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京察”的赵南星一本他耿介、正直、一丝不苟、半毫不阿的个性与行事风格,执行他“整齐天下”的任务,将他心目中的奸佞小人赶尽杀绝。
这已是他第二次操持京察的大权——距离上一次的万历二十一年,刚好是三十年的时间。
朝廷里还有不少年事已高的人记得当年的往事,也有不少年纪不大的人听闻过当年的往事——当时,赵南星任考功郎中,与吏部尚书孙鑨同掌京察,雷厉风行、铁面无私的罢黜不适任的官员,不料却遭致反弹,而且获罪,除了两人去职以外,连疏救的人也全都罢官,弄得朝中善类几空——赵南星便因此而闲居了二十几年。
这一次,事先便有人窃窃的私议着,年事已高的赵南星会以什么样的态度主持这次的“癸亥京察”呢?是一本三十年前的“铁面铁心”呢?还是像邹元标一样的,执政的态度已调整到宽和了?两种猜测都各自成理,谈论了好一阵子。
直到时日逼近,这两种猜测的谈论才停止了其中之一——赵南星的“秉公无私”的态度和立场日趋明显,大刀阔斧整顿吏治的原则也完整的显现了。
一些自己“心里有数”的官员则开始恐惧了起来……
这一天,赵南星请来了高攀龙、杨涟、左光斗、陈于廷、魏大中等在朝的东林之士,明白宣告自己所将采取的行动:“当今吏治败坏,为人所诟病,其因几端;首先,大臣聚朋结党,互营私利,互相援引、包庇,所谓‘结党乱政’,国之大患!其次,人情请托、财利贿赂作祟,使荐举一途藏污纳垢;老夫曾听说,一职出缺,图谋者众,巴贿之金便节节上升,有多到三、四十万金的,听来令人发指!其三,上位者贪,下位者谋;如今,做官的人不以民生疾苦为关切重点,而将心思放在巴结权要上,甚而巴结后宫太监上,一旦得位,则乘机敛财;如此反覆循环,便将吏治弄得如摧枯拉朽般的一路坏下去——这诸多弊病不除,我大明难有‘天启之治’之望;是以,今年的京察,老夫将严加整治这些弊病,罢黜不当在位的小人,澄清吏治!”
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杨涟头一个就发出了共鸣:“老大人说得是!”
接着,他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自己的意见,呼应赵南星的谈话,也补充了一些细部;他一说完,左光斗又立刻接了下去……
与会的这几个人全都是东林之士,意见、想法一致,甚至个性也都有些相似,因此,全都与赵南星有着共识;而既都是赵南星的晚辈,当然也就惟赵南星马首是瞻;一席话谈下来,几乎没有出现半丝半毫的异议——大家一致赞同,并且大力支持赵南星严整吏治的做法,甚而在有意无意间遗漏了听听声望、身分与赵南星等高的邹元标的意见。
于是,赵南星的“锐意澄清”的意见和“铁面、铁心、铁手”的作法,成为东林集团共同努力的任务。
几天以后,“毫不容情”的整肃便展开了……
赵南星既认为,大臣结党乱政是当前吏治败坏的首因,已经组成的“三党”党人就首当其冲的成为他“痛下杀手”的对象。
“齐党”的首领元诗教便名列被罢黜榜上的第一人。
紧随在后的是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都是三党中的要人,罪名当然是“结党营私”。
但,第一波的这四个人被黜的名单一公布,立刻引起了反对的声音:既非名列东林,也不是三党中人的吏科都给事中魏应嘉首先便认为不妥,因为,这四人虽然有结党之实,但却没有重大的恶行,是否应受到这么严厉的处分,还有待商榷。
不料,这个意见一提出,立刻引发了赵南星更激烈的反应。
“择善固执”的赵南星连夜写出了《四凶论》的专文,以“深恶痛绝”的态度陈述这结党的“四凶”是绝不可宽贷饶恕的小人,否则将导致严重的后果;而且,除了下笔激烈犀利之外,他更迅速的与考功郎中程正己展开行动,将四人罢斥,也制止了反对的声音。
接着,他继续追究其他的官员的谬失,如浙江巡按张素养曾经推荐过不当的人,罚以夺俸;陕西高弘图、山西徐扬先等人也因提荐而遭劾——这一切他所认为不当的人与事,他都提出严厉的指责,以及特别重的处罚。
他像是急欲一吐自己沉寂了二十多年,满腹理想无法发挥的闷气,又像是急欲在一夜之间就将大明朝的吏治整顿得一清如水似的,大刀阔斧的将每一个被他认为是不适任的官员们都逐出朝廷。
个性严正刚毅的他,行事的风格更加倍果敢,完全不容别人有商量的空间;东林的第二代中既有个性与他接近的杨涟等人,也有许多崇拜他多年的人,帮着他来进行这一次的“澄清朝臣”的工作;一时间,朝廷里风起云涌了起来。
但,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他的预想,一举澄清了大明的吏治,反而是邹元标的忧虑成真了……
被罢黜的官员们当然不会“束手就黜”,而既思保位,就群起反弹;于是,三党联合成了同一阵线;原先并非三党党人的一些人,则在被罢黜的阴影下感到自己力单势孤,便索性投入了三党。
而因为受到了东林的排挤而团结,而日益坐大的三党仍然对己方的实力感到不足,已经有人开始主动的建立管道,联系后宫,送入大批财礼,向魏忠贤求援——“小人”们不但没有被悉数驱逐,反而使朝廷中的生态起了变化;暗潮汹涌澎湃,逐渐汇聚成新的力量,即将掀起惊天动地的大变动。
朝廷之中便因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氛,在无形而又令人心中不安的压力,以及有形的东林与非东林之间的恶斗所带来的不和谐感,双重的淤积下,这气氛几欲令人窒息。
人们对于“天启之治”的梦想,早已开始产生疑虑,甚至已开始产生幻灭感……
惟独身为一国之君的天启皇帝,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而只专注在他自己的木器作品上。
这一天,他所欲兴建的工作坊正式动工了。
他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从两、三天前就睡不着觉,兴奋、雀跃的数计着动土的时间,甚至,一日数回的走到预定的工地,忘情似的看着犹是空无一物的地面拍手叫好。
心里面存在着美好的远景,那完全属于自己的工作坊中会有足够的空间、完整的工具、良好的通风、明亮的光线——他还不只一次的对容青凤说:“以后,朕做木工的时候就不会吵到你了!”
容青凤也不时的打趣他:“等房子盖好,你索性就搬出乾清宫去吧!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敲敲打打、钉钉锤锤的,也无所谓了,横竖吵不着我了!”
他没听出来这话里的讥讪意味,反而连连的点着头;然而,就在工作坊动土之后的第五天,坤宁宫的张皇后派人来向他报告了恶耗。
张皇后怀胎三月,不意竟小产了……
听到这个报告的时候,他刚从工地返回乾清宫,心里还全是兴奋的感觉,一听这话,登时瞠目结舌的发出一声惊呼:“什么?怎么会呢?”
他其实还没有做父亲的心理准备,张皇后怀孕之初,他在接受全体后宫中的人道喜的时候,心里只有些许混合了惊异与奇妙的感觉,所谓的“喜”,还是经过别人的提醒才领略到的——过后,他也不怎么摆在心上,更少去到坤宁宫关切这事,一本平日,他与张皇后一个月里只见上两三次面的常例;他的时间与心思尽多是用在做木工上的。
但,意外发生了,他还是感到惊异,不免连声的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
下意识的兴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给朕召太医来问!”
而容青凤却立刻接住了他的话头:“唉!这种事儿,太医也没法子啊!”
说着,她又是连声叹气,又是愁眉深锁的传达着她的悲伤与遗憾,一面却仔仔细细的对天启皇帝说:“许是你在皇宫里盖房子,地气冲到胎气了——我从小就听老成的婆婆、妈妈们说过,家有孕妇,是连往墙上钉根钉子、门上装根栓子都不许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动到胎气!这回,也都怪你,凑在皇后怀胎的时候盖房子,当然就出事情了!”
天启皇帝越发傻眼,愣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问容青凤:“这会子,该怎么办呢?”
容青凤叹着气说:“还能怎么办?认命吧!孩子没了就是没了,求了玉皇大帝也活不回来了!”
天启皇帝又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想了想说:“朕去趟坤宁宫,看看皇后吧!这会儿,她一定挺难过的!”
容青凤连忙阻拦:“你的身分是皇帝啊,怎好亲自到不祥之地看这等血光的事呢?让魏忠贤走一趟吧,他人仔细,事情办得周到;另外呢,叫太医开点补身的方子,算是你的赏赐,也就‘皇恩浩荡’了!”
天启皇帝一听有理,于是照办,而且多吩咐了一句:“你跟魏忠贤说,多替朕慰勉几句;跟太医交代,药材尽量用上好的!”
容青凤回道:“是啦,赏两枝千年老山蔘吧!”
天启皇帝连点了两下头,接着又出了一会神,过后却说:“你说,是盖房子冲动胎气的,朕便吩咐他们,暂停两天的工好了,免得再冲到人!”
容青凤忍不住暗自偷笑一声,脸上却力持恒常的对他说:“人是不会冲到的,胎儿才会!”
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劲,立刻补充着说:“不过,为防再冲犯什么,还是召几个道士进宫来,在工地上作作法,驱驱邪吧!”
天启皇帝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去张罗吧!”
容青凤却装模作样的叹着气说:“唉!早该召道士来的——要是先作过了法再动土,说不定就不冲胎了呢!”
说着且自怨自责:“我也是糊涂了,没早提醒你!”
天启皇帝轻轻的说了句:“这哪能怪你呢?”
一面却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自己抚着胸口说:“好闷——”
容青凤连忙柔声说:“叫人来推拿吧!”
一面更殷勤的扶他上床,一面说道:“胸口闷,准是听了这不好的事,气血淤住了——赶紧把这事儿给忘了,胸口就不闷了!”
嘴里说着话,手里却忙着为他宽衣解带。
一会儿功夫之后,几个专门负责推拿的太监们来了,一起上来侍候,她才得便退开身去。
负责推拿的太监们全都受过严格的训练,推拿的本领高明得有如出神入化,动起手来不消半个时辰,便能令人气血通畅,肌肉松弛,疲劳全消,通体轻舒,而后恬然入睡,忘却一应烦恼。
这些太监也都经过魏忠贤的亲自挑选、调教——她是绝对放心的。
天启皇帝这一睡,便至少要两个时辰以后才会醒过来,她可以从容的和魏忠贤亲自去到坤宁宫,察看张皇后殒胎的详细情况了。
时节正值明媚亮丽的春三月,而大明的宫中朝中,所盈溢的竟是一股邪毒之气。
甚且,春光一样将辽东催动得百花盛开,但是,处在辽东险局中的人们却根本无心欣赏春光所带来的美丽的春柳春花……
才一听说孙承宗送出了“乞休疏”,刚从宁远巡视回来的袁崇焕顾不得满身满脸的尘泥,也顾不得天色已黑,更顾不得求见的礼数,急吼吼的就冲进了孙承宗的官署,一见到孙承宗,不好行礼就喊了起来:“大人要弃辽东十万生灵于不顾了吗?”
他身量瘦小,脸颊瘦削,面色赤黑,音量却大,情急之下喊叫起来,气势更是惊人,登时把孙承宗喊叫得为之色变。
但,孙承宗所为之动容的,倒不是他这唐突的态度,声音的高亢,而是这个短而一针见血的内容准确的切入了他的内心。
他登时一愣。
而袁崇焕却追击似的再往下说:“大人,切切不可——”
语气渐渐和缓了一些,但是说话的内容却更加的深入、中肯,更加的让他无法应对:“自大人到任以来,辛苦部署,整顿人马,抚慰百姓,辽东才渐趋安定,渐有防御能力,渐可遏止努尔哈赤南侵;而今,大人萌生去意——卑职斗胆断言,大人离辽之日,便是后金铁骑据辽之日;大人固不在意己身的功名前程,不在意以往的辛苦付诸东流,却何忍让辽东的国土落入敌手?辽东的百姓陷入苦海?”
说着说着,袁崇焕的眼睛竟然红了起来;气氛竟而变得非常沉重,而孙承宗也更加的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难受的感觉——许久之后,孙承宗还是默不出声,而袁崇焕却不在意自己的嗓子已变得沙哑,声音微带哽咽,又重新说了下去:“卑职听说,后金据我多处国土后,凌虐我朝百姓,屠杀无辜,致百姓们群起反抗,却难当他兵强马壮,而被杀戮得更惨——”
他开始列举种种惨烈的事实:
努尔哈赤每攻下一地,必令百姓剃发梳辫,改换服装,以示归顺,如果不从,必遭杀戮;其次,努尔哈赤常为方便管理或战略需要,下谕令汉民们集体迁移,不从者杀,不耐劳苦死于途中者不计其数;其三,后金因新建基业,筑城建屋等事,需要大批工役,也召汉民为差役,役工繁重,苦不堪言;其四,清查、徵收粮食,以应军需;便常有侵夺民粮的事发生,致辽民饿死者甚多——“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辽东已成炼狱!”
他整整说了一个时辰,得出的是这么一个令人心酸的结论,而接下去,他还再多上了一句:“大人如若弃辽东而去,则辽东仅余的宁远等地也将很快的落入敌手;而后,敌骑逼进山海关;只怕,大人将要亲眼目睹我大明朝全部的百姓,半数死于屠杀,半数剃发更衣,为那努尔哈赤筑城建屋了!”
孙承宗终于发出了一声浓重、低沉的叹息,而后低低的说了一句:“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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