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新野,果然探知宛县最近有兵进驻。刘备觉得那樵夫说得很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立刻去襄阳一趟。
刘表很快接见了他,笑道:“贤弟好久不见,今天有何急事,劳贤弟亲自从新野驰来?”
“据谍报消息,曹操前几日亲自起兵北征乌桓,追击袁尚、袁熙残兵。因此特来报告明将军。”
刘表道:“哦,贤弟就是为了此事?”
刘备点头道:“明将军,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现今许昌空虚,只有曹操的儿子曹王留守,士卒不过两万。备请明将军立即征发大兵,袭夺许昌,许昌一下,曹操将投鼠忌器,再不济也可以迎回天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明将军早下决断!”
刘表的眼睛像烛光陡然暴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这件事,我得和诸大夫商量一下,再作定夺。贤弟且先歇息一晚,明日我再回访。”刘备道:“军情紧急,明将军切勿迟延啊。”刘表道:“好,请贤弟放心,你先去驿馆歇息,明天再来罢。”
刘备坐在驿馆里,一晚上梦境联翩,好像没有睡着。晨光熹微透窗,他就一骨碌爬起来洗漱,等候刘表的消息。可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仍未见州牧府派人来请。他想,既然刘表让自己去,何必要等什么邀请,干脆自己直接去就行了。于是,他骑上马,迳直往州牧府驰去。
门吏看见刘备,恭敬地施礼,说:“主公吩咐,左将军一来,直接去大堂,不用察报。”
刘备这才放心,他想刘表看来还是认真考虑了这事的,只怕希望很大。他一进大堂,看见几案上摆满了珍懂酒果,蔡氏、蔡瑁、蒯越等人和刘表都在座。他脱掉袜子,跳足登席,伏首道:“刘备参见明将军及君夫人。”
刘表道:“来,请坐,我本想派人叫你,又怕打扰了你的清梦。”说着大笑起来。刘备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蔡氏,发现蔡氏正把目光射向他,她面容有些憔悴,神气萧索。刘备有些尴尬,又赶忙垂下头。
刘表举杯道:“来,好久没有和贤弟一起喝酒,今日贤弟来了,我们痛饮一回,不醉无归。”
刘备也举杯,道:“多谢明将军。”
刘表道:“多亏你在新野为我镇守,使曹兵不敢南下,功莫大焉。”
刘备客气道:“全仗明将军威名,备有何功德。”说着一口将酒饮尽。
接着,刘表两侧坐着的僚属也纷纷举酒酬醉,酒过三巡,刘表吩咐歌伎上来献舞助兴。一会是“翘袖折腰”之舞,一会是“安世房中”之歌,这都是当年汉高祖刘邦创立的舞乐,刘备心里好生酸楚。虽然出身破落之家,他却从来相信自己就是汉家皇室贵胃。曾经他的同学公孙珊跟他开玩笑,说:“匈奴自从呼韩邪单于投降汉朝之后,很多匈奴人都谎称自己姓刘,只怕你也是匈奴人的后代。”他气得要命,想狠狠揍公孙攒一顿,但是望着公孙珑的壮健体魄,自忖不是敌手,只好不屑地笑笑,好似自己知道他是玩笑,自己不以为意。好在公孙攒还比较看重他这个朋友,见他不快,赶忙赔礼。这样长久以来形成的心理定势,已经将他自己和汉家的荣辱缚在了一起,他激动起来了。是啊,刘表也是姓刘,他今天在酒筵上奏汉家的乐舞,不就表明,他已经下定了北伐的信心么?
可是,他很快又觉得疑惑了。奏完乐舞,又开始奏起了江汉之间的新声,两个徘优上来表演郑交甫遗落玉佩,被仙女拾到,人仙之间结下良缘的故事。刘备可没有心情看下去了,见刘表神情专注,又不敢打断,好不容易演完,日已过中天,秋日的阳光也已经斜射进殿的前堂上了。刘备见缝插针,问道:“昨天备跟明将军说起的事,不知明将军和诸大夫的决断如何?”
刘表有些醉醺醺了,问:“贤弟说的是哪件事?”
刘备道:“就是许昌空虚,请明将军发兵袭夺的事。”
刘表装出恍然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哦,此事我昨晚和诸将商议了,他们都认为这个消息未必可靠,况且许昌城池坚固,我们并无必胜的可能。再说了,劳师袭远,徒劳无功,不如坐据荆州,静观曹操和北狄相斗,以收渔翁之利。”
刘备心中大失所望,他昨晚一直没睡好,就担心刘表不许他所请,他待在荆州做客实在厌烦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到底又能持续多久?中原才是他的地方,他曾经拥有徐州,虽然地盘小,毕竟自己是主人。他就希望说服刘表,从曹操手里先夺回自己那块地盘再说。此刻,他急急阐述道:“千万不可啊,明将军,曹操现在据有四州之地,兵精粮足,这次出征乌桓,胜利可以逆料。如果他击破乌桓,北方一统,必然会移兵南下,到时荆州何以防御?我们只有趁他不暇南顾的时机主动出击,即便许昌不下,也可迫使曹操放弃北伐,回师救援,那样他在北方永远还有牵制,就永远不敢全力进攻荆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明将军三思啊。”
刘表还未答话,蔡氏插嘴道:“妾身觉得,左将军所言颇有道理,主公还是再考虑一下罢。”
刘表笑道:“夫人,不是我不听从,实在是兵力有限啊。现今江东孙权正率兵进攻江夏,江夏太守黄祖驰书要我发兵救援,我实在抽调不开兵力啊。”
刘备道:“黄祖将军坐镇江夏,多年和江东作战,不致失守。袭夺许昌兵不须多,只要将军给备三万兵马,备定可斩得曹不头颅献给将军。”
刘表还是摇头:“现在兵马正陆续输往江夏,我连三千兵马都凑不出来,何况三万。”
见刘备还想再说,刘表止住他:“贤弟请饮酒,来人,给贤弟上酒。”
刘备心头焦躁又无可奈何,只好以酒浇愁。几盏酒之后,对刘表说:“备欲如厕,暂且告退。”说着直腰起身而去。望见刘备离开,刘表对蔡瑁说:“江夏战事如何?”
蔡瑁道:“据黄祖派人来报,孙权听说母亲病重,已经回师了。不过顺便掠走了我们江夏郡的数万人口。”
刘表若有所思:“那看来我们不用派兵去江夏了。”
蔡氏道:“既然不需派兵去江夏,正可抽兵袭击许昌。”
刘表摇头道:“曹操善于用兵,虽然主力北征乌桓,但许昌是国都,守卫兵力一定也是精锐,仓促之间哪能攻下?如果我们顿兵于坚城之下,徒劳无功,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让曹操恼怒,找到借口来进攻我们了。”
蒯越道:“主公说得是。曹操势大,我们只有和他结好,怎可攻伐?况且如今天子就驻哗许昌,我们进攻许昌,还有犯上作乱的嫌疑呢。”
蔡氏有点生气:“难道你对曹操曲意承欢,他就不会进攻荆州了?他野心勃勃,早想统一天下,废汉室而代之,哪会理会你这般苦心。”她的话音中颇带讥讽。
蒯越很尴尬。刘表强笑了一下:“夫人,这些军国大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蔡氏还想再说,这时刘备回来了,脸颊带着泪痕。刘表有些奇怪,问道:“贤弟怎么了?为何如此伤心?”蔡氏心头也坪坪直跳,她发现这个英武的中年男子满面泪痕的样子很让人生怜。都是男人,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她转脸望了望刘表脸上赫然的寿斑,不由得叹了口气。
刘备抹了一把眼泪,吸了一下鼻子,道:“不瞒将军。备在投奔将军之前,十几年中,戎马颠簸,离不开马鞍,所以那时大腿肌肉紧凑,如今数年来疏于鞍马,刚才如厕,竟然发现自己大腿两侧全是肥肉,不觉悲从中来。”
刘表哈哈笑道:“贤弟真是性情中人。天下太平,却走马以粪。这本来是好事啊。如果日日骑马打仗,不是过于辛苦了吗?”
刘备道:“可是现在天下并不太平,眼看时日跷蹉跎,年华顿老,而寸功未建,想起来怎能不悲。”说着,又沁出几颗泪珠。
蔡氏看着他凄枪的模样,眼圈也有些红了。
刘表道:“贤弟何必如此,据说贤弟在许昌,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贤弟尽举当世名士,曹操皆表露不屑之色,而独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曹操自视过人,却如此看重贤弟,贤弟何愁将来功业不建?”
刘备又饮尽了一杯酒,重重放在案上,脸色通红,摇摇晃晃站起来,扬手慨然道:“将军说得也是,想备如果有块地盘,这天下庸碌之辈,何足为虑。”
一座人顿时面面相觑,刘表仰面看着刘备,心情也颇为跌宕,还是蒯越说得对,刘备此人包藏祸心,可以利用,但不可重用。他笑了笑,淡然道:“酒后吐真言,贤弟确实是志在万里啊。”
蔡氏暗暗着急,赶忙道:“左将军当年在徐州,不是有一块地盘吗,怎么没有借此腾飞,反而跑到我们主公的荆州来了。”
她话音一落,堂上诸人尽皆大笑。刘备听蔡氏语带讥刺,颇为不悦,又听到堂上尽是嘲笑之声,尤为愤怒。他望望刘表,见刘表胡须上挑,颇有点得意,他很想对蔡氏反唇相讥,但脑子还没有完全糊涂,顶撞君夫人必定引起众怒。况且蔡氏所说也有道理,自己原本也是有地盘的,怎么糊里糊涂就失去了。既然十多年来都因此东奔西逃,为什么胸中自信之气犹未泯灭?他愈想愈觉得惭愧,干脆装醉,道:“好厉害的酒,这房梁怎么都是双层的。”边说边指着屋顶,然后甸旬在地,假装失去了知觉。
刘表笑道:“贤弟看来是真醉了,要不就扶他去客舍歇息罢。”
两个从人上来,一边一个,搀扶起刘备。刘备垂着脑袋,耳边又听得堂上诸人在冷嘲热讽,心里好不气闷。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也无需立刻跟他们计较了。
刘表看着刘备被架走的背影,默然不语。蒯越突然道:“主公,臣以为刘备是装醉,他自知出言不逊,怕主公怪罪,不如立刻将他……”说着伸掌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刘表还未表态。蔡氏笑道:“没想到蒯君竟然如此胆小。这刘备东奔西逃,能有多大能耐?他投奔我们主公,留着守门倒还有点作用,何必把他杀了。何况,连一个穷途无路的客人都杀,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骂我们主公不能容人吗?”
刘表笑道:“夫人所言有理,他一个醉汉,何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