到她,会把心里话向她和盘托出;可即使有这样的希望,你已经好久没有找她了,卡马格,你母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人间王国。
在专门接收女儿和亲友信息的手机上,有两条怒气冲冲的短信。安海拉的病情每小时都在恶化。布伦达用葬礼上的口气通知你:感染已经无法控制。三个医生在抢救室照顾安海拉。布伦达说,如果你不能直飞芝加哥,我恳求你找一找从圣保罗、利马或者随便什么地方转机的关系。卡马格,你一定尽快来到这里。我和迪安娜已经绝望了。
你的前妻发疯了。亏她想得出来,安海拉的病情稍有变化就让他出国去看!用假警报缠住他,这不是第一次了。
你女儿患的是很难治疗的白血病,又叫做成髓细胞病,但是此前已经治愈了,没有道理现在会更糟糕。如果布伦达是在你这个位置上,哪怕片刻时间,她就会知道:一场政治危机降临到你头上了;你不能不负责任地离开报社。如果布伦达能用你使用的波长看待生活,就像在结婚初期那样,她会猜到:楼对面那女人的里约热内卢之行,对你来说,是惟一生死攸关的问题。
另外一条信息也来得不合时宜:是雷伊娜。雷米丝的,她需要尽快见到你。她恳求道:“我只要一分钟;我是一场误会的牺牲品。我要当面向您澄清。”你不会接待她的,你已经做了决定。你把雷伊娜的同题交给人事部主任斯卡迪去审理;你不会做出任何有利于她的表示。
明天行吗?啊,不行。你可不愿意把你计划中的任何线头留到明天去。你一走进办公室就要见到斯卡迪。或许他一个人就可以解决让你感到不安的一切问题。你无法避开他那个大鼻子会让你产生紧张的感觉:像个大辣椒,几乎要爆裂开来。斯卡迪的品德是一块不曾考察过的领地,因此你小心翼翼地遣辞造句,说出来的话仿佛走在烧红的煤炭上一样。他说:“‘博士,您不用担心。明天下午我们能拿出护照来。假护照,打折扣。我去找那些从波兰领事馆里偷出来的护照。咱们弄出国的那些坏蛋是克罗地亚人吗?
您说是塞尔维亚人,是黑塞哥维那人?那就没有人能明白有多大区别了。塞尔维亚人、波兰人、保加利亚人,都是同一种泥巴。“你心甘情愿地把最后几针交给斯卡迪去缝:照片、编造姓名、大约的出生日期:一九五四至一九六0 年间。
你不愿意在证件上填写情况时出现翻译的错误;你提醒斯卡迪说:“如果这些细节出错,那他们经过移民局检查时就前功尽弃了。斯卡迪,你看:那些语言里有些少见的字母;有带重音符号的G ,有带横线的F ,有带长音符号的I-I.”斯卡迪安慰你说:“您用不着担心!难道咱们失败过吗?”
你不放心的还有雷伊娜。雷米丝的问题:那是一个无论你还是斯卡迪都不敢闯入的隐形雷区。斯卡迪要闯一闯那个区域,他殷勤地问道:“卡马格博士,是不是有人给她提供更多好处了?也许咱们把雷密赛给忘记了?”你真应该感谢他,因为如果他鼻子再多一根毛细血管,就有可能暴卒于血压高之下。你纠正他的发音,强调第一个音节,说:“不是雷密赛,是雷米丝!她全名叫雷伊娜。雷米丝。您知道她背叛了报社。那家《空中快线》贿赂了她。斯卡迪,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解雇她。”
斯卡迪惊慌起来:“卡马格博士,咱们慢慢来,行不行?用停止晋升的办法让她注意,行不行?突然解雇她,咱们要付出很高代价。难道咱们真有她受贿的证据吗?”
你说:“斯卡迪,留下她的代价更高。行动吧!别死钻法律条文了!”
让你生气的是你得亲自费口舌说明。一涉及到雷米丝的问题,你就不能容忍别人反驳。你反复对斯卡迪说:“解雇她!但是给她时间。让她再犯几个错误。让她去控告咱们。咱们要让她几个月拿不到薪水,不断地换律师。”
啊!真轻松啊!让你不得安宁的烦恼终于摆脱了。你刚一松口气,肯定会给《先驱者报》、各个电视台、通讯社以及脑海里记得的全部电台的社长、主编、台长们打电话,通知他们:雷伊娜背叛了你;谁要是给她工作,就等于向你宣战。卡马格啊,这事你应该吸取教训。你领着她走得太远了!你竟然带她登上只有你这种人虽然呼吸却不会中毒的高度。你把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东西都献给了她;你至少有两次加倍给她提了工资。她挣的钱几乎与恩索。马埃斯特罗一样多了。为了她,仅仅是为了她,你与布伦达分手了,疏远了孪生女儿,尽管或迟或早你都会这么做的。
你看看:雷伊娜是怎么报答你的:她腐化堕落了。你用不着核实就知道:除去免费坐飞机,她还接受了航空公司的支票。你只要看看她为航空公司说好话而发表的文章就清楚了。卡马格,你不会原谅她的,哪怕她跪下哀求你。你已经从上帝那里学会了这一课:上帝是仁慈,但是不饶恕罪孽。
现在,你要打电话给恩索了。与恩索在一起,你感到放松,感到自由自在。恩索的思想总是你思想的复制品;如果偶尔他有别的想法,他会放弃。你可以告诉他:明天的标题,比如说,《圈内有圈》,他会热情地拥护。偶尔吓唬读者一下也不坏,强迫读者重新构建一种被肢解过的语言也很有趣,例如,《副总统的等待已经放弃》。或者还可以用《后台解除三人部长职务》。报纸是成年人的游戏,而不是娃娃可以消化的土豆羹。恩索会对你说:“好的,照办!棒极了。”他会立刻动手去做。
离开总统府走廊的地狱使得恩索焕发了青春。虽然他依然身穿带坎肩的闪亮西装,坚持打花格领带,尽管那是悔罪的前总统的俗气培养出他这一习惯的,以往那种躲躲闪闪、不好意思的目光消失不见了。当恩索走过编辑部时,他把拇指插在坎肩里,好像挪亚倾听方舟内马的嘶鸣、鸟的颤音、蛇的咝咝声:感激他的收留。他热情洋溢地问候你:“卡马格,你知道今天的新闻吗?米洛舍维奇下台了。咱们有两篇从贝尔格莱德发来的宝贵报道,有一篇对科什图尼察的采访,他已经上台执政了,还有一篇胡安。戈伊蒂索洛(胡安。戈伊蒂索洛(1931——),西班牙当代作家。)
的专栏文章。可是咱们这里总统照常午睡,起床后,把三个不听话的部长踢出了内阁门外。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副总统可能会随时登门问罪。我们做了暗示,可是没有明说。
你看要改标题吗?要不要强调一下?“你吩咐说:“恩索,什么也不要动。一切都保持你原来的样子。你安排的头版是无懈可击的。那个世界今天晚上不会出事的。副总统如果辞职,也要等总统深思熟虑把他叫到身边以后再说。恩索,现在有麻烦的是我。你得替我一两天。”恩索说:“卡马格,现在我替你?你干吗要这样?
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可是我不是你,读者会发现的。“你回答说:“我没别的办法了。安海拉的病情恶化了。虽然布伦达不愿意承认,可我知道女儿随时都会死的。按道理,我应该飞往芝加哥去,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也没有勇气见任何人。电话里,你随时可以呼我。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来报社的。
恩索,明天的危机已经唱出来了。甚至连标题我都可以口授出来:《副总统交出不可回避的辞呈》。用不着太多的想象力。你只要派出一个记者去总统府就行了,让他叙述出来总统的每一声咩咩叫;与此同时,让另外一个记者跟踪那个开小差的副总统,他跑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你再来一两篇分析危机的文章就锦上添花啦。那会是半透明的一天,纯粹是氧气。“恩索说:”卡马格,如果历史的发生是按照你现在讲述的这样,或许有这个可能,那就简单啦。可是,历史有可能发疯地偏向捷径。你看看今天事情发生的奇怪过程:咱们醒来时米洛舍维奇下台了;夜幕降临时,咱们那位已经不起作用的总统打碎了内阁的玻璃。“但是,报社的事情并不多。多的是如果你留在报社,会感到自己有过错。你去芝加哥不是更好吗?恩索善于动脑筋,但是缺乏组织能力。他不了解报社这支队伍,不知道哪个编辑通过手机就能打听到总统府里发生的事情,而他本人却在家中跟亲人共进午餐就把事情办了。恩索也不相信斯卡迪的建议。明天如何转弯抹角,你还得帮助他一下。
你建议他派遣雷伊娜。雷米丝去跟踪辞职的副总统。你给她留下了一份详细的行动计划:早晨八点她可以在副总统家附近的咖啡馆里发现副总统,因为他有在那里喝咖啡的习惯;然后步步紧跟辞职书的发表、副总统妻子的哭声、来自总统府试图劝说他不要辞职的无效电话、新闻发布会——会上的辞职演说、住宅孤独的状况和人们伤心的表示。恩索吃惊地问:“为什么派雷伊娜‘雷米丝?咱们不是要解雇她吗?’‘你回答说:”是的。那有什么关系?这几个月来她工作粗心大意,还偷窃咱们的东西。明天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偿还欠咱们的债务。你负责让她完成任务。
要斯卡迪经常查一查她是不是在岗位上。你在没有把她写的文章完整地交给车间之前,不要放她回家。“恩索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卡马格,你是喜欢她的。不久前,你还喜欢她呢。“你回答说:“正因为如此,我绝对不允许把感情掺和到工作里来。她还有用处。
她善于讲故事,技巧娴熟,像维克托里亚。奥坎波(维克托里亚。奥坎波(1891——1979),阿根廷女作家。)的风格;像帕特里西亚。金丝米特(帕特里西亚t 金丝米特(1921——1995),美国女作家,善于描写犯罪心理。)那样居心叵测。她还害人。”
这天夜里,你第一次要睡在光复大街修士用的单人床上了,虽说天晓得你是否能合上眼睛。你将离开观察用的椅子,将会多次靠近布什内尔牌的望远镜,将仔细检查明天行动的每个步骤。你真想走进对面楼里那个女人的单元,只要她一出门上班;但是清洁工将会在她房间里逗留到下午一点钟;你只好耐心等待。那女人在睡前喝果汁的习惯上有了小小的变化:虽然还依旧喜欢橘子汁,但有时也偏向苹果汁了。冰箱里经常有两三罐果汁。为了避开最小的危险,你将在每个罐里都倒人两克苯巴比妥。这一回,你可得戴手套了,因为你要给予的惩罚是非常大胆的,不应该留下任何痕迹。你还特别谨慎地为莫米尔和他的女伴预订了星期六中午前往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的飞机票。从这里出发,中途停留三次,最后到达贝尔格莱德。你希望他俩变成哑巴并且远离此地。你把有关的手续交给斯卡迪去办,确定中午你给斯卡迪打电话的时候,他一定要把最后一个细节料理清楚。真该死!惟一漏掉的是你不知道那对露宿街头的男女那个白天去什么地方、躲藏在哪个污秽的阴沟里、与什么人相见。有可能他俩在雷蒂罗码头上活动,或者去南海滩走动,你曾经看到过讲那种话的人们在那里要饭,或者呆在宪法广场火车站里停靠的货车中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如果你去找他俩,那现在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你不相信,莫米尔会跟他那圈子里的人说起你来,因为你从来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他,更没有提过你的计划。你仅仅确信他在最关键的地方不会失败。
黑夜过得很慢,你已经起床三四次了,因为你担心莫米尔会走掉。但是那两个克罗地亚人仍然睡在自己的垃圾堆上,身体仍然贴在洗染店的纱窗上。正像你猜测的那样,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对面楼里的女人回来了。经过比往常简短的程序之后,你看到她熄灭了灯光。但是,她并没有省略阅读电子邮件的手续,也没有忘记用滋补润肤油在腿部和胸部性感地涂抹一番。你确信:她已经预订了星期六去美容和修剪手和脚指甲的座位,为与情人见面做准备。遗憾的是你不能看她睡觉的姿态了,不能进入她的身体,不能在她的血泊中航行了。如果你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她的梦境,清晰得如同你的摄像机镜头看到她身体每个皱褶一样,你就会明白她背叛你的原因了;或许你在惩罚她的同时,会抚摸她的前额,不是出于怜悯,因为怜悯会伤害她那份感情,而是出于你的自爱,卡马格,出于你一生会在想念她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