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于八月三日入辽东首府辽阳城,正式就任经略,努尔哈赤则已作好了周全的战前准备,几天后,后金的八旗劲旅四万人马便大举出动。
但是,两人并未相遇、交锋——这一次,后金作战的目的是消灭扈伦四部中最后残余的叶赫部。
大军出发前,努尔哈赤召集了从征的诸贝勒、将领来谈话;他先是感慨万千似的说了一句意在言外的话:“咱们跟叶赫部纠纠葛葛的牵扯了这么多年,现在,也该扯出个结果来了!”
他的心中当然保有着许许多多的往事,恩怨情仇,牵丝绊葛,前后已近四十年的时光,而一切的一切感触,他已经不想打从嘴里说出来了,惟有化为行动。
“这一次征叶赫,如不能彻底消灭叶赫,我誓不返回!”
这话其实是坚定确实的宣誓,接下来,他便不说话了,一如发动其他战争时的前奏,他命人打开了绘制详实的地图。
而在场的每一个人对于叶赫部,都是熟得不能再熟,没有任何事不清楚的——
叶赫总寨分东、西两城,两城相距三里,东城由贝勒金台石居住,西城由贝勒布扬古居住;目前的实力东城优于西城——东城依山修筑,坚固险要,又称叶赫山城,本是纳林布禄的大本营,纳林布禄死后移交给亲弟弟金台石驻领。
金台石的能耐比起纳林布禄来差了许多,因此,叶赫山城在武力上已经不足为惧,比较要在意的是它的地势和建筑——
叶赫山城的主结构外大城主要以巨石堆叠建成,外围木栅,内又是木造城。城内外的大壕有三道,其中坚是一山特起,凿山阪,周回使峻绝,再于山上建石城。城里又是木城,木城中有八角明楼,是指挥中心和居住、储财物的所在。如此上下内外,共有城四层,木栅一层。
而山城尽管险固,军队却不过万余人——叶赫打自万历十一年,贝勒清佳努和杨吉砮为李成梁设下的“市圈计”所杀,此后又遭几次剿扫,元气大伤;乃至万历十九年,发动“九部联军”进攻建州,再度惨败之后,实力、声威都大受损伤,逐渐由原先的第一强部而趋衰萎;等到纳林布禄一死,十年来,叶赫在实质上已是个不起眼的小部;目前,叶赫的军队不过万余人,甲胄不过上千;而且许久没有打过胜仗了。
努尔哈赤当然有必胜的信心——
“我后金军不但先前破哈达、收辉发、伐乌拉,扈伦四部已得其三;近日的萨尔浒之役、开原、铁岭等役都大胜明军——哪里还会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叶赫呢?”
实力此消彼长,当年,他赤手空拳,面对叶赫强部,是以小搏大;而今,后金建国,国力蒸蒸日上,比之逐日衰退的叶赫,乃是以大搏小——他自知,自己麾下八旗,只要派出任何一旗去征叶赫,都已经足够剿灭叶赫,凯旋而归了。
但是,他仍然没有掉以轻心,仍然一如往常,布下周密的战略。
他一样的亲率大军出征,自督中军,而将其他的人马分派各项任务:“额亦都责领前锋军;假扮蒙古兵的模样,迳驰叶赫山城……”
“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等各率本旗半数人马,伪称征讨蒙古,绕路潜行,直向叶赫贝勒布扬古所驻西城进攻……”
八月二十二日,两支队伍分别包围了叶赫的东、西两城。
兵力薄弱的西城贝勒布扬古原先得到的消息是后金将征蒙古,因此,注意力放在蒙古的战况上,没料到,自己才是真正被攻伐的对象;事到临头才知凶危,仓促间根本慌了手脚;而东城也已被后金军包围,根本无法前来支援;他先是与堂弟吴达哈一起领兵巡御四门,亲自上阵抵抗后金兵的攻势,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时辰,城寨还是被骁勇的后金军攻破了。
他退入自己所居住的大楼中,周围只余几十名亲兵护卫,情势危险极了。
但是,后金兵包围了他的木楼之后,却似乎有意放他一条生路似的,并没有发动攻势进逼于他;反而是大贝勒代善单人单骑的来与他见面,劝他投降。
他哪有犹豫、考虑的余地呢?开门出降,才是唯一的选择——
四大贝勒的任务很快的完成,而就在代善接受布扬古携全家投降的当儿,一名传令兵过来传递努尔哈赤新发出的命令:“大汗命大贝勒与二、三两位贝勒留驻西城,完成善后诸事后返回;单请四贝勒火速前来东城助战,无须另率人马,只须亲身前来!”
皇太极当然领命,于是单人单骑的和那名传令兵一起离开西城,直奔东城。
他向那名传令兵问了一声:“东城的战况如何?”
那名传令兵带着得意的笑容告诉他:“早就打下来了——那座叶赫山城虽然据天险,但在大汗手里算什么呢?”
然后,他详细的描述战况:
后金的八旗劲旅天一亮就整队出发,未交辰时,大军已然团团包围了叶赫山城。
金台石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他手下约有六、七千人马,聚合起来,顽强抵抗。
山城居高临下,最最适当的战略是据险设阻,并且由上往下的射矢镞、发巨石、推滚木、掷火器,使敌军无法登城而致胜。
但是,身经百战的后金军哪里会拿这些简单的防守战术没辙呢?
“打清河的时候,大汗不是想出来过抬木板挡箭挡火的吗?有什么难的呢?”
“父汗的战术当然高人一等……”
“叶赫山城外围树的是木栅,大汗命弟兄们过去,不必冲锋,从下掩进,把那些木栅下段砍断就行了;果然,不用打,木栅就全倒了;然后,凿空石城的城脚——要不了半天,再怎么坚固的城墙也倒了;兵士们怎么守呢?咱们的人马一冲过去,就死的死,降的降;第三围,又是木城,更不费事了,没多久就打下来了!”
他说的极其轻松,但皇太极还是忍不住的问:“我军死伤如何?”
那传令兵回答他:“不很严重——其实,就连叶赫兵的死伤也不怎么严重;叶赫整部都已经没有斗志了,士气低的很,投降的人非常多;大汗也不会为难降兵,连降兵中有伤的,也叫一起医治,反倒救了不少人呢!”
皇太极一听,心中油然兴起一阵感慨:“两军对垒,最重要的便是斗志与士气;叶赫部全无斗志,难怪‘一面倒’的使我方大胜……”
他经历过萨尔浒之役,登时觉得,这次的征叶赫,只是场小规模的小战役:“弟兄们一定杀得‘不过瘾’……”
但是,心里也不免嘀咕:“既已大获全胜,父汗怎说要我去‘助战’呢?山城都已倒陷,我还能助什么战呢?”
出口询问了那名传令兵,所得的答案却是:“大汗命我到西城传令时,正是金台石后退,逃往他所住的八角楼,我军一路前追的时刻;大汗命我传令,我便按照大汗的命令传送,却不知为什么……”
而到了东城之后,皇太极才恍有所悟——
叶赫山城的建筑已经倒的倒,塌的塌,天险也无法再据了,叶赫的军队已然全数瓦解;而正如那名传令兵所言,这场战争进行的并不激烈,投降的人多过死伤的人许多,因而现场的情况并不是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惨酷画面;而且,重重包围了金台石的八角楼的后金兵也没有发动攻势——一如包围西城的布扬古一样,努尔哈赤是有意想放金台石一条生路——
皇太极的心中登时兴起了一股复杂的感受,勉强控制着不在脸上显露出来;然后,他策马趋前,去见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的神情也是平静的——他在一把张开的大黄伞下坐着,目光遥遥的凝望着不远处的八角楼;他手中的八面令旗已经卷了起来,现场的一万名包围着八角楼的军士,虽然有部分张着弓弩,却没有人发射,也没有人喊杀喊冲;气氛相当和缓,和缓得不像个战场。
八月里艳阳高照,爽朗的气候平静无风,一切的惊心动魄都是隐藏的,潜伏在人的心中。
皇太极下马步到努尔哈赤跟前。
“父汗召唤,孩儿领命……”
努尔哈赤移过目光来看他,随即点点头说:“金台石就在前面的楼上,已无战力;他的大儿子德尔格勒已经投降了,小儿子和他的妻子跟他在楼上耗着;他方才嚷着要举火自焚,吼吼叫叫的……”
说着,语锋一转:“他是你的舅父,你去劝他投降吧!”
皇太极低着头,不敢抬眼正视他,只在嘴里大声的应出个:“是——孩儿领命……”
反身走了,一个人默默的步行到八角楼前去。
包围八角楼的后金兵自动的让出一道空隙来,让他走到楼台前。
他抬起头来,眼睛却被亮丽的阳光照得刺痛了起来,于是只好眯成一条线;然后,他高声的喊着:“舅父——舅父——请与我说句话好吗?”
八角楼上只剩下少数叶赫军士守台,张着弓,挺着枪,似是随时准备垂死一搏;但是,金台石听到了皇太极的喊声,手一挥,让军士将弓收了,自己从楼上伸出半身来与皇太极对话。
皇太极力持着和婉的口气向他说:“舅父,事已至此,您就主动下楼来,归附我父汗吧!”
然而,金台石的反应却是发出了悲凄的一笑:“我叶赫部几次与建州为敌,你父汗早就恨透了我部——你总不会忘记吧,你父汗多少次咬牙切齿的说,他跟叶赫部,跟纳林布禄是不共戴天的;如今,他强了,叶赫弱了,要我归附他,任他杀刮,我还不如死在自己家里呢!”
皇太极小心翼翼的对他说:“父汗恨的是纳林布禄舅舅,并不是您——您无须多心呀!”
金台石冷笑一声说:“我是纳林布禄的亲弟弟,他会不把帐算到我的头上才怪!”
皇太极说:“不会的——否则,父汗不会特意叫我从西城赶过来劝您!”
金台石嘿然道:“那是在做样子啊,让人家都看到了,他可是仁至义尽了,叫我的亲外甥来劝降!”
说着,他一挥手,不耐烦了似的向着皇太极说:“好了,不信你去问他,我若降了,他将怎么对待我?或者,你去跟他要一个承诺,让他对天立誓,会善待于我……”
这下,皇太极为难了,心里暗忖:“父汗绝不会对天立这种誓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金台石的妻子也从楼上伸出半身来,向皇太极说:“德尔格勒已经投降了,如你父子可以善待他,我的小儿子沙浑也一起投降!”
皇太极立刻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连忙对她说:“舅母,情势比人强啊!你劝劝舅父吧!投降的话,可保家人!”
说着一面命人带了已投降的德尔格勒过来,让大家都看到他的安然无恙;然后再高喊:“舅母,舅母——德尔格勒和沙浑都是我的表弟呀!”
话声未歇,金台石的妻子一手牵着沙浑的小手,一手扶梯,款款的步下楼来了。
皇太极连忙上前迎接,却不料,才接了沙浑母子出围,八角楼上突然冒起了大片的熊熊火光,他登时心中一惊,一凉,口中惶然出声:“糟了!舅父自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