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引狼入室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赵云声 本章:第二十三章 引狼入室

    雨,经过一番急风暴雨之后虽然小了,但却依然淅淅沥沥、没完没了,让人愁烦。

    其实,此时更愁烦的是陈圆圆。被送回储秀宫后,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抽泣。想起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玫瑰色噩梦,至今仍是委屈和不解:“民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站在一旁准备送她出宫的,虽然还是来接她时的那几个太监,但此刻却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恭顺,他们不耐烦地听着陈圆圆的自言自语,冷冷地嘲讽起来:

    “算了吧,姑娘,别哭了,快上轿走吧!”

    “哎,能不能当上娘娘,光脸蛋儿长得好不行,还得看命!”

    “走吧,只当做了一场当皇妃的梦吧!”

    陈圆圆擦去眼泪问:“上哪儿去?”

    “皇上把你给了田国丈。”

    天还没有全亮,便启程了。

    紫禁城外,仍在下着淅沥小雨。还是来时的那条路,可陈圆圆原先那座八人抬的大轿,换成了两人抬的普通小轿,四面的帘子都紧盖着,黑糊糊地,已经远没了来时的威风。

    路很湿滑,加上天色又阴又暗,太监们又是专找那狭窄不平的偏僻小道,坐在轿中的陈圆圆被颠来倒去,她越想越屈辱,越想越卑微,自己兴致勃勃而来,最终竟落得这么个下场!她想着想着,泪水不由得又垂落下来,她百思不解:“民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此刻的田府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人们早早地都在忙忙碌碌,一派喜气洋洋。

    田弘遇更是容光焕发,兴奋地在亲自指挥清理他准备用以金屋藏娇的后庭院落。田府原本是九千岁魏忠贤的府宅。魏忠贤历经几朝的修缮扩建,如今已是仅次于皇宫的私人府第。而其中点睛之笔的后庭院落,更是一处极为幽静的所在。如今假山花园,装点一新,而室内布置、摆设,其奢靡程度竟毫不逊色于储秀宫。

    “国丈大人,陈姑娘到了!”

    “快把大家都叫出来,到府门口列队相迎!”

    陈圆圆的小轿到达府门口时,田府家人已齐刷刷地排列在两旁。

    小轿落地,满面凄愁并带有泪痕的陈圆圆缓缓从轿子走出,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只见田弘遇神采飞扬地迎上来,脸上洋溢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喜悦。

    其实,岂止田弘遇,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少女?更何况是陈圆圆这样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女性?崇祯之所以做出如此不近人情的举措,实是因如今的大明天下已是风雨飘摇、焦头烂额,太让他烦心了!就在崇祯从牢狱之中放出孙传庭、加官进爵、欲倾注全力剿灭农民起义军之时,大清的皇太极趁机再度入侵中原,先后攻陷蓟州、真定、河间,再抵山东,攻克临清、衮州,致使鲁王被俘自杀。后又分兵转取泰安、青州、莱阳,再陷顺德,取道彰德北上。大明京师岌岌可危,可朝中已无兵可派、无将可遣。

    第二天的朝堂上,文武百官都跪伏在地,噤若寒蝉。殿内气氛森严,几近窒息。

    崇祯手拿着报急的塘报烦躁地在走来走去,脸上如同一块生铁、冰冷而又严厉:“众卿平时皆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今日令众卿出谋退敌,怎么都三缄其口,难道全成了哑巴啦?”

    崇祯虽厉声斥责,可半晌仍无人答话。崇祯只得再次高声呼唤:“满朝文武,难道无一人像孙传庭将军那样,肯领兵出战,为朕分忧?”

    崇祯见依然无一人回答,便走下龙椅,来到黑压压的人群中,可当他走到谁身边时,谁都赶紧将头低下,均不敢对视。

    崇祯看着这些,大为悲哀,他转回龙椅坐下,眼中含着热泪,悲怆地喊天唤地:“想我大明王朝,祖宗栉风怵雨之天下,若一朝失之,朕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罢,罢!朕自己去督师,亲决一战,身死沙场,也好无恨无悔地去见先祖、也好瞑目哇!”

    众朝臣一听,顿时一片纷乱:“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皇上一国之君,怎可轻易亲赴前线?”、“请皇上三思!”

    身居首辅的周延儒,见此情况,只好硬着头皮、挺身出奏:“启禀万岁,臣虽不才,但愿自请督师。臣世受皇恩,今闯贼内乱,孙传庭无法分身;而将中善战者,唯宁远总兵吴三桂,亦镇守边关,不克分身,臣身为首辅,责无旁贷,请提兵东行,奋力退敌!”

    “卿真愿亲往督师?”

    “主忧如此,臣敢不竭力效命?”

    “卿能如此,朕复何忧?”崇祯转怒为喜,“周卿此行,乃代朕督师。传旨:明日正阳门设宴,为周先生督师壮行!”

    周延儒是在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即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老臣,后因与温体仁不和,遭温体仁排斥而罢仕。温体仁和薛国观这两位先后继任的首辅,均因战事不利而被赐死之后,崇祯朱由俭重又想起这位风流倜傥的前首辅,当“还是他做”的圣旨传到周延儒宜兴家中时,据说当晚他死去多年的夫人曾为之托梦,极力阻其出山,并以老僧颈系一索,与之警示。可官迷心窍、一心想东山再起的周延儒,依旧接受了内阁首辅这个充满诱惑的权位。

    但哪知时运不济,大明千疮百孔。当官没有得意多久,就赶上兵部尚书陈新甲案。陈新甲本来是奉旨秘密与清朝议和,但“秘密”不慎败露,朝臣众口斥责,崇祯为掩盖真相,否认“密旨”,周延儒虽知内情,且为陈新甲的恩师,但为了断臂脱身,只得冤杀了陈新甲。从此,百官缄口,周延儒也变得战战兢兢。现今,敌兵进犯,百官退缩,无将可派,身为首辅的周延儒虽明知自己并不知兵,此时也不得不瘦驴拉硬屎、硬着头皮说了句:“臣愿代皇上出征。”谁让自己不听妻子劝诫再度出山呢?

    第二天正阳门外的送行,倒是颇为壮观隆重。整个正阳门,旌幡整肃,金鼓震天。崇祯相偕着周延儒一路走来,他们身后旌旗招展,其中一面醒目大旗上是崇祯御笔亲题的四个大字:“代朕亲征”。

    官兵呐喊欢呼。周延儒在万众欢呼声中,随同崇祯威风凛凛地缓缓地走出。礼仪之隆,前所未有。

    崇祯步上高台,亲自为周延儒把盏举杯:“先生此行,代朕亲征,特赐卿白金千两,大红苧丝四件,斗牛衣一领,军前赏功银四万两,赏功牌一千五百面。”说着,放下酒杯,拿起桌上的尚方宝剑,递给周延儒:“此尚方宝剑,卿可便宜行事,斩骄怯逗玩之将,诛贪酷猖逃之吏!”

    周延儒接过手中,大为感动:“皇恩如此,敢不效命。”

    崇祯又走到桌边,提笔赋诗一首,赠给周延儒:“将此诗专赠先生,以明朕意。”

    周延儒再度跪拜接过,展开诵读,其诗曰:“延儒今暂作干城,首辅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

    周延儒跪拜御诗,且诵且泣。

    崇祯上前扶起周延儒:“先生饱读诗书,定知朕之诗意取自当年拯救汉朝王室、平定八王之乱的大将周亚夫,周亚夫和先生同姓同宗,望先生也能同建同创不世之功!”崇祯说着,又将周延儒扶坐在高台的椅子上,谦恭道:“自古帝王莫不有师。今朕将以师相之礼敬待先生,请先生受朕一拜!”崇祯说着便向周延儒施一大礼。

    受宠若惊的周延儒急忙翻滚倒地跪拜,连连表示逊谢,菲才不敢当。

    “自古君臣志同道合,而天下治平,朕于先生有厚望焉!”崇祯边说边站起来,以一种虔诚而期盼的目光迎向周延儒,“今后,朕将以天下听先生!”

    周延儒万万没想到今日的送行竟是如此的壮烈,贵为天子的崇祯竟是如此的真挚、动情,他望着皇上感激莫名,一行老泪从脸上徐徐流下,他也不去擦拭,而是大揖到地,信誓旦旦:

    “圣上厚望如此,臣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田府后花园,这原系魏忠贤与客氏夫人的居所。深深的庭院,杂以假山、池塘,又值秋季瓜果成熟的季节,姹紫嫣红,这是个极幽静典雅的所在,可陈圆圆对此却了无情趣。这个在男人面前一向受宠的女人,竟如此莫名其妙地被轰了出来,使她全身心部浸透着屈辱和悲哀。赐给田弘遇后,田弘遇的喜出望外、呵护备至,也未能洗尽她的怅惘和消沉。

    她一个人沿着园中小路默默地漫无目的地走着。藤萝从高高低低的花草树木间悬垂下来,本应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可陈圆圆徜徉其间,竟毫无所动。

    荷花池边,陈圆圆停下了脚步。里面是半池的枯荷。陈圆圆怔怔地望着,池中的水清澈见底,陈圆圆的倒影夹在将残的枯荷之中,引得她暗自出神。

    她伸出手去,欲采摘那张半残的枯叶时,手突然被人抓住。水中现出了另一个少女的倒影——惜玉,她是田弘遇刚从苏州接来的。

    “姐姐,老爷会客去了。我煮了点茶,热了一壶绍兴花雕,咱就在花园里来个园中品茶、月下饮酒如何?”

    陈圆圆知道惜玉为了安慰自己,故意在想各种花样遣散自己的忧愁,也不愿扫她的兴:“随你。”

    惜玉拉起陈圆圆,来到假山旁的凉亭上,一套深色的宜兴紫砂茶具已摆放好了,旁边还架了一张竹凉躺椅。

    陈圆圆知道这躺椅是专为她预备的,所以一到那里,她便躺了上去,双手举过头顶,身体一伸,长长地一个懒腰。裙子外的罩衣滑落下来,里面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轻纱,娇美的腰身,若隐若现,极具性感:“皇宫里哪敢这等放肆,舒服极了!”

    惜玉扑哧一笑:“那你就痛痛快快地放肆一回,享受享受这失而复得的自由!”

    “什么叫失而复得?”

    “得而复失的反面,不就是失而复得吗?姐姐,你好好放肆一下,万岁爷不欣赏,我来欣赏欣赏。”

    “再胡说,我扯了你的嘴!再说,这里若是被人看见了,也会有闲话是非的。”

    “现在,不就是咱俩嘛!”

    惜玉说着拿把小凳坐在了陈圆圆躺椅的旁边,并递上了一杯茶:“哎,姐姐,那万岁爷长得是什么眼色,像姐姐这么标致的人儿,竟不留你,这从哪儿说起呀?”

    “若是把我留下了,咱姐俩还能见面吗?”

    “不过听人说,万岁爷很勤政,不像前朝的几位先帝,他从不误早朝。头些天,我从苏州赶来时,一路上看到的除了干旱就是虫灾,江淮几千里见不到人烟,人们都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农民饥苦如此,能不反吗?听说万岁爷就是因为忧国忧民,怕因色祸国,才决心摒弃宫中一切靡侈之乐的……”

    “哼!”陈圆圆往起抬了抬身子,“万岁爷虽说勤政,但我看他却是才气不足。如是小官小吏倒也罢了,他贵为一国之主,仅仅是勤政,而缺乏雄才大略,恐怕就不是万民之福了!”

    “这么看来,姐姐没有留在宫中,倒不见得是坏事。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陈圆圆扑哧一笑:“你这小丫头的嘴,是越来越会说了!喝吧,茶都凉了。其实,你说的也是真话,若像穆贵人、春香那样在宫中活着,能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在外面,挑个自己中意的男人来得痛快!”

    “好没羞哇!臊死人啦!”

    陈圆圆站起来,笑骂:“我打你这个死丫头!”

    惜玉跑掉,陈圆圆笑着追赶。惜玉躲进假山背后,待陈圆圆欲追过去时,只听惜玉高声叫了句:“老爷回来啦?……圆圆姐在……老爷慢走。”

    陈圆圆闻声,又悄然地躺在了长椅上。

    田弘遇在惜玉的引领下缓缓地走了过来,他望着悠闲地躺在长椅上的陈圆圆,望着在薄纱下美妙的躯体,仿佛在欣赏一幅美丽的油画一样,先是示意惜玉悄声,然后自己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近。

    他以为陈圆圆已睡着,刚欲跟陈圆圆笑闹一下,谁想陈圆圆竟率先开口了:“老爷回来了!”

    “圆圆,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不过,惜王温了一壶绍兴花雕。”

    “那好!惜玉,去叫管家弄些酒菜,送到圆圆房里来。”

    “是。”惜玉答应着走出。

    陈圆圆的闺房内,窗上遮起了帷幔,竹帘下垂,屋中的几支蜡烛均已燃成了半截。

    从餐桌上的一派狼藉,即可见陈圆圆显然酒喝了不少。的确,她彻底放肆了一下,想借这酒将几天来起伏跌宕的人生忧愁,都通通抛诸脑后,她并没有怎么让田弘遇陪酒、劝酒,竟一杯连一杯地灌了起来。

    略有些酒醉的陈圆圆迷离着双眼,一颦一笑、一顾一盼,更让田弘遇心猿意马、神魂飘荡。

    田弘遇陪着几杯下肚后,也已是半痴半醉,他手擎着酒杯,喃喃说:“圆圆,能有你这样的美人陪酒,真是人生的莫大快事!今晚本来是八千岁留我喝酒,我都没喝,为的是回来陪你。举世人都恭维、艳羡我,说我年已古稀,尚拥有你这样的绝色,都说我艳福不浅。”

    “那就再多喝两杯吧!”陈圆圆浅浅一笑,又为他斟满。

    “不不,不能再喝了,这我已有点头晕。不信,你摸摸!”

    田弘遇边说边站起身来,凑近圆圆,欲上前搂抱,被陈圆圆轻轻滑过。

    “老爷,喝多了吧,好好坐一会儿。”陈圆圆扶田弘遇坐下,“惜玉!送老爷回房休息!”

    惜玉应声而入。惜玉是与圆圆一起长大的姐妹,虽然比圆圆小了两岁,但在风月场中长大,加之南方少女的早熟,虽只十五岁,倒也颇懂风情。她知道圆圆心苦,不愿田弘遇在这里就寝。于是她便走上前去,欲搀扶田弘遇回他自己的住所,但谁知田弘遇恼怒地一甩,将惜玉推到一边说:

    “不,我今晚就睡在这里。你回来多少天了,可我一次还没有……”

    “老爷!”陈圆圆截住了他的话头,缓缓说道,“这些天身体一直不适,加上心情不好,了无心绪。待过几天我身体好了,一定服侍老爷,让老爷高兴。好吗?”

    陈圆圆说完,给了惜玉一个眼色:“还不快送老爷回去,我也有点头晕想早点歇息。”

    陈圆圆边说边躺在了床上,手扶着头,一副病体恹恹的样子。

    田弘遇见此情景,也只得讪讪地说:“那你就休息吧!”

    田弘遇在惜玉的搀扶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悻悻道:“哎,明天下午本来想请你帮我接待一个客人的。”

    “我身体不适,回绝了吧!”

    “此人可非同小可啊!皇上昨天特意将他急调入京,人刚一到,皇上便立即平台召见,这是多高的礼遇!此人现今虽只是一个总兵,但不久将会封侯拜相、鱼跃龙门的。皇上已将天下安危寄系一身,视他为大明的栋梁啊!既然你身体不好,就回了吧。唉,可他过几天,又要返回辽东……”

    “说了半天,到底是谁呀?”

    “宁远总兵吴三桂。”

    “吴三桂?”陈圆圆一听,霍地坐了起来。

    陈圆圆一听“吴三桂”这三个字,不知是清凉剂还是兴奋剂,立刻便酒也醒了,病也没了,直兴奋得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陈圆圆早就听人讲起过此人,说他少年英雄,年轻、英后、潇洒,是当今世界第一男人!明天他来这访,是不是天赐良机?这几天自己什么都经历了,难道自己只有倒霉、噩运,就不能走走鸿运?……想到这儿,她更加兴奋、更加睡不着了,她不想让这送到门口的机运,失之交臂,于是她干脆不睡,翻身爬起来,披上衣服,悄悄地来到顾横波的寝房。

    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

    “我,圆圆。”

    顾横波连忙穿上衣,开门:“这么晚了,还没睡。”

    “怎么也睡不着,就又爬起来找师父来了。”

    顾横波重又钻进被窝依在床上,往里挪了挪,陈圆圆也就顺势上床,和她并躺在一起。

    “有心事啦?”

    “师父上次好像跟我提过吴三桂这个人,婉容和如是姐姐也都讲过他,此人到底怎么样?”

    “打他主意啦?”顾横波是何等机敏之人,她一眼就看穿了陈圆圆的心思,便故意刁难说,“跟我说实话,我才告诉你。”

    “老爷明天下午宴请他,指名要我作陪。”

    “这可是千载难得的机会!”顾横波一听这话,立刻高兴起来,她原本一直为圆圆的遭遇而自责、内疚,于是语重心长说,“自从宫里回来后,我就一直为你忧心,因为是我把你从苏州骗来的,满以为你会一步登天,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你年轻貌美,总不能像我这半老婆子死守着田弘遇这个老朽哇!这可是天赐良机,吴三桂我见过一次,他十五岁就高中武举,这几年随他父亲在辽东屡建战功,他年轻后秀、一表人才,最难得的是他知书达理,有儒将风范。如果你能嫁给他,那真是英雄美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啊!”

    “姐姐又拿妹妹开心。”

    “不是开心,我是衷心希望你们能玉成此事。你有了好归宿,我也好心安。”

    “可我们还没见过面哪!再说田老爷这边……?”

    “此事包在姐姐身上。我一定让你这有情人终成眷属。”

    像陈圆圆、顾横波这种出身的人本来都是晏起的,可今天为了圆圆的事,顾横渡却破例起了个大早。洗漱一毕,她便疾步来到庭院。

    田弘遇正顺着大院内宽大的回廊在漫步。

    顾横波迎上前去:“老爷,这么早就下朝了?”

    “早朝,皇上大发了一顿脾气,就散了。”

    “又出了什么事?”

    “刚刚出任三边总督、加官兵部尚书的孙传庭,在陕西潼关又被李自成打败了。”

    “那孙将军?”

    “阵亡了。”

    “不是说孙将军十分了得,皇上关东靠吴三桂,西北靠孙传庭,说是正在招募、训练一支劲旅?”

    “可他人刚刚招齐,还没来得及训练,便催逼他出战,能不败吗?”

    “皇上对他寄以如此重望,这回……”

    “皇上听此消息,起初根本不信,以为别又像洪承畴似的是误传。最后证明确实战死后,皇上急得当场吐血!幸好周延儒督师的通州送来捷报,不然,今天这早朝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国势如此,老爷可有什么打算?”

    “逢此乱世,我一介老朽,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横波眼瞧着这庞大宏伟的庭院,用手环指一周:“如此经心积攒的家业,老爷真愿拱手送人?”

    田弘遇原本山西人,后在扬州出任千总小官,娶扬州娼家之吴氏为妻,并收养一女,该女即是后来的田贵妃。此女自幼聪慧、伶俐,经过吴氏的调教,她琴棋书画、音律歌舞无所不晓,选进宫后,极受崇祯宠爱。田弘遇也由此鸡犬升天、身价百倍,官封右都督。他仰仗女儿得宠,便作威作福、窃弄威权、搜揽富贵。京都人称,这位田国丈富可敌国。如今国难当头,农民军已逼近京畿,而自田贵妃病逝后,他已失去内援,备感孤立。如今,顾横波一下子说中了弘遇的心病,他望着顾横波说:“你有什么法子?”

    顾横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妾为此也是忧心忡忡。”随即她又话锋一转,“当然也不是无法可想。”

    “你快说,怎么才能保住这荣华富贵?”

    “老爷应结交一个有实力的军事领袖。”

    “嗯。”田弘遇点了点头,“你说,该交谁呢?”

    “原本我还想到孙传庭,如今孙将军一死,南边的史可法、左良玉,恐怕都不敌北国的吴三桂。”

    “老夫正有此意。今天下午已约他赏菊赴宴。”

    顾横波见话已入港,便装作一面信步游览园中的奇花异草、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听说吴三桂如今受皇上专宠,声誉日隆,孙将军一死,吴三桂更是独支大下,不知老爷准备下何重注,以打动他心?”

    “万金如何?”

    顾横波摇了摇头。

    “那五万?十万?”

    “这要看他是否缺钱。欲打动于人,关键在投其所好,他好钱给钱、好物给物、若好人则给人,如能这样,何愁吴三桂不为老爷效劳呢?”

    田弘遇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谁也搞不清他到底听没听出顾横波的弦外之音。

    当天下午,田府门前犹如过节一样披红挂绿、悬灯结彩,显示出主人待客的一片盛情。

    前来应邀赴宴的都是当朝显贵,他们车马接踵、络绎而至。

    满面春风的田弘遇堆着笑脸,口中虽不住地说着“欢迎,欢迎”、“幸会,幸会”、“谢谢光临”这些亲切的客气话,可眼睛却不时地向门外搜寻:“怎么还没到吗?”

    门房管家刚欲点头,一位家丁远远地跑来,边跑边喊:“来了!来了!”

    田弘遇抬眼望去,烟尘起处,一匹白马骋驰而至,马上是身着红色斗蓬、内穿武尘盔甲的少年英雄,他三十几岁、英气勃勃,大有一番不可一世之概!

    吴三桂勒住战马,滚身跳下。

    田弘遇赶紧亲迎上前:“吴将军大驾光临,田某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吴三桂慌忙还礼:“有劳国丈亲迎,折杀晚生了!”

    “吴将军,请!”

    “前辈请!”

    二人携手入内。

    宴会厅内,五色缤纷、流光溢彩。

    资深的钱牧斋、唐通、吴麟征等一班三朝元老均已落座,年轻的吴三桂虽再三再四地推脱,最终仍被田弘遇迎上了首席。

    吴三桂躬身施礼:“晚生此次返京,本应先行拜谒诸位,只是微恙在身,未能即造,反承老皇亲错爱,叨扰老皇亲,心甚不安!”

    田弘遇在酒席桌上还是很会说话的:“将军说哪里话,久闻将军英名,只因将军重任在肩、无缘相聚,今得此机会为将军接风,以表敬忱!”

    “老皇亲言重了,晚生一介武夫,焉敢劳老皇亲枉顾?”

    唐通系吴三桂的辽东同事,又是其父辈的好友,此时在一旁颇有些不耐烦:“得了,你们别光客气了,来,喝酒吧!”

    “对对,大家喝酒!”田弘遇说着将手一扬,一批少女旋即从幕后盈盈而出,分坐在各位来宾的身旁。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吴三桂一怔,正不知为什么独独自己身边没有时,一位仙女翩然而至。

    田弘遇介绍说:“吴将军,这是老夫的爱姬陈圆圆,来,给吴将军敬酒!”

    宴会厅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像遇到磁铁一样,倏地一下都齐刷刷地被陈圆圆吸了过去,吴三桂当然更是愣愣地端详着这袅袅婷婷、艳丽如仙的美女。

    “吴将军,请饮酒!”

    这一声轻唤,将愣怔出神的吴三桂唤了回来,他连忙接过酒怀,一饮而尽。

    吴三桂转对田弘遇:“久闻老皇亲府上有位色艺冠绝天下的陈圆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色甲天下!”

    “还有下半句‘声甲天下’呢!”钱牧斋这位风流教主,不失时机地乘兴插言,“老皇亲,敢请陈圆圆一展歌喉?”

    “牧斋老说话了,圆圆,你就给大家唱一曲吧?”

    “奴婢献丑了!”陈圆圆向大家深深一礼,但眼睛却看着吴三桂。

    陈圆圆操起侍女递过的琵琶,婉声唱道:

    “自悔当初辜情愿,经年别尔成幽怨。梦虽入辽西,奈关山隔越难逢面!我独自抬眼张望,暮云似天远。感离愁倍加肠断,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见!”

    吴三桂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听着,十分专注。

    陈圆圆也是一边唱着、一边顾盼吴三桂,眉目传情。

    特别是当她唱至“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见”时,更是倾注了全部情怀,对吴三桂着意挑逗,以至吴三桂直感到沁入心肺、魂摇魄荡,诗歌声一停,吴三桂立刻站立起来、击节赞道:“真真声甲天下,不同凡响!古人云,‘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三月不知肉味’……晚生均以为系夸张之词,今聆听雅奏,方知此言不谬!若蒙国丈肯赏,令陈美人再歌一曲,晚生将感激不尽!”

    田弘遇一听好高兴:“既是将军喜欢,老夫何敢吝啬!圆圆,就再献一曲,好吗?”

    陈圆圆此时正不愿离开吴三桂,听了此话,并不推辞,朝吴三桂深深一礼后,便轻拨琵琶,再唱道:

    “一缕痴心偏不解,诉来又恐旁人怪。辜负冤家情似海,徒相会,相冷眼谁瞅探?镇日锁眉兼蹙黛,愁词谱出无聊赖。但愿慈云常自在,替侬辈,还了鸳鸯债。”

    陈圆圆是经过一夜深思、精心选择的曲段,其目的就在于撞击吴三桂的心扉,所以她唱此段时,更加大胆、更加放肆,一双深如清潭的眼睛伴着唱词,火辣辣地直射入吴三桂的心底,搅得吴三桂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待陈圆圆刚一唱罢,便忘情地大叫了一声:“惜乎,相见晚矣!”

    在场众人均为之一愣。

    对于吴三桂的放肆,别人倒并不介意,照样饮酒作乐。独独田弘遇对此颇为不快,但身为主人,也不好发作,故为了掩饰,便厉声喝道:“圆圆,还不为吴将军把盏!”

    吴三桂知道自己失态,自悔失言,连忙站起辞谢:“不敢再劳陈美人了,多谢!”

    吴三桂恭敬地深施一礼,待他起身抬头时,陈圆圆已如一缕春风,飘转进帘。将到帘口时,陈圆圆回身一瞥,与愣愣站着的吴三桂四目相碰,又是一次心灵的撞击!

    “吴将军!”田弘遇待吴三桂慢慢落座右铭后,为之斟酒:“对此歌妓,何恭敬如此?”

    吴三桂重又起身应道:“想我三桂一介武夫,多年关外戍边,不遑暇日,安得如老皇亲优游府内,左拥右抱,看那燕瘦环肥?我等武夫焉有此等艳福?故今日一见圆圆,即惊为天人!”说到这儿,吴三桂举起酒杯,直视着田弘遇:“对此,在下尚有一事不解,在此就教:闻老皇亲曾以陈美人献皇上,不知老皇亲拥此绝色,何以能骤然割舍?”

    田弘遇接过酒怀,饮了一口,慢慢回道:“老夫一食一饭,皆朝廷所赐,皇上忧劳,献此佳人,替皇上分解愁思,本为臣之职。只是皇上日劳万机,不及声色,故没有见纳。”

    “国丈贵为皇亲,当与皇上同甘共苦。”吴三桂双手抱拳,朝田弘遇深深一揖后,随即话锋一转,“今皇上且不愿收纳一美人,而国丈以古稀之年拥有如此众多之歌妓美妾,恐怕也非老皇亲之福吧?”

    吴三桂前面的孟浪已使田弘遇难堪,而今这看似无心的一番话,更是有如重锤敲击在胸,直击得田弘遇瞠目结舌,半晌无语。

    钱牧斋见田弘遇一时陷入尴尬,连忙站起解围道:“来来,喝酒。国丈大人,咱们酒已过三巡,行个酒令热闹热闹加何?”

    “好好,老夫正有此意。”田弘遇顺势下台,“就请咱文坛泰斗牧斋老为令官,以眼前景物为题,各吟七绝一首如何?”

    席中的墨客骚人,齐口赞同,并立即兴致勃勃地哄闹起来。

    吴三桂见重心已经转移,便趁乱站起身来,欲悄悄离席。田府家人连忙恭迎过来:“可需小人效劳?”

    “不。”吴三桂打个手势制止了他,小声地,“我不善此道,到外面去随便走走。”

    “出这旁门,往左一拐再往前,即是菊花园。”

    田府菊花园内,菊花盛开,各式各样,千姿百态。

    吴三桂漫步走进,一边观赏一边漫不经心地顺着小路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处椭圆形的石池,池中金鱼游跃,吴三桂边看边走,不觉便来到假山后,两边花草千红万紫,他沿着花间山路再走便是一片翠竹。翠竹掩映处隐隐露出一排房舍:“没想到,竟有如此幽静之所在!”

    吴三桂信步走近,朱扉碧窗都敞开着,厅中摆列着的均是珍奇山石、古董玉器,吴三桂彼此吸引,走进去欣赏把玩:再看里间,又是一番景象,名人书画、琴剑丝竹,无一不雅。他走进一一细看这名人遗墨,走着走着,偶然回顾,只见珠帘下垂,他索性掀起珠帘跨入,一股香气扑来,“好香!”里面金漆箱笼、镜架倒影、绣帘中隐隐有一张牙床。吴三桂见此,猛地醒悟:“怎么走到人家的闺房来啦?”

    吴三桂连忙转身退出,可这时帘外脚步声响,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

    吴三桂躲避不及,便低下头欲直冲出去,可刚一揭帘,照面一打,两下均为之惊呆。原来进来的,正是陈圆圆。

    陈圆圆嫣然一笑,掀帘进室,吴三桂竟不知不觉地随之跟了进来。

    “吴将军请坐,喝茶!”陈圆圆从桌上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吴三桂望着那双白嫩的双手、尖尖的十指,并不急着接茶杯,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陈圆圆的双手。

    陈圆圆不好意思起来,她连忙放下茶杯,垂手而立:“将军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们行令吟诗,我便偷偷溜出来闲逛,谁知鬼使神差,竟到了姑娘的闺房。”

    “这倒是缘分。”

    “缘分?”吴三桂一把抓住陈圆圆的手腕,“若真是缘分就好了!皇上遇美人而不纳,田国丈年近古稀仍姬妾满堂,而我吴三桂堂堂丈夫,竟渴望美人而不得。这能算缘分阶段?”

    陈圆圆经历过冒辟疆的绝情断交和崇祯的逐出宫门之后,她自觉得已跌入了人生低谷,正准备听任命运的捉弄,以十七岁的花季陪伴七十岁的老朽终此一生时,老天垂爱,得遇堂堂伟男子吴三桂,且对自己如此痴情投缘。陈圆圆知道如果自己稍一羞涩犹豫,便将与这幸福失之交臂。所以她抛掉少女的娇羞,大胆地给吴三桂暗示:“田弘遇今日宴请将军,就是想仰仗将军实力保住家产,所以将军提任何要求,他都不敢拒绝。”

    “我如要你,你可愿离国丈随姬而去?”

    “将军总记得隋炀帝时的越公杨素吧?”但凡秦淮名妓,除精通琴棋书画外,均知晓诗文历史,陈圆圆对此更远胜她人一筹,“杨素有一个爱妓叫红拂。红拂一见李靖,便愿以身相许,离杨素而从李靖。这是因为杨素虽然权倾天下,却不过是一位尸居高位之人,而李靖却是真正安邦定国的英雄。将军想,红拂都不喜欢李素,妾怎会留恋一个还不如杨素的人呢?”

    吴三桂当然也知道这段风流逸事,今见陈圆圆加此坦露胸襟,大胆表白,使得吴三桂大喜过望,他激动得狠狠攥紧了陈圆圆的手:“这么说来,你是真心倾注于我?”

    “妾相信将军,一定是李靖那样的人!”

    吴三桂兴奋得叫了起来:“你真是我的知音!不过当今皇上乃英明之主,非比隋炀帝。”

    “也许是这样。”陈圆圆接着说道,“但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却和隋朝末年相似啊!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将不国,家何以为?妾一风尘弱女,无力叩问国事,今后若赖将军之力,拯社稷于水火,则贱妾也会面上有光啊!”

    吴三桂霍地站起,信誓旦旦:“我三桂世受国恩,今日蒙爱姬知遇,定当鼎力报国,挽狂澜于既倒,为大明江山建不世之功!”

    “果能如此,妾甘为箕帚,侍奉将军,永世不离!”

    吴三桂激动不已,一把将陈圆圆搂进怀中,二人忘情相拥……

    “啪”的一声,茶杯被摔在地上,吴三桂和陈圆圆闻声急忙回首,只见田弘遇正怒气冲冲地站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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