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任的崇祯与天启皇帝完全不同。他既不像魏忠贤想象的那样唯唯诺诺,也不像魏忠贤所期望的那样任人摆布。这是一位十分勤政、读书好学却又颇有心计的皇帝。
继位之后的近十天内,他虽内心里时刻惦记着“除阉党”,但在外表上却表现得一切如旧,不动声色。既不卑不亢,也不愠不火、不急不躁,他的这些举措,甚至连老奸巨滑的魏忠贤,也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因为摸不清底细,魏忠贤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天,魏忠贤在客氏处和客氏举杯对饮,喝着闷酒。魏忠贤长叹了一口气:“即位十天了,皇上不闻不问,毫无动静,心中没底啊!”
“怎么没底?”客氏满不在乎地说:“我是先皇乳母,尊为奉圣夫人;你是先皇独宠的重臣。先皇遗嘱对你要委以重用,他若违背就不是仁义之君!”
“仁义?古往今来,多少皇上为保权位弑兄欺嫂、杀戮功臣,谁敢说皇上不仁不义?唉,对皇上哪有什么仁义可言?”魏忠贤摇头叹息,“再说,先皇已地下去了,你这位先皇的奉圣夫人,还奉圣谁?”
正在此时,魏良卿、魏希孔、崔呈秀慌张走进。
魏良卿惊恐道:“据报,朝中有人结伙上疏,已经连着几次告我们!”
魏忠贤愣怔了一下,但随即冷冷一笑:“我知道,迟早总有这一天。”
“关键是皇上怎么说?”客氏着急插话问道。
“皇上一律留中不睬。”
“这是为什么?”本来就不聪明的客氏,自从先皇去世之后,她的脑袋就变得更不灵光,以致怎么也无法理解崇祯的举措。
对崇祯做法同样不理解的大有人在。新任首辅韩爌,也是其中的一个。
韩爌原为东林党人,明光宗时即拜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熹宗嗣位后,再度入阁,晋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颇得重用。但后因得罪魏忠贤而被排挤出阁,进而又遭诬陷,削籍除名。崇祯一即位,立即遣人召回,出任首辅。
韩爌乃三朝元老,老成持重,耿介正直,是当时著名的贤相。一上朝,便把清除阉党视为己任,每次召对,都与崇祯极言魏忠贤祸国殃民之事,可崇祯皇帝却总是闪烁其词、敷衍塞责。
这天,韩爌再度将一份奏折呈放在龙案上。
“朝内数名老臣再次乞请皇上纠官邪,安民生,剪除阉党!”韩爌跪在地上,声音里带有明显的不满。
崇祯目视一眼韩爌,虽然看出了他的情绪和不满,但依然平和地说:“爱卿久勋元老,平身赐坐!”
“谢皇上!”韩爌起身上前启奏:“吾皇英主:多年以来,朝野上下,不媚天子而媚奸臣。厂臣魏忠贤勾结客氏,广罗党羽,布满天下,祸国殃民,神人共愤!臣以为不除阉党,将国不成国,民生难安,大明天下难以中兴!”
崇祯故意脸色一沉:“爱卿万勿言之过激。”
韩爌不知崇祯心中所想,依然直言:“陛下!魏忠贤、客氏之流,魏良卿、崔呈秀之辈,既非开国之元勋,也非从龙之宠儿,乃是刁顽误国的跳梁小丑,岂能让他们横行天下!臣以为,厂臣魏忠贤欺君罔上,罪大恶极。”
崇祯目视一眼供奉在案的红木龙舟,沉稳凝重地说:“皇兄有遗旨:当委以重用。朕岂能置之不顾?念忠贤有驱使之劳,免予追究吧!”
韩爌不屈不挠,重又上前作揖再谏:“陛下!忠贤既不忠,也不贤!威胁内宫张皇后,外夺边臣袁崇焕,陛下继位之时,竟拂逆人伦,投毒谋杀,蓄谋篡位,先帝如若有知,亦必将处以极刑,弃之于市!”
崇祯皇帝见韩爌的话语越来越重,便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倏地站起制止道:“不可轻率诋毁!”
忠诚耿介的韩爌还想说什么,崇祯连忙挥手示意:“退下!”
“是!老臣冒犯龙颜!”韩爌见此,只得躬身退下,但他临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地再次吁谏:“陛下!阉党不除,国无宁日!乞望陛下为大明江山三思!”
崇祯目送韩爌躬身离去的身影,赞叹地说:“真是难得的忠良贤臣啊!”
崇祯虽然赞赏韩爌的忠诚耿介,但他清楚,此刻尚不是与魏忠贤公开摊牌的时机。自己初登大位,羽翼未丰,而魏忠贤几朝经营,根深叶茂,盘根错节,尚未到根腐叶落之时。其实,崇祯何尝不想早点清除这伙罪大恶极的阉党?
原本形同玩偶的前内阁黄立极与施凤来的匆匆离去,以及一直与自己对立的东林党人韩爌的重召入阁,都不能不使魏客团伙为之震荡。但因黄、施者流的确是草包饭桶,而韩爌则学富五车,且又口碑极佳,所以魏忠贤竟也无法反对。加之,韩爌入阁后虽曾一再弹劾,但据内线的太监宫女情报,皇上均是不理不睬,这也使得魏忠贤无由发作。
不理不睬,虽不等于赞许,但也不等于反对呀?而且,任由这一份份的弹劾继续下去,越积越多,迟早要出大乱子的!
对此,魏良卿大为惊惧:“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难道束手待毙不成?”魏希孔难忘屠夫本色,他困兽犹斗地说:“我们有东厂,有锦衣卫,还有兵权在握……”
崔呈秀摇头插了一句:“就是没有天子的宠信!”
“呈秀说得对!没有天子的宠信,有者谓无;有了天子的宠信,无者谓有。”魏忠贤对此,体会极深。他之所以迟迟未开口、未行动,其原因也正在于此。今见崔呈秀捅破,便阴冷地转着眼珠道:“既然有人上疏罢黜剪除老夫,何不自己上疏请辞!”说着一声吩咐:“呈秀,良卿,替老夫写上疏辞文!”
此话如同炸雷,自会引起众人的一片惊慌:“魏公公,厂主!……”
“写!”魏忠贤早已谋划在胸,他双目微闭,口授疏文:“奏请皇上恩准:奉圣夫人搬出内宫,老夫乞求辞去东厂提督,交还印信……”
别人不敢怎样,可客氏不同,她气得手指着魏忠贤的鼻子,质问:“你这葫芦里闷的什么药?人家是就坡下驴,你是见坡就下驴!皇上尚未处置,你就先尿裤子啦?”
“等皇上处置就为时晚矣!要固禄保位就得如此!”魏忠贤说着,诡秘地一笑,“你知道什么!这叫以守为攻,试探虚实!”
尽人皆知,东林党是魏忠贤的死对头。魏忠贤在熹宗当朝的天启年间,利用熹宗对他和客氏的放纵与宠信,一次次地打击和迫害东林党人,以达到他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的目的,最初是阉党魏广微秉承魏忠贤的旨意,炮制了一本《缙绅便览》,将东林党的近七十名官员诬为“邪党”,加以评点。之后,崔呈秀因谋求加入东林遭拒绝,怀恨在心,于是转而卖身投靠魏忠贤,进呈《同志录》,开列东林党人名单,魏忠贤便凭此任免、升降官员。还有一个叫王绍徽的,因巴结魏阉爬上吏部尚书后,又仿一百零八将,将东林一百零八人编成《点将录》,列出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让魏阉按名黜汰。
对于魏客阉党的这些倒行逆施,一些刚直不阿的官员并没有束手待毙。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首先开炮,向皇上呈进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状:接着,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御史黄尊素等又接二连三地上疏弹劾,掀起了颇有声势的倒魏风潮。
但有熹宗皇帝宠信与纵容的魏客阉党,不仅平息了这一风潮,而且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天启五年制造了“六君子之狱”,逮捕了杨涟、魏大中、左光斗等六人;继之于天启六年又兴“七君子之狱”,逮捕了高攀龙、黄尊素等七人,栽赃诬陷、严刑拷打,直至将这些正直朝臣全都迫害致死。从此,黑云压城,白色恐怖,东林党人销声匿迹,大明王朝成了魏客阉党的一统天下,魏忠贤成了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的九千岁。
但谁知天有不测,仅仅一年之后,即天启七年,魏客赖以生存的熹宗,仅二十三岁便一命呜乎!
政权更迭,必然会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魏、客又制造了那么多的冤狱。这些冤魂怨鬼以及像韩爌之流东林学的徒子徒孙,怎能不伺机鸣冤翻案呢?
对此,老谋深算的魏忠贤早已料到,他和客氏的辞呈,实是以退为进,看你年轻的崇祯如何反应?
崇祯皇帝虽然年轻,但却颇有城府。当魏忠贤手托着厂督的印信来递交辞呈时,崇祯皇帝依然是不愠不火、神态自若。
他望着魏忠贤上交的辞呈和印信,劝慰道:“皇兄遗嘱,朕与爱卿一起聆听,言犹在耳,怎能忘怀?爱卿不必揣摩风影,务令安心任职!”说着拿起印信交还给魏忠贤,“恕朕不允,印信当由爱卿自己掌管。”
“皇上既不允老奴辞职,老奴就只好听命收回了。”魏忠贤心中一喜,连忙接过印信,然后目视一眼熹宗所刻的红木龙舟,颇为动情地说:“陛下如先皇一样宠待老奴,老奴定肝脑涂地,报效皇上!”
“爱卿侍候先皇左右,忠心可嘉,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崇祯热情地说道。
魏忠贤听到崇祯这几句赞誉,心中的一块石头刚要落下来,转身告辞,谁知崇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至于奉圣夫人乞请搬出内宫,移居私邸,只要奉圣夫人感到方便,朕就遵从雅志,随她自己处置了!”
魏忠贤闻言一愣,心想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魏、客一体,崇祯他这么做,是否想拆散我们,分而治之?但继而一想,客氏是熹宗的乳娘,是因熹宗而进驻皇宫的,如今熹宗已死,客氏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住宫内,搬出宫廷,倒也在情理之中。魏忠贤怔在那里,偷眼窥视着崇祯,暗自思忖,这个小皇帝的真实意图,究竟意欲何为呢?为了探寻真谛,魏忠贤眼珠一转倒地跪拜,再次试探:“各地建造老奴生祠,老奴惶恐不安,乞请皇上恩准停止建造,并免去香烛费三万两。”
崇祯依然亲热有加:“爱卿不必惶恐。各地建造生祠祝福,这是舆论之公嘛!厂臣有功不居,更见谦虚美德。香烛费区区三万金,不必念念不忘。”他看看魏忠贤,“朕送你一样只字万金的稀世珍宝。”
魏忠贤疑惑地望着皇上……
只听一声吩咐:“来人!赐厂臣魏忠贤匾幅一帧。”
太监王承恩和曹化淳应声走上。太监王承恩原系坤宁宫总管,崇祯继位后,因宫中太监均为魏忠贤走狗爪牙,张皇后唯恐他们从中作祟,便将亲信王承恩调至崇祯的身旁。王承恩早年曾随侍崇祯的养母东李庄妃,可谓是看着崇祯长大,两人早就熟稔,所以王承恩一来,崇祯便极为倚重。
王承恩和曹化淳打开手中的匾幅,只见上面赫赫写着:“功德巍巍”四个大字。
魏忠贤一见大喜过望,连忙跪地叩谢:“老奴谢皇上恩赐墨宝!”
待这书写着“功德巍巍”的匾额抬回魏忠贤官邸时,魏府众人击掌庆贺,一片欢欣!
魏忠贤那位风骚多姿的侄媳妇,首先扭动腰肢,走近魏忠贤,兴高采烈地说:“叔叔运筹帷幄,又得新宠,可喜可贺!”
魏希孔对此似还怀有疑虑:“难道皇上果真前嫌尽弃,芥蒂全消?”
魏忠贤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老夫细细体察,皇上言辞诚恳,优礼备加,并无可疑之处!”说着手指“功德巍巍”匾幅,“要不,赐赏匾幅干什么呢?”
崔呈秀连连点头:“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件墨宝,是价值连城的金字招牌啊!”
客氏出于女性的本能,早就看不惯那位侄媳妇的风骚卖弄,如今见崔呈秀也跟着吹捧,加之魏忠贤那副扬扬得意的样子,她便愤而走过来,睥睨一眼魏忠贤,质问道:“皇上对你不准辞职,新宠有加,对老娘怎么就允准搬出内宫呢?”
“哎呀!奉圣夫人!”魏忠贤早知客氏会有此一手,便连忙耐心地给客氏解释,“你久居内宫本不合法规,完全是先皇的庇荫。新皇允准你移居宫外,既合常规,又合情理。”
缺心少肺的魏良卿高兴得几欲拍手:“如此看来,可以消除疑虑,再得非常之福了!”
然而魏忠贤却并不像他那样乐观,他虽然嘴上那么安慰客氏,但内心仍存有余悸:“虽有非常之福,也要防非常之祸啊!”
虽已深夜,可崇祯仍在御书房内伏案批阅着一本本奏折。
随侍的太监王承恩来到崇祯身边,轻声提醒:“皇上,已是深夜,万岁爷该回坤宁宫休息了。”
崇祯似乎没有听见,看着奏折不禁喃喃自语:“怎么连县令小臣也弹劾魏忠贤!”
待过了些时,王承恩又上前催劝:“皇上,已经深夜,奏折留着明日再审吧!皇后娘娘正等着侍寝万岁爷!”
崇祯抬起头看了看他,说道:“承恩啊,难道你也不了解朕,朕不是早就说过,当日事情一定要当日处置完毕。”
身为亲信太监,从小便看着崇祯长大的王承恩,当然清楚崇祯的勤政,清楚他当日事情一定当日处置完毕的决心。王承恩对此不仅清楚,而且十分敬佩和赞赏,但一想到皇上已经连着几夜未去皇后寝宫,今晚皇后又要空等一宿时,他便左右为难了。
不出王承恩所料,周皇后果然又空等了一宿。但比王承恩想象略好一点的是,坤宁宫里不是周皇后一人,已经移居别宫的先帝张皇后正陪在她的身边。
眼见天已放亮,崇祯肯定不会再来了,张皇后便收住闲扯的话题,关切地问道:
“我怎么听说,五弟即位后,天天上朝,日日熬夜,亲览奏折,事无钜细,样样过问,连你侍寝也顾不上了?”
“可不是!”周皇后见事已如此,不好隐瞒,便粉脸羞红地回道:“常常在御书房内随便歇一歇。”
“可别让皇上累坏了身子啊!你为后宫之主,责任重大。”张皇后关切地说,“是不是皇上有什么苦恼之事?”
“万岁爷常常愁眉不展,郁闷不乐。”周皇后对此颇感不安。
“哦?”张皇后毕竟是过来人,对此似乎非常理解,“要尽其所能,让皇上高兴起来。”
“可怎能让皇上高兴呢?”
“御妹,你真傻啊!”张皇后用手一戳周皇后的额头,狡黠地笑道:“得选妃!”
“选妃?”
“对,选妃!明天就选!”
选妃这桩机密大事,又落在了亲信太监王承恩的头上。经过两天的忙碌,在附近的六城四县共送来百名淑女。
选妃虽不像当年为熹宗选乳娘那样,还得赤裸了身体丈量胸围、腰身、乳房及阴部。但此次也是甚为挑剔,除了出生年月生辰八字、身高体重之外,对家庭、教养、声音、体态、走路姿势及颦笑谈吐,都一一考核。
经过一轮轮地筛选,本着“娶妻以德,纳妾以色”的原则,张皇后和周皇后最终选中了两名秀丽的女子,一是田氏,一是袁氏。
袁氏出身小户人家,和周皇后一样都是小家碧玉型的女人,所以一眼便被周皇后选中。
而田氏则是来自富甲天下的扬州,其父田弘遇为当地富绅,生母早逝,继母为扬州的歌舞伎,她从小便研习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婀娜多姿,且又风情万种。事后果如张皇后所料,最得皇上之宠爱。
小事尚且逃不出魏忠贤的眼睛,如此选妃大事,当然很快便传到魏、客的耳中。近日因一直遭到弹劾而郁郁不乐的魏忠贤,顿时兴奋了起来!他连忙派人去将客氏请来。
“宫里选妃啦!”客氏刚一进屋,便大声叫道。自从让她搬出宫去之后,她以整理先帝遗物为名,整天泡在供奉熹宗灵位的仁智殿中。崇祯的一道驱逐令,彻底打碎了她的幻梦,打碎了她的富贵荣华,使她从天堂一下跌入了地狱。她甚为懊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奶大的小皇帝竟会先自己而死,本以为有这么个大靠山,可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吃喝玩乐一辈子呢!
没想到,这座天大的冰山,竟顷刻之间便崩塌融化了。她当然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熹宗这位小皇帝的突然死去,她每次来到熹宗的灵位前时,都痛不欲生。她拿出精心保管的小匣子,里面存有熹宗儿时的胎发、乳牙和指甲,这些本来都是她在朝中安身立命、倚老卖老的资本,可如今全成一钱不值的垃圾了!
客氏将这些东西堆放在香炉里,一边焚烧,一边哭泣。她肥硕的身躯随着这抽泣之声有规律地颤抖着,而颤抖得最厉害的则是她那对硕大无比的乳房。这曾是她扶摇直上、飞黄腾达的全部资本。正是这对大乳房,一只哺育了一位历史上最昏庸无能的皇帝,一只则成就了一个千古第一恶的大太监魏忠贤。
当魏忠贤派人找到仁智殿时,客氏正处此心态之中,所以落座之后便连珠炮似的发泄着牢骚和不满:“这次听说选了好几百个!过去这些事为我们一手安排,现如今……”
“好事!好事!”魏忠贤当然清楚客氏此时的情绪和心态,连忙截住她的话头,高兴地笑着,“扬眉之日,再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客氏一时未能理会,便不满地瞪视着魏忠贤:“说话尽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如何再有扬眉之日?”
“奉圣夫人!好好奉圣啊!”魏忠贤并没详细解释,而是站起来,“老夫去熙春院。”
客氏更加不悦地说:“又去熙春院?”
魏忠贤微微冷笑:“她们选美选妃,老夫选娼选妓,看谁敌过谁!”
一见魏忠贤又来光顾熙春院,院主妥娘连忙堆起笑脸热情相迎:“哎哟哟!妥娘三生有幸,喜迎魏公公再登青楼!奴家这厢有礼了!”说着曲膝施礼。
“罢了,罢了!”魏忠贤摆摆手,走进客厅。
妥娘一面忙不迭地倒水沏茶,一面又心有余悸地注视着这位再次突然造访的太监总管。
这时,丫鬟送上香茶,妥娘接过来,亲自递上:“敢情这次魏公公前来敝院……还是挑人?”
魏忠贤边接茶,边点点头:“对!挑人。”
妥娘试探地:“还是要……四个?”
魏忠贤呷了口茶:“当然要四个!”妥娘越发不安:“还是充作……宫女?”
“岂止是宫女!是贵为宫妃!”魏忠贤说着站起来,神情中充满了得意。
妥娘听得此话,却似五雷轰顶,她吓得“扑通”跪下,连连作揖哀求:“求魏公公高抬贵手,饶了贱妾吧!这是伤天害理啊!不能昧着良心再干这缺德事啊!求您老人家……”
魏忠贤本来心绪很好,但听了妥娘的一番唠叨,气得把茶杯一摔,训斥道:“大胆妥娘!竟敢指责老夫伤天害理,昧着良心干缺德事!你是不要命了?”
“不不不!妥娘不敢!”妥娘见自己无意惹恼了魏忠贤,直吓得胆战心惊,苦苦求饶:“九千岁,这怀了孕的大肚子实在不好找啊!”
魏忠贤一听,知道妥娘无意讥讽自己,便哈哈笑了起来:“这次不要待产的大肚子,是要尚未开苞的处子!”
“要处子?”
“对。要二八妙龄的绝色佳人。”
妥娘一听不是要孕妇,而是要处子佳人,顿时雨过天晴,眉开眼笑说:“行行行!熙春院的姑娘个个闭月羞花,人人沉鱼落雁,好似芙蓉出水,嫦娥下凡……”
“你不要啰嗦了!”魏忠贤不耐烦地站起身来,“老夫要亲自挑选,——过目!”
就在崇祯皇帝认可田氏、袁氏,分别将她们册封为田贵妃、袁贵妃的同时,魏忠贤所挑选的四名青楼佳丽,也被送进了魏府。善赌的巨阉魏忠贤,此刻正与她们玩骰作乐。
“老夫玩骰子可谓朝中头名状元!”魏忠贤大言不惭地说着,“你们得和皇上玩殷子,谁赢了,谁就最先得到皇上的宠幸,谁就能最早封为贵妃!”
其中一紫衣女子因最有姿色,于是便撒娇道:“要是皇上不玩骰子呢?”
“不玩?那就施展你们的本领,逗引皇上钻进芙蓉帐里去玩!”
“要是皇上还不肯钻呢?”
“这个嘛……”魏忠贤一挥手,小太监杜勋端着一只托盘走进。
托盘里放着四只精致的香袋。魏忠贤拿起一只小小的香袋,淫邪地望着这四名佳丽:“有了它,就不愁他皇上不往芙蓉帐里钻!”
崇祯毕竟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年皇帝,自从田、袁二妃入宫以后,崇祯果然判若两人似的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寝宫之中也可常常听到他的笑声了。
连蚊子一飞过,都要分出公母来的魏忠贤,当然会敏感地看出这一变化,心想,人都说你朱由检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看来这其实也是谣传、溢美。才几天,你崇祯不也同样拜倒在石榴裙下?
经过几天的调教,本是出身青楼的四名女子,更加风韵绰约、色媚迷人。魏忠贤见一切停当,且气候适应,便选一个夜深人静、崇祯单身独宿御书房的日子,将这四名美女带进了皇宫。
“皇上国事辛劳,无有分忧,老奴选尽天下美女,特进奉四名尤物相伴陛下,乞请万岁爷笑纳!”魏忠贤大礼参拜后,朗声奏道。
崇祯初时一愣,很快便浮起满脸笑容,龙颜大悦地:“难得爱卿用心良苦,待朕看看四个尤物面貌如何?”
魏忠贤极力奉承:“她们脸若芙蓉,腰似杨柳,冰肌玉骨,都是绝代芳姿的国色天香啊!万岁爷请看。”
帷帘一挑,四名青楼女子分别身着青、黄、兰、紫四色衣裙,娇媚艳态,笑脸盈盈,款款走进,随之传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崇祯嗅着这随之飘进的异香,不觉心旌摇动,目不转睛地盯看着四名青楼女子,口中喃喃赞道:“果真是秀色可餐的尤物!”
魏忠贤一见皇上如此神情,心中暗喜,便紧紧盯视着崇祯奏道:“请万岁爷尽情受用!”
“朕就笑纳不拒了!”崇祯看看魏忠贤赞许道,“爱卿处处替朕着想,忠心可嘉!来人,赐厂臣忠贤黄金百两!”
王承恩应声走上,复诵:“是!赐魏公公黄金百两!”
“谢皇上!”魏忠贤说着随王承恩退出,心中充满了得意。
一向对魏忠贤持有戒心的崇祯,目视魏忠贤得意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阵疑惑:此时他进献美女,用心何在呢?待到他的目光移向那尊红木龙舟时,他立刻醒悟了!皇兄临终的教诲,“女色误国”四个大字,宛如惊雷一般劈开了他的疑团。
崇祯转身视向跪在一旁的四名女子:“说!魏忠贤让你们进宫,意欲何为?”
紫衣女子声若黄莺,应声奏道:“奴婢侍奉皇上,请万岁爷与婢妾投骰嬉戏。”说着从衣袋内拿出骰子。
“玩骰子?”崇祯惊讶道,“朕是不识牌赌。”
紫衣女子含情脉脉,频送秋波:“魏公公告诉奴婢,奴婢谁赢谁就先侍寝皇上,皇上……若是赢了,那就由皇上随心所欲、任意挑选。”
“随心所欲、任意挑选?干什么?”
“芙蓉帐里,为皇上侍寝。”
“若是朕不愿意呢?”
“皇上不会不愿意的!”
崇祯见她们说得这般坦白,又毫无羞臊之色,已断定她们绝非良家淑女。联想起她们晋见时带来的那股使人淫迷的异香,更加令人生疑。想到此,崇祯转过身去,一声吩咐:“来人!”
太监曹化淳连忙走进:“奴才在!”
崇祯手指青楼女子:“带她们下去,依例搜查净身。”
“皇上是笑纳不拒啊!”魏忠贤一回到自己的府邸,便高兴地呷了一口酒,“自古君王没有不贪淫好色的!隋炀帝春宫淫戏,昼夜无歇;唐明皇多情多欲,随遇而幸,哪一个皇帝老子逃得过一个色字?”
客氏听此,也随之兴奋起来,她接过魏忠贤递过来的酒杯,使劲灌了一口:“再叫良卿、希孔他们多找佳丽美女,源源不断供给,皇上就色迷色乱、晕了脑袋。”
魏忠贤听到这儿,仿佛又回到了先帝熹宗朱由校、光宗朱常洛的年代,这两位皇帝初时也是雄心勃勃,后来均是因贪恋女色而荒废朝政,以致最后身亡的。魏忠贤虽不想崇祯也像他父兄那样因淫身亡,但只要他沉缅于女色之中,便将无暇料理朝政……想到此,魏忠贤望着有些酒醉的客氏,不无得意地说:“那时候,我们就再获新宠,重掌国柄!”
客氏仗着酒力,忘情地依偎在魏忠贤胸前:“到那时,再风风光光、轰轰烈烈地把我请回皇宫,那才叫扬眉吐气哩!”
正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开屋门,崇祯的亲信太监曹化淳怔怔地站在门口。
“深更半夜的,来此何事?”客氏口气里显然流露着不满。
“皇上令将四名淑女净身。”曹化淳喃喃回禀。
“搜出什么啦?”魏忠贤一阵紧张,“凶器?”
“没有凶器。只是在每人袖袋里各自搜出一枚香囊。”
“香囊?”客氏也紧张起来,急忙插嘴:“他可知道这香囊何用?”
“有人告知说那是春药,随着香气溢散,令人春心荡漾……”
“皇上说老夫什么啦?”魏忠贤极为关切地打断他的话头。
“没、没说什么……”
“那对这四名淑女怎么处置的?”
“皇上说这是以色迷君,全部打入冷宫!”
曹化淳是魏忠贤早年安插进信王府里的一位小太监,当年也并没有着意栽培,可近来随着信王入主皇位,他作为亲信太监也随之一步登天。皇宫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很快便传到魏忠贤的耳中。
今晚曹化淳带来的情报,不仅没有任何欢愉,相反却似冷水浇头一样。即使曹化淳已离开了许久,客氏仍十分颓丧:“厉害呀!以色迷君,打入冷宫!”
“以色迷君君不迷啊!”魏忠贤手擎着酒杯,摇头叹息道:“难道皇上果真是圣人?难道皇上果真不贪声色之娱?难道……”
“别难道、难道的唠叨了!”客氏打断魏忠贤的话,“难道我们就此甘休不成?”
“不!”魏忠贤将酒杯一放,霍地站起来:“我就不信圣心不动!待老夫再试他一试,管叫他欲火难熬,见色思淫,一发不可收拾!”
夜深人静,御房门内,崇祯依旧像往日一样在伏案批阅奏疏。只见一份疏文的封面上,赫然写道:《专疏:阉党魏忠贤十罪书》。
崇祯翻开这《十罪书》,正欲仔细观看,忽然,空中飘来一股奇特的香味,使崇祯精神一振,不由得连着又吸了两口……
待崇祯想细细思考一下奏章的条文时,精神却怎么也无法集中了,只觉得内心燥热,身上火烧火燎的,涌起了一股难以抑止的性冲动。崇祯自恃是一位长于控制的人,可今天却不知怎的,这欲望宛如暗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强烈,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终于被迫放下疏文,站起来高叫一声:“来人!”
王承恩应声而入:“奴才在。”
“王承恩,快、快去传召紫衣女子前来。”
“传召紫衣女子?”王承恩有些下解。
崇祯点点头,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朕思念紫衣女子,召幸于她,一解饥渴。”
“奴才这就去。”王承恩说着快步走向门外。
与此同时,魏忠贤搂着客氏,正扬扬得意说:“这一次,让皇上不知不觉地春心萌动,不知不觉地欲火难忍,不知不觉横卧龙床……”
“什么先帝遗训,‘不可贪恋女色’?”客氏扭动她肥胖的身躯,兴奋地说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现今哪个男人不好色?不好色就不是男人!连你们这些阉了的,见了美女不也还色迷迷?”说完,顺手一把将魏忠贤推向了床边。
魏忠贤一脸尴尬。
“怎么,我说错了?”
“错是没错,只是咱说的是皇上,怎么又把我扯了进去?”
“哼,我是说,世上就没一个不吃腥的猫儿!皇上还是得走先帝的老路!”客氏说起话来,双乳首先为之颤抖。
客氏没有说错,此刻的崇祯正是欲火难熬。待王承恩将紫衣女子领进,还未及娇挪莲步,上前请安,崇祯便急不可耐地吩咐:“快去沐浴!”
在崇祯一再的催促下,紫衣女子草草冲洗了一下,刚刚披上一件纱质的浴衣,崇祯便疾步冲了进来。
此刻的紫衣女子本来就风流妩媚,加之刚刚浴后飘散的一头秀发、白里透红的肌体,一切都充溢着诱人的香气和野性的激情。
崇祯抢步上前,一手揽着紫衣女子的腰部,一手托着紫衣女子的丰臀,把她整个儿抱了起来。
皇上的狂放,使得本来就熟谙风情的紫衣女子由惊而喜。她索性伸出双臂勾住崇祯的脖子,将身体紧紧地缠绕住崇祯,先是用一双火辣辣的双眼迎向崇祯,继而又送上一对火烫的双唇……
崇祯感到浑身在燃烧,血液有如沸腾一般。
此时,一直在门外等候传唤的王承恩,见此,只好摇着头走开。
“万岁爷今日怎么了?”王承恩对于崇祯今日的放浪颇为不解。因为他知道崇祯不是个好色的皇帝,他胸怀大志,一心想使大明王朝得以中兴,所以他勤政治国、严以自律,从未因女色而荒废朝政。可今天,为何竟如此一反常态,如此放浪形骸呢?
王承恩带着疑惑,刚刚走到回廊,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只见墙角处,有香头在一闪一闪。再一细看,原来有一小太监正坐在夹墙内在鼓腮吹香……
王承恩一切都明白了。他冲过去,一把揪住小太监,拖出夹墙。
小太监连声告饶:“王公公饶命!王公公饶命……”
王承恩定睛一看,不由惊愕:“原来是你!”
好不容易挨到清晨,王承恩站在御书房门外轻声呼叫:“万岁爷,该醒醒了!”
“谁?”崇祯正蒙蒙胧胧。
“王承恩。”
“什么事?”
“快到早朝时辰了!”
“啊!”崇祯一听,连忙坐起,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而身边又有一个陌生女人:“你是何人?怎么与朕同床?”
“万岁爷,奴婢是万岁爷召幸来的呀!”
“朕召幸过你?王承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位小太监叫杜勋,原是先帝熹宗身边的人。他机灵乖巧,颇得熹宗的宠爱,特别是上次西苑落水,多亏了杜勋跳水营救,故崇祯登基后,王承恩将他引为新信,随侍皇上左右,管理皇上的御书房。但谁知他却竟然干起这等事来?
当王承恩将小太监杜勋带到崇祯的面前时,崇祯勃然大怒!
“大胆奴才杜勋!”崇祯端坐在龙椅,亲自审问,“说!你焚燃的是什么?”
“奴才罪该万死!”杜勋跪在地上,“此香是宫中旧方,俗称‘迷魂香’,也叫‘媚香’,焚香可以诱发皇上欲念。”
“受谁人指使?”崇祯发问。
“系魏公公指派。”杜勋惊颤地连连磕头,“奴才看到皇上操劳国事,昼夜无息,魏公公说,不能让皇上如此劳累,清心寡欲,就指派奴才暗地焚香……奴才本欲帮助万岁爷取乐,但不知万岁爷不近女色,是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不是你啊!”崇祯经过一番冷静思考后,知道这和那四名女子一样,又是魏忠贤在捣鬼,还是想让自己沉缅淫乐,像先帝父兄一样,由他们来把持朝纲。想到此,他走近杜勋:“朕念你年幼无知,且对先帝皇兄有救命之功,此次姑且饶你一回,但严禁出宫,罚做劳役!”
“谢皇上不杀之恩!”杜勋叩头后,起身离去。
杜勋走后,崇祯转身拿起皇兄熹宗所刻的红木龙舟,他眼望着这熠熠发光的雕刻,想到皇兄皇父,不胜痛惜说:“原来,皇父、皇兄皆为此所误啊!”于是他放下龙舟,厉声吩咐王承恩:“所有‘迷魂香’、‘媚香’之类全部毁掉,以后严禁再进!”
“是!”王承恩应声答道,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去:“万岁爷,对于厂臣魏公公那边……”
崇祯没有回答,而是沉思地在屋内走了许久后,突然站定:“传旨:赐宴厂臣魏忠贤亲族!”
“是!皇上……”王承恩走了两步后,停在了门口,问:“皇上,奴才耳背,刚才说的可是赐宴魏忠贤家族?”
崇祯看破王承恩的心思:“承恩,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王承恩:“不,奴才不敢!”
崇祯看看王承恩,微笑说:“你是不是想说……魏忠贤一而再地动用女色,迷惑君主,欺君罔上,本是罪不容赦,怎么还赐宴亲族?”
王承恩看着崇祯点点头:“朝野上下,对厂臣无不恨之入骨,论罪当诛!”
崇祯摇摇头:“可先皇有遗旨:说他服侍皇兄,操尽劳苦,既忠且贤,可委以重用啊!”崇祯抬眼看着王承恩,王承恩似还要说些什么,崇祯打断了他,“快去敕旨操办吧,明日乾清宫赐宴,务必要隆重丰盛!”
“遵旨!”王承恩满腹狐疑地应声答道,转身缓缓离去。
崇祯目视王承恩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快步走向龙案,伸手将那份专疏《阉党魏忠贤十罪书》一把抓起,握紧笔头,暗暗发誓:成败均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