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微明,鸡鸣已起,而熊廷弼尚未就寝,犹自埋首灯下,草拟一份攻击王化贞的诏书。
前一天生了一整天的气,他情绪激动得几达无法克制的地步,若非王化贞不在眼前,他已经拔剑刺了过去,取下了王化贞的项上人头。
没奈何下,他只能以谩骂泄愤,倒掉不少火气之后,他才能提笔拟疏,而嘴上犹在自言自语着:“王化贞实在可恶——可恶!”
自冲突发生以后,王化贞几乎每一件事都蓄意与他作对,弄得他于气愤之际,上疏朝廷请求申谕王化贞,不得藉口节制,坐失事机;没想到,王化贞接到圣谕后,谨是表面上敷衍的口称“遵旨”,暗地里却变本加厉的对付他。
久历官场的王化贞懂得“釜底抽薪”的斗争术——明知道自己在辽东的军事问题上绝斗不过熊廷弼,便转向朝廷寻求奥援,用朝里大臣的力量来对付熊廷弼,以使熊廷弼为朝廷贬斥,第二度退离辽东。
这个斗争术实行起来,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他早已在朝中结交了不少权要,兵部尚书张鹤鸣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而且,预定在十月中到达京师、接任内阁首辅的东林大老叶向高,乃是他的座师,而熊廷弼与东林向有夙怨,他当然有把握说动叶向高,偏袒他而排挤熊廷弼!
八月里,熊廷弼上疏朝廷,陈言三方布置须联络朝鲜,应派使臣前往,他并推荐自幼生长海滨,熟悉朝鲜事务的监军副使梁之垣担任出使朝鲜的任务;疏上,天启皇帝立刻批可,并且按照行人奉使的惯例,赐给梁之垣一品服。
梁之垣受命后,才刚与有关的部门商议兵饷等事,准备起行,不料就在这时,王化贞根本不经熊廷弼同意就派都司毛文龙去袭取了原已被后金占领的镇江,然后将战绩扩大了好几倍的向朝廷告捷。
捷报到京,当然举朝大喜,欢声雷动,每一个人的精神为之振奋不已;这是多年来辽东第一次传来的捷报啊,以往步步败退的耻辱也似乎被洗刷一空了;而在欢欣鼓舞的气氛的推动下,于军事是门外汉的官员们竟然拟旨,命登莱、天津发水师二万接应毛文龙,命王化贞督广宁兵四万进据河上,合蒙古军乘机进取,而由熊廷弼居中节制。
文书送到辽东,懂得军事的人一起傻眼,各镇更不敢发兵;偏偏,王化贞还接二连三的上疏,说自己已取得蒙古西部的炒花等人的承诺,愿意出兵来助,机不可失;张鹤鸣采信了他的话,力主马上进军;甚而立刻发下命令,由熊廷弼进驻广宁,蓟辽总督王象乾移镇山海关来配合王化贞的计划。
王化贞也就越发的大言不惭的继续上疏,陈言立即出兵的必要,以致兵部竟接二连三的催进;而适时,后金因为镇江被夺,索性出兵,在镇江附近的卫屯劫掠,造成了不少百姓的损失;王化贞逮到了藉口和时机,在朝廷中掀起更大的用兵声浪来,并且率领人马渡河,准备与后金开战。
熊廷弼无奈,只得率兵出关,暂驻于右屯,同时一面上疏朝廷,陈言辽东的整体情势与王化贞用兵的错误。
他认为,毛文龙的袭取镇江,时候不对——三方的兵力未集,各路的配合与援应都还没有准备好,而毛文龙提早出兵,不但破坏了三路并进的计划,也招致后金的报复,使辽民被屠。
王化贞的“奇功”,于他看来乃是“奇祸”!
但,书到朝廷,所引起的反应却于他大不利——官员们既因镇江之役是多年来唯一的捷报,且又多与王化贞交好,当然认同王化贞的“奇功”,于是矛头一致的攻击他。
他被弄得气愤填膺,索性连上几疏,仔细的向天启皇帝陈言王化贞的错误,并且连带指出张鹤鸣的错误;甚至说:“臣既任经略,四方援军宜听臣调遣;乃鹤鸣迳自发戍,不令臣知。七月中,臣咨部问调军之数,经今两月,置不答。臣有经略名,无其实——”
而这么一来,张鹤鸣对他便更加衔恨,也索性与王化贞结合得更紧密,联手对付他,人马粮饷都不拨给他,连梁之垣的朝鲜之行都因此而得不到兵饷——他越发成了“有名无实”的经略,而和张鹤鸣、王化贞之间的仇怨也就越结越深了。
转眼十月了,广宁进入了危险期——广宁的百姓人人都认为,进入隆冬后河水结冰,后金军便要出兵攻广宁,早已有许多人提早窜逃了——敌军未至,广宁已成一座危城。
偏偏王化贞又在这个时候突发奇想的派人去联络了李永芳,以及蒙古的林丹汗、炒花等人,接着便向朝廷上疏说:“李永芳将反正,做我反攻后金的内应,蒙古方面也将出兵四十万,助我攻后金——我军收复失土,已经指日可待了!”
于是,又博得了满朝的掌声,全力支持他的计划;张鹤鸣更是在天启皇帝跟前反覆陈说,竭力的让天启皇帝点头认可。
但,熊廷弼一听这话,立刻痛斥:“李永芳的话根本不可信——”
他急切而果断的指出:“李永芳早已做了后金的额驸,娶了努尔哈赤的孙女,对努尔哈赤忠心耿耿;努尔哈赤打渖阳、辽阳,李永芳都出了很大的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永芳绝无反正的可能。”
甚至,他提出警告:“不但不能相信李永芳会反正,还须防他以此为名,混入我军来为后金作间谍——目下,广宁城中必定已潜伏了许多后金的间谍,大家都得小心!至于蒙古的助战,更不可率尔轻信;蒙古诸部一向轻诺寡信,万一届时援军不来,后果更不堪设想!”
但,一心与他唱反调的王化贞哪里要理会他的话呢?一面更且在朝臣方面加紧用力;于是,满朝都充满了丑诋他的声音。
紧接着,朝臣们且以实际行动支持王化贞,否定了熊廷弼所举荐,要在辽东任用的人;连已被批准的遣梁之垣赴朝鲜的事,也被故意的稽饷而无法成行……
消息传来,熊廷弼当然怒不可遏:“你们处处掣肘,陷我于孤立;如今,连我要用的几个助手都被你们捣蛋做掉——”
他火冒三丈,开始一迭声的痛骂:“误国的庸人,该下十八层地狱——辽东准定断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直骂到入夜以后,他才能坐下来提笔……
已然三度到辽东任官的他,其实还不曾真正的与努尔哈赤在战场上相遇、交手;若干年来,他所经历的大小战役都是与朝臣的斗争,每一个战败的记录也都是政治斗争的产物,而非沙场血拼;也因此之故,他的心情分外的悲愤;因此,他写到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来的时候,忍不住恨声的叫嚷了出来:“我宁可单人匹马的去到后金,拔剑独斗努尔哈赤,也不愿这样徒费力气的、无止无休的与这干小人在笔墨上缠斗啊!”
悲愤之外还挟带着排山倒海似的无力感:自己是个有名无实的经略,哪里还能负得动守卫辽东的责任呢?他几乎忍不住要顺手撕掉已经拟好的、攻击王化贞的奏疏,而改成向天启皇帝请求:“让我罢官吧!”
而当熊廷弼的奏疏送到京师的时候,天启皇帝早已对任何奏疏都失去了“圣目御览”的兴趣,他的这封当然也不例外,被直接交到内阁去处理;而一落到偏袒王化贞的首辅叶向高手里,当然不但不会有任何改善的作法,还导致更多的抵制。
熊廷弼在辽东的处境便一天坏过一天……
而天启皇帝根本不关心这些——他对朝政和阅览奏疏,本来就毫无兴趣,既得了魏忠贤这样聪明、能干的司礼太监,能为他处理事务,又有一干被舆论推崇的君子们在朝为官,他当然乐得在后宫中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了。
他虽然从小读书不多,面对着全国的军政财经等等各项要事的时候,会让人很明确的感到他资质不佳,见识太少,能力太低,反应迟钝,性近痴愚,根本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但,他的天赋中却并非一点可用之处都没有——从魏忠贤为他引进的木匠身上,他开启了自己最优于别人的一项潜能。
小时候,他认一个字,得花好几天的时间;长大后,读熟一篇百把字的短文章,没有十天半月是绝不可能的;但,做了皇帝以后,他学做木工,却如有神助般的一学就会。
魏忠贤所引进的木匠名叫赵明,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于教导天启皇帝做木工,基本的心态上先带着八分的诚惶诚恐,只奈于不敢违命,不得不尽心尽力的教;不料,才只半天工夫,他就惊讶万分得瞠目结舌,挣扎了好一会儿,本无奉承之意,更且本无谄媚阿谀之能的他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万岁爷真是天纵英明——恐怕连鲁班再世,也要自叹不如呢!”
虽然第一次所传授的本领只不过是做一张小凳子,但是,天启皇帝的表现实在是太优秀了。
“奴婢敢论定,万岁爷的天赋,世上无人能及!”而刚完成第一件作品的天启皇帝,心里当然更是乐不可支,脸上笑得嘴形成长弓,眼中散发出异彩,一面对赵明说:“朕小的时候,皇祖父在位,皇宫里总是在动土木,每天到处都在敲敲打打,热闹极了!那时,朕的心里最巴望的一件事,就是能和匠人们一起做东西;所以,想要他们把本领都教给朕;谁晓得,这个心愿跟奶娘一说,她头一个就不答应——那时,奶娘每天都会跟朕说上好几遍的话是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好皇帝,那才是她一辈子的指望;还一再的叮咛朕,这个话不能跟旁的人说,因为,万一让皇祖父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说不定就多疼皇弟几分了!朕给她吓得打消了念头;谁想到,这会子,朕做了皇帝了,她就让朕自自在在的学这本事,再也不摇头了!”
这个话,赵明接不上腔,只有一个劲的应“是”,而后悄悄的把头低了下来;幸好,天启皇帝说这话,只是在真诚的吐露心声,并没有其他的用意,赵明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只有赵明教给他的本领!
捧着自己亲手完成的作品,他又得意,又高兴,还兼拥有了充实与满足的感觉;他随即赏赐了赵明,也立刻再度投入制作木器的快乐中。
到了夜里,他也仍埋首在敲敲打打中,忘情所以,累得客青凤三催四请,才把他哄上床睡觉;第二天,他当然不想上朝了——一睁开眼睛就吩咐传赵明。
赵明和魏忠贤一起进入乾清宫;魏忠贤口称是来向他请安,他也就顺势吩咐:“到朝廷去看看,有什么事,你就替朕办一办!”
然后,他就立刻投入了木工的学习与创作中——一连几个月下来,他几乎每天都能完成一件以上的作品,手艺更是一日千里般的进步,精妙的程度已经直逼赵明,“青出于蓝”的时日已经在望,而“辽东”这两个字,早就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到了岁末了,天启元年的时光即将圆满结束,他得意洋洋的把自己所有做好的木器都摆在乾清宫中陈列,把空间都堆满了;然后,他让客青凤陪着他,一件一件的欣赏。
从简单的桌、椅、阁架、屏风到精巧复杂的连环抽屉、球心球、套杯、木偶——每一件都让他自己看得兴高采烈的重新再陶醉一次。
客青凤当然懂得凑趣,笑吟吟的赞美着他每一件作品,将气氛和他的心情一起引领到更美好的境界,一面则加重了语气对他说:“得赏赏魏忠贤哪!他不但给找来了赵明,还帮着管好了宫里、朝里的事——有了这两桩,万岁爷才好专心做这些呢!”
这个话,天启皇帝立刻点头称是——他的心中更是认定了,检视自己这一年来做木工的辉煌成绩,魏忠贤确实是最该奖赏的人!
因此,他随口应承:“好,好,好,你看他想要什么,就赏他什么吧!”
客青凤越发的眉开眼笑:“那,我就先替他谢恩了——”
一面当然更尽心尽力的哄他高兴,哄他更全心的投入于做木工中——她生性聪慧敏锐,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上好的主意和说词;于是,她顺手拿起一只做得栩栩如生的木鸡,赞叹出声:“哟,瞧瞧,这只鸡的头冠、眼神、羽毛跟身体都带着昂扬之气,传神极了!”
但是,紧接着,她也若有所憾似的轻摇了一下头:“就可惜这鸡不会伸长了脖子叫——要是能做成会动的鸡,可就更传神了——万岁爷不妨跟赵明仔细琢磨琢磨,把木头东西都做成活的;鸡能伸脖子,狗会摇尾巴,兔子会跳,小猪能吃——”
天启皇帝的眼睛发亮了,登时鼓着掌说:“你说的是啊!朕怎么没先想到呢?快叫赵明来,陪朕合计合计,以后,朕做的木工就多了新花样了!”于是,赵明便连除夕也不得休息的来到乾清宫“伴驾”,陪他设想未来新的一年中的新计划——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他做木工的手艺将更上一层楼。
而努尔哈赤也在岁暮的除夕省视自己这一年来的工作成绩,并且确定明年新计划实行的时间。
整整一年下来,他和天启皇帝大不相同的是没有亲手做出任何一件木器来,而全心致力于国家的发展,成绩辉煌。
从赫图阿拉迁都到辽阳,国家的层次当然又提高了许多;而后,他也积极的进行政治上的建设,先是命人将明朝的法规律例削删呈报,供作参考;接着,他定诉讼程序,任命管理贸易的额真;又命八旗设巴克什,召儿童入学,颁布“计丁授田”令;到了八月里,他更派出人手,开始筑辽阳新城;十一月里,他下令废止明朝以户徵赋的旧制,改行按丁贡赋的制度;蒙古喀尔喀部台吉固尔布什等率众归附,他优礼了固尔布什,将第八女嫁给他,并拨了两个牛彔给他,授以总兵官之职;然后,他下令迁徙镇江、凤凰、汤山、长奠、镇东的汉民到奉集、萨尔浒一带,使五城空若无人,再命阿敏率兵攻打毛文龙,斩明兵官一千五百人……
对这一切,他都感到满意;一年的时光中,他一天都没有虚度,日日都在辛勤用事,拓展国势。
“自二十五岁起兵至今,后金的发展是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好!”
他当然欢喜。但,这一年间,他也遇上了一件十分悲痛的事——额亦都于六月间去世了。
额亦都病了好长一段日子,竭力医治,终告无救;得到消息的他,赶到额亦都家中,痛哭失声,停留了三天才返回;半年来,他几乎每天都想起额亦都来,尤其最常想起的是最初与额亦都并肩作战的情景;那年,他方由李成梁府中逃回建州左卫,路遇额亦都;那是他一生中最患难的时刻,而额亦都义无反顾的追随他,此后出生入死的为他开疆拓土!
他也不停的想起额亦都几次身受重伤的情景——种种的往事总是想得他热泪盈眶,无以自制;甚至,他不时的把儿子们叫来,向他们仔细的陈说自己与额亦都之间的情谊!
一年将尽,他思前想后,直到子夜还不曾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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