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中站满了人,服制一如以往的按八旗旗色着用,行列也一如以往的分旗站立,形成整齐划一、井然有序而色彩鲜亮绚丽的画面;但,这一天,这一切如故的画面中却透出了一种无形的、无可言喻的改变,似乎是这一件件穿戴在人身上的八旗军服的颜色淡了一分,暗了一分,又减了一分,使得呈现出来的气势不若以往的强旺勃发、虎虎生风。
现场的气氛也相对的加倍沉重,四下里连一丝声息都不闻,只有一片静肃和寂然,彷佛所有的人全都被这沉重的气氛压抑得停止了呼吸。
从高高在座的努尔哈赤到王公大臣、八旗贝勒——乃至于级位最低的环卫大营的兵卒,上千的人员,全都有如窒息一般,而且,人皆面色黯淡,失去了往日惯有的光彩。
营中惟独两人缺席,那是创下生平首次战败纪录的代善与阿敏,正自缚请罪,跪在营门外等候责罚令降下……
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大营中依然沉重凝滞得半点声息也没有;身为领袖的努尔哈赤尽管内心中思潮澎湃起伏,表面上还是一言不发,直挺挺的坐着,竟有如泥塑木雕一般;于是,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更加的沉重。
这年是天命十一年,他六十八岁。
面对着的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失败、挫折和打击,他的内心几乎不能接受。
生平第一次的败战……
“自二十五岁起兵,至今四十多年,经历大小战役不计其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今,竟败在这么一座小小的宁远城下?”
聚集三十万大军出征,他原订的目标是一举而下山海关——藐小得毫不起眼的宁远城和名不见经传的袁崇焕根本不放在他的眼中,不被他视为敌手;原本以为,那只是此行途中的一块横在路边的绊脚石,伸一下腿,顺脚踢开了去便是;哪里知道,竟然被这块小石头绊得摔了个跟头?
第一次听到前线传来的战报时,他根本不相信。
前锋哨报说:“明军从城上发射极为厉害的火器,一轰就人马腾空,炸得血肉模糊,以致攻势受阻——”
遥遥传来的轰隆轰隆的声响,他也听见了,但是对来报的这情形却大不以为然:“什么厉害的火器?不过就是大炮、鸟铳,有什么不好应付的?”
明军所使用的火器他并不陌生,远从少年时代在李成梁处就见识过许多;后来,李如松援朝,从宁夏运火炮到朝鲜战场,路经辽东,他也特别注意了;此后,攻明大城的几役,明军更常用火器对抗,尤其是攻陷清河城的战役,明军的火器使他先损失了不少人马,直到他想出了“头顶木板,下挖城墙”的进攻方式,才攻下了清河。
“我军早有下清河城的经验,哪里会受阻于明朝的火器?”
早已尝到过胜利的滋味,他一向认为,火器根本不足惧;接下来的萨尔浒之役,更是印证了他的这项体认。
“明军哪一路不是带着大炮、鸟铳的呢?管什么用?全让我八旗铁骑给打得落花流水——”
萨尔浒之役中所俘获的火器为数不少,他也曾召来过明朝的降卒示范使用,并派八旗兵丁学习使用之术;但毕竟嫌它笨重,运行不便,这次出征,也就没有带了出来。
心中所想着的却是:“代善、阿敏都已身经百战,哪里会奈何不了区区的火器!更何况,这次的主力‘铁头子’,比攻清河时猛了好几倍!”
不料,第二波来报的军情却是:“宁远城上的火器跟以往所使的大不相同,威力极大,我军已有好几百人死伤,蒙古助战兵的伤亡更大;而且,火器发得太大太猛,马匹受到了惊吓,控制不住,有许多四下乱窜,使攻城之势更加的不利!”
这话听得他皱起了眉头,诧异的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但却立刻下令:“着‘铁头子’加紧冲刺,先把宁远城挖倒、撞倒,那些城上的火器也就不管用了!”
而命令尽管发出,他的心情已经不若先前笃定了;尤其是耳际不时的传来远处的轰隆声,略一定神就觉得这些轰爆声越来越密集,心中终究放不下,于是吩咐左右侍卫们:“我亲自到城下看看!”
但,这事还来不及让侍卫们应声“是”,就被侍立在侧的皇太极出声拦住了:“父汗,还是让孩儿走一遭吧!”
所持的理由当然不是“年事已高,不宜亲上前线”,而是“贵为大汗,无须亲自上阵”——皇太极仔细的陈说:“父汗为一国之君,战阵之事,理当由孩儿代劳!”
而这话被接受了,皇太极告退,带着侍卫亲赴战场而去。
但,这都与实际的战况毫无助益了。
皇太极去后不久,侍卫来报,代善由战场而来,急欲亲自禀告战场的情况。
而代善一到跟前就跪伏在地:“战况非常不利——”
代善的声音是颤抖的,但却半点也不敢隐瞒的据实报告,而且切中要点:“宁远城上设的火炮,比明军以往所用的炮,威力大了许多,我军无法应付!”
他沉着声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火炮?”
代善回答:“孩儿以往从来没有见过,这次则因为前方尽是烟硝飞沙,迷成一片,因而也没看清——但,发出来的火炮,威力有以往的十倍之大,使我军伤亡很重!”
他下意识的发怒:“什么也没看清,就被打得损兵折将?哼?连死在什么东西手里也不知道呢!”
代善连连叩首:“孩儿知罪!”
而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起失利的战报传到:“明军使用火攻,我方‘铁头子’伤亡惨重,挖墙无法再进行——”
他的脸色倏的一变:“连‘铁头子’也——”
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他的胸腔之中涌起激荡的热流来,猛烈的撞击着,他感到阵阵的烧灼。
而后,皇太极快马加鞭的回来了,“冒死”请他发出停战的命令。
攻城失利已成定局。
阿敏在清点后来作确实的报告:“我军阵亡游击二名,备御二名,兵丁五百余;蒙古各部兵丁阵亡一千多名,失踪、奔逃约五百名——”实际的死伤人数和损失并不是很大,但坏的是其他的方面,士气受到了严重的打击犹且其次,横在眼前的最坏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火炮,根本弄不清楚,哪里能有应付的法子呢?”
这一夜,他完全无法合眼,翻来覆去的左想右想,始终想不出什么可以破解这前所未见的威力奇大的火炮的方法来,当然就更想不出克敌致胜之道;到得天将亮时,才勉强想到了几点这次攻城失利的其他原因来:“这一回,明军的战略改变了,不再出城迎击,而改成固城坚守——我方早已收买的奸细也没能发挥什么作用——”
然而,这一切全属检讨,已全都于事无补;战败的事实已完全无法改变。
他的心情恶劣至极,而且打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强烈的怒吼:“宁远不下,如何能够破山海关,进军中原,入主北京?”
原本做好的全盘计划被这次意外的战败给打乱了,前往北京的道路上凭空掉下了一座大山阻挡;他无法破解宁远城的防御,就走不到北京……
他的心陷入了生平从未有过的沮丧与气闷中,下意识的双手紧握成拳,却无法挥洒出去。
“一座小小的宁远城,一个没没无闻的袁崇焕,竟成了我入主中原的阻碍——”
天亮后,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带着沉重的心情面对现实,面对所遭逢的挫折。
一夜不曾合眼,他的目光很明显的不如平日的神采奕奕,须眉鬓发上的白丝增多了些,脸颊上的红润减少了些,面对着站满了大营的全体部属,他心情沉重得无法出声。
直到中午将近,他才发出一道命令:“分兵去打觉华岛——一个活口都不留!”
觉华岛在距离宁远约三十里的海中,本以地利之便而成为明朝海运军粮到辽东的起卸处,因而建有粮仓,派军屯守;辽东情势日趋紧急之后,屯守的兵员增加到七千,由参将金冠率领,亦同时负有应援的任务,俨如宁远的一处环卫点。
时值正月,天寒地冻,岛的四周海面全结了冰,因而与陆地相连成一个完整的地块,行人、马匹、车辆全都往来通行如平地;岛上没有建城,明朝的守军就在冰上围粮仓结营,再在外围以战车环护,形成有如栅栏般的防御工事。
而这毕竟是因陋就简,七千守军的实力也过于单薄,努尔哈赤所派遣的武纳格率领着要藉此一役重振士气与信心的蒙古骑兵仅花费半天时间就达成了任务。
觉华岛上的七千将士全数阵亡,屯积的粮食被抢,不及运走的一切物资都被点火与粮仓一起焚毁……
打从第一次听到后金军往觉华岛进发的消息时,袁崇焕就心如刀割。
“觉华岛完了——断无生路——”
他咬牙切齿的向左右们说:“败军之将,重振旗鼓,当然重下杀手!”
而他身为主官,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惨事发生,根本伸不出手去救援……
宁远的战役于名义上来说是“大捷”,打败了百战百胜的努尔哈赤,遏阻了后金入侵中原;但,实质上却是“惨胜”,各方的损耗都非常大;胜利之后的宁远城有如一个奋力搏虎、虎毙而已重伤的猎人,奄奄一息的坐地喘气,还需好一段时间才能缓缓站起身来——在这就地喘气的当儿,哪里还能伸出拳头去助人呢?
原先总数仅只一万多名的兵丁,战后幸存的只剩半数,而且人人带伤——上自他自己、满桂、祖大寿、赵率教、左辅、朱梅等将,下至兵丁士卒,找不到一个不挂彩的人。
而发明了“万人敌”火器,为这场战胜付出关键性的大贡献的金启倧却不幸身亡了——金启倧是在点燃火药的当儿,一个不慎,“轰”的一声,先把自己给炸死了。
仗尽管打赢了,死去的优秀袍泽却不会复生了;更何况,宁远城在战役中所付出的代价非常大,有些属当务之急的事,必须尽快处理;最优先的莫过于医治伤兵,埋葬尸骨,修补被挖被凿被炸坏的城墙建筑,以及防范努尔哈赤卷土重来——战争结束了,身心都过度透支、肩臂负了伤的他不但依然无法合眼休息,还得付出更大的心力料理善后,更需将详细的战况上奏朝廷——对于觉华岛的兵祸,他实在无力出援。
除了痛心以外,他莫可奈何。
噩耗传报的时候,他惟有亲自提笔撰写祭文来抒发心中的悲痛,告慰觉华岛阵亡将士英灵……
幸好,几天以后,朝廷的圣旨送达,带给了他几许的慰勉,使心情稍获平缓……
他所缔创的这场奇迹似的胜利,当然使得朝野人心一振,连带的展开奖惩,辽东的人事于焉有了变动,而这新的变动正是他所期盼的。
坐视宁远之危而不救的高第、杨麒被解职,改以王之臣任辽东经略,升任赵率教为山海关总兵——此后,他的辽东政策不会受到意见相左的经略掣肘了。
他的职位更是扶摇直上——跳升辽东巡抚,而且以叙大捷之功,加兵部右侍郎衔,赉银币,世廕锦衣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