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十几天马不停蹄的奔波,翻山越岭,涉水渡江,走遍水路两道,看遍大小关隘;熊廷弼彷佛欲把辽东的每一寸土地都烙上足印,都深入的探测个一清二楚;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别说是劳累,便是可能遇上敌军的危险他都置之不顾了,一心一意的仔细勘察地形地势,并且随手笔记,入夜以后更不休息,一面思考,一面督促着手下们绘制图表——这样,一趟路走下来,他自觉收获良多;而随行的人们的感受却是大大的相反,口里虽然不敢吭气,心里无不叫苦连天,暗暗的抱怨着:“你来做这大剌剌的‘经略’,要把命卖给皇帝老子,便只管自己卖去,何苦来瞎整我们,叫我们跟你上山下海?吃这等从来没见识过的苦头?”
怨毒一点的,甚至诅咒了起来:“什么经略,什么巡抚,都可是三天两头换人的——俺们吃了十几年的军粮,见过的文官儿都数不清啦!凭你再怎么卖命,只要朝里的权要、宫里的太监没打点好,就待不久——越是正派的人越做不了辽东的官!哼哈,瞧你这一本正经、二五八万的,两榜进士出身,满口的为国为民,就以为皇帝老子真疼你了?呸!上回的辽东巡按才做多久就回家吃老米饭去了?这回这个经略,瞧你能做多久!”
而这些话,当然并没有人会传到他的耳中去,他也就疏于注意到切身的这一点:辽东的军士打自李成梁老去、去职以来就日趋荒怠,少见操练,因而早已懒散得吃不得半点苦头,对于他这个刚上任就逼得所有的人立刻变勤变勇的经略,简直恨到骨子里了!
他的心中只放着一件事,那便是如何护卫辽东,如何挡住努尔哈赤的攻势。
偏偏,才刚一返回辽阳,一脚跨进官署,桌上堆积着厚厚一大叠的文书,所传递的又是一个大大不利于明朝的消息。
“大人,您可回来了……”
迎接他的师爷立刻为这叠文书的内容作了重点摘要,言简意赅的说明:“后金国汗亲率大军,剿灭了叶赫,叶赫贝勒,一个投降,一个自焚;叶赫部烟消云散了——和哈达、辉发、乌拉一样的烟消云散了!扈伦四部全数不复存在了!”
才进门,一身的尘泥,一脸的风沙都还没有洗去,人才刚坐下,干渴的喉中还不曾喝下半口水来润,耳中所听到的就是这样的事,熊廷弼不由得双眉一扬,下意识的就从又乾又燥的喉中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怒喝:“什么……”
接着,他重重的一拳击在木桌上,将才刚端上来的茶盅击得簌簌乱颤:“这奴酋,才下我数城,又去吞了叶赫——更是日见猖狂了!”
他是个体格魁梧壮硕的人,容貌端肃,凤目长髯,平时即带着一股威武之气,而这下情绪一激动,神情便分外可畏;幸好这师爷已追随他多年,不像其他人的一般,登时受到了惊吓,瞠目结舌,手足失措——等他的怒气稍歇的时候,继续向他请示:“大人,上奏朝廷吧?”
这请示当然是形式——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哪里能不奏报呢?
虽然,奏报了之后,不见得会获得万历皇帝的关注,但他还是竭尽全力。
“嗯……”他吩咐师爷:“详细说明全部的情形,越详细越好——语气重些,此事关系极大,务要引起万岁爷的重视!”
师爷去拟稿了,而他的心中却越发的百味杂陈;闷不吭声的坐了好久,出神了,一口茶水都忘了喝;许久之后,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这奴酋,委实是个不好对付的厉害角色!”
心中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往事:
那是十一年前的万历三十六年,他受命巡按辽东,生平第一次踏上辽东的土地,尽管陌生,却立刻惊异的感受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象。
“有一道新生的力量在滋长……”
经过了一段时日的观察和思考之后,他很明确的告诉自己,这不寻常的气象中包含了蓬勃与旺盛,像春天里四处抽芽滋长蔓延的野草,一刹时就席卷原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而这个结论令他不安、忧惧,乃至整夜不能入眠;因为,这股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的拥有者并不是己方这已历两百多年历史的明朝,而是表面上看起来还不怎么起眼的女真部,以努尔哈赤为首的建州!
因此,他一面竭尽全力的做好自己巡按辽东的工作,整饬吏治、军纪,兴文修武,一面分心注意努尔哈赤的动向、作为和整个建州的发展,也再三的上奏朝廷,提出预警似的建言:“今为患最大,独在建奴……”
职责所在,他务要提醒朝廷注意,早作防范;怎奈,说破了嘴、写烂了笔,也没有人将他的话放进心里,更没有人好好的思考,如他所建议般的早拟对策——
日子一过十年,他再次来到辽东,所面对的已是一个更难对付的情势,严重的程度也比他十年前所预估的超出了不知多少倍。
“建国称帝,败我大军,统一各部,日趋壮大——接下来的,可不就是逐鹿中原?”
他想得喟然长叹:“即便是十年前,我已看出他的为患,却还是将他低估了——短短的十年,竟让他创出了这样的局面!”
他不是杨镐那等无知无识之辈,面对着这样一个非凡的人物,他原本就不敢低估,不敢轻忽;现在,他更要加倍重视;甚至,他提醒自己,对手的杰出和强大已经远胜己方,以往的心态和辽东政策都需调整了,出京前所拟的收复开原之策更得放弃。
“他早非‘看边小夷’,而且,不宜草率用兵征剿,否则,必会重蹈萨尔浒大败之覆辙……”
而这一趟亲身驰赴各边隘口相度地形、察考形势之后,他心中的想法在逐日细思之后开始明确了起来,也推翻了自己原订的计划:“看来,收复开原以保辽之策绝不可行,进剿、用兵都已经不是良策了……”
连同他在出京赴辽的途中,一路苦思的辽东政策都得放弃了;考察了一趟之后,他因应现实,也因应努尔哈赤的统一了扈伦四部和强大的实力而拟出对策:“目下,当以‘守’为准——先固守辽阳,再徐图收复!”
这一趟的察考,他也找出了四处适于布兵的险要之地,可以扼阻努尔哈赤的铁骑进犯辽、渖;这四处分别为东路靉阳,南路清河,西路抚顺,北路为柴河与三岔儿之间——他估算过,萨尔浒大败之后,辽东兵力大损,兵员、马匹、武器、粮草都不足,无法作全面性的广布守军,惟有择这四处险要,驻以精兵;如若努尔哈赤率军进犯,还能发挥作用,否则,整个辽东沦陷,已近在眼前了。
“这已是唯一可行之道了……”
他紧皱着眉头,心里不时长吁短叹:“职责所在,我务必要守住辽东仅余的这半边国土,否则,全辽一陷,八旗铁骑进逼山海关,而后下北京,后果根本无可想像——但如辽、渖能守住,拖过几年,情势或可能有所改变——唉!以后的事,只有听凭天意,眼前的防卫、坚守之策,才是当务之急……”
因此,心中又转念:“多想无益,我还是先拟出防守之策,上奏朝廷吧!”
但是,理智上尽管这样的想着,情绪仍不免收不回来,于是,依然连声叹气;甚至,待要潜心想好守策的完整计划,又不免心猿意马的岔出去想:“朝廷会许我改攻为守吗?万岁爷向来‘龙心难测’,朝中诸老对辽东的事务几无一个通晓的,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们了解辽东的现况与情势,进而向万岁爷美言,准我之奏呢?”
这么一想,心绪当然越发的不宁,不确定感油然而生,而且越往深处想,越是忧虑不已:“朝廷命我巡按辽东,本意是接续杨镐之责,征剿努尔哈赤,只怕难以准我采‘守’之策——唉!届时,只怕不但不准奏,还将催我用兵……”
想来想去之后,他的叹息声便连续不断的延绵了一整夜——他原本是个刚强果断且能力超卓的人,从小因为家境贫苦而磨练得个性、意志都远胜常人,平日里更是少有叹气的时候,像这样的连番叹息,反覆思谋,根本是生平仅见的事;他原有的英雄气概和勇往直前的习性都被心中的隐忧掩盖了。
甚至,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眉头皱得更紧,脸上出现的是灰败之气——
而努尔哈赤的神色当然与他大不相同——
从叶赫班师返回的时候,他的心情虽然复杂,但是精神却非常好,脸上散发着一股勃发的红光,即使是在出神想心事的时候,也不是失魂落魄似的惘然。
他几次反覆的想着这几十年来与叶赫部的恩怨情仇交织的往事,更情不自禁的几次想起蒙古姐姐来;甚至,好几次想开口把皇太极叫了过来——这个举动虽然被他自己强力的忍住了,但是,心中的恍惚却难以驱逐。
直到队伍进了赫图阿拉城,他的心情仍旧在与叶赫部相浮沉,拖延了三天,才脱离这个氛围。
这一天,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派人去把皇太极叫了来;但是,等皇太极来到跟前的时候,他却绝口不提叶赫的事了,而是吩咐他:“你去试拟一个攻打渖阳的计划来!”
说完,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皇太极那兴奋、雀跃的眼神,就作了个手势,示意皇太极告辞退了出去。
而这一番的交付任务,他倒也不是做作,或者故弄玄虚——攻打渖阳早就是既定的策略,迟早都要拿下的;让皇太极拟战略,当然是给皇太极一个机会——精神上彻底摆开了叶赫的困扰之后,他倍加精神抖擞,也清楚的对自己说:“世上已无‘叶赫部’了,此后不用去想它了——现在要想的是明朝——要打败明朝,使明朝和叶赫部一样,不复存在——明朝在辽东,只剩下辽、渖等几座大城了,不难拿下……”
他还不确知熊廷弼防守的计划,但却想得神采奕奕,信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