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赐宴的消息,传到魏忠贤府邸时,多日死寂的魏府,宛如投入一块巨石一样,又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涟漪。崇祯亲赐的“功德巍巍”烫金横匾,已被高高地挂上门楣,两旁蓝色琉璃瓦的大门楼,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大门口的朱漆铜环下,又恢复车水马龙。
最为兴奋和活跃的还是那位年轻的侄媳妇,她虽然也出身于官宦人家,但因长时间随同父亲戍守边关,进京嫁给魏良卿为妾,也仅仅一年有余,加之不久便怀孕生子,尚没有机会进宫、没有吃过宫宴,当然就更没有见过皇帝了,昨晚一听说皇上要亲自设宴邀请魏氏整个家族,她高兴得一夜都没有睡好,今晨天还不亮,她就又爬起来,翻找挑选衣服、梳洗打扮。
和自己的媳妇相反,魏良卿虽说也是一宿没睡好,但他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当他带着惺忪的睡眼,满脸愁云地来到魏忠贤的客厅时,魏忠贤已经端坐在楠木椅子上,冷静的面容显然在掩盖内心的焦虑,他见魏良卿进来,劈头便问:“良卿,皇上赐宴,非同寻常,你是如何看待?”
魏良卿在叔父面前,没有任何掩饰,他连连摇头,道出了自己的担心:“就怕是鸿门宴啊!”
“鸿门宴还不至于,杯酒释兵权倒有可能。”魏忠贤话刚出口,又皱着眉头自我否定,因为魏良卿的担心,正是自己的担心。他停顿了许久,方疑惑地说道:“如若惩治,怎么会屡压奏表,赏赐照旧?如若恩宠,又怎么会笑纳美女却打入冷宫?这次的媚香事件,也出乎我的意料。事情败露,对杜勋并没有严厉的惩戒,相反还把那位穆姓的紫衣女子纳为贵人。你说,皇上到底是真的不好色,还是做给大臣们看的?若是真的认为女色误国,那为什么不惩治杜勋、不惩治那紫衣女子、不惩治我们,相反还要赐宴我们整个魏氏家族呢?唉,老夫伴君二十余年,这是第一遭猜不准、摸不透!”
面对魏忠贤这自言自语似的询问,魏良卿正不知如何回答时,魏希孔兴冲冲来到大厅。
魏良卿迫不及待地说:“希孔来了,听听他的!”
魏希孔跪拜起身后,兴奋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得意扬扬地说:“据锦衣卫侦知禀报,皇上此次是遵照先皇遗旨,对魏公公要委以重任。赐宴乾清宫,是最高规格,场面极为隆重!”
一听这话,大厅里顿时活跃了起来,魏忠贤也一扫刚才的阴霾,开怀大笑:“这崇祯小儿终于领悟了,大明王朝离不开我魏氏家族,若离开我们,这大明谁能支撑?来人,传我口谕,我魏氏家族凡前往宫廷赴宴者,无论男女长幼均要衣装整肃、仪表堂堂,让这个新皇上好好看看我魏氏家族的风采!”
乾清宫内的宫廷盛宴,果然非比寻常,隆重排场又大。魏氏亲眷早早便来到宫内,他们济济一堂,熙熙攘攘,人人脸上都挂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宫女和太监们也都精心打扮,穿起节日的盛装,来往穿梭地服侍着。
没等多久,崇祯便在王承恩等人的簇拥下,从内宫走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忠贤及其家眷连忙跪伏在地,高声唱颂,“老奴祝万岁爷龙体万安!”
崇祯微笑着走向龙倚坐下,和颜悦色:“爱卿平身,不必拘礼,众亲眷快请入席!”
“皇上赐宴老奴亲族,聚集一堂,浩荡皇恩,令老奴受宠若惊!”魏忠贤说着起身递过家族名单。
王承恩接过名单高声唱颂:“今日赴天子圣宴者计有:宁国公魏良卿,东平侯魏志德,东安侯魏良栋,锦衣卫大都督魏希孔、都督魏希孟、魏希尧、魏希舜……”
随着王承恩的唱颂,被点到者均一一恭身站起,叩谢龙恩。
崇祯走下龙座,异常亲切地用目光扫视一周后,热情赞誉:“魏氏亲族,一门五侯,大明股肱,盖世绝伦!真是功德巍巍,功德巍巍啊!”
“皇上嘉誉,老奴理应效尽犬马之劳!”魏忠贤趋步上前,一脸媚笑。
崇祯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魏忠贤后,拿过王承恩手中的名单,粗略地浏览一下后,突然故作惊讶地问:“宁锦大捷中,因功受赏、授衔少子少保和少子少师的两位亲眷,怎么没来呀?”
魏忠贤听此,心中陡地一惊,但随即便以谦虚地口吻掩盖道:“实是怕惊扰皇上,当入另席。”
“如此名门英豪,怎能另居别席?再说,朕也一直想领略一下这两位殊死拼杀、屡建奇功的英雄风采!”崇祯说着不待魏忠贤回答,便大声吩咐:“宣少子少保、少子少师进殿!”
王承恩一听皇上降旨,便连忙高声复颂:“圣旨宣少子少保、少子少师进殿!”
所谓少子少保、少子少师,均为辅导皇太子的老师,它们与少子太傅一起被称作宫廷三少。是对朝中大臣的格外恩宠,多是因建有奇功伟业而获得赏赐的。
魏忠贤见事已如此,虽说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魏良卿领着一个七岁的顽童魏鹏程缓缓走进。
魏良卿跪拜:“卑职叩拜皇上!”
少子少保是朝中大臣极受人尊重的官街,崇祯疑惑地望着魏良卿身边的孩子,故作惊诧道:“他是谁?他就是少子少保?”
魏良卿惶恐地连忙再跪叩首:“他就是犬子魏鹏程。”
崇祯冷冷地问:“今年几岁啦?”
魏良卿低声呢喃:“七岁。”
魏忠贤见状,连忙过来拉起魏鹏程:“鹏程快给皇上磕头请安。”
魏鹏程从小娇生惯养,稚气骄横:“干吗我要给他磕头?在府上都是别人给大爷我磕头请安。”
“放肆!”魏忠贤厉声斥责,连忙用力拉着魏鹏程跪下,“老奴携侄孙少子少保魏鹏程给皇上请安。”
崇祯摆手一笑:“退下吧。”魏良卿松了口气,刚欲引领魏鹏程退下,但谁知崇祯又追了一句:“那位少子少师呢?”
“这少子少师……”这次不仅魏良卿,连魏忠贤也变得更加慌乱了,他呆愣好久,方回道:“万岁爷还是不必见了吧?”
“为什么?”
“酒菜都已经上来半天了,凉了会伤了万岁爷的胃口。”
“不妨。”崇祯固执地坚持:“难得有这样与你们家族聚会的机会,像少子少师这等重要人物,朕怎能不见?王承恩宣少子少师进殿。”
王承恩大声复诵:“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
此时,魏良卿闻言已两腿筛糠、脸色惨白,他紧张地看着魏忠贤,用目光请示。
一向沉稳老辣的魏忠贤,一时竟也不知所措。
王承恩偏偏又接二连三地高声唱道:“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
圣旨大如天。魏良卿见魏忠贤没什么反应,只得硬着头皮,无奈地走出。少顷,魏良卿的那位如夫人怀抱婴儿随之走进,这位年轻的如夫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加之魏忠贤的宠爱,在府内甚受娇宠。今天又能有如此机遇,得在咫尺之距一睹皇上的龙颜,她十分兴奋。根本没注意魏忠贤的紧张和眼色,而是扭动腰肢,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到崇祯的跟前,跪拜道:
“贱妾携犬子魏鹏翼叩见皇上!”
“你是何人?”崇祯诧异地望着魏良卿的如夫人:“朕宣的是少子少师,你来何干?”
这位如夫人举了举怀中的婴儿:“犬子魏鹏翼即是少子少师。”
“什么?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崇祯尽管早就得知情报,心中有所准备,但真的见到堂堂的少子少师竟是一个襁褓婴儿时,仍是大吃一惊!
魏忠贤见此,连忙趋步上前:“他就是老奴的二侄孙,少子少师魏鹏翼!”
崇祯脸似一块生铁:“人呢?多大啦?”
“正在贱妾怀中安睡,尚不满三月。”魏良卿如夫人指指襁褓中的婴儿。
“尚不满三个月?”崇祯倏地站起,直气得全身震怒,手指着这两个孩子,厉声道:“这就是宁锦大捷殊死拼杀、屡建奇功的英雄义士?魏忠贤,你将功勋卓著的袁崇焕削职罢官,却把功劳授给了如此襁褓中的婴儿,你将朝纲法纪置于何处?将大明天子置于何处?你等岂不是将这大明江山视同儿戏,玩乎于你魏家的股掌之中吗?”
刚才还乱哄哄、喜气洋洋的宴会厅,顿时像急速冷冻一样,一个个都僵在了那里,不知所措。而崇祯则声色俱厉,语音颤抖,最后直气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整个大厅哗啦啦地一阵脆响。
此刻,侄媳妇也不敢再卖弄风骚,直想抱着孩子悄悄地溜出宴会厅,可谁知“哇”地一声,怀中婴儿竟惊得大哭起来。
侄媳妇抬头见崇祯满睑怒气,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浑身抖颤起来。
自从赐宴风波传出后,整个朝堂顿时为之沸腾,参奏弹劾魏忠贤的疏文一天多似一天地飞向崇祯的龙案。这里,不仅过去因遭受魏忠贤打击迫害而关押、流放或冤死的正直人士,一齐将矛头指向了魏忠贤;就连他们阉党内部,那些追随附逆魏忠贤逢迎拍马的猢狲们,眼见大树将倾,也均纷纷倒戈,或是想洗清自己,或是欲断臂脱身,或是为戴罪立功。至于长期受魏忠贤欺压迫害、不共戴天的东林党人,当然更是犹如狂潮一样涌向魏客阉党,其中一马当先者,即是首辅韩爌。
大明王朝建国之初,为加强中央集权,废除了宰相一职,而设有华盖殿、谨身殿、武英殿、文华殿、义渊阁及东阁大学士,为皇帝的政务顾问。后来这些大学士入阁机务,为内阁长官,成为明代的政务中心,事实上握有宰相的重位。其中首席大学士便被尊为首辅,次席的被称为次辅。自明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以后,首辅权位日隆,主持大政。
熹宗朝首辅、次辅的任免,因都操纵在魏忠贤的手心,他们一切都俯首贴耳,仰视魏、客二人的鼻息,不敢有一点作为。而韩爌这位首辅则不然,他不仅刚正不阿,自从被打入东林党圈内而惨遭迫害后,便发誓与魏客阉党誓不两立,以铲除阉党为己任。有这样的首辅大臣统率,满朝上下的倒魏浪潮,自是一浪高过一浪。先是对劣迹昭著的崔呈秀开刀,继而很快便将炮火集中在了魏忠贤和客氏这对祸国殃民的狗男女身上。
面对潮水般的弹劾,魏忠贤也变得色厉内荏,大为惶恐。他后悔自己错过时机,对崇祯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没能趁崇祯立足未稳时,发起宫廷政变,以致使崇祯利用韬晦之策站稳了脚跟,而如今大臣们投靠新帝和阉党纷纷倒戈,使他感到如不及时制止,则将大势已去。
可他不愿意看到几十年建筑的霸权伟业,就这样顷刻崩塌。那不是跺跺脚就使整个大明王朝为之颤动的厂臣魏忠贤,也不是奉圣夫人为之引以为傲的魏忠贤。这不是魏忠贤的性格,也有愧于九千九百岁的雅号!为此,魏忠贤决定找小皇帝崇祯,凭自己的巧舌诡辩,进行最后一搏!
此次约见的地点,仍在乾清宫内。可谁知气势汹汹的魏忠贤刚一进殿,还未及议事,便听得首辅韩爌等人在咚咚击鼓。
崇祯煞有介事地扭头询问:“殿外何事?”
王承恩也煞有介事地躬身回复:“韩爌等一班大臣,说有紧急要事启奏皇上。”
“宣他们进来。”
文武官员韩爌等疾步入殿,跪拜。
崇祯又煞有介事地扫视了一遍:“朕今日约请厂臣魏忠贤,与之有关的公事可奏对,其余都改日再议。”
“启奏陛下,臣等正是为魏忠贤而来!”韩爌怀抱象牙笏走上一步,奏曰:“臣再上疏《阉党魏忠贤十罪书》!”
魏忠贤一听,立即反驳:“启禀万岁爷:《十罪书》谎言连篇,件件捏造!臣乞请皇上明察是非,分辨黑白,以诬告罪反坐!”
崇祯听后,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魏忠贤:“内容尚未公布,你怎知诬告?”
“老奴早有耳闻,朝内争抄内本,流言广散!”崇祯皇帝的当头一击,并没有使魏忠贤慌乱,早有准备的这位巨阉一扫前些时的隐忍恭顺,而疯狂得无所顾忌:“老奴侍奉先帝,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圣上若是听信他们胡言乱语,就把老奴杀了吧!让文武百官看看死心踏地效命先皇的下场!”
“放肆!”崇祯也早就料到他会搬出皇兄熹宗来压自己,他不待魏忠贤余音落地,便厉声斥责。他一边拍着龙案,一边拿起《十罪书》道:“千秋功罪,朕自有决断!凡事皆有公论,内侍王承恩当朝诵读。”
“遵旨!”王承恩应声上前,接过《十罪书》。
魏忠贤闻言目瞪口呆,他抬眼环顾,只见武装内侍不知何时已悄然布满四周。
王承恩斜睨了一眼魏忠贤后,高声朗朗颂读:“厂臣魏忠贤十罪书:一曰欺君:凡封章奏疏必先为厂臣歌功颂德,俨然与先帝并立;二曰蔑后:操刀禁苑之中,外胁群臣,内逼宫阉;三曰篡权:太祖垂训,宦官不得干预朝政,忠贤一手遮天,六部大权,边腹重地,钱谷衙门,皆置心腹……”
魏忠贤刚来时的气势汹汹,此刻已一扫而光。他开始还强装硬挺,但到后来直听得他头冒冷汗,浑身发抖,不由得双腿一软,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冤任,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老奴不能事新君,只能随先帝地下去了!”
魏忠贤边哭边环视左右,但朝中群臣均投以轻蔑的目光。魏忠贤见此,知一切均无法挽回,便抹着老泪道:“老奴犬劳先帝,落下一身病痛,不能供职,乞请万岁爷恩准辞职回乡!”
崇祯看着魏忠贤的狼狈样,心中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原本崇祯对能否铲除魏忠贤这个一手遮天的巨阉是心存疑虑的,准确点说,是有所恐惧的。如今见这个前无古人、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终于败倒在自己的脚下,他高兴得真想跳起来大声呼叫一场!可他压住了,面对魏忠贤的乞休辞职,他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悉从雅志,回私第静养。”
魏忠贤的府第,坐落在宫外的东城,深宅广院,苍松翠柏,花红柳绿,假山奇石,歌台舞榭,比起崇祯过去所住的信王府,不要说布局设施的精巧,就光是规模也要远比它大上三倍四倍。气势宏伟的的三层院落,曲径回廊,再加之数百成千盏的细纱宫灯,将偌大一座庭院照得如同白昼,更显得富丽堂皇、气势非凡。
过去,每当他下朝归来,面对这幢仅次于皇宫的豪宅,一步上那高高的台阶,便宛如平步青云,这豪宅便是宫外的朝堂,主宰大明命运的不在乾清宫,而实是这所魏府豪宅。这已是不争之事实,大明官吏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每次归来,他那在乾清宫中不得不躬腰跪拜的躯身,便一步步地挺直起来,待到步上家门台阶时,则变得扬首看天、挺胸腆肚了。而此刻,魏府上下的丫鬟侍女、管家仆人们则早早地排列两行,待魏忠贤一跨上丹墀,便一齐跪拜在地,三呼“千岁安康”,魏忠贤在这一次次的欢呼声中步入自己的府第。
当夜,魏忠贤的马车将他载回府第时,因其神情沮丧,他不仅没有注意到府内的灯没亮,甚至也没有注意到站在府门前的不是他府中的丫鬟仆人。他慢慢地走下车来,今天没有挺胸昂首,而是低垂着头,一步步地向府门口走去,直到两把长枪十字交叉地横住他的去路,他方抬起头来:只见盖有官印的两张封条贴在朱漆大门上,四名禁兵威武地分立两旁。
魏忠贤见大门被封,正想发作……
命官一声长呼:“魏忠贤接旨!”
魏忠贤一看,王承恩、曹化淳手拿诰命已立在眼前。正所谓虎落平阳,威风不减,魏忠贤也是。他眼望着这两名过去的属下,不无嘲讽道:“王公公、曹公公,来得好快啊!竟走在老夫前面来了!”
王承恩没有理睬他,而是声色俱厉地喝道:“魏忠贤接旨!”
事已至此,魏忠贤只好无可奈何地跪伏在地:“臣接旨。”
王承恩朗声念道:“朝臣屡奏逆恶魏忠贤罪状,朕俱已洞悉。忠贤身受三爵,位至极尊,忠贤不报国恩,竟串通客氏,表里为奸,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陷害忠良,草菅人命,狠如虎狼,……幸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巨恶,忠贤原形毕露,本应凌迟处死。朕念服侍先帝左右之微劳,从轻发落,削职凤阳,看守皇陵,中官押送,即刻起程。二犯家产,籍没入官……”
圣旨一出,魏忠贤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回。几天来,一直强挺硬撑的神经顿时崩溃,双腿一软,人如同没了骨头似的,泥瘫在地。后来是那四位禁兵平抬着把他送上马车的。
又过了许久,直待魏忠贤稍稍苏醒过后,马车方徐徐起动。
魏忠贤坐在车上,昔日威风已不复存在,顷刻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衣冠不整,头发也散落开来,时间还不到一日,这个曾一言九鼎、威震朝野的权奸便判若两人。他颓丧地坐在车内,用那双苍衰的目光,留恋地回首看着被封的官邸。慢慢地官邸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一切都留在了身后。
出乎意科的是,一出城门,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待魏忠贤的马车驶过广安门,驶过护城河,来到这城边桥头时,只见桥头长案上已经摆好了美洒,魏良卿、魏希孔等人率领锦衣卫和东厂的武士持枪配刀,排成长长的两列在夹道迎候。
待魏忠贤的马车刚一跨上桥头,众人便一片欢呼:“恭送魏公公出行凤阳!”
刚刚在朝廷受到贬斥、封家、逐出京城、遭冷遇的魏忠贤,见此情景,大为感动,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他连忙抬起袖口擦拭掉,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重振往日的雄风,缓缓走下马车,魏良卿等跪拜迎接,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魏忠贤伸手搀起魏良卿等人,与他们一一执手寒暄后,举目四顾,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其实众人顺着他的日光,都知道他在找谁,可却没有一个人捅破。
欢送的人群中没有客氏,也没行崔呈秀,这两个人曾是魏忠贤的左膀右臂。他们两个是先魏忠贤而遭到弹劾的,崇祯的目的是先除枝杈,后动树根。待借赐宴之机一举扳倒魏忠贤的同时,本已被逐出宫门的客氏重又被召回宫内,但这次回来,并不是像她自己所期盼的那样用八抬大轿抬回来,而是由一群卫士强扭押解回宫的。这位靠两只乳房而一生养尊处优的女人,过去对下人宫女一向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她原本是农家妇女,在宫中却一日也未从事过劳作,这次将她押来,放到最苦最累的浣衣房,并派过去一直受她欺压打骂的下女看管。
崔呈秀作恶太多,即使同党对他也颇为记恨。崔呈秀一见风向不对,便早早停止了与同党的钩心斗角,敛迹韬晦,以减少崇祯及大臣的注意。但谁知后院起火,最先遭到同是阉党弹劾的,便是他崔呈秀自己。而待韩爌等人在崇祯的纵容下发动围攻,崔呈秀自然又成了众矢之的。此后,他接连三次递交辞呈,崇祯均未予理睬,而在魏忠贤被贬的当天,崇祯却立即提笔在已经“留中”的辞呈上批复:
“呈秀栋梁之臣,舍之可惜,而父子情深,守制心切,准乘驿传归,期满回朝,勿劳朕念。”
这纸批复,使崔呈秀啼笑皆非。崔呈秀的父亲去世已是很早的事,因为他没有回家守制,曾遭到大臣攻击,抨击他不孝。而此刻风潮已过,皇上却从此为理由将他罢官,批文上又写道“父子情深,守制心切。”谁都别道,崔呈秀认魏忠贤为义父,这父子情深,是不是在讥讽他追随魏忠贤呢?如今,魏忠贤破逐出京,这“守制”,当然也是讥讽自己去为魏忠贤“守制”去吧。
就这样,崔呈秀当晚便带着爱妾萧云犀,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京城。
魏忠贤对客氏和崔呈秀的遭遇,虽都已了然,但在此情景场面下,没能见到他们身影,仍是有些怅惘。
魏良卿看出了叔叔的心思,为掩盖不快,他率先举怀上前:“叔叔遭贬,侄儿心中痛苦万分,特在桥头设宴,为叔叔送行!”说着端起洒怀一饮而尽。
众人连忙大声附和:“为魏公公送行!祝魏公公一路顺风!”
魏希孔“啪”地一摔酒怀,抽出佩剑:“今日送行,来日再聚!朝中只要有我等,定有出头之日,再现神威!”
魏忠贤随着酒力的发作,昔日威风重又显露:“老夫倒要看看,缺了我……朝中将如何运作!”说着端起酒怀,洒酒在地,大喝一声:“启程!”
众人簇拥着魏忠贤登车。马车徐徐启动,众人前拥后护地随车送行,威风凛凛,俨如天子出巡。
魏忠贤出行的情景,第二天便有塘报送达天廷。
崇祯接过王承恩呈上的塘报,看着看着,一股怒气便爬上了脸:“魏逆忠贤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私聚亡命之徒,身佩刀枪凶器,前呼后拥,势如叛贼。”
“陛下!”韩爌目视皇帝,跪拜进谏:“臣以为: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忠贤余党,应该一网打尽,免留后患。”
“除恶务尽!”崇祯点点头,毅然转向站在一旁的孙承宗:“朕拜请孙先生亲自督察校尉,逮捕魏忠贤,所有跟随群奸,一并拿获!”
“陛下!”孙承宗躬身致礼,回复:“恕臣不能领命。”
崇祯惊诧地望着孙承宗:“孙先生,你这是……?”崇祯的未尽之意是,孙承宗你是不是也怕魏阉,不敢前往缉拿?
孙承宗摇头一笑:“老臣受阉党排挤打击,罢官撤职,至今乃一介布衣!”
“噢!”崇祯听后恍然大悟,立即手谕授命:“孙先生官复原职,拜兵部尚书!”说着将手谕递给孙承宗。
孙承宗按过手谕后,大声回禀:“臣领旨受命!逮捕魏忠贤!”
当晚,夜深人静。
一个黑影提着小包袱悄悄地潜进魏良卿的宁国公府。
在密室,魏良卿听完来人的禀报,直吓得惊出一身冷汗:“这么说,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只见来人点点头:“宁国公也早作打算吧!务请转告魏公公,奴才至死不忘魏公公的栽培!”说着递出一只小包袱,“这是百两黄金,请交魏公公备用。”
魏良卿接过小包袱,一阵感动:“谢谢你,真是患难知人心啊!”来人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事不宜迟,宁国公一路小心,恕不相送。”
与此同时,在距离魏忠贤家乡肃宁县不远的阜城县城的如意楼内,正一派灯红酒绿,欢语笑声,热闹非凡。
魏忠贤被捧为上宾,正坐主席,歌妓左右相陪。
阜城县令是个利禄小人,过去一直想巴结魏忠贤,均因官卑职微而未能如愿,今见魏忠贤突然降临,宛如天神下凡一样。他迷离着醉眼,手端酒杯极尽谄媚地为魏忠贤接风:“下官乃阜城小吏,为魏公公接风洗尘,实乃三生有幸!啊,三生有幸!魏公公虽遭不测,在下官心中永远是九千岁!啊,永远是九千岁!魏公公此去凤阳,乃明主发祥飞龙之地,魏公公不久也必将重操国柄,振羽腾飞!”
在座的酒囊饭袋及卖笑的妓妾,见县令如此,自是一片奉迎欢呼。
当夜,新任的兵部尚书孙承宗连夜点起人马,向阜城县乘马奔驰。
而此刻的魏忠贤依然苦中作乐、借酒浇愁。魏忠贤原本就是浪荡种,过去因囿于自己是太监总管,又在京都皇城,不敢放肆。如今天高皇帝远,自己又是这般心境,他便借着酒力依红偎翠,和歌妓们尽情猥亵调笑,让歌妓们都大为惊诧:没想到这位老太监竟如此风骚!
阜城县令见魏忠贤玩得这般开心,便讨好似的凑过来:“魏公公,这如意楼还如意吗?”
“如意,如意!”魏忠贤忘却了戴罪之身,乘着酒兴,淫邪地说:“酒如意,歌如意”说着,搂过一个妓女,“娇娘美女更加如意!”
众人一听,荡起一阵哄笑,也就更加放肆地嬉闹起来。
突然,门咚地一下被撞开,魏良卿风尘仆仆、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环视一眼这乌烟瘴气、醉生梦死的景象,大喝一声:“别胡闹了!”
众人震惊,立即鸦雀无声。
魏忠贤推开妓女,惊愣站起:“良卿,你怎么来了?”因为按照魏忠贤的谋划,魏良卿是留守京师,以为内应的。
魏良卿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心情沉重地摆摆手:“快散吧!皇上已经下旨前来逮捕。”
“啊!”人们闻言,立时像炸锅一样,四向逃散。
回到旅舍,魏忠贤叔侄俩虽也摆好酒菜,可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坐着,竟是久久地相对无言。
正不知如何打破这沉寂和尴尬时,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位书生的唱歌声,夜深人静,歌声听得分外清晰。叔侄俩不由得同时竖起耳朵来,唱的是民间小调《挂枝儿》,这是当朝最为流行的小曲,内容多为男女恋情。
叔侄俩侧耳倾听,只听这位书生唱道:
如今寂寞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魏良卿听着品着,怎么听也不像是男女恋情,而是感到这位书生另有所指!他抬起眼来,望望叔公魏忠贤,见他眯着眼睛,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专心致意欣赏小曲一样,魏良卿也只好随之聆听下去。
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魏良卿越听越不是滋味,深更半夜,唱得如此凄凄楚楚,如同挽歌一般。他想发作,可见叔公魏忠贤依旧无动于衷,便也只好忍住,继续接听下去: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良卿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什么“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什么“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朝中谁有这么大的威势?这分明是在讥讽叔公魏忠贤,阴阳怪气,幸灾乐祸。
魏良卿再看叔公魏忠贤,他那张处乱不惊的脸色也渐渐在变,知道叔公此刻肯定怒火中烧,于是他跳下炕去,操起腰刀,正欲跨步出门,魏忠贤睁开眼睛:“放下!干什么去?”
“一介书生竟也胆敢如此犯上,不能任由他们这样嘲讽!”
“嘲讽?犯上?你我现今是什么处境?还管什么人家嘲讽不嘲讽?”
魏良卿一听此话,顿时像针扎破皮球一样,泄气地停住脚步。是呀,生命尚且不保,哪还管得了人家嘲讽?!落入孙承宗之手还有好下场吗?魏良卿想到此,不由长叹了一声,“被捕回京,不是腰斩,就是凌迟处决。”
魏忠贤把桌上的酒拿起来,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无处可逃,大势去矣!与其被捕,不如自决。喏,这壶是毒酒,也是咱叔侄的断肠酒!”说着掏出骰子,“良卿,陪叔叔再赌一把!”
魏良卿惊讶地抬头:“叔叔这种时候……”
“人生就是赌博啊!”魏忠贤点头苦笑,往一只粗碗中掷出骰子。骰子无力地转动两下,显出输点的“么、么、么”。
魏忠贤是条十足的赌棍,一生都在赌。从因欠赌债自阉当太监起,到巴结客氏、铲除魏源、操纵熹宗、位极人臣,号称九千岁,他无时不在赌。在朝堂上赌,在牌桌上也在赌,而且是每赌必赢!可今天,竟出现从未有过的“么、么、么”点。对此,他默默地看着骰子,许久方长叹一声:“输了!输了!彻底输了!”
魏良卿眼望着那壶毒酒,也潸然泪下:“想不到我们位至公卿,会落到如此下场!”
此时那位书生的歌声,又适时响起: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寂静寒夜,凄凉的歌声在小店上空久久盘旋。
“贤侄啊,祸福无常,都是人自找的!”魏忠贤摇头叹气,似乎是对这首挽歌的解说和注释:“我一辈子在皇帝身边,忙这忙那,钻营的就是权力,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使人产生野心,野心使人掉进万丈深渊。”
“汪,汪,汪…”屋外传来一阵狗吠声。魏忠贤侧耳细听,知是孙承宗所率兵马已到了村边。
“笃!笃!笃笃!”打更的梆子声已报时五更。
“五更了!”魏良卿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
歌声也正唱到“五更”: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魏良卿下意识地叨念了一遍这句唱词,然后抓起毒酒,倒满,泪流满面说:“叔叔,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侄儿先走一步!”
狗吠声越来越近,并隐约可闻人呼马嘶声。
“上路了!是该上路了!”魏忠贤操起酒壶,脸色木然,然后引颈将壶中酒全部灌入口中,“叔侄结伴而去吧!”
待兵部尚书孙承宗率领人马赶到阜城县时,只见到旅舍里面并排陈列的两具尸体。
这一天,系天启七年(公元二六二七年十一月四日),一代权奸魏忠贤就这样在离他老家不远的阜城县自杀身亡。
魏忠贤一死,引起政局的极大震动。因魏阉虽不通文墨,却是一个精于权谋术数的宵小之徒,他得势后倾全力结党营私、蝇营拘苟,朝廷内外大权尽归一身,其死党有什么“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以及“四十孙”等,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盘根错节,遍置阉党。
为彻底清算,斩草除根,崇祯以霹雳手段首先拿“五虎”之首的崔呈秀和妖妇客氏开刀。在查抄妖妇客氏的卧室时,竟查出多种春宫图和欢喜佛,这些用来对少年天子性启蒙、性教育的物品,历朝历代都是住深宫中开辟专门的殿堂,专供皇帝一人受用,秘而不宣的!而这个大胆的妖婆竟将这宫中禁物私藏在自己的卧室,可见关于她勾引先皇熹宗淫乱之传闻并非虚诳。崇祯得此秘报后,大为震怒,立即下旨将她在浣衣局鞭笞处死,罪名是她私自将八名孕妇携带入宫,妄图效法古时之吕不韦,觊觎皇位。
已经罢官返回蓟州老家的崔呈秀,听说魏忠贤已死,自知难逃法网,于十一月十一日在家中,与宠妾萧灵犀一起,摆了一桌豪奢的“送终宴”,二人放肆痛饮,并将巧取豪夺的金银珠宝、珍异酒器一一摔个粉碎!发泄完毕,夫妻俩双双上吊而死,真的到阴间为魏忠贤“守制”去了!
崔呈秀畏罪自杀的消息传到朝廷,崇祯并不解恨,决定以最严厉的方式对魏、客、崔三犯再进行惩处,遂下令:
将魏忠贤于河间府戳尸凌迟,崔呈秀尸于蓟州斩首,客氏尸也一并斩首示众。
为震慑阉党分子,除开棺戳尸这一极刑外,客氏的儿子侯国兴亦被处死。魏氏一族,除却已经自杀的魏良卿,后来连同七岁的魏鹏程和襁褓中的魏鹏翼也部未能幸免,一道破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了!
紧接着于十二月二十三日,崇祯又正式下令定阉党逆案,除首逆魏、客二人已明正典刑外,其余另列七大类,分别为:首逆同谋、结交近侍、结交近侍减等、逆孽军犯、谄附拥戴军犯、结交近侍又次等及祠颂,共计二百五十八人。前三类为罪大恶极分子,后四类为从逆分子,对此,分别给以凌迟、斩首、坐牢、充军、罢官、降职等惩处。
与此同时,崇祯又大规模昭雪冤狱,对遭到阉党迫害的官员一一平反。
至此,正气弘扬,民心大振。年轻的崇祯看上去瘦削柔弱,但登基仅三个月便一举铲除了中国历史上危害最大的魏客阖党,挽救危亡,变革朝政,这不仅使弱帝自身增强了自信,同时也给大厦将倾的大明王朝带来了中兴之望。对此,扬扬自得的崇祯颇为踌躇满志,当他问大臣欲国家大治,当效法何人时,群臣回说当效法唐太宗。崇祯不屑地一笑:“别的暂且不说,太宗后宫的混乱,朕深信自己决不至此!”
连历代为人称许的唐太宗,在崇祯看来尚有瑕疵,足见他心气之高。冥冥之中,他俨然已自认为完美无缺、毫无瑕疵可寻的中兴之主了!
中兴,固然是所有人都翘首企盼的。这次,崇祯以霹雳手段铲除了阉党,但是否仅仅铲除魏逆阉党或者仅仅勤政、不近女色,就可得以中兴呢?
再则,这次铲除了魏客阉党,甚至斩草除根,但宦官作乱是不是就此销声匿迹,会不会重又借尸还魂、死灰复燃呢?昭雪阉党制造的冤狱,会不会又滋生出新的冤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