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上,一支船队浩浩荡荡,威风凛凛。为首的是座宽敞高大的官船,一面银龙杏黄大旗高高挂在船头,上面绣有四个大字:“奉旨进香”。
站在船头甲板上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他头戴乌纱、身穿锦袍、神采奕奕,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他就是当朝的国丈田畹,字弘遇,他的女儿田贵妃是崇祯皇帝的宠妃,但不幸于一年前因病去世,皇上极为悲痛。加之内忧外患:流寇李自成、张献忠等如燎原之火,几次重兵进剿,竟越剿越多,越扑越旺,最近竟又相继攻陷重要城池,使大明江山风雨飘摇;而在山海关外的强虏大清,同样虎视眈眈,并接连打败祖大寿、洪承畴,他们枕戈待旦,窥测时机,欲在随时进犯中原……盘根错节、内外交困,使得本来就多疑寡断的崇祯越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于是他便常常一个人溜进原田贵妃所住的承乾宫中,手捧着田贵妃的灵牌,久久地呆坐着,或默默自语,或暗自垂泪……
“前面就是南京了!”站在田弘遇身旁的宠妾顾横波,拍了一下正在遐想的田弘遇。她原本也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是上次田弘遇南下时收拢为妾的,这次重返故地,她显得格外的兴奋。“那个是不是该收起来了?”
顾横波用嘴指了指猎猎飘扬的镶龙旗。因为她知道所谓“奉旨进香”是假,真正的意图是“奉旨选美”。如今以追荐田贵妃魂归西天一周年为名南巡普陀山,进香已毕,该开始落实真正的“懿旨”了。
田弘遇诡秘地朝顾横波笑笑,他心领神会。命令手下人收起杏黄旗,全速向南京驶去。
南京码头上,人头攒动,有头有脸的大小官吏均身着官服,早早地等候在码头上。
田弘遇的官船刚一靠岸,礼部尚书钱牧斋首先迎上前去,因为他是田弘遇的老相识,他一一介绍了南京操江督诚意伯刘孔昭、忻城伯赵之龙和江宁知县杨文聪、凤阳总督马士英等。
待一阵寒暄过后,田弘遇转向钱牧斋:“牧斋兄,准备安排老夫在何处落脚?”
刘孔昭因系操江都督,总领上、下江防事,地位最高。所以他抢前一步:“王府已收拾清爽,请国丈下榻。”
田弘遇微微摇了摇头。
刘孔昭:“如不嫌偏远,就住下官的都督府,倒也清幽。”
“老夫进香已毕,就不打扰你们官府了。”田弘遇转向钱牧斋问,“靠近秦淮河可有什么住处?”
钱牧斋这位被誉为“风流教主”之人,立刻明白了田弘遇的心意:“桃叶河旁倒有一处所在,紧靠名妓仙娃荟萃的秦淮,闹中有静……”
“就住这里面好了!”田弘遇不待钱牧斋说完便拍板定夺。
当晚,在秦淮河畔田弘遇的下榻寓所,南京官员为之设宴接风。
钱牧斋德高望重,加之他新娶的小妾柳如是和顾横波又系闺中密友,所以他首先举杯站起:“老皇亲这次奉诏进香,追荐贵妃娘娘魂归西天、羽化成仙、修成正果,保佑黎民早日消弭天灾兵祸,实是为社稷奔劳,为国家造福!”
“来!我们共同敬老皇亲一杯!”刘孔昭等跟着站起来,“感谢老皇亲不辞劳苦、为国辛劳!”
田弘遇站起应酬:“托圣上洪福嘛!不过,这几年也真邪了,关外清兵、关内闯贼,外加上又是旱灾、又是蝗虫,这次出游,一路上饿殍遍地……若不是咱们圣上勤政、日理万机,我们哪有今日的酒喝?我们做臣子的,就是再多跑点腿又算得了什么?”
“老皇亲高风亮节,下官等佩服之至!”马士英赶紧插了一句。
“老皇亲,闯贼在斩杀我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之后,又相继斩杀了汪乔年,请问老皇亲,不知下面谁去接管三边,出此重任?”
“老夫出来已有些时日,对此尚不知晓。”田弘遇看了一眼搭话的杨文聪,显然不耐烦他涉及的话题。
忻成伯赵之龙不识时务,没有看出田弘遇的不悦,依然沿此思路:“请教老皇亲,听说左良玉不受督师丁启睿的节制,而贺人龙又下听左良玉的,可有此事?”
田弘遇始终牢记着自己“选美”的使命,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端起酒杯,干脆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转向钱牧斋:“可还有轻松点的节目?”
“有。”钱牧斋是个极其精明的角色,他对田弘遇知根知底,早就明白了他的心意,连忙凑近田弘遇耳根:“诚意伯为国丈准备了阮大铖新排演的《燕子笺》传奇……”
“就是因魏忠贤案名列阉党的那个阮大胡子吗?”
“他被罢废之后,就专事戏曲诗文,养了一个石巢园戏班子。若是老皇亲忌讳……”阮大铖系上朝的太监,曾在崇祯元年当过光禄卿,因追随阉党魏忠贤,陷害忠良,名列逆案被罢废,因系阉党余孽,所以钱牧斋连忙声明道。
“唉,老夫忌讳什么!让他们演就是了!”
钱牧斋听田弘遇如此说后,连忙朝后面打了个手势。
随即音乐起,一批体态轻盈的二八雏伎鱼贯而出,她们随着音乐边歌边舞……
在京城,因受内忧外患的困扰,皇帝郁郁寡欢,身为皇亲臣子的田弘遇自然也不敢放肆享乐,如今远离京都,看着这些轻歌曼舞秀色可餐的佳丽,田弘遇立即兴奋起来:“所谓天高皇帝远,你们在南京为官,宛如世外桃源,赛似神仙呀?”
“下官等未能为国家社稷分忧,实是惭愧!”刘孔昭慌忙站起。
“坐下,坐下!”田弘遇连连摆手,“这里又非官府衙门,用不着这套!唉,牧斋兄,我一直想问你,听说南京有‘四美’,除了我的顾横波,你的柳如是,那‘两美’?”
“一是马婉容,如今已与首辅周大人重归于好;再一就是,杨宛素。”
“杨宛素?”
“原为茅元仪宠妾,现在出家为尼。”
田弘遇清楚,茅元仪为袁崇焕的亲信部下,因袁崇焕被处死,他便投河自尽,追随袁崇焕于地下,并以此向世人抗冤。一听杨宛素为茅元仪的妻子,只轻轻叹借一声,便没再追问:
“这么说来,那两美也没指望了。”
“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秦淮佳丽年年代有新人出呀!”
“你是说,又有一代年轻佳丽?”田弘遇顿时又来了精神,“可有出类拔萃之人?”
“日前,出类拔萃、名噪秦淮的就是姑苏陈圆圆呀!”
“陈圆圆?”
“怎么老皇亲没有听说此人?”
田弘遇摇了摇头。
“那真是声甲天下、色甲天下呀!”
“怎么能找到此人?”
“别人找极难。可老皇亲要找,却极易。”
“此话怎讲?”
“老皇亲的横波夫人,既是陈圆圆的姐妹,又是陈圆圆的老师。”
回到卧室,顾横波身着陆睡衣,正站在灯下凝神注视着窗外夜景。顾横波年未及三十,依然风姿绰约。轻风徐进,烛影、花影和人影,彷佛粉色的雾霭,朦朦胧胧地网罩着只着薄薄轻纱的胴体,使之有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若是往日,田弘遇见此情景,早就急不可奈地扑过去搂抱,可今晚,他却不仅抑制了猴急,相反还有如兴师问罪一般地厉声询问顾横波:“横波,苏州可是有个陈圆圆?”
“有。”顾横波款步走过来,应声答道。
“她果如人所言,是‘声媚如人,人丽如花;两美合并,艳绝天下’?”
顾横波点了点头。
“色甲天下,声甲天下?”
顾横波又是点了点头。
“既如此,为什么不禀告老夫?”田弘遇恼怒地用手指着顾横波,大声质问,“你既知道老夫这次江南之行,名义是奉旨进香,实为奉旨选美。有此绝色,不进献皇上,被人告之朝廷,岂不是欺君之罪!”
“且请息怒!”顾横波一听这话,便先倒了一杯茶递给国丈,然后方慢慢说道,“此次江南选美,妾身最先想到的就是陈圆圆,她体态轻盈、歌喉甜润,理应是最佳之选,但有两条原因,妾身未敢造次。”
“哪两条?你说。”
“第一,陈圆圆身在乐籍,不是淑女。此次老皇亲南下,不是选女乐,而是为皇上选嫔妃。依朝廷规炬,青楼妓女是根本没有资格进献皇上、册立为嫔妃的。”
“嘿,这有何难!多花点银子,将她买到手,使她脱离乐籍从良,不就是良家淑女了吗?再说,只要万岁爷中意了,金口一开,朝堂上哪个敢提出异议?”
“可第二条原因,并不像第一条那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你说吧。”
“她已名花有主。”
“怎么,她已经嫁人了?”
“虽还没有正式迎娶,可已有了归宿。”
“许给何人?”
“许配朝臣冒起宗之子冒襄为妾。”
“冒起宗?是不是正在湖南剿匪、任衡永兵备道的那个冒起宗?”
“正是。”
“他儿子叫什么名字?”
“冒襄,字辟疆。”
“冒辟疆?”田弘遇听后,半天没有言语,他怔怔地躺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苏州。
姑苏河畔,较之南京的秦淮河别有一番风味。中秋的黄昏,游船的灯火与月光交映在水面,水天相融,氤氲缥缈,蔚为壮观。
河中,公子王孙们熙熙攘攘,泛舟桥下,听歌赏月。
河岸楼阁内,一处临水建筑的露台上,少女陈圆圆忧愁地坐在那里,好像这美好的景色,不仅没有引发她兴致,相反更加增添了她的愁思、她的伤怀、她的期盼。
河中,轻舟从桥下飘来,随之也使歌声由远而近: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宋朝柳永的《雨霖铃》,陈圆圆对此歌虽很熟识,但起初并未在意,可听着听着,触景伤情,竟暗自落下泪来。
丫鬟惜玉手捧月饼进来,轻轻地放到陈圆圆的面前:“这月饼是黄家刚派人送来的。姑娘快吃吧!”
“退回去!我不吃。”
陈圆圆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就将月饼盒推了回来。和她朝夕相伴的丫鬟惜玉虽然知晓她心中的凄苦,但见此情景,也只好将月饼端下楼去。
此时歌声再度飘近,正唱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姑娘,姑娘!”返身上楼的惜玉捧着一大盘烧成火红色的螃蟹,“这是你最爱吃的阳澄湖大闸蟹,你看个儿多大、多新鲜!”
陈圆圆冷冷地说:“又是谁送来的?退回去!”
“这可是知县杨老爷知道你爱吃,特意送来的。”
“我不管什么老爷不老爷的!我不是吩咐过你们,谁的礼也不要收,我什么人都不见吗?”
“你别错怪惜玉。”遭到申斥的惜玉,正不知所措时,陈圆圆的养母陈妈手里端着切好的姜丝、酱醋等调料走过来。陈圆圆原本并不姓陈,她自小父母双亡,是这位陈母将她收留抚养,并教习她诗词音律、歌舞弹唱,使她方得以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风雅可人的。因此圆圆对陈母始终牢记这哺育之恩,陈母对圆圆也视若珠宝,关爱备至。
自去年中秋,圆圆认识冒公子辟疆之后,便洗去粉黛,再不接客,一心一意地苦苦等待冒公子的相约再来。可是等了整整一年,如今中秋已过,仍是没有一点音信。靠此为生的陈母,既为圆圆,也为自己的生计担心。她见圆圆时至今日,仍茶饭不饮、闭门谢客,便借螃蟹的理由过来规劝:“妈知道你心烦,在盼、在等……”
“冒公子说他八月中秋再来,约我一道去虎丘,看丹桂飘香。”
“可那是去年的中秋。现今已整整过去一年了!”
惜玉非常理解陈圆圆的心境。她明知陈妈讲的有理,但仍是宽慰地说:“冒公子知书达理,不像不守信用的人。”
“不管他守不守信用,可这一年多把我们的圆圆害苦了,为他闭门谢客、形销骨立。妈并不是责怪谁,这一年多光银子我们得损失多少……”
陈妈的话,一下子说到陈圆圆的痛处,可巧此时歌声又正唱至:“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听此歌,惜玉看到陈圆圆刚忍住的泪水,又欲垂落下来,便连忙岔开:“俗话说,好事多磨嘛。姐姐好不容易选中这么个可以寄托终身的人,一辈子找到了归宿,总得先吃点苦。苦尽甘来嘛!”
“你们不用给我宽心了!估计今年他又不会来了,不能害得你们也过不了节。”陈圆圆忍住悲愁,强颜一笑,拿起一个大蟹来,“来,俗话说‘九雌十雄’,现正是吃雌蟹的时候,妈妈,这个给你。”
“什么是‘九雌十雄’?”惜玉不解地问道。
“阳澄湖的大闸蟹,九月吃雌的,十月要吃雄的。九月雌的黄多,十月雄的肉厚,味道最鲜。”陈妈沾着调料,边吃边解释。
“姐姐,你也吃一个吧!”惜玉抓起螃蟹,硬塞到圆圆手中。
陈圆圆看着手中的螃蟹,重又放下:“我哪来的胃口?”
惜玉刚欲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惜玉并未放下螃蟹,高声问道:“我们小姐身体不适,已经一年多不见客了!”
门外回道:“我们是国丈府顾横波夫人派来的,横波夫人与冒公子同船抵达,现正在船上等候陈姑娘。”
“什么?冒公子和横波师父一道来啦?”惜玉霍地一下跳起,高兴得大叫了起来。陈圆圆虽说顾及身份没有失态,可内心的激动却远胜过惜玉,她一下子扔掉了刚刚拿起的蟹,激动得声音抖颤地吩咐:“惜玉,快快请来人进来坐,我,我梳妆一下,立刻就下去!”
惜玉兴奋得忘乎所以,她手里举着大蟹就直奔楼下跑去。
惜玉在楼下客厅为来人看茶,待她抬眼见陈圆圆步下楼来时,这位朝夕相处的丫鬟竟也感到眼前一亮,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装扮一新的圆圆一改刚才的忧郁愁苦,变得容光焕发,光艳照人!
面对如此的美貌,差人们竟一个个都看得近乎呆痴。
陈圆圆被看得不好意思,对惜玉笑骂道:“看什么,还不去叫轿子!”
“不必了。”来人拦住了惜玉,“我们带来的轿子,就在门外听候。”
陈圆圆:“那咱们就启程吧!”
“听姑娘吩咐。”
惜玉一边走一边扯着圆圆的衣襟,悄声说道:“一年多没见姐姐打扮了,从里面到外都变得这么鲜亮!”
“再说,小心我扯你的嘴。”
二人笑闹着走出门去,送圆圆上轿。
河边,田弘遇的那艘大号官船,醒目地停靠在码头上。船上灯火辉煌,宛如鹤立鸡群。
“圆圆!”还未等陈圆圆的轿子落地,迎候在船头的顾横波就叫了起来。
“师父!姐姐!”陈圆圆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地走上船头。
“一年多不见了,都把师父忘了吧?”
“怎么敢?是师父做了国丈的如夫人,把弟子给忘了!皇亲国戚的深宅大院,弟子想去拜望也进不去,再说,平民百姓哪有荣幸,得以拜见国丈呀?”
“你这丫头,还是那张利嘴。来,这就让你拜见一下。”
顾横波边说边引领陈圆圆进入内舱客厅,居中一位神采飞扬的白发长者正襟危坐。
顾横波用手一指:“喏,这就是你要见的那个人。”
“田国丈?”陈圆圆愣了一下,过去只在演戏时见过假扮的国丈,现今真的国丈赫然就在面前,她惶恐地连忙跪拜,“小女陈圆圆拜见国丈大人!”
“快,快起来。”田弘遇上前搀扶,一见陈圆圆果然是国色天香,竟惊诧地脱口叫起来,“哎呀,真是个美人呀!”
顾横波见田弘遇惊异得两眼发直,连忙拉了一把陈圆圆:“坐吧,喝点茶。”
陈圆圆谢过后,手端着茶杯四下环顾,见除了田弘遇外再无旁人,更没有她日夜思念的冒辟疆,便悄声对顾横波:“师父,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顾横波早就看破圆圆内心的隐秘,于是笑笑说:“也好。咱姐妹到我隔壁的舱房吧。”
顾横波起居的舱房,犹如闺室,一尘不染,清新雅丽。几幅山水字画,外加窗边的鲜花盆景,更显得绝然脱俗。若是往常,陈圆圆早就似诗似画般地为之啧啧赞叹,逐一评点,可今天,陈圆圆却几乎连看都顾不得多看一眼,便急急地问顾横波:
“师父,他在哪儿?”
“冒辟疆?”
“不是说跟你一起来的吗?怎么没看见他?”陈圆圆声音里充满了急切。
“他没有来。”
“真的?”陈圆圆见顾横波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后,立时变色,她激愤地说,“那师父为什么要骗我!你知道,我这一年多来,为了冒公子,我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每晚只以孤灯为伴。整整一年多了,我为冒公子洗尽铅华、守身如玉、托以终身。师父,我一年多苦、泪、愁、思……你不该拿此事骗我!”
陈圆圆生气地奔出门去。
“圆圆,你慢走,你听我说!”
“不,让我走!我回家去等冒公子,哪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冒辟疆,恐怕不值得你等。”
顾横波轻轻的一句话,使陈圆圆停住了脚步,生气地回转身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冒辟疆人虽没来,可我这儿有他写给你的一封亲笔信。”
顾横波将信递给陈圆圆。陈圆圆接过后,一把撕开,急切地看着看着,只见她容颜变色,拿信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抖索了起来……最后竟身子一软,倒了下去。顾横波连忙扶住,并唤过丫鬟,扶陈在床上躺下。
顾横波从地上拾起信来,只见上面写道:“因严亲患难未了,心忧如焚,屡提及汝事,严亲均执意不肯接纳,致使盟约难践。虽有负于君,实属无奈,请君安身听命,随缘而为之可矣!”
这等于是一纸断交的休书!顾横波看完信后,眼望着怅然失落的圆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幸好此时差人端着茶杯过来:“夫人,这是老皇亲泡的高丽参水,送给陈姑娘的。”顾横波接过茶杯,扶正圆圆,然后一口口地亲自喂服。舒缓过来的陈圆圆突然站起来,奔向舱门,无奈身体发软,踉跄欲倒,顾横波急步上前扶住:“你要干什么?”
“我回家去。”
“船已启航,早就离开苏州了。”
“那我怎么办?快请停船,我雇船回家。”
“跟我们一起进京吧!”
“进京?我进京去干什么?”
“实不相瞒,这次田国丈再下江南,名为奉旨进香,实是奉皇后之命为圣上选妃。抵达南京后,人们一致推崇,众口一词,说你天姿国色,此次选妃,非你莫属,他们又得知你我有师生姐妹之谊,执意让我说服你。可我知道,你已心属冒辟疆,不愿坏你好事。但南京姐妹告知我,冒辟疆离你之后,即与董小宛纠缠,我为了得到确切结果,派人前往如皋,见到冒辟疆,得此信笺,知他确属变心后,我方答应了田国丈,送你进京见皇上。”
“见皇上?”陈圆圆惊诧不已,刚刚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被巨浪抛进了深谷,可如今转瞬之间,彷佛又被涌上了山峰。面对如此大起大落,她沉吟半晌方徐徐回道:“我妈妈那里,总得告知一声。”
“这你放心。当地官府已将巨额银两送交你的养母,并赎你脱离了乐藉。另外,你的细软衣物,将由惜玉收拾打点好之后,随即送解来京。”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预谋策划好了的?”
“实是为你着想。冒辟疆既变了心,留在姑苏,徒有烦恼。这次国丈南下选妃,也是千载难逢之机遇。试想我们秦淮姐妹,哪个不盼着早点有个出头之日?我嫁给国丈、柳如是嫁给钱牧斋、寇白门嫁给抚宁侯、马婉容重找周延儒……谁不都是在寻求归宿?可谁的归宿能像你这样风光亮丽!此次进京,一旦得宠,便平步青云,贵为皇妃,万民景仰,这是女人最高的荣耀!吃咱们这碗饭的,平时再美再艳,哪个敢有这样的奢望?作为你的姐姐、师父,我思虑再三,都觉得不能让你失去这个良机。”
陈圆圆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将冒襄的那封信拿起来,放到烛火上,让它慢慢地化成灰烬。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陈圆圆坐在田府梳妆台前,正在独自饰理云鬓时,顾横波推门进来:“圆圆,宫里接你来了。”
“姐姐,我真的有些怕。”陈圆圆一把抱住顾横波说道,“宫里的规矩一定很多。”
“没关系的。听说周皇后待人很慈祥、宽厚。”
“皇上呢?皇上长得什么样?脾气大吗?”
“傻妹妹,我怎么知道,我哪有福分阶段见皇上呀?”
田府外,一顶皇家特有的八抬大轿,光鲜耀眼。
顾横波搀扶陈圆圆出来,悄声地说:“听里面人说,这是接贵妃专用的轿子!”
陈圆圆听后心里甜滋滋的,但却没有轻易表露出来,只是满含感激地朝顾横波看了一眼。这时,几位太监一齐走过来拜迎:“奴才给陈姑娘请安!”
一位看来很有身份的宫女上前掀开轿帘,恭敬道:“请陈姑娘上轿。”
一切都恭敬如仪、执礼甚恭!陈圆圆虽还没有当上娘娘,却感受到了贵为皇妃的荣耀。妓女出身的她,一向都是侍候别人的,如今突然受到这般尊崇,不免为之心旌飘荡。
轿子在紫禁城高大的红墙边穿行。宫中人们见这轿子过来,都赶紧恭手肃立、退避让路。
进到宫内,轿子轻轻一颤。只听外面叫了声:“姑娘,到了,请下轿。”
轿帘挑起,宫女一支胳膊已等在那里,陈圆圆扶着这递过来的胳膊下了轿。
储秀宫朱漆大门“吱”地洞开。宫院内花红柳绿,古木参天。
另一位漂亮的宫女从内迎出来:“欢迎姑娘驾临。这里是储秀宫,上房业已打扫清爽,姑娘,请!”
陈圆圆随同两位宫女刚一跨入门槛,厚重的宫门立刻轻无声地重又关闭了,轿子连同太监统统关在了门外。
进入储秀宫的室内,陈圆圆眼前倏地一亮,她虽也见过一些财主大户,也到过一些达官贵人的住所,见过他们的富贵豪华,但怎么也无法与这皇家相比!
陈圆圆边走边好奇地看这看那,一切都是富丽堂皇、精雕细琢。
待陈圆圆进屋坐下后,一位有些身份的宫女躬身一礼:“姑娘,皇后说,让你今天先歇息。皇上何时传见,到时候再通知你。姑娘,歇息吧!”
宫女们礼貌地退出。偌大的房间只剩下陈圆圆一人。
但谁知这一等,竟一连五天,也未被皇上召见。
陈圆圆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新奇,相反为这偌大的建筑只空寂一人而愁烦。这天,她正独自慵懒地斜依在床头看书,百无聊赖时,一名宫女提着包袱进来:“启禀姑娘,田府派人将姑娘的衣物送来了。来人是姑娘的丫鬟惜玉。”
“惜玉?”陈圆圆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彷佛许久许久没见到这位贴身的姐妹了,听说她来,连忙起身欲去迎接,“她人呢?”
“她怎么能进得宫来呀?”
“唉!”宫女的这句话,使圆圆清醒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与地位,这里是高耸九天的皇宫,普通人家的丫鬟怎可能跨入呢?自己一旦被宠,便立刻平步青云身价百倍,贵为皇妃。可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皇上的召见呢?想到这儿,陈圆圆扫兴地长叹了一声道:“都五天了。”
“请问姑娘什么五天了?”
“我进宫都五天了,可至今还未见过皇上。”
“才五天,姑娘就等得不耐烦啦?”宫女不理解地望着同是不理解的陈圆圆。
正这时,院外隐隐传来琴声,哀婉凄楚、如泣如诉。
“姑娘,你听见过这琴声吗?”
“嗯。”陈圆圆点点头,“这几天早早晚晚,都能听见。是什么人在弹琴,悲悲切切的似有无穷的愁思。”
“这是隔壁住的穆贵人。她从崇祯三年入宫被宠幸一次后,再未得到过皇上的宠幸。”
“等了十三年!”陈圆圆掐指算后,惊愕得睁大了眼睛。
“她这十三年,天天盼、夜夜想……”宫女正说着,传来敲门声:“谁呀?”
“邻院的贵人来探望新人姑娘。”穆贵人的宫女代为回答。
“快请!”
宫门打开,一个身材颀长瘦削,脸上毫无血色、神情忧郁,但可以想见当年曾相当美丽的女人,幽灵般地出现在门口,她就是穆贵人。
她弱不禁风地缓缓走进之后,见到陈圆圆并不言语,而是上下左右地好一番打量,盯视许久方说了句:“嗯,是个美人。是新选入宫的吧?”
陈圆圆点点头:“贵人请坐。”
“叫什么名字?”
“陈圆圆。”
“名字也好听。”穆贵人坐到了陈圆圆的身边,“来了几天啦?”
“五天。”
“可曾临幸?”
“还没见过皇上呢!”
“不必烦燥,要有耐心。”穆贵人见陈圆圆有些悒郁不乐,反倒亲热、开朗起来,“宫中不同外面,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才等了五天就心烦,我呢,已经整整十三年啦!”穆贵人说着,把目光移向窗外的一株海棠,“你们看那株海棠,我十六岁刚进宫时,也是住在这间房里,那时这棵海棠才只有这么高,可现在,它已经枝叶参天了!唉,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我只得过皇上一次恩泽,赏过我两次御膳。这十三年,我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苦守着空房……”穆贵人说着说着,泪水不知不觉地顺着她那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
陈圆圆的心因震颤而收紧,她呆呆地望着穆贵人,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穆贵人打破了沉寂:“好妹妹,你看我还没有老吧?”
“没有。”
“我的身材变了吗?也没变吧?”穆贵人说着站起来,转动了一下身子。
“也没变。还是那么婀娜苗条。贵人娘娘……你很美,真的很美!”一股悲悯从心中涌动,陈圆圆的双眼潮湿了。
“别骗我了,我都二十九岁了,红颜已衰,好花不在了!十三个春风夏雨、霜雪秋冬,人能不老吗?”
陈圆圆望着穆贵人,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刷刷地滚落了下来。
“妹妹,别哭哇!”穆贵人一见这样,反倒劝起陈圆圆来,“都怪我,刚见面就说这些,惹你不高兴。不过,这也说明妹妹心善。走,到我房里坐坐吧。”
穆贵人的院落,虽和陈圆圆的储秀宫仅一墙之隔,但室内的布置、陈设却大相径庭,这里不是青春向上、没有勃勃生气、没有富丽豪华,而是充满了寂寞、衰败和凄冷。
陈圆圆随穆贵人走进屋中后,只见屋中的摆设、家具皆素朴、陈旧,其中最醒目的是屋中间摆放的那架古琴。
陈圆圆想避开刚才的话题,冲淡穆贵人的幽思,便走近古琴,抚弄了一下,琴声铮悦耳:“真是张好琴!”
“这是临幸那天,皇上送给我的。”但谁知穆贵人竟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她转过头,盯视着陈圆圆,“你想过皇上临幸的情景吗?”
没想到她又提出这个让人难以启齿的事,陈圆圆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皇上临幸,虽说也是行男女之欢,但却不像寻常百姓那么简单。”穆贵人根本没有理会陈圆圆的羞涩,相反还颇有几分得意和自豪,“寻常百姓只是一男一女脱衣上床就行了。被皇上宠幸则不然,我被宠幸那次,先是因我年轻美貌讨得了龙颜欢悦,然后告知六宫掌籍、记录在册,再由宫女们侍候沐浴,沐浴后裸着身子用大块的白布裹起,四名太监抬着,把我送进了皇上的寝房,之后再由宫女打开白布,送上龙床。”
“为什么非要用白布裹着呢?”
“怕你身上藏有利器呀!过去历朝历代不都有利用宫娥后妃,行刺皇上的事吗?这是以防万一呀!”穆贵人讲起这些颇为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我进去后,值宿的太监和宫女便一直守候在门外,到第二天早晨,再将我用白布重新裹好,送回。最后是值宿太监记录在案,某年某月某日,万岁驾幸某宫,宣召某某宫嫔入侍恩泽。”
“这也要记上?”
“不然皇城内的三宫六院,上至皇后、贵妃、贵人,下到宫人、才人、选侍、淑女,多达几千人,皇上怎能记得住恩泽过谁呀?”说到这,穆贵人话锋一转,随即一声长叹,“唉,只可惜那次恩泽之后,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呀盼的,盼了个人老珠黄!”
“不,贵人才二十九岁,怎能算老呢!”
“二十九,在宫外也许并不算老,可在宫内,早已是昨日黄花了!”
“贵人娘娘!”随着一声兴奋的高叫,穆贵人身边宫女春香跳着跑了进来。
“什么事呀,看你高兴的!”
“小公公吴良辅来看贵人娘娘来了!”
那位被称做吴良辅的小太监,从春香身后闪出:“奴才给贵人娘娘请安,给新人姑娘请安!”
春香抱起一筐硕大鲜红的石榴:“这是良辅送给贵人娘娘的。本是曹化淳公公赏给他的,他没舍得吃,送来孝敬娘娘,请贵人娘娘尝尝鲜。”
“难得你们有这份孝心。”穆贵人令侍女将石榴放在桌上,然后庄重道,“昨晚我查过皇历,明天是黄道吉日,你俩的喜事就选在明天办了吧!还不快去准备准备!”
吴良辅和春香大喜过望,一齐叩拜:“谢贵人娘娘!谢新人娘娘!”
二人欢天喜地,手拉手地跑了出去。
陈圆圆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身影,疑惑地问穆贵人:“他俩不是一个宫女、一个太监吗?他们办什么喜事?”
“办‘对食’呀!”
“什么‘对食’呀?”
“就是结婚。让他们结成夫妻,在一起过夜、吃饭。”
所谓“对食”,这是明朝太监所独有的一种生存方式,太监因自小将生殖器阉割,无法进行房事,无法生育、自然也就无法跟正常女子成婚。而被送进宫中的宫女,同样因无法得到皇上的宠幸而闲老宫中,得不到正常的性爱。因这同病相怜的命运,便产生了一种畸形的结合,即宫女与太监做伴、结为夫妻。这种苦涩的结合,被人们称之为“对食”。
听了穆贵人的解说,陈圆圆依然百惑不解:“这种阉割过的太监,怎么能做丈夫,那宫女还不是跟没有男人一样吗?”
“话是这么说。”穆贵人叹道,“可宫女一年年地长大,能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晚上给暖暖被子,总比孤苦凄凉着好哇!”
穆贵人说着,感怀自身,不由得又落下泪来,陈圆圆一见又触到了穆贵人的痛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的宫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陈姑娘,快!皇后懿旨,万岁爷今晚召见,让姑娘马上回去准备。”说着拉起陈圆圆就走。
“哎呀,妹妹真是好运气。刚五天,皇上就临幸、恩泽!……”穆贵人拿起筐中的石榴转身欲送给陈圆圆,可她们已走出了好远。
勤政殿内,崇祯坐在龙椅上在批阅文卷,他年岁虽不太大,只有三十二三岁,但由于国事靡艰、外患内忧,却显现一副疲惫老态。龙案上的文卷,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面带愁苦地用笔圈画着,可偏偏面前的灯花跳动个不停,他用手去捻,竟又被烫了一下,他烦躁地索性合起了案卷——封皮上写的是《灾情快报》。
“来人!”
太监王承恩应声进来。
“把这快报送到值事房去。”
“是。”他嘴上答应着,身体并没有立即走开,“东厂的人回来了,万岁爷今晚还见不见?”
“见。宣他进来。”
随同王承恩进来的是太监杜勋。这是皇上所宠信的另一个太监。他不同于王承恩,因为王是靠老成持重,从小侍候皇上而得到信任的。杜勋则不同,他原本系阉党魏忠贤时的小太监,后来见风转舵,靠为皇上搜寻机密情报,逐渐得宠的。这次又是被皇上秘密派往西北,去暗访勘剿李自成的官员。
“杜卿,千里奔劳辛苦了。陕西那边情况怎么样?”
杜勋连忙趋前一步,跪拜:“万岁爷从牢中放出孙传庭来,真是圣明!闯贼李自成自从连杀我两位亲王,连败我两任三边总督后,气焰嚣张,正不可一世,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万岁爷棋高一筹,三边总督的继任者,选用他们的克星,擒捉过闯王高迎祥的孙传庭!万岁爷此招,真真是出奇制胜!”
杜勋的话说得崇祯很是受用,但他却并不表现出来:“孙传庭的耳疾如何?”
“坐了三年牢。耳朵当然不好了,但他是耳聋、心却不聋,他对三边的情势了若指掌。一上任,他便大刀阔斧、力斩了与左良玉闹内哄的总兵贺人杰,从而使三边的军纪为之一振。现今,他正在筹饷、招兵、造武器,稍以时日,他将会训练出一支剿匪的劲旅!”
“太好了!你立即传旨,朕命他:除三边外,另兼督河南、四川、湖广、贵州军备。赐尚方宝剑,进兵部尚书衔,升任督师。”崇祯说到这儿,略停了一下,随即又加了五个字,“‘专办李自成’!”
“奴才领旨。”杜勋退下。
听了杜勋的禀报,崇祯很兴奋,他也很得意自己刚才突然冒出的“专办李自成”的称谓,因为李自成近几年来兴风作浪,已经成了明王朝的心腹之患。如今派他的克星来“专办李自成”、剿灭忧患,岂不是一大快事!他越想越昂奋,于是他拿起笔来,奋笔疾书:“专办李自成”,望着这五个大字,他暗自欣赏了一会儿,猛抬头,见王承恩仍在一旁站立:“你怎么还没走?”
“万岁爷,皇后娘娘和田皇亲挑的美女,正在殿外候旨。”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见她?”
“万岁爷,今儿早晨皇后娘娘与万岁爷早膳时……”
经王承恩的提醒,崇祯想了起来:“噢,她现在哪里?”
“皇后安排她在乾清宫等候。”
大明朝的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在秉笔太监王承恩的引领下,崇祯和周皇后一道步入宫内。
两排女乐起身施礼,待帝、后入座后,乐声响起,一群清纯的少女轻盈地飞舞着飘了出来,舞蹈了一回之后,她们拥往后台,众星捧月般地迎出了风华绝代美妙绝伦的角色——陈圆圆。
周皇后偷眼看着崇祯,只见他两眼为之一亮,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视着。
陈圆圆轻移舞步,若隐若现,在这群少女的陪衬下,她宛如绿色荷塘中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卓然超凡,高贵典雅。继而她又轻启歌喉,清甜悦耳,配以梦幻般的舞姿,直将崇祯和王承恩等,看得两眼对直,如醉如痴。
“民女陈圆圆叩见皇上、皇后,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直到这时,崇祯方醒悟过来,连忙回道:“嗯,起来,快起来吧!”
“谢皇上。”
陈圆圆缓缓起身,待到她的脸迎向崇祯,两眼和崇祯的目光一碰时,崇祯整个身心都为之一颤!
崇祯心想,天底下真有这么好看的女子!过去朕总觉得田贵妃为世上第一美女,不想这个女子竟远胜她三分!
一直偷眼观察的周皇后微微一笑,转身吩咐王承恩:“今夜由陈圆圆在乾清宫侍寝。带她去怵浴吧!”
硕大的蜡烛燃着。
龙床上,脱去了罗衫的陈圆圆更是美得惊人,雪白的肌肤、红润的双颊、优美的身体曲线,处处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妩媚和诱惑。
太监们帮崇祯脱去外衣后,退出寝宫,关好房门。
崇祯看着陈圆圆微闭的双眼、等待恩泽,崇祯竟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急切而慌乱地脱去内衣,吹灭蜡烛,撩起纱帐,正欲上床时,室外突地响了一声霹雷!崇祯手一抖,纱帐落了下来,却又将床边桌上的东西碰掉了。“啪”的一声,崇祯俯身拾起,借着闪电的亮光看清,原来是先帝留给他的红木龙舟!
崇祯慢慢拾起龙舟……
雷声之后是一个闪电,闪电之后又是一记雷声!崇祯从这霹雷闪电中,彷佛得到了什么警示,他托着龙舟,怔怔地站在那里。
原来大明王朝几代的日趋衰败、每況愈下,均是缘于女色。从明神宗开始经明光宗朱常洛,到崇祯的哥哥即明熹宗朱由校,无一不是如此。其中光宗朱常洛最为荒唐,他也曾想一反父皇晚年沉缅酒色、怠于临朝的习惯,想做一个整顿紊乱朝政、有所作为的皇帝,但只因一批美女缠绕,每日退朝内宴,女乐承应,到了夜里,龙床上“一生两旦”轮流“御幸”,本来多病的身体,仅仅一个月便一命呜呼!
待熹宗朱由校匆促继位,并没有接受光宗的教训,除酷爱木匠手艺之外,依然是钟情女色,以致宦官魏忠贤专权、客氏摄政、忠臣被害,大明江山就此颓然衰败。熹宗临终前,略有醒悟,将大明托付崇祯、正直的张皇后,指着熹宗亲手雕琢的红木舟,谆谆告诫:“女色误国啊!”对此,崇祯曾指天发誓:一定不近女色,勤政持国!
所以今天,他一见霹雳闪电下的红木龙舟,立即想到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警示,绝不能忘记誓言、女色亡国!想到这儿,刚才的激情与冲动顿然消失,他慢慢地将龙舟放到桌上,然后穿好内衣,高叫了一声:“来人!”
门外值勤的太监应声而入:“万岁爷!”
“点烛!送她出宫。”
早就光着身子、躺在龙床上,静等着“恩泽”、“御幸”的陈圆圆,当然无法知道崇祯的这一思维变化。她本来想经此片刻“恩泽”后自己将身价百倍,由妓女变为皇妃,天上人间,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在富贵梦幻中正静静期待的陈圆圆,骤然听到“送她出宫”的旨令,这四个字对她的震惊远远胜过刚才的霹雳闪电!当宫女和太监们进来,用床上的盖单重新将她卷起,并高高抬起来的时候,陈圆圆仍是百思不解,皇上为什么会瞬息万变?直到快抬出房了,陈圆圆仍一脸委屈地冲着崇祯呼喊:“皇上,民女到底犯了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