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官邸,毛云龙刚一走进,温体仁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问:“这几天朝中热闹吧?”
毛云龙兴奋地说道:“众口一词,切责首辅以妖术欺君,大有倾倒之势!”
“老夫早就说过,如果胃口不好,吃进去的东西还要吐出来的!”温体仁幸灾乐祸地一声冷笑,“万寿宫乌烟瘴气啊!”
“若把张真人淫乱之事,再捅出来,更有他周延儒好看啦!”毛云龙眯起一双色眼,津津乐道地,“据说这个张真人一夜能战九女,且夜夜不虚,竟诡称是采阴补阳。”
“好!咱就再告他个淫乱内宫,败坏人伦,那周延儒就吃不了得兜着走啦!”温体仁甚为得意。
毛云龙掏出一张纸来,递上:“学生已遵大人旨意,串联上疏,弹劾周延儒。”
温体仁接过一看,立刻沉下脸来:“怎么没把你那个宫女写上?”
张真人淫乱内宫之事,是与毛云龙相好的宫女告知他的,而且千叮咛万嘱咐,决不能将此事捅出去,而毛云龙为此还指天发誓地做了保证。如今温体仁不仅要将此事捅出去,还要在奏疏上将这宫女写明。这让毛云龙颇感为难……
温体仁听完毛云龙的陈述,颇不以为然:“那宫女是人证啊!不抬出她来,怎能扳倒首辅,置周延儒于死地呢?”
“只是这样一来,那宫女岂不被我出卖?而且她的名誉性命……”毛云龙深知这样做的后果,该宫女不仅将从此名誉扫地,而且性命也将难保。
温体仁铁青着脸,丝毫不为之所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宫女的名誉性命和我等的宦途相比,孰重孰轻?切不可因小失大呀!”温体仁见毛云龙脸现不悦,便将语气相缓下来,上前拍了拍毛云龙的肩膀,笑笑说:“漂亮的女人还不有的是!事成之后,送你八名美妾!”
毛云龙依然担心地说:“宫女的名声肯定完了,只是她性命……”
温体仁一拍胸脯:“我温某保她不死!”
这时,门外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中断了他们的这场交易。
“有人来啦?”毛云龙提醒说。
温体仁稍停了一下,颇为自信地手捻胡须:“依老夫猜测,该他周延儒找我啦!”
果然,屋外传来家仆的声音:“老爷!周延儒周大人在客厅等候。”
“就来!”温体仁应声后,狡黠地看了一眼毛云龙。二人相视开怀大笑!
待安排好毛云龙后,温体仁收起了诡笑,缓步来到了客厅。
只见首辅大臣周延儒一改往日的潇洒与自负,正愁容满面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惭愧惭愧!让延儒兄久等了!”故意晚到了一会儿的温体仁一走进客厅,便连忙道歉,显得热情至极,“坐!延儒兄请坐!”
“唉!”周延儒没有心思体察温体仁的神情变化,而是一见面便首先发出了一声苦叹,“皇上龙颜大怒,朝中上疏不断,攻击老夫是故弄妖术,欺君乱政!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烂人捶,四面楚歌啊!”
这一切本都是温体仁一手策划的,也是他最为企盼的结果。可温体仁却装出一副深表同情的模样,竭力抚慰:“延儒兄言过了!设坛祭天,本意是从公出发,不为大过嘛!”
周延儒一脸苦楚,双手作揖:“乞望体仁兄扶危济难,帮小弟渡过难关。”周延儒见温体仁颇能体谅自己的苦衷,大为感动。加之温体仁身为次辅,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自己,如今自己有难,只能乞望他能在此关健时刻拉自己一把。
“无须关照,理当鼎力相助!”温体仁拍着胸脯,真可谓义气千秋,义薄云天:“首辅次辅,本为一体,唇亡齿寒,荣辱与共!”说着还挤出几滴泪水道:“卑职恨不能替延儒兄代为受过!”
“体仁兄一片体恤之情,令小弟刻骨铭心,永志不忘!”若是平日,凭周延儒的机警和聪明,应很快会识破温体仁这过火表演背后的伪善和狡诈,可今日因大祸当头,自身不保,以致思维紊乱,一心只想着涉险过关,对温体仁不仅毫无提防,相反还大为感激。他从怀中掏出银票递上:“这是五万银票,一点棉薄之意……”
温体仁心中窃笑,想你周延儒这只铁公鸡,居然也会拔毛!他将银票一推,笑而婉拒:“这……就大可不必了吧!”
周延儒见此,将银票又推送过去,诚挚地说:“乞请在皇上面前春风美言,力助小弟安渡难关。”
“你我一殿同僚,敬请延儒兄放心!”温体仁信誓旦旦,“温某不耻犬劳,当应效命,面跪皇上给大人求情宽宥!”
“容日后结草衔环,登门叩谢!”周延儒因过去与温体仁一向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没想到温体仁今日竟如此仗义慷慨,这使周延儒大为感动,一再地施礼致意,“那就不再打扰了!”
“周大人请慢走。”
温体仁目视周延儒离去,伸手从桌上拿起银票,凝视一笑。
第二天,崇祯的御书房内,“吧”的一声,那张银票被狠狠摔在长案上!
崇祯盛怒不已:“本已欺君罔上,居然心怀叵测,又行贿次辅!”
站在堂下的温体仁极表愤怒,俨然一腔正气:“陛下!微臣虽然愚笨,岂能不是不非,为五万两白银所收买!”
“好!”崇祯对温体仁拒绝贿赂、深明大义的举措,大为欣赏。他目视着温体仁,备感欣慰道,“一些人别有用心,极尽蛊惑,言我大明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攻一点而不及其余。爱卿不徇私情,拒受贿赂,足见品格高尚,纯忠亮节!”
崇祯提笔在案上挥就“纯忠亮节”四个大字,他拿起字幅:“纯忠亮节,为先生品德写照,朕以这四个大字相赠爱卿!”
温体仁上前接过字幅,躬身—拜:“谢陛下恩赐!”
这时,王承恩走进禀报:“万岁爷,首辅周延儒前来求见陛下。”
崇祯—脸怒气:“宣他进来!”
王承恩刚一退下,周延儒便躬身走进,递上疏文,面带愧疚地跪地奏道:“陛下!微臣愚昧,偏信妖术,检讨罪责,甘心受罚,改正己过。”
崇祯接过疏文连看也没看,便狠狠地往桌上一撂,盛怒地斥责道:“本来祭祀一事,你请妖人作法,秽乱宫廷,闹得举国颠倒,本已可恶;而你身居首辅,理应为百官万民之表率,可你竟然带头徇私贿赂……”
周延儒不知温体仁从中作乱捣鬼,连忙分辩道:“启禀圣上,臣虽愚钝,但万不敢徇私行贿!”
崇祯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下,厉声道:“你真的不曾徇私行贿?”
“微臣如有营私,甘受重罚!”周延儒虽然看见温体仁站在一旁,但并未想到温体仁会出卖自己,相反还以为温体仁会帮自己美言开脱,所以他指天发誓,信誓旦旦。
崇祯本以为周延儒他会找理由解释开脱,没想到他竟如此狡赖,直气得崇祯猛地操起银票拍到了他的面前,戳指怒目地赫然斥问:“这是什么?”
周延儒上前盯视了一眼,认出是自家的银票,转回身看看温体仁,只见温体会正在得意地奸笑,他顿时明白:自己被这老家伙耍弄出卖了!但此时醒悟,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狠狠地侧目瞪视了温体仁之后,唯有垂下头去,再无一言。
温体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未以此而满足。他走近狼狈的周延儒,轻轻一笑道:“这不是首辅大人亲自送到卑职府中的吗?”
崇祯对周延儒是最为欣赏倚重的,因为他容貌后秀,又善体帝心。崇祯一直以自己能得此良才、识此良才而沾沾自得。由他出任首辅,安邦定国,以为这是社稷之福、大明之福,但谁知这周延儒竟也如此贪赃枉法、蛆附蝇聚、朋党成奸,这使崇祯大失所所望,气愤莫名,气涌如山!直气得崇祯不仅浑身抖颤,声音也为之抖颤起来:
“身为首辅,以妖术欺君,已是罪大恶极,朕本念你无意冲犯,予以宽恕,可你不思悔改,竟然知法犯法,行贿次辅,以罪掩罪,该当何罪?”
周延儒见事已至此,唯有伏跪在地连声说:“老臣死罪,死罪!”
崇祯目视周延儒,一声令下:“朕念你有犬马微劳,从轻发落,免除死罪,罢官撤职,致仕回乡!”
周延儒跪地叩首:“谢皇上不杀之恩!”
崇祯又一声令下:“由爱卿体仁继任首辅!”
终于如愿以偿的温体仁立即跪拜:“谢皇上隆恩!”
周延儒侧视着身旁这阴险诡诈、毒如蛇蝎的温体仁,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这个王八蛋!”
山寨窑洞的晚上,一支蜡烛晃动着跳跃的火苗,烛花卷曲,烛光黯淡。一只女人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男人光溜溜的脊背。
这个女人,即是李自成新纳的妻子邢氏,而那个光背的男人则是李自成的爱将高杰。高杰是最早与李自成一道起事的弟兄,因其聪明伶俐、年龄又最小,一直颇受李自成的宠爱,视为心腹爱将。而邢氏夫人原本就是高迎祥从风月场中花钱买来的风尘女子,生性风骚,嫁给李自成后,本以为李自成虎背熊腰、高大伟岸,可以极尽床笫之欢,尽情淫乐。但谁知李自成这个伟丈夫,却一心只想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成就一番大事业,这无意中就冷落了邢氏。年少风流的邢氏,耐不住寂寞,便设法勾引英武帅气的高杰。
高杰正值青春涌动的年华,哪里抗得住邢氏一再挑逗!终于在李自成外出杀敌的一个夜晚,邢氏只穿一袭睡袍进入高杰的屋内,到了房中,邢氏将睡袍一脱,露出全裸的胴体。光洁的肉体,一下子都展现在高杰的眼前!这个从未接触过女人的壮汉,怎能受得了这般诱惑,当晚二人便勾搭成奸。自此以后,只要李自成一离开营寨,邢氏便趁机溜到高杰的住处。高杰对此虽感到愉悦,但时间一长,内心中总有些提心吊胆,惴惴不安,觉得对不起李自成大哥。
而今天,邢氏更是大胆,竟趁李自成睡熟之机,就跑了过来。高杰本来很喜欢抚摸邢氏的脊背,因为顺着这细如凝脂般光滑的脊背摸下去,总能给高杰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和快感。但今天,他虽任由邢氏抚摸挑逗,而他的手却刚一放上邢氏的脊背便骤然停止了。他翻身坐起,心有余悸说:“你……快走吧!”
邢氏躺在炕上,斜视了他一眼:“怎么,快活完了,心满意足了,就下起逐客令,撵走相好的心上人了?亏你说得出口,难道你就真的舍得?”
“哪能舍得你哩?只是让李大哥知道,咱俩就完了!”高杰说着穿上布褂,挑去灯花,窑洞里顿时亮了起来。
“现在怕了?可你色胆包天,让他戴上了绿帽子就不怕?”邢氏说着,竟忍不住啜泣起来,“这种日子我过够了!过怕了!每次都偷偷摸摸地藏着掖着,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正所谓情人的眼泪具有暴君的力量,男人最受不了这种眼泪。高杰见邢氏哭了起来,连忙凑身坐在炕边,替邢氏揩着泪水:“嫂子!……”
“现在喊嫂子,刚刚还心肝宝贝地喊不停呢!”邢氏嗔怒地说,她抬起泪眼,目视着高杰,又怜又爱,一头砸进高杰怀里,“你个讨债的!啥时候咱俩能光明正大过上夫妻啊!”
“我也想光明正大做夫妻啊!可现在怎么行呢?”高杰抱着邢氏劝慰着,“要是李大哥半夜醒来不见你,就会起疑忌,还是快回去吧!”
“放心吧!他上床就是打呼噜的死猪!哼,他根本就不是男人,嫁给他,我等于夜夜守活寡!”邢氏一手紧紧抱住高杰,而另一手则拿过自己带来的包裹,“妾身今生已跟定高爷,李自成的钱财尽在我手中,咱俩远走高飞,落个逍遥自在,走吧!逃吧!”
“逃?”高杰惊骇地手一松,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往哪儿逃?”
偏偏这时门外传来呼唤声:“高爷!高爷!”
声音虽轻,但高杰却万分惊恐,他顺手操起床头的腰刀,喝问:“谁?”
“是我,李二。闯将爷派人找你呢!出事了!”
邢氏一听,也惊恐地坐起身来:“啊?这怎么办?”
“这是我的马弁,没关系。”高杰轻声说着将衣服递给邢氏,“快到后面去!”
邢氏抱着衣服赤着脚,悄悄地躲到了屏风后面。
高杰迅速整理好被子后,方转身打开房门。他在门口一站,并没有让李二进屋的意思:“出什么事啦?”
李二只好站在门口外面,轻声地回道:“听说……高闯王攻打西安,在黑水峪中了官军埋伏,被孙传庭俘获走了!”
高杰大惊失色,他出去一把抓住李二,急切地问:“你说谁被官军俘获啦?”
“闯王高迎祥。”
崇祯的御书房内,一派欢腾。似乎已是久违了的欢声笑语,正绕梁回荡在崇祯的身边。
生擒闯王高迎祥,这是崇祯在近一年之内最令其兴奋的大事。自从农民军烧了凤阳、掘了大明的祖坟之后,崇祯便对农民军咬牙切齿,视为不共戴天的死敌。而农民军中势力最大、最令崇祯为之头疼、胆寒的,也就是这个闯王高迎祥。他不仅兵多将广、坚甲铁骑、将卒亡命而锐不可挡:且队伍训练有素、组织严明、通晓阵法,故被大明臣将称为狡不可挡、悍不可挡。
为剿灭高迎祥,崇祯特调五省总督洪承畴“专办迎样”,并调升孙传庭为陕西巡抚,协助洪承畴追剿闯王高迎祥。孙传庭这山西边关大汉,果然不负众望,于当年七月,引高迎祥进入黑水峪埋伏圈,经过四天四夜的连续激战,加之连日大雨不停,困在山谷荒野之中的高迎祥粮饷断绝,溃不成军,闯王高迎祥也因病被擒。
如今,这么一个令人心悸胆寒的混世魔王被押解来京,这消息怎能不让崇祯开颜大笑呢!
升任首辅、志得意满的温体仁,刚刚接任不久便获此捷报,自然也是喜不自胜。温体仁手指洪承畴,热情赞誉:“洪总督谋略超群,摆脱李自成三路设伏,亲自械送贼首高迎祥抵达京师,一路辛苦,功勋卓绝啊!”
“赐洪先生蟒袍、玉带!”崇祯对洪承畴早就熟悉。其曾祖父洪以诜,官至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祖父洪有秩,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而其父洪启熙,官位与其祖父相同,也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出身于这样高官显宦之家的洪承畴,从小便知书明理,熟谙兵法,早在二十四岁那年,便高中二甲进士;而立之年,被擢升为两浙提学道佥事。三十五岁时(即天启七年,公元一六二七年)升为陕西督粮道参议。三十七岁,(即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一次陕西农民军兵犯耀州,洪承畴仅以部分官兵和当地乡勇,智取勇斗,乘雷雨之夜,将其围歼。
从此,洪承畴的文韬武略得以展露,加之他勤于政事、公正执法,官声政绩,满朝一片赞誉。洪承畴也由是得到崇祯的青睐,官职步步高升,如今已一跃而成西北五省总督之封疆大吏。
崇祯对洪承畴的官声政绩虽说了若指掌,但因洪承畴一直戍边在外,追剿农民军,故崇祯与洪承畴召对的机会并不多,甚至对洪承畴的相貌也不十分熟识。今见洪承畴仪表非凡,相貌堂堂,龙心大悦!他上前扶起跪拜的洪承畴,亲切有加说:“朕倒要看看这个闯贼高迎祥长的什么模样?御审廷判!活剐凌迟!”
王承恩手拿塘报走进,这位老太监见多识广,—向宠辱不惊,但今天他却脚步轻快,喜笑盈腮:“万岁爷,满夷皇太极遣使送来议和信。”
崇祯一听,连忙惊讶起身:“皇太极要求和?怎么说?”
“不是求和,是议和。”王承恩展开议和信读着,“大清国皇帝致书明国皇帝……”
“行了,不要读了!”崇祯挥手制止王承恩,“这个皇太极,他消息倒很快呀!看朕消灭了高迎祥,扫平了内乱,就想议和了!哼!什么‘大清国’,本我建州一隅之地,竟也想跟我大明平起坐啦?”……
崇祯一口回绝并辱骂大清国的消息传回大清的崇政殿后,皇太极直气得一拳击在桌子上:“这个崇祯小儿无理!拒绝议和,反欺我辱我大清,朕当与他决一死战!”
由于崇祯的刚愎自用,不善策略,使大明王朝再一次失去议和的历史机遇。继阿济格侵扰之后,崇祯十一年(公元一六三八年)九月,多尔衮率领十万清军再次大举进兵,而沉浸在狂妄自负之中的大明王朝,对此竟毫无所知,浑然不觉。
熙春院,这所京都的世外桃源,到了晚上门前依旧是红灯高悬、轻裘肥马;而庭院内,亦依旧是风吹竹韵,月媚花容,宛如人间仙境。
正自春风得意的西北五省总督洪承畴,他没有乘驷马高车,而是轻车简从来到熙春院,他身着常服,只携两名随从走进了大门。
两名随从守立在外,洪承畴独自走入客厅。洪承畴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他每次进京,只要一有闲暇,他便肯定会到这里来留连缠绵,一解戎马征战的疲劳。
妥娘见是洪承畴,顿时笑脸盈盈:“哟!洪总督再次光临敝院,贱妾不胜惊喜,这边有礼了!”说着道了个万福。
“院主太客气了!”洪承畴目视着妥娘,彬彬有礼地,“上次和温大人一同前来,未能尽兴,这次单独造访,再登贵院,一解纷忧!”
“大人屈尊卑院,令贱妾不虞之誉!”洪承畴乃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风雅儒将。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每次到来都给妥娘留下极深、极好的印象,故妥娘对洪承畴的到来,是发自内心的热忱与欢迎。妥娘亲自为之沏茶端盏:“敢问洪总督:是陪酒观舞,还是伴唱堂会,点叫哪位婵娟美人?”
洪承畴摇头一笑:“老夫一概不要!”
妥娘诧异地:“一概不要?那大人要什么?”
洪承畴两眼直视着妥娘:“要……就要你!”
“要我?”妥娘瞠怒地冷然一笑,“请人人不要见怪,贱妾身为院主,从不做伴相陪。”
“卑职既不要院主执壶相陪,也不要院主抚琴伴唱。”洪承畴礼貌地站起,拱手相邀,“洪某久闻院主芳名,聪颖过人,棋艺高超,只想有劳院主对弈一局。”
“对弈?”妥娘眼望着洪承畴,“洪大人久征疆场,想必搏杀有力,妾身怎敢献丑?”
“见笑见笑!”洪承畴拈着胡须,微微一笑,“巾帼不让须眉啊!院主请!”
一个丫鬟闻声立即拿来围棋,摆好。
妥娘挥手相邀:“洪大人请!”
洪承畴注目凝视妥娘,兴致勃发地说:“对弈之前,先对赋一首如何?”
妥娘系出江南名门,早年与复社东林党人那些诗坛才子多有往还,故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妥娘见洪承畴除下棋之外,还要赋诗,她清楚这是洪承畴对外间传闻的有意试探。而妥娘对这位戎马征战、百战百胜的将帅,除领兵打仗的韬略之外,到底有多少文墨也想趁机窥探一下。于是她毫不扭捏,豪爽地答道:“只要大人高兴,妾身献丑奉陪,将军请赋!”
“那就以此棋相对吧!”洪承畴盯视了一会儿围棋,“对赋方、圆、动、静如何?”
妥娘一笑:“妾身不敏,愿闻其详。”
洪承畴手指围棋,摇头晃脑地:“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将军督理五边,这方、圆、动、静嘛……”妥娘凝眸一想,立即奉答,“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驰骋,静若得意!”
“好!果然名不虚传、不同凡响!”洪承畴惊诧得竟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双目直视,情由心生,不禁由衷赞叹,“想不到妥娘容颜秀丽,竟如此聪慧有才!”
就在这天的当晚,大明边关的延庆县衙内,一幅巨大的“寿”字条幅高挂中堂。
红烛高烧,男欢女笑。白白胖胖的监军太监邓希诏高坐堂上,喝得醉眼迷蒙。县城内的文武官员齐聚在这里,正在为这位脑满肠肥的太监监军祝寿。
负责驻守的总兵吴国后端着酒杯醉醺醺地说:“邓公公五十大寿,咱们开……开怀畅饮!祝邓公公百岁平安!”说着举杯又一饮而尽。
邓希诏虽已脚步蹒跚,但仍举杯痛饮:“好!咱就喝它个百杯,求个百岁平安!”转身对侍候的兵卒:“来人,摆上它一百只杯子!”
待兵卒们将百只酒杯摆好后,吴总兵手指着酒杯:“都给我满上酒!咱们一杯一杯地喝!”
此刻,只听外面一片嘈杂。
一士卒匆匆跑入:“稟报邓公公、吴总兵!辫子兵打来了!”
众人顿时一片惊恐:“什么?”“这可怎么办啊?”
吴国后一把抓住传令的士卒,上去给了个耳光:“你小子扯淡!惑乱人心!辫子兵打来,本……本总兵怎么不知道?他们还……还在关外哩!”说着将士卒往门外一推:“你给我滚!咱们大家继续喝,一定要喝完这百杯寿酒,祝咱邓公公百岁平安!”
传令士卒从门外爬起来,并没有离去,而是重又踉跄进屋:“总兵大人!辫子兵真的打来了!”
众人一阵骚乱,有人开始往外移动……
邓希诏望望酒杯,又望望起身欲离去的人们:“吴总兵,大家这么一走,酒不喝完,岂不等于咒我邓某折寿吗?”
“站住!”刚欲起身的吴国后总兵一听这话,重又坐下,并厉声喝道,“不喝完这一百杯酒,谁也不许离开!难道你们想让邓公公折寿不成?来,喝!”
传令的士卒急得顿足捶胸:“大人!辫子兵已经破了北门了!”
众人重又骚动……
吴国后望了一眼监军邓公公,见邓公公一脸阴沉,面有不悦,便又高声喝叫:“有我吴总兵在此,你们怕什么!本总兵练就一身奇怪武功,我的肚子是双层肚皮,刀砍不进,枪扎不进!来,还剩十几杯了,都给我喝……”
吴国后的“完”字尚未出口,多尔衮冲进屋来,手起刀落:“去你娘的双肚皮,到阴曹喝去吧!”
吴国后翻眼看了一下多尔衮,“你是谁”三字未及出口,便“啪”地一下栽倒在地!
太监邓希诏如梦方醒,跪在地上举剑连声呼叫:“饶命!将军饶命!本监军献出尚方宝剑”
多尔衮接过尚方宝剑,拔出鞘来,哈哈大笑地用力一挥:“进兵居庸关!”
此刻的熙春院内,洪承畴和妥娘还在挑灯对弈。看来二人不知是真的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夜色虽深,二人仍都无意离开这棋盘。
洪承畴手执白子推向黑白交织的棋盘,目视妥娘,神采飞扬地说:“可要当心啊!不要中了我的十面埋伏噢!”
妥娘并不示弱,她将一枚黑子捏在手中,凝视着洪承畴,眼里陡生异彩:“明知十面埋伏,也只好铤而走险啊!”说着故意将黑子投了下去,“中就中了,看将军怎么办吧!”
“那就只好吃了!”洪承畴并没有去吃黑子,而是一把握住妥娘玉手,用一双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妥娘,“洪某幸见娘子,今生不再期求!妥娘,嫁给我吧!我俩终生为伴,结为秦晋……”
妥娘心中一动!她虽然早就看出了洪承畴的心意,但一经正式提出,她还是激动得心跳不已。其实,她对洪承畴也是早就心生好感,似自己这等青楼女子,已是这般年华,早应选择一个归宿。但心高气傲的妥娘,看不起京中的那些高官显宦,每当人们提及此事,她都一概婉拒。可对于洪承畴,虽然来往次数不多,但自打见第一面起,她便怦然心动。几次交往下来,她发现洪承畴不仅相貌伟岸、仪表非凡,而且的确谈吐儒雅、胸有韬略,难怪为当今圣上倚为国之干城。妥娘虽然眉目生情,但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抽回自己的纤纤玉手说道:“妾身虽命薄青楼,还不愿意成为没有名份的小妾!”
“不不不!是为次妻!次妻!”洪承畴又紧紧握住妥娘的手说道,“人生得一知已,斯世当足矣!名份虽为次妻,可我的心永远在你的身上,我洪某对天起誓!”
“谁要你起誓了?”妥娘嗔怒含笑地说,“妾身风尘十年,食则珍肴,衣则锦被。那些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对我们吟诗作赋,捧为花魁,一俟桃花落红,年老色衰,还不是弃之如敝帚!”她含情脉脉地睥睨一眼洪承畴,“只要你真心待我,即使为侧室,倒也无妨在意。”
“妥娘!洪某与娘子结为百年之合,也不枉为一生!”洪承畴见妥娘应允,激动地站起上前一把揽过妥娘腰身,拥抱在怀中,两片火烫的嘴唇凑上去,正要亲吻……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洪大人!洪大人!”
洪承畴舍不得放开妥娘,他一边搂抱,一边喝问:“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清兵已经入关,皇上有旨,令大人火速返回西北镇剿闯贼,以防其兴风作浪!”
洪承畴听后一惊,连忙放开妥娘,一时低头无语。待他抬起头时,只见妥娘也正用一双凤眼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溢着惊愕和期冀。
在通往八达岭的山道上,一帆风顺的多尔衮正得意扬扬地和副帅豪格骑马行进。
多尔衮突然勒住缰绳,停马观望,神路两旁的石兽依稀可辨:“这是什么地方?”
身旁的马探立即禀报:“回王爷!这里是天寿山,前面就是昌平,左边是明朝的德陵。”
多尔衮掉过脸来问:“德陵……?”
马探继续禀报:“德陵,就是崇祯的哥哥熹宗的陵寝。”
豪格系皇太极的长子,虽年龄与多尔衮相仿,但因辈分差异,豪格对这位叔辈的主帅甚为尊重。他一勒马缰,高兴地说:“九叔,把它烧掉吧!”
多尔衮笑着点点头:“李自成在安徽凤阳烧了他的祖坟,我这次在昌平再掘一次他哥哥的皇陵,让崇祯小儿哭丧去吧!”说完,一挥战刀:“烧!”
消息传到大明宫中,朝廷自是又一派混乱、悲愤和惊骇!
崇祯龙颜大怒,把满腔的怒火,都一道倾泄在了继任不久的首辅温体仁身上。温体仁当初为驱赶周延儒下台,曾极力吹嘘自己、贬低周延儒,拍胸立誓,平息内忧外患。活捉高迎祥和皇太极主动求和之后,更是大吹大擂,言之凿凿。仿佛他已荡平外夷内寇,尽可让皇上高枕无忧。如今,温体仁的大言狂语,音犹在耳,崇祯厉声申斥:
“你不是说周延儒既不知兵,更不会用兵,而你自幼熟读兵书,料敌如神吗?怎么布兵山西,而夷贼却进兵河北,占据延庆?”
温体仁万没想到大清会这么快进兵关内并放火烧了德陵,一向巧舌如簧善于诡辩的温体仁,此时也只有低头俯地:“臣实愚钝不聪!陛下,臣已经传令兵部急调山东、山西、大同、保定五万兵马入援京师,大同总兵王朴业已卒军前往居庸关狙击……”
崇祯打断他:“关键是镇守昌平,护好德陵!”
温体仁再拜到地:“臣罪该万死!”
“咳,说这些干什么!”崇祯不耐烦地说,“朕是让你赶紧加派重兵,镇守昌平,守护德陵!”
“陛下!”温体仁抬起头来,眼中已盈有泪花,“德陵……”
“德陵怎么啦?”崇祯急切地问道。
“德陵已经被多尔衮烧毁了!”
崇祯一下子跌坐在龙椅上!
王承恩见皇上久久地呆然不语,惊恐地连忙上前抚慰:“皇上,皇上……”
温体仁见皇上如此,也惊骇不已,赶紧上前:“皇上,请保重节哀……”
崇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将手一挥,示意让他们下去。
温体仁等起身刚欲离去,崇祯又突然发话:“此事切不可让懿安张皇后知道!”
张皇后是崇祯哥哥熹宗朱由校的正宫皇后,而德陵正是熹宗的陵寝,故崇祯特意叮嘱。可哪知他们听后,并未立刻应承,温体仁只是为难地望着王承恩。
王承恩迟疑地说:“万岁爷,张皇后她……她全部知晓。”
崇祯一把抓住王承恩:“那皇嫂她……?”
“当场昏厥!”
当晚,崇祯来到张皇后寝宫看望时,张皇后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
崇祯跨入后,抢行一步跪在张皇后的床前:“皇嫂在上!前有凤阳祖陵被毁,今又皇兄陵寝遭劫,朕万分痛心!五弟既愧对皇兄在天之灵,也愧对皇嫂辅佐朕的一片苦心。朕枉为天子……枉为天子啊!有辱皇兄,玷辱列祖列宗啊!”
崇祯泣涕涟涟,痛心疾首。
随同崇祯前来的田贵妃、王承恩等连忙上前劝慰:“皇上千万不可哀伤过甚!皇上只有保重龙体,方能消除内忧外患,为先帝报仇!”
崇祯被搀扶着站起来,发誓道:“请皇嫂放心,平息战乱后,朕一定为皇兄重修德陵!”
张皇后直到这时,方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目视着崇祯,冷冷地问了一句:“皇陵毁了可以重修,如若江山毁了,也能重修吗?”
崇祯倏然一惊:“皇嫂,此话何意?”
张皇后从床上坐起,挥手摒退了左右。
张皇后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崇祯:“请问皇上,果真想打败大清,一雪国耻?果真想励精图治,挽救大明?果真想平息战乱,中兴大明?”
崇祯扑地重又跪下:“皇嫂何出此言?皇嫂有何教诲,请明示!”
“此次满清统重兵,大举进犯中原,志在夺我大明江山。敢问皇上,何以打败大清?朝中何人可以担此重任?朝中可有统领天下兵马之人?朝中可有稳操胜券之师?……”
“这……”
“朝中既没有统领天下兵马之将帅,又没有稳操胜券之师。请问皇上,朝廷何以确保此战必胜?如不能打败进犯之敌,谈何励精图治,谈何大明中兴?”
“依皇嫂主见?”
“朝中放有可使满清心惊胆寒之人,只怕皇上不敢启用!”
“谁?”
“祖象升。如启用祖象升,一是他对后金多年征战,了若指掌;二人此人刚直不阿,浑身是胆,对满清决战,定可一战而胜!”
崇祯听后,半晌未语,他缓缓站起来,沉思道:“祖象升可是一罪臣啊!”
“罪臣?”张皇后霍地掀去棉被,翻身下床,“祖象升为大明长年戍守边陲,抛家舍业,浴血征战关东。京师被围,他两次飞驰援救,多处受伤,血染战袍,解围京都,何罪之有?”
崇祯听后,精神为之一振,大拜:“谢皇嫂指点!朕几天来,正为此愁困苦恼,寝食不安,今皇嫂一番话,使朕顿开茅塞。来人!”
王承恩应声入内。
崇祯:“传旨下去,召祖象升火速进京!”
“祖象升怎么还未来京?朕传旨至今,总该有回音了吧?”温体仁刚一步入御书房,还不等他站定,崇祯便急不可待地催问起来。
温体仁连忙跪拜:“已有回音。”
崇祯兴奋地问:“他何时到京?”
“他,拒不从命。”
崇祯一怔:“噢,为什么?”
“祖象升一向桀骛不驯,这次更以替父守孝为名,抗旨不从。”温体仁因在袁崇焕一案中与祖象升结怨甚深、势不两立,故此他在回禀时,便极力诋毁。
“为父守孝,人之常情。怎能说抗旨不从呢?”崇祯此次倒是甚为通情达理,“再派人下去,代朕吊唁。如今国难当头,请他转孝为忠,替国分忧。过去罪名,不仅一概赦免,朕还加拜他为兵部尚书,统领全国兵马!”
温体仁一听对祖象升不仅赦罪,还加官兵部尚书,统领全国兵马,如此权威,岂不又将造就一个袁崇焕,又将造就一个自己的劲敌!他不待崇祯的话音落地,便急忙劝阻:
“陛下!臣斗胆恳请圣上三思:不可对罪臣施恩太过,以助长罪臣之气焰!”
“施恩太过?”
“此言虽由老臣一人说出,实是诸臣百官的多人共识。”
“还有何人?”
温体仁从怀中掏出几份疏文:“这是几位御史、大臣们的奏疏。”
崇祯接过,翻看了一下后,冷冷地问道:“那依你们所见,此次决战,何人可抵御清兵?可统领全国兵马、决胜千里呢?”
“这……?”温体仁对此猝不及防,以致半晌无语。
“说呀!舍祖象升,谁可担此重任?”
“洪承畴可用。”
“胡扯!”崇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西北剿匪,虽斩杀了高迎祥,但李自成、张献忠仍盘据山野,蠢蠢欲动,如此刻调离洪承畴,岂不是让闯贼得以死灰复燃?那样内忧外患,遥相呼应,我们顾此失彼,何以为战!温爱卿,你身为首辅,如此浅显之道理,怎么竟然不知?”
温体仁头冒冷汗,连连地说:“老臣愚钝,愚钝!”
崇祯敲着那几份疏文,继续斥问:“你的这些人谁可以统御三军,与清兵决战?”
“老臣一时尚未想好。”
“哼!清兵已经入境,连统领三军的将帅都没想好,何以克敌制胜?”崇祯把奏疏用力摔在桌上,“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徒!朕意已决,此次与清兵决战,非祖象升莫属!”
温体仁惶恐地跪拜。
崇祯:“朕即刻派人前往祖象升家乡,再请祖象升!”
“臣遵旨。”温体仁退下。
王承恩虽然从不参与政事,但他对朝廷上百官的争斗,却是洞若观火,一清二楚,忠奸分明。他见温体仁走远后,凑近崇祯:“不知万岁爷准备派何人前往?”
“你说怎么样?”
王承恩摇摇头:“祖将军是位宁折不弯的硬汉,决非一般的庸碌之辈,更非官爵利禄所能打动,过去立有大功却反遭冤屈,早已是心灰意冷,心存芥蒂。若老奴前往,他一句‘守孝在身,实难从命’就把老奴顶回来了!”
崇祯怔住:“依你说,该怎么办?”
“依老奴之所见,唯有一人前去,定可成功!”
“谁?”
河北祖象升府内的祭堂前,香烟缭绕。祖象升正在祭拜。
管家杨正朝走了进来。杨正朝本也是宁远的一员战将,因袁崇焕蒙冤,祖象升又遭贬斥,杨正朝对朝廷心灰意冷,一气之下,弃去兵戎,随祖象升来其老家,做了祖象升的管家。他走近祖象升,悄声地说:“来了位钦差大臣,正在客厅等候。”
“干什么来的?”
“还是征诏大人进京。”
“告诉来人,祖象升一介布衣,加之家父新故,守孝在身,难以见官见客,恕请见谅。”
“这位钦差,不同一般官吏……”
“我不管是谁,概不接待!”祖象升虽然声调严厉,可仍然跪拜在那里。
杨正朝竟也不肯走开:“这位大人,不接待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他无非是当朝的首辅次辅、皇亲国戚,有什么了不得!”
“本人既非首辅次辅、也非皇亲国戚,可你祖大人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钦差说着随声走入。
“岂有此理!”祖象升霍地站起来,待他转身,见来人竟是范景文时,不禁欣喜异常,“原来是你呀!他们只说是钦差,未道姓名,若早知是你范大人,我当八十里外躬迎!快,请到书房去坐。正朝,上点好茶来!”
祖象升与范景文虽多年同朝为官,又是肝胆相照的诤朋好友,但是今天的谈话,显然并不投机。
祖象升猛地把茶杯一放:“不,我不去!”
范景文似乎早就料到祖象升会如此表态,他既不着急,也未动气,而是笑吟吟地端着茶杯,吹着浮沫:“象升,谁不知你是血性汉子,我不信你真心不愿出山!”
“在朝为官,须善于逢迎拍马,结交权贵,这些我全然不会,即使我官复原职或有更大迁升,也是无法久任的!既如此,我何苦去趟那浑水!大明律法,祖宗规矩:子守父丧,可三年君命不过其门啊!”
“可这次不同,一是夷贼入侵,大兵压境,国难当头;二是张皇后和皇上,力排众议,亲自点将,言此次决战非祖象升莫属!象廾,众望所归,大明江山系于你一身啊!”
祖象升是位丹心梗直、性硬无私的金刚铁汉,他忿奸嫉邪,宁折不弯、铜肝铁胆,但却经不得一番温语好话。当他一听皇上与张皇后亲自点将范景文的“大明江山系于你一身”之后,立刻激动得倏地站起:
“朝政千疮百孔,弊病丛生,想当年熊廷弼、袁崇焕,哪个不都是能人战将?哪个不都是委以重任?可结果呢,熊将军廷杖而死,袁督师凌迟而亡,含冤至今……哪一件事不令人痛彻肺腑、肝肠寸断?”
范景文是个对祖象升知根知底、了若指掌之人,他沉吟了一会儿,凛然正色地说道:“正因如此,你更不能不去!”
祖象升一怔:“为什么?”
“咱且不说熊将军,只说本朝的袁督师,他谋国之忠,天日可表。蒙受冤情,可谓空前绝后!但他蒙此奇冤,仍在狱中写信召你回来守卫京师,这就是袁督师的博大胸怀!他明知朝廷腐败、奸党弄权、圣意不明,可他想的是国是民!他曾说:个人名誉性命,与国家兴亡相比,当应舍弃个人,余下置之不顾,唯有精忠报国!以致临刑前,面对千刀万剐,他仍高声吟诵:‘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保辽东!’祖将军,你我都是袁督师的亲密部将、朋友,当今国难当头,又一次千钧一发,大明江山危如累卵,如若袁督师在世,他会眼看着大明江山崩溃而不救?他会眼看着大明江山亡故在自己手中吗?……”
“不必再说了!”祖象升未及范景文说完便霍地站起,他已是泪流满面。
祖象升咚咚咚几步跨进祭堂,手拄着那柄宝剑,跪拜在先父遗像前:“父亲大人在上,国难当头,孩儿决心移孝作忠,前去杀敌报国,请恕孩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