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郊野,一场秋雨过后,路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一辆破旧的牛车正辗着这落叶,缓缓地行进着。
车上坐着两个人,一是曾经叱吒风云、功高盖世的袁崇焕,另一位是从家乡追随他到辽东,这些年一直跟他辗转奔波的老家丁。
袁崇焕虽然功高盖世,但现今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威风。衣衫褴褛,多时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胡须显得蓬头垢面,本来就黑瘦的面容如今更加黑瘦了。自打因拒绝魏忠贤的贿赂,罢官遭贬、被放逐回乡之后,至今在外漂泊已经几个月了,当初离京时,尚是夏季,如今已进深秋了。
刚刚离京时,因有好友孙祖寿陪伴,倒也并不寂寞。孙祖寿是为袁崇焕打抱不平愤而辞官的,一路上他与袁崇焕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袁崇焕多年为官,一旦卸去了封疆大吏这千斤重担,也是一身轻松,故二人毫无羁绊地游山玩水,不仅遍游了名山大川,也造访了人迹罕至的荒野古刹。二人寄情自然、忘情山水,倒也是难得的人生休闲。
但一进入湖广地界,相送千里的孙祖寿告辞离去,路上便只剩下主仆二人。老家丁虽一生忠厚,但无奈年已老迈,耳目不聪,所以一天下来,和袁崇焕竟难得有几句交谈。加上袁崇焕一世清廉,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这样一连几个月花费下来,使得他原本就羞涩的银囊更加羞涩起来!钱袋瘪了,老牛仿佛也没了力气,行进起来便越加别扭、缓慢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袁崇焕坐到车前,替换下昏昏欲睡的老家丁,紧甩了几鞭子,赶到了一家旅店门前。
袁崇焕走进旅店,礼貌客气地:“店主,我们要借宿一夜。”
“住一夜?”店主的目光移向了袁崇焕,上下审视着,只见袁崇焕又黑又瘦,衣衫褴褛,身上还隐隐散出一股刺鼻的异味。店主厌恶地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厉声回道,“本店无房,请住别处吧!”
袁崇焕与老家丁只好悻悻离去。
老家丁边走边唠叨:“天这么晚了,再上哪里找店去呀?”
正说着,只见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带着仆人走到这所旅店门前。没等客人说话,店主便热情地迎出来:“客官可住店?”
“还有房吗?”
“有,有!中等的、上等的任由客官挑选!”
店主点头哈腰地接过客官的行李,接进店去。
老家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气愤地骂道:“欺人太甚!狗眼看人低,我找他评理去!”
老家丁说着跳下牛车,却被袁崇焕一把拉住:“算了!咱们另寻别处,看还有没有再便宜点的小店。”
自从罢官以后,袁崇焕看透了世态炎凉,对这种势利小人已是见惯不怪了!
老家丁赶起牛车,二人又来到一家更小的村边小店。
此时夜色渐深,老家丁跳下车来陪着小心,颇为礼貌说:“店主,我们住店!”
“住店?”店主又如前家一样打量一番家丁和袁崇焕后,“真是对不住,小店无房啦!”
“又是无房?”老家丁气不打一处来。他本以为如此无人问津的荒野小店,不会再有问题,所以他边说边欲卸车,这时他将东西一放,冲了过去,“店主,这位可是袁大人啊!”
“圆(袁)大人?还方大人呢!”店主不屑一顾,带着轻蔑的微笑,“既是大人,小店更不敢留住,前面有豪华大店,去住大店吧!”
老家丁被噎在那里,气得还想争辩,袁崇焕走过去劝住老家丁:“算了算了,我们另寻别处。”
“另寻别处?另寻别处?”老家丁痛楚地,“咱这一路受了多少这种窝囊气!我一个家人算不了什么,您可是威名远震的抗金名将,不受后金的气,却受这种势利小人的气!”
袁崇焕点头一笑:“这年月,好人才会遭罪受气啊!”
背后传来店主嘲弄的声音:“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瞧那穷酸样,还充什么大人呢!”
前面不远,即是一所气势恢弘的豪华大店。雕梁画栋,加上门前几盏耀眼的红灯,昭示出这家店的显赫身价。
一位身着长衫的官员和两名听差,正伫立在旅店门口观望。
袁崇焕驾着牛车缓缓走来,车经过这豪华大店的门口时,袁崇焕斜视了一眼旅店,连多看一下都没有,便将鞭子一扬,牛车迅疾地向岔道上驶去。
“大人,这店……?”老家丁疑惑地说了半句话。
“那高门大院,还有那站着的公差,趁早躲开他们,免得再生闲气!”
袁崇焕打了个响鞭,牛车直向小路奔去。
弯出路口,突然那两位公差拦住了牛车。
“为什么拦车?我们又没有妨碍你们!”老家丁气犹未消。
“请问,这位可是袁大人?”
“别什么圆大人、方大人啦!这年头认的只是钱,有钱有势才是大人!我们这等连小店都不让住的,还什么大人?”老家丁依然没好气地发着牢骚。
“小店不让住?那就去住巡抚官邸吧!”公差说道。
“住巡抚官邸?老爷,看我们主仆这等寒酸褴褛,寻我们开心是不是?”老家丁以为他们是在揶揄自己,更加有气。
“谁如此大胆,敢拿蓟辽总督开心啊?”站在门口的那位官员赶到后,笑着插言。
袁崇焕寻声望去,突然惊异地叫了起来:“范景文?范大人!”
公差:“正是。我们大人现拜湖广巡抚。”
范景文连忙上前,躬身施礼:“袁大人一路劳顿,卑职有失远迎,乞望恕罪!”
袁崇焕跳下车来,连忙回礼:“不想范大人在此,幸会!”
公差:“我们范大人在此专程迎候,已经整整三天了。”
范景文趋前一步,躬身礼让:“快快,请袁大人上轿,屈居卑府!”
袁崇焕看看范景文那崭新的八抬大轿,又看看自己的褴褛衣衫,摇头叹道:“范大人,改日再去府上叩望吧!”
“不不不,现在就去!”范景文果决地一挥手,双顶大轿抬了起来。
郊外。
灯笼前导,袁崇焕和范景文并坐在大轿中。
公差帮着老家丁赶着牛车随后而行。
袁崇焕想起刚才范景文曾说过一句“御命钦差等着袁大人!”他疑惑地望着范景文,问道:“你说什么钦差大人等着我?”
范景文微笑点头:“皇上已经下旨,袁大人升任蓟辽总督了。”
袁崇焕淡然一笑,连连摇头:“官场腐败绝伦,错勘贤愚,忠奸不分,黑白颠倒,崇焕实不敢回京复命。范大人,让袁某下轿吧!”
袁崇焕说着便欲起身下轿,范景文连忙伸手阻止:“这……怎么可以!景文何以回去复命?”
袁崇焕依然淡淡一笑:“景文兄,劳烦你回去复命:崇焕现乃一介布衣草民,朝命可以不受,钦差恕不拜见!”
范景文望着袁崇焕,知他几个月的荒野行程,尚不知朝中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语气一变:“既然袁大人执意不肯……那好吧,小弟领你去另外一个地方。”说着吩咐轿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轿转过文庙,转向溪水边。
大轿停在一处断壁残垣的祠堂前。
范景文领着袁崇焕来到这被毁坏的祠堂,袁崇焕诧异地看看四周:“范大人,这是……?”
“袁大人,看吧!”范景文命公差将灯笼移近那断壁残垣。
在灯光的余晖下,只见三个巨大的字体“忠贤祠”已经横楣断裂,旁边的魏忠贤的生人彩塑也被砸碎弃地。
袁崇焕心中一动:“这可是魏忠贤的生祠?”
“奸臣只能横行一时,岂能霸道一世!”范景文满腔义愤,“魏忠贤的生祠已被全部捣毁,阉党余孽也被一网打尽!”
袁崇焕内心不由一阵激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是罪有应得啊!”
范景文于是将熹宗的驾崩,崇祯的登基及魏忠贤与客氏一伙的下场,一一向袁崇焕作了介绍之后,再行劝道:“而今大奸已除,崇焕兄耻辱尽洗,冤仇已报,皇上重整朝纲,举贤任能,恩师孙承宗举荐崇焕兄官复原职,难道崇焕兄也置之不顾,执意返归故里,终生安居为民?”
“人之大伦,以孝为先。”袁崇焕停顿良久,方徐徐回道,“家父早逝,老母双目失明,风烛残年,孤苦无依;镇守宁远,崇焕已愧对老母,这一次……”他毅然决然,“说什么也要孝养慈母,朝命断不再受!”
范景文对袁崇焕的一片孝心是十分敬重的,但一想到临来时,后金皇太极借熹宗驾崩、新皇初立之机,发兵锦州,采取围而不打的策略,以求牵制明朝。刚刚登上皇位的崇祯对此忧心忡忡,束手无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幸得老臣孙承宗痛陈直谏,说:“制厌满夷皇太极必先武备,武备必先练兵,练兵必先选将,选将必择贤能。”崇祯问他:“谁是这贤能之将?辽东防务究竟谁能领兵御敌呢?”孙承宗回道:“依臣所见,唯有袁崇焕!”崇祯追问:“这袁崇焕到底能力如何?”孙承宗说:“胜老臣十倍!”
范景文虽说敬佩袁崇焕的孝心,但一想到这些,想到边关的吃紧,他又不得不慨然叹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乞望谅恕!”已经被朝廷伤透了心的袁崇焕一心只想退居山野,孝敬老母,以尽人子之道,他向着范景文拱手致歉,“范大人一片真情,崇焕铭心不忘!”说着转回身,向牛车走去。
“袁大人!”范景文叫住袁崇焕,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既已如此,请袁大人换乘马车,也可早日见到令慈大人!”
袁崇焕感激地躬身致礼:“请受崇焕一拜!”袁崇焕收下了范景文的美意。
换乘马车之后,果然快了许多,不消数日,便回到了广东省的东莞老家。
袁崇焕一进家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高声呼叫:“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双目失明的老母亲闻声站起身来,摸索地走向儿子:“儿啊……儿啊!”
母亲枯瘦的手颤抖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摸完头发,又摸儿子的面颊:“为娘……想死你了!”说着说着竟禁不住老泪纵横起来,“儿啊,你瘦了……瘦了……”
袁崇焕喉头发噎,噙着眼泪:“孩儿虽瘦,身子倒很结实。”
老母亲边说边又抚摸儿子的双肩、臂膀:“儿守卫宁远,娘这颗心啊,就随你到了宁远,通宵通宵地睡不着,想你……牵记你……担心你……”
袁崇焕目视老母亲的缕缕白发:“母亲,孩儿已经安然无恙回到您老人家身边来了!”
“儿回来,娘……就踏实了!”老母亲揩着泪水,“这次回家能住多少日子?”
袁崇焕心中一阵酸楚:“孩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老母亲面色诧异,抓住儿子的手:“不走了?”
袁崇焕点点头:“不走了!永远留在您老人家身边。”说着他岔开话题,“过几天就是母亲的七十大寿,儿给您老人家祝寿!”
母亲破涕为笑:“那敢情好啊!”
崇祯收到“袁崇焕矢志孝养慈母,拒受诏命”的塘报后,并没有生气发火。相反,他边读塘报边赞许地喃喃自语:“拳拳孝悌之心,人之常情,可敬可佩啊!”
崇祯之所以这样,因为他本身也是个孝子。他五岁时生母便亡故,之后一直由西李康妃和东李庄妃轮番照料,不要说没能享到贵为皇子的权威,就连宫女、太监也常常给他以冷遇和白眼。加上魏忠贤和客氏对他的歧视挤压,崇祯一直是在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境况中成长的。
他把这一切,都归结在自己早年丧母、无人疼爱上,因此他对生母刘氏的思念便越加殷切。此次,登基不久,他便请画师专门描绘了他母亲刘氏的肖像,把它高高地供奉在庙堂上,每逢节日,均前往烧香祭奠,一表自己对生母的思念殷殷。
推已及人,崇祯对袁崇焕的抗命,不仅没有怒斥,相反还颇赞许有嘉。但因边关告急,初登皇位的崇祯心中惶然无数,故不得不敕令孙承宗:“国家急需用人,可再发诏书,召袁崇焕进京复命。”
这个差事,自然又责无旁贷地落在了袁崇焕的好友范景文肩上。
湖广巡抚范景文和钦差再度来到广东东莞时,只见袁崇焕家宅中,一个巨大的“寿”字高贴中堂,围绕“寿”字两旁,分列着寿联、寿幛以及硕大的寿桃。寿桃边,两支高高的红烛正燃着跳动的火苗。
老寿星袁母幸福微笑地端坐在“寿”字下面的太师椅上,在接受袁崇焕夫妇的跪拜。
袁崇焕连磕三个响头之后,拱手作揖:“恭祝母亲大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母亲喜泪挂腮:“好!好!长命百岁!”
袁妻阮氏是位夫唱妇随的贤慧女性,因丈夫长年征战在外,她便一直留守家中,侍候、奉养婆母。今天她也高兴地跪伏在地,拱手作揖:“祝婆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好!好!”袁母看着儿媳,欣悦道,“崇焕此次回家,明年给娘抱个胖孙子!”
袁妻只羞涩地叫了声:“婆婆!”便连忙低下头去。
袁崇焕知道袁家没有子嗣,一直是老母的心病,也是自己对妻子的欠疚,所以他赶紧接过话头,目视一眼妻子后,大声回道:“明年给母亲大人生个胖孙子!”
正在这欢愉之时,范景文陪同钦差走进屋内。
“圣旨到!”钦差一声长呼。
袁母闻声震惊地站起身来。
袁妻阮氏也急速起身,扶着母亲走出堂屋,走入厢房。
钦差手捧黄龙烫金丝册高声叫道:“袁崇焕接旨!”
袁崇焕闻声立即下跪:“旧臣袁崇焕听旨!”
钦差高声宣旨:“前阉党肆虐,袁崇焕委屈蒙冤,朕俱洞悉。现升职复用,拜兵部尚书,督师蓟辽。闻旨即作善处,速来复命,领兵御敌,致功边陲,解朕悬念,不得推诿。钦此!”
宣罢圣旨,范景文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抱拳祝贺:“袁大人,恭喜恭喜!皇上又颁圣旨,官职再升,加拜兵部尚书,适逢老夫人七十大寿,真是双喜临门啊!”
加官进爵,并未能激起袁崇焕的兴奋,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范人人,你知道……”
范景文看看袁母,他清楚袁崇焕的心意,连忙说:“老夫人今日华诞寿辰,袁大人先在府上陪伴几日,然后再进京复命。”一面指指钦差,一面打着招呼,“卑职还有要事在身,恕不久留。这就告辞了!”
范景文和钦差拱手致礼,退出门外。
袁崇焕送出门外,目视范景文和钦差骑马而去。
一阵春风吹过,门前池塘水面上泛出道道涟漪。
一道难题抛给了袁崇焕!
袁崇焕满脸忧思地穿过中堂,来到厢房内。
袁母高兴问道:“钦差和范大人呢?他们这么快就都走了?”
袁崇焕闷闷不乐答道:“回禀母亲,他们走了,都走了。”
袁母兴致勃勃说:“儿啊,你原为巡抚,现任督师,这官谁大谁小啊?”
“回禀母亲:巡抚之上为经略,经略之上为督师,是统兵领将的最高头衔,一般是由大学士或是宰相才能兼任。”
“皇上恩宠啊!”袁母高兴地连连点头,“也是祖上阴德,我儿官越做越大了!”说着吩咐儿子,“你也该早作准备,速去领命赴任。”
袁崇焕看着母亲失明的双目、缕缕白发,心中一阵痛楚:“孩儿不想去领命,只想留在母亲大人身边。”
母亲闻言不禁愕然:“儿……此话怎讲?”
袁妻阮氏看看母亲,从旁说道:“官场贪赃纳贿,黑白颠倒,忠奸不分,夫君屡遭冤枉,不想再入官场,同流合污。”
“人不能翻着旧黄历过日子!”母亲淡淡一笑,“冤屈已经洗雪,都过去了,还记着干什么哩!皇上如此重用,当谢恩报恩!”
袁崇焕目视老母:“孩儿长期未尽孝悌之心,你老人家年事已高,且又双目失明,再离开家,离开母亲,孩儿于心不忍,于心不安啊!”
老母亲面色不悦地连连摇头:“我儿自幼就崇尚岳飞岳武穆,岳飞当初抗金,大战金兀术,惨遭秦桧诬陷毒害,但虽死犹荣,垂名千古!我儿今日也是抗金啊,好男儿志在报国,这个家有什么值得眷恋不舍呢?”
“母亲大人年迈体弱,儿实在割舍不下。”
“我儿慈心太重!”母亲拉过袁崇焕的手,“儿你说说,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这‘精忠’二字作何理解?”
“一切置之度外,唯有忠心报国!”
“我儿说得是!”老母亲含笑点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精忠就要有家不恋,有亲不顾,赤胆忠心,报效国家!”老人家说着不由想到自己,叹了一口气,“话又说回来,为娘老朽无用,让儿牵记在怀,也是累赘啊!”
袁崇焕一阵战栗:“母亲!……”
老母亲爽朗一笑:“娘已七十高龄,难道还真能迈向百岁?”她疼爱地抚摸着儿子,“天色已晚,你们劳累多日,快去歇息吧!”
袁妻连忙应诺:“婆婆劳累,好好歇息,我们去了。”说着和袁崇焕离开了母亲的住屋。
深夜,秋风骤起,吹得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
老母亲判定儿子崇焕和儿媳均已入睡之后,她忽然坐起,穿好衣服,并缓缓站起身来。
她一路摸索着,重又走向中堂。
巨大的“寿”字悬贴中堂,两旁的红烛闪着跳跃的火头,烛泪滴滴流淌,流向烛台,慢慢凝固。
老母亲走向桌旁,颤抖地拿起红烛,不禁喃喃自语:“崇焕儿啊!娘不能成为你的累赘……娘要让你……无牵无挂……去精忠报国……”
老母亲一用力放倒了手中的红烛,火苗渐渐腾起。
火势迅速蔓延,瞬间便腾空而起,化作巨大的火龙。火龙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吞噬着老母亲。
待到后院的袁崇焕和妻子阮氏发现腾起的火苗,匆忙跑出门外,跑到中堂时,火势已将天空映红,只见房梁轰然塌下!
袁崇焕冲进去,待他从火海中抢出老母时,老母早已羽化仙逝。
“母亲!母亲!母亲啊!”袁崇焕泪流满面,只能一声声地呼喊!
袁崇焕久久地跪在地上,以此默默地祭悼慈母的亡灵。
北京的万岁山,位于紫禁城的北面,是毗邻皇宫最近的一所园林。元代时为大都城内的一个土丘,明永乐大帝将国都由南京迁移北京后,为营修宫殿,将拆除元代宫城和挖掘紫禁城护城河的渣土加堆其上,取名万岁山。相传过去这里是皇宫堆存煤炭的所在,故又俗称煤山。清兵入关后,又更名为景山。
这一天,崇祯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来到这万岁山的一座凉亭下,见几名太监正在将一棵碗口粗的槐树置入坑中,兴之所致,他拿起太监的铁锹培了第一铲土,众人立刻欢呼起来!
待太监们将土培好后,崇祯又接过太监递上的水桶,在槐树根部浇了第一瓢水。宫女们见皇帝亲自劳作,连忙送上汗巾让崇祯擦汗揩手。
正这时,秉笔太监王承恩前来禀报:“万岁爷,袁崇焕奉旨前来谒见皇上。”
“好!快快有请!”心情极佳的崇祯,声音里都透着少有的兴奋。
袁崇焕紧走几步,抢步上前,跪伏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笑脸盈盈,亲切扶起袁崇焕:“崇焕爱卿,时日终于把你给朕送来了!”
袁崇焕受宠若惊:“臣袁崇焕先拒朝命,后又迟迟赶到,有负皇上恩典,论罪当死!”
崇祯宽厚地摆手一笑:“先拒朝命,事出有因;后又赶到,日夜兼程。先生马不停蹄,未得片刻息歇,即被接入宫中,朕实在过意不去!”
这时,王承恩将手中的敕书奉上:“万岁爷,礼部拟好赐名请皇上御批。”
崇祯接过敕文阅览,举目看了看煤山景色后,说道:“朕看此山既然叫万岁山,那这座凉亭就叫寿皇亭吧!”
王承恩记下后说:“那万岁爷种的这棵槐树呢?”
崇祯疑惑地说:“怎么,树还要赐名?”
曹化淳挤了过来,谄媚地说:“这万岁山上,万岁爷种的槐树,要不要叫万岁槐?”
太监宫女们一阵欢呼:“对,太好了!就叫万岁槐!”
崇祯摇了摇头:“哪那么多万岁呀?一旦它若是枯死了呢?还是任其自然,年年岁岁,让它以后成为大槐树、老槐树吧!”
袁崇焕见此钦佩道:“想不到皇上还亲自植树浇水。”
“朕久居内宫,也要乏其体肤,劳其筋骨啊!”说着拉起袁崇焕的手,“走,朕带你去瞻仰一个地方。”
袁崇焕惶恐地抽开自己的手,立即下拜:“皇上!君臣有别,如此恩重,有损朝制。”
崇祯一副天子气量:“先生今年已四十五岁,虽是君臣,当为兄长,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就免去吧!”
王承恩前来禀报:“万岁爷,车马已经备好。”
崇祯重又拉起袁崇焕,朝车马方向走去。
君臣二人驱车来到了位于北京南城的龙潭湖。这里风光秀丽,景色宜人。一池湖水,微波荡漾;松伯环绕,郁郁葱葱。其中一座环抱在苍松翠柏之中的祠堂,临水而立!
崇祯引领袁崇焕来到祠堂前。袁崇焕诧异地看着崇祯,又看看祠堂。这显然是一座刚刚建成的祠堂,虽说彩绘尚且未干,但却极为壮观宏伟。袁崇焕仰起头来,只见祠堂上嵌着“忠烈祠”三个大字,太监告诉他,这是崇祯皇上的亲笔。
崇祯携袁崇焕走进祠堂。
迎头横匾上是四个大字:“岳母风范”。不用问,这又是崇祯的御笔亲书。而横匾之下,更让袁崇焕惊异不止的是,自己慈母的塑像竟矗立眼前,香案上供奉着“袁崇焕先妣灵位”!
袁崇焕再也无法抑制澎湃的心潮,他泪如雨下,面君而跪:“陛下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如此敬重慈母,怜爱微臣,臣当精忠报国,报效陛下!”
崇祯微微一笑,吐露真情:“老夫人纵火焚身,慷慨忠烈,朕闻知一夜无眠,你有一位多么善良的忠烈慈母啊!朕的生母圣皇太后,在朕五岁时就郁郁而故,朕只记得模糊身影,自幼缺少慈母的深情厚爱……”说着禁不住眼里泪光粼粼。
袁崇焕震惊地注视着崇祯:“陛下!”
崇祯真诚道:“朕与先生虽为君臣,但孝敬慈母,却是一样的心同情同!”说着看看袁母灵位,拿起供香,递给袁崇焕,“给老夫人敬香吧!”
祭奠完毕,崇祯和袁崇焕回到了乾清宫。赐宴后,君臣二人又促膝长谈。
崇祯亲自为袁崇焕倒了杯茶:“那依卿之言,面对敌势嚣张,如何克敌制辽呢?”说着伸手示意,“爱卿请坐!”
“谢陛下!”袁崇焕落座后见崇祯如此诚恳,便也毫无顾忌地直抒胸臆:“臣以为:养兵必养民,首要之务,当是安养辽东军民。以辽之兵,守辽之土;以辽之土,养辽之民;以辽之民,助辽之兵!治辽用兵之路,依然是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克敌治辽,在于‘三着’并用。”
崇祯听得兴趣盎然,连连点头:“如何三着并用,请先生再作解释。”
袁崇焕略施一礼后,侃侃而谈:“满虏以议和与我周旋,臣以为:以其之道,还治其身,我大明也以议和与敌周旋,口舌之战在于虚,刀枪之战在于实,争取时间,积蓄实力,以守为主,以攻为辅,三着并用,收复全辽,以解陛下之忧!”
“先生知己知彼,足以制敌!”崇祯十分高兴,“敢问先生,复辽之功,何时可成?”
袁崇焕目视崇祯,郑重地站起身来:“五年之内,当为陛下收复全辽。”
“五年?”崇祯端着茶盏惊喜问道,“五年当真可以收复全辽!”
袁崇焕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军令如山,臣无戏言;五年不复,拿臣是问!”
“好!”崇祯放下茶盏,拍手击掌,起身走到袁崇焕面前,“先生为朕解忧,解天下之倒悬,请受朕一拜!”说着躬身施以大礼!
袁崇焕一见惶恐地连忙跪下:“皇上!”
“先生请起。”崇祯伸手示意,面色祥和,“朕之如此,实不为过。朕读圣贤书,深知君主修身之道,当应尊贤爱贤,敬重大臣,体恤贤能嘛!”说着亲切地扶起依然跪地的袁崇焕,“先生有什么为难之事,可坦诚有言。”
“一出国门,便成万里。”袁崇焕感激崇祯的信赖和敬重,便将心中所虑所想和盘托出,“臣心有余悸的是:边将与廷臣之间,往往不论成败之大局,专挑一言一行之微瑕,摇唇鼓舌,迷乱君主,满夷也可从中间离。”
“迷乱君主……从中间离……”崇祯初时一愣,继而一边思忖,一边走向袁崇焕:“先生坦诚直言,当为君王所戒之语……”
袁崇焕言犹未尽,进而坦言直陈:“臣以为,陛下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任而不疑,信而不疑!”
崇祯沉思稍顷后,霍地站起,指天发誓:“苍天为证:‘任而不疑,信而不疑’,朕以这八个大字诚待先生。”说着一声吩咐,“取尚方宝剑!”
王承恩端着尚方宝剑走到崇祯身边。
崇祯取过宝剑,赐给袁崇焕:“朕以辽事全权托付先生,五年为期,先生一切便宜从事!”
“谢陛下九天之恩!”袁崇焕跪在地上接过尚方宝剑,“微臣将借尚方剑声威,为陛下收复全辽!”
说到后金,有一位重要的人物不能不提及,那就是帮助努尔哈赤与皇太极成就兴邦立国伟业的智囊——范文程。
范文程系汉人,他的先祖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良将范仲淹。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以一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呼号,唱出了几百年来一切清正爱国之士的理想和抱负,成了为人处世的至圣名言。其后,范家世世代代均承继这一先祖遗风,不阿不屈,忠耿尽职。进入明朝,承继这一遗风的曾祖范公,嘉靖年间官至兵部尚书,出督三边,但却因得罪奸相严嵩而遭谗致仕、郁郁病亡;祖父范沈公,官居沈阳卫指挥同知,依旧承袭这一遗风,刚直磊落、忠于国事,只因弹劾辽东总兵李成梁的横微暴敛而遭贬。罢官后避祸抚顺,亲自镌刻“退一步”三字嵌于门楼,以压抑心中的愤懑,但终因国事焦心、愤郁而亡。祖辈的厄运,同样降临在范文程的父亲范楠的身上,这位抚顺城的城守官,虽居官清廉、谨慎小心,并颇得民心,但仍未逃脱遭谗遭贬的藩篱,因被诬陷而罢官。
祖宗几代的冤魂和屈辱,使得范文程看透了明朝的黑暗和腐败,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叛国叛种”的道路,二十一岁便投靠了正在起事的努尔哈赤。
世代书香、满腹经纶的范文程前来投靠,使得骠悍的努尔哈赤如虎添翼,自此后,努尔哈赤纵横征战,百战百胜。
尊重、厚待谋士范文程的这一传统,同皇位一道由努尔哈赤传给了皇太极。一事当先,皇太极总要先听听范文程的意见。
这一天,虽时已夜深,可皇太极仍派礼官索尼,将范文程恭请到后金汗王的王宫。
范文程随索尼来到议事堂时,皇太极坐在案旁正在阅览疏文。范文程跨步屋内,正要施礼参拜,皇太极一把挽住:“先生不必施礼!”拉着范文程坐在自己身边,递过桌上的疏文,“因有突变之事,才深夜冒昧,打扰先生!这是谍探发送的疏文,先生看后再议。”
范文程接过疏文细细读着,不由得亦眉头紧蹙、神情凝重起来。
这是一篇有关袁崇焕重返辽东、复职升迁的探报。皇太极心事重重地长叹一声:“袁崇焕!唉,这个老对手的复职受命,督师蓟辽,于我非常不利啊!”
范文程刚接到探报的疏文时,同样心头一辰!因为他清楚袁崇焕是令后金最为棘手的冤家对头。后金努尔哈赤百战百胜的神话,就是被他击破的。凶悍的努尔哈赤不仅败在他的手中,还因此而命丧黄泉。难怪皇太极如此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袁崇焕勇猛超群,才智过人,但要督师蓟辽,整饬内部,尚需时日。”范文程看着焦虑的皇太极,极力宽慰道,“明朝犹如一棵大树,汗王就是伐树之人,只要不急不躁,左砍一刀,右砍一斧,反复砍伐,持之以恒,徐图渐进,树干再粗,也终将被汗王砍倒。”
皇太极点头应道:“先生说得对!眼下这一斧往哪儿砍呢?”
范文程思虑片刻:“我大金必须有稳定的后方,防止腹背受敌,这一斧……”
“等等!”皇太极受范文程的启迪、感染,也兴奋起来,他打断范文程的话语,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出“毛文龙”三字。
范文程会意地点头一笑:“正是他!此人既贪财又好色!”
“先生与我不谋而合。”皇太极见与范文程想到了一起,大为高兴:“毛文龙号称海外天子,野心勃勃,狂妄自大,我们就从他这里砍下这第一斧,投其所好,联络议和,彼此罢兵,进而诱降!”
范文程见皇太极愁眉已经舒展,且与自己不谋而合,便连连点头道:“敢问汗王,谁能堪此大任,促进其成?”
皇太极一招手,走进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范文程细细审视着眼前的青年,惊诧地问:“他是何方辽商?”
只见年轻人微笑着摘掉方巾,脱去外衣,原来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
辽东皮岛,是明朝守将毛文龙的营地。毛文龙正在大帐内给胞弟毛云龙饯行。
“二弟!”毛文龙端起酒怀一饮而尽,“魏忠贤一倒,着实折了我们一下。二弟此次去京城,至关重要。定要广结朝中要员,选人需谨慎,可出手要大方,所谓稳、准、狠嘛!”
毛云龙原是毛文龙派去长驻京都的耳目,但魏氏阉党大厦的轰然倒塌,使得他顿时乱了方寸,没了方向。这次他返回皮岛,经过与哥哥毛文龙一番密谋计议后,决心重整山河:“大哥放心!朝中贪赃纳贿,已成风气,决不是斩杀几个魏忠贤所能改变的。”
“好!”毛文龙扬脖,又是一杯入肚,“既然有人卖爵,我们就可买官,让大哥怎么也得和袁崇焕一样官至兵部尚书!”
毛云龙不甘落后,同样饮干杯中酒:“二弟心中明白!”
侍从走来禀报:“启禀大帅,后金使臣索尼求见。”
“就他一人?”
“还有一名妖艳的妙龄女郎。”
“带女郎干什么?”
“他说此女能歌善舞,特来为大帅献艺。”
毛云龙扭头看着毛文龙笑笑:“辽女不像我们汉家女子那样拘谨,活泼、开朗、放荡、极具野味!大哥不妨消遣一下,小弟就告辞了!”
“那就不送了。”见毛云龙离去后,毛文龙转对侍从:“让他们进来,我且看看辽女怎么个野浪?”
所谓辽女,即是前面那个女扮男装的辽商。她叫莎茹兰,是礼官索尼一手训练出来的风流谍探。她不仅后俏妩媚,还善歌善舞。她随同索尼走入后,便在轻快的乐曲声中翩翩曼舞起来。
旋转的衣裙、扭动的腰臀、娇艳的面容、挑逗的媚笑,看得手端酒杯的毛文龙如醉如痴,他那双好色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视着半裸的辽女。
辽女翩然舞至毛文龙身边,拿过酒怀给毛文龙敬酒,毛文龙美滋滋地乘机抚弄着莎茹兰,莎茹兰报以眉目传情,秋波频送。
见火候已到,索尼跨步上前,豪爽地抱起辽女放到毛文龙怀中:“这是汗王送给毛帅的礼物,毛帅如若喜欢,那就请尽情享用吧!”
毛文龙一把抱起辽女,眉开眼笑地:“哈哈!……好!辽人粗犷豪爽,毛帅我喜欢豪爽粗犷!”
在袁崇焕下榻的湖广会馆,崇祯皇帝赐与的那柄尚方宝剑,高高地悬挂在中堂黄龙旗下。
老家丁前来禀报:“袁大人,文渊阁大学士首辅大人前来拜访。”
“快快有请!”袁崇焕说着疾步起身相迎,上前施礼,“恩师前来,学生未及远迎,乞望谅恕!”
“不必拘礼!”韩爌高兴地指向身后,“崇焕,你看是谁来了?”
袁崇焕定睛一看,发现韩爌身后站着茅元仪!
茅元仪趋前一步,躬身施礼:“崇焕兄!”
袁崇焕张开双臂,抱住茅元仪:“原来是你!”
二人热烈地拥抱之后,与恩师韩爌分主客坐定,韩爌指着袁崇焕和茅元仪:“你们两人真是难兄难弟,过去一个削职为民,一个钦命逃犯;现今冤辱尽洗,又同领朝命!”
茅元仪爽朗道:“我决心已定,跟随崇焕兄去收复辽东!”
“妤啊!我正要招兵买马,广收贤能!”袁崇焕说着关切问道,“杨宛素近来可好?”
茅元仪掏出请柬,递上:“宛素虽然误落风尘,然品格清新,侠义多情,我俩已选定吉日,结为夫妻。崇焕兄是宛素最为敬重之人,今日登门,另一使命就是特请崇焕兄大驾光临!”
“恭喜恭喜!才子兼得佳人,这怀喜酒是喝定了!”袁崇焕兴奋地说着。
紫禁城内庭的最后边,周皇后所居住的坤宁宫内,此刻也正沉浸在一派欢乐之中。
一阵丝竹琴声悠扬而起,能歌善舞的田贵妃正在抚琴操奏。戏曲原名《牡丹亭还魂记》,系本朝临川人汤显祖所作。汤显祖系万历年间的进士,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礼部主事。后因抨击大学士申时行而遭贬,弃官归家后,自建“玉茗堂”,专事戏曲创作,其中以《玉茗堂四梦》影响最大。所谓“四梦”,是汤显祖所作的四种传奇剧本:《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和《邯郸记》的合称,因这四种传奇中,均有描写梦境的情节,故云“四梦”。
这“四梦”中,以《还魂记》(即)最为著名。剧本主要写南宁时一太守的女儿杜丽娘不甘封建礼法的束缚,在侍女春香的怂恿下,游园散闷,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爱,醒后感伤病死。三年后,柳梦梅到此养病,拾到丽娘自画像,深为爱慕,朝夕对画呼唤,丽娘鬼魂与柳相见,并复生与柳结为夫妇。最后柳梦梅高中状元,丽娘得到了封赠。
本剧一经问世,便风靡全国,无论是乡野还是朝堂,均为之传唱。
崇祯因感于汤显祖乃本朝万历年间人士,加之汤于万历四十四年(即公元一六一六年)去世,距今刚刚十余年,因此对汤显祖的作品尤为喜爱,一有闲暇,便让人演奏一段这。
此时,扮演杜丽娘的旦角正唱至“惊梦”一节: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拖逗的彩云遍,步香闺怎使便全身现!”
杜丽娘和丫鬟且歌且舞……
陪同观看的周皇后侧脸看看崇祯:“我看皇上近日心情颇好,特地准备了皇上最喜欢的,这杜丽娘和柳郎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真叫人动情落泪!”
崇祯高兴地点点头,但是目光却始终注视着田贵妃。
田贵妃全神贯注,正娇柔入情地抚琴拨弦。
杜丽娘继续唱道: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祯眼露动情喜色,时而专注田贵妃面上的表情,时而又专注田贵妃弹拨的双指。
周皇后斜视一眼,不由妒意顿生:“万岁爷是看戏,还是看……”
崇祯被捅破了心中的隐秘,连忙收回目光,点头一笑:“看戏,看戏。”
杜丽娘且歌且舞:
崇祯和周皇后正看得如醉如痴之时,秉笔太监王承恩手拿塘报,悄悄地来到崇祯身后,低声地:“皇上,宁远急报。”
王承恩虽极力压低声音,不想造成过分的惊扰,可年轻的皇帝崇祯,接过塘报后,却怒气冲天,大声喊了起来:“反了!反了!竟然哗变造反,拘押巡抚、总兵!皇太极打过来怎么办?命袁崇焕即去宁远,平息川湖兵变!”
“啪”的一声,琴弦断裂!众人一片惶恐。
深夜接到圣谕的袁崇焕,寝食难安,第二天清晨,未及夜色褪尽、薄雾蒙蒙之时,便骑上一匹快马,破雾骋驰在前往宁远的旅程。
这一天乃茅元仪和杨宛素喜结良缘的日子,当晚的熙春院内,红灯高照,大大小小的双喜字贴上厅堂,贴在了熙春院的各个角落。宾客盈门,喜气洋洋。妥娘以家长的身份迎接着前来祝贺的宾朋,可她左等右等,翘首以盼,以致最后不得不找到一身新郎打扮的茅元仪,问他袁督师袁大人怎么还没来时,袁崇焕骑着的快马已奔出了山海关,临近了宁远城外。
大约在茅元仪揭去杨宛素的盖头红巾,吹灭花烛,与杨宛素正准备步入洞房之时,袁崇焕来到了宁远城下。因时已深夜,只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
祖象升本正无奈地在城外徘徊,突然意外地发现了袁崇焕,惊喜地大声呼唤着奔过来:“崇焕兄!崇焕兄!”
袁崇焕未事寒暄,只是面色严峻地点点头:“连夜赶来,情况怎么样?”
祖象升一听这话,又像被霜打过的庄稼一样缩了下来,哀叹着连连摇头:“不见银子不开门!”
宁远城头,这时也挑起了灯笼。
一群乱兵中头目张思顺细细观看着城外动静:“兄弟,好像又来了一个当官的!”
被称做兄弟的另一乱兵头目杨正朝:“不带欠饷来,谁也不行!”
这时,祖象升驱马到城下,高声大喊:“开门!快开城门!”
杨正朝在城楼上回道:“祖总兵,你带欠饷银子来了吗?没银子,快滚回你的锦州去吧!”
随即城楼上发出一阵哄笑。
“看看这棵乱兵,无法无天了!”祖象升对袁崇焕说着,随即又朝城楼上大声喝道,“弟兄们!袁督师……袁大人来了!”
城楼上停止了讪笑,杨正朝向城下看看:“来人真的是袁督师吗?”
袁崇焕随即上前,大声喊道:“弟兄们!是我袁崇焕!”
张思顺凑到杨正朝身边:“袁督师来了。怎么办?”
“一样!”杨正朝虽说话语坚决,但转身向城下喊话时,语调却和缓了许多,“敢问袁督师,弟兄们的欠饷带来没有?”
袁崇焕对此神色自若地回道:“我现在身无分银!只要放我进去,我担保弟兄们的欠饷分文不少!如果弟兄们信不过,我立即回京辞职!”
张思顺一听这话,连忙拉了拉杨正朝,低声耳语:“袁大人一向是爱兵如子,这事可不能……”
杨正朝目视乱兵,又看看城下的袁崇焕,随即把手一挥,吊桥缓缓放了下来。
祖象升抢出一步,欲率先登桥进城。
“只请袁督师一人进城!”城楼上放下话来。
袁崇焕微微一笑镇定地迈步走上吊桥。
祖象升一把抓住袁崇焕,不放心地说:“崇焕兄,你这样只身进去……”
袁崇焕坦然一笑:“放心吧,我了解这些弟兄们,将不知兵,何以领兵?”
来到城楼上,一群乱兵手持刀枪迎向袁崇焕。
袁崇焕镇静走向乱兵,扫视一眼:“你们谁是头目?”
杨正朝挺胸上前一步:“我叫杨正朝,还有他张思顺。”
张思顺随之也上前走出一步。
“好,敢做敢当!”袁崇焕盯视二人,“说,弟兄们什么条件?”
杨正朝看看袁崇焕:“三天之内发放欠饷五万两白银,要不袁大人……”说着指指谯楼,“跟他们同样拘押!”
张思顺不像杨正朝那般莽撞,他狡黠道:“暂不说这些,先请袁大人巡视巡视,了解实情。”
谯楼门缝里露出谢尚政的脸,他见有人过来,连忙高声喊道:“快放老子出去!”
袁崇焕随弟兄们来到兵营伙房。一只铁勺搅拌着:只见锅中枯菜叶子漂翻,米粒难见……
杨正朝悲愤地指着锅中:“请袁督师看看,弟兄们吃的是什么?四个月欠发兵饷,就吃这枯菜烂叶守卫边关,能抵御皇太极的八旗骑兵吗?”
袁崇焕噙着泪水,动情地目视锅中。
乱兵头目张思顺掉着眼泪:“弟兄们当兵卖命,养活家小,被逼无奈,才兵变作乱的!我们也不愿意以兵变迎接大人赴任啊!”
袁崇焕揩着泪水,慨然叹道:“弟兄们苦啊!请各自回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天之内我袁崇焕筹措饷银五万两!”
辽东宁远督师府的大堂内,袁崇焕正与祖象升、谢尚政等人计议时,杨正朝、张思顺五花大绑地走进大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袁崇焕目视二人,吃惊地问道:“谁将你们捆绑起来了?”
“是我们自己叫弟兄捆的!”杨正朝脸无畏色,“家有家规,军有军法!袁大人向商民借贷,五万两欠饷已经全部如数发还弟兄们,我们二人领兵作乱,请袁大人治罪!”
谢尚政因遭绑架,余怒未消地愤愤说道:“煽动兵变,拘押朝廷命宫,论罪当斩!”
“来了就准备砍头的!”张思顺毫无畏惧地点头服罪:“当兵卖命吃皇粮,自古天经地义!我们为弟兄们争得欠饷,死而无憾,死不足借!只是……只乞望大人们自此以后,再也不要拖欠弟兄们的卖命钱了!”说着磕了一个响头,“袁大人,小人拜托了!”
袁崇焕目视杨正朝、张思顺二人,走到他们面前,亲自解绳松绑:“国家拖欠兵饷,激成此次兵变,所幸没有酿成大祸,对你们宽宥处理,降职前锋营立功赎罪!”
领兵哗变,按律是死罪的。张杨二人怎么也没想到,袁崇焕竟是如此宽恕,二人顿时泪流满面,连忙磕头:“谢袁督师不杀之恩!”
袁崇焕关切地笑笑:“还不赶快回去,将银子寄回家中,孝养父母。”
“是!大人!”二人起身,满心喜悦地跑出大堂。
祖象升目视二人退去,虽然一场兵变化解了,但他的心头并未因此而轻松,反倒使他油然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忧虑:“拖欠兵饷,已非一日!崇焕兄,旧饷欠发无期,新饷没有着落,五年复辽岂不成为空怀壮志的梦想了吗?”
祖象升的一番话,也把袁崇焕拖进了沉重地凝思。几十年的宦海经历,前任蓟辽督师熊廷弼与恩师孙承宗的屈死和被贬,无不因拖欠兵饷而壮志难酬,自己会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