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年六十二岁的努尔哈赤仍然有着健壮的体格和强旺的精神、敏捷、缜密的思考力;他每天忙着致力于后金国的发展,训练军队,广屯粮食,治理百姓,拟定伐明的计划;而他的侧妃也顺利的为他生下第十六个儿子,使得原本就容光焕发的他因为这喜事而更加显得意气飞扬,虎虎生风。
长子褚英,赐号洪巴图鲁。
次子代善,赐号古英巴图鲁,后称大贝勒;其后封礼亲王。
三子阿拜。
四子汤古代。
五子莽古尔泰,称三贝勒。
六子塔拜。
七子阿巴泰。
八子皇太极。后称四贝勒,其后继帝位,为清太宗。
九子巴布泰。
十子德格类。
十一子巴布海。
十二子阿济格,后封英亲王。
十三子赖慕布。
十四子多尔衮,后封睿亲王。
十五子多铎,后封豫亲王。
十六子费扬古。
长女东果,嫁何和礼。
次女嫩哲,嫁常书之子达尔汉。
三女莽古济,先嫁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之子吴尔古代,夫死再嫁蒙古敖汉部琐诺木杜棱。
四女穆库什,先嫁乌拉贝勒布占泰,后改嫁额亦都。
五女嫁额亦都之次子达启。
六女嫁叶赫那拉氏苏鼐。
七女嫁那拉氏鄂托伊。
八女嫁蒙古喀尔喀台吉古尔布什。
他为这新生的婴儿取名为费扬古,亲自抱在怀里给来道贺的王公大臣们看,一面笑得合不拢嘴来的对大家说道:“瞧这小子,一生下来就大手大脚的,长大了准也跟他的哥哥们一样,是员虎将,带着人马去给咱们后金国开疆拓土呢!”
而就在第二天,他接到了来自明朝的消息,得知了明朝在短短的一个月间死了两个皇帝;更令人咋舌的是,年轻的泰昌皇帝竟是因为纵欲伤身,服食大补的“红丸”而死,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消息是真——
“怎么会这样?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多纳几个妃子就一命呜呼了?”
他觉得匪夷所思。
“世上竟有这么衰弱的人,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是,无论他相不相信泰昌皇帝的死因,明朝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换了三个皇帝,却是个斩钉截铁般的事实,根本无须置疑,无须费心推想。
因此,有关明朝皇帝与女色的话,他只随便听了一听,随口谈问了几句,也就打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勃发的、积极的念头。
他思忖着:“明朝出了换皇帝的事,就不会有什么余力顾辽东了——换皇帝必然换大臣,要是连熊廷弼都给换回去了,可就太好了!”
因此,他一面派人加紧注意熊廷弼的动向,一面将一部分的计划先付诸具体行动。
他叫来阿敏和莽古尔泰,交付任务:“你们两人带五千役夫,去萨尔浒山上筑城,限在今年内完成;这项行动须隐密,不可声张;筑城的同时,你们须着意详加观察地形地势、周遭环境,并且各自试拟一份布兵计划、伐明路线图来!”
而且,他也想好了几个方法,让小股的人马分批出动,不停的骚扰明境、抢夺粮食——这种机动性的出没,让明军和百姓都疲于奔命,可收一事几得之效。
然后,他找来何和礼,交代他:“你亲自到朝鲜走一趟,多备厚礼,交结他朝中大臣,让他们心向我国!”
这层用意,他仔细的向何和礼说了个明白:“去年的萨尔浒之役,朝鲜出兵助明——这件事,我放在心上,极不高兴,本该出兵去伐朝鲜;但是,朝鲜军既未全力作战,战败后又全数投降,便不好破脸,而且,目下辽东全境还未全为我有,不好腹背皆敌,须等来日再惩罚朝鲜助明之罪;我最迟明年初又要出兵伐明,你此去的第一任务是能令朝鲜不再出兵助明,其次是买得人心,与我国暗通消息,则即便朝鲜再度出兵助明,动静也都在我掌握中!”
何和礼恭敬应了声“是”,但却为他提出了具体的参考意见:“臣以为,大汗宜早订伐朝鲜之计——至迟应于统有全辽之日——”
他所考虑的不只是军事上的问题,还包括了民生:“辽东今年苦旱,庄稼收成不佳,百姓乏食;若能责令朝鲜进贡,问题就解决了!”
努尔哈赤听了,微微一笑,说:“二十多年前,日本出兵攻打朝鲜,不也是为了这个?”
说着,他拍拍何和礼的肩头,“等拿下了全辽,咱们好好计议计议——东边朝鲜,西边蒙古,都是要费心思的地方!”
然后,他又对何和礼补充着说了一句:“你这趟去,以三个月为限——冬尽以前一定得回来!我估计,明朝一连换了三个皇帝,政局一定有变,朝廷中一变,辽东人事也会跟着变;现在虽然还不确知,但是,再等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他需要何和礼在三个月内完成任务,返回国中为他办别的事——他是个敏锐的人,直觉的认为,不出三个月,辽东的情势必然有变:“无论换不换掉熊廷弼,都会有变动的!”
明朝的变动就是他的机会——他整个人所具备的是苍鹰般锐利的双眼,猛虎般骁勇的战力;他眈眈而视,蓄势待发!
而明朝的情况竟果然如他所料的一样,不久就有了变动,尤其是辽东的人事布置。
朝廷中,风波险恶、惊心动魄的九月初一日终于过去了,然而,亥时一过,子时来到,时间进入九月初二日以后,这群已经整整劳累忙碌了一整天的大臣们还在继续的商议事情。
除了年事已高的方从哲等少数几个人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近在里屋歇息,其他的几个人不但了无睡意,不感疲倦,精神状态甚至加倍的勃发、昂扬,一路的聚首谈论了下去。
也许是因为所遇到的危机是开国两百多年来空前仅有的一次,大家的精神都被反激出潜力来;而且,白天与郑贵妃、西李的两度交手都“战胜”了,因而使得大家的情绪都处在高度的兴奋中,商议起后续的行动计划来更是特别起劲。
大家的共识是:“今天,一定要逼使西李移宫——”
具体的作法是宫中、朝廷联手催逼——皇宫中,朱由校虽然稚弱无能,但王安却握有实力,大有可为;朝廷中,当然会同心协力的向西李进攻——里应外合,胜算是稳持的了。
于是议定大家联名上疏,直指西李应依祖制即日移居仁寿宫,腾出乾清宫来,备新君移入,奏疏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尽量用重,以向西李施压——
奏疏早在天明前就完成了,而大家还是了无睡意,于是继续谈论;等到奏疏送出后,大家的精神更加奋亢,索性开始准备起入宫的事宜来。
天色一亮,大家就齐赴宫门外——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战斗也将要开始了。
西李也是一夜未眠,但与大臣们不同的是,她的情绪坏透了,焦虑、烦躁、不安、气愤以及隐隐浮动的恐惧感一起纠结在心中,令她的心片刻也澄静不下来。
她不时的喃喃自语:“由校竟敢不听我的话,跟着外人跑到文华殿去!好几年,白养了他一场——外臣们都在使坏,容不得我,非叫他听我的不可——”
偶尔,她也怔怔的叨念两句:“要不是先皇两眼一翻,说走就走了,又何至于此啊!”
她当然万分不甘心——就因为泰昌皇帝突然驾崩,她的皇后宝座飞了——
“死人哪!临死都不替我说句话,写好封诰!”
她恨,恨得咒骂,骂得咬牙切齿,怨愤得掉出了眼泪;但是,心里偏又清明明的体认到:骂有什么用呢?只有面对现实,想出法子来控制住由校、对付了朝里的大臣,自己才有立足之地,否则,就只有和别的前朝妃嫔一样,住到养老的冷宫里去,孤零零的等死!
郑贵妃早就提醒过她:“什么宠妃都是一样的下场:竹篮打水一场空!除非生的儿子做了皇帝,当上了皇太后,否则,就是到冷宫去等死!即便是死了,也还不一定要在空屋子里闷上好几天,发臭了,才有人知道呢!”
她当时就听得直打冷颤,而今,体会得更深了——那样的惨事和自己的下场几乎只有一线之隔了。
郑贵妃固然不甘心,不肯罢休,自己更比郑贵妃还要不甘心——郑贵妃年逾半百,而自己不过二十出头,未来的日子远比郑贵妃要长得许多;如若果真被逼入冷宫,漫长的几十年的日子,可要怎么才捱忍得过呢?
非要拿到“皇太后”的尊号不可!
却偏偏,情势已经变得这么坏——她不自觉的心酸落泪:“王安加上外廷大臣,势力有多大呀!一起对付我一个人——”
在皇宫里,她其实是孤独的——以往,仗恃着得宠,她根本不把其他的选侍、才人放在眼里,甚至出手欺侮她们,因而根本没有朋友;泰昌皇帝一死,她彻彻底底的成了“寡妇”!
唯一能推心置腹谈话的是郑贵妃,现在,更且同病相怜,利害与共——
她想连夜到慈宁宫去找郑贵妃商量,研究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挟制由校的方法来;奈何,她亲生的女儿还不满周岁,夜里啼哭,离身不得;再退一步想,郑贵妃也未必能有什么方法来让她当上皇太后。
“连她年轻的时候,万历爷在世,都没能让她当上皇后呢——此刻,她会有办法吗?”
而这么一想,心里登时就凉上了半截,身体不住的发颤,情绪也就加倍的恶劣——到了天明时分,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只剩一丝本能的、死里求生的意志力在支撑着她,拿定主意:“不管怎么样,我先占着这乾清宫;要由校拿皇太后的名位来换,否则绝不搬出去!”
冲突一触即发——
大臣们的联名上疏在天微亮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慈庆宫,辰时三刻,朱由校把这份奏疏看了一遍,遇到艰深的字眼,看不懂,只得命太监给他讲解;这样,耗去了许多时间,到了巳时过半,才把奏疏看完。
但是,尽管艰难的字都让他弄明白了,看完后,他却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于是立刻命人:“找王安来,来料理这事!”
王安其实正在与大臣们商量事情,一听召唤,立刻赶了过来,进门以后才知道是这么一件事,心里不免又是暗发一声长叹,但却也耐着性子教导朱由校:“大臣们请准令李选侍移居仁寿宫,请殿下早日入居乾清宫——殿下只须在奏疏后批个‘依卿等所奏’,或者吩咐秉笔太监代写,再发下去,就行了!”
朱由校笑了:“原来,挺简单的!”
当时就按照王安的教导写好了,王安出来后,向诸大臣说:“殿下准奏了,执事太监们会去知会西李的!”
不料,到了下午,乾清宫中毫无迁移的声息传出;王安派了小太监去看,却回报说:“乾清宫的门都关上了,只开了几扇小窗;守门的太监说:选侍午睡,谁都不能去打扰!”
大臣们一听,个个都气坏了,异口同声的骂:“简直目无王法!”
左光斗怒不可遏,抢先道:“我再上一疏!”
他立刻奋笔疾书,洋洋洒洒的满纸,而且索性出重话,直拿西李比武则天:“——今不早断决,将藉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氏之祸再见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
甚至,他蓄意让宫内传抄一份送到乾清宫去——
西李原本就粗通文墨,较之朱由校还好上几分,因此不须解说就看得懂——当下,她勃然大怒,一把将这抄本扯了个粉碎,骂道:“太过分了!拿我比武则天——这是句人话吗?”
盛怒之下,她命令太监:“这左光斗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胆了?传旨宣他入见,我来亲自问问他!”
哪里知道,她的人到了左光斗跟前,登时就吃了蹩——左光斗傲然挺立,以极其不屑的口气和高亢的声音凛然说道:“我是大明天子之臣,非天子召不赴,一个后宫妇人,凭什么宣召大臣?”
这话传回乾清宫,西李当然更加愤怒,她厉声的痛骂:“这是什么态度?大明朝怎的有这种大臣?”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请皇长子过宫来,我与他商议如何惩处左光斗!”
派遣完太监,她嘿然冷笑了:“由校可是你们要拥立的‘大明天子’哪,由他亲口来说,处死左光斗这个‘大明天子之臣’吧!”
哪里知道,事情更不能如她的愿——
她派去的太监在麟趾门上遇见了杨涟,这一次,杨涟的态度改变了——他和颜悦色,好言好语的对这几名太监提出劝告:“殿下目前是东宫太子,几天后就是皇帝;选侍身分低微,哪有宣召皇帝的资格呢?你们再退一步想,殿下已经十六岁了,不是个小孩了,做了皇帝以后,更是什么都不一样了;你们若是老帮着李选侍欺凌殿下,日后殿下会不追究你们吗?”
一席话听得这几名太监冷汗直流,连声说是,退开后,当然不敢上慈庆宫去传话了。
有形的风暴总算给压下去了,然而,随着时间的前进,朱由校举行登极大典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无可免去的冲突如箭在弦上般的绷紧。
双方“决战”的日子到了——
西李硬赖到九月初五日,已是最后的关头。
大臣们破釜沉舟似的发出了宣言。
“明日便是大典之日——哪有皇帝即位之后,仍返太子宫居住之理呢?”
而几天来,王安也做了“釜底抽薪”的工作,那便是向原本忠于西李、为西李办事的太监宫女们晓以大义,让他们转变效忠的对象:“皇宫的主人终究是皇帝啊!”
新朝的新君和前朝的宠姬,份量谁轻谁重?打从杨涟在麟趾门向西李的太监们作了开导时就已经生出了作用,让大家开始在心中衡量起来;这番,再一经过王安的点破,作用更大了。
西李名下,最得力的一个太监名叫李进忠,一阵思忖后,当机立断的带着跟随自己的几个人悄悄的投效了王安;而这么一来,其他的人也纷纷跟进,不过短短的两三天时间,西李身边已经没剩几个可供使唤的人了。
到了这天,一早起床,乾清宫里只剩一名贴身宫女和抱着小公主的乳娘,连侍候梳洗、打来洗脸水的人手都不够了。
她又是气愤,又是伤心,满口的骂着:“这般没心肝——”
但是,只骂得一句,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衬着一张未经梳洗的脸,看来分外的狼狈。
她的贴身宫女香儿只好柔声的安慰她:“娘娘,别伤心了!日子总有得过的!”
一面左顾右盼,然后面对现实:“娘娘且请稍待,我出去打水回来!”
说着,毅然决然的拿起水桶,开门走了出去;西李叫住她吩咐:“叫几个人回来侍候!”
香儿叹口气说:“算了吧!雀儿都往高枝爬呢!娘娘想开点,就容我一个人回来吧!”
西李怒道:“这些狗奴才!”
香儿回过头来劝她:“娘娘宽宽怀,别往气头上想!”
说着,她举步走了;西李还想叫住她,说几句话,不料,稚龄的小公主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她心头一紧,返身去看小孩,话便顿住了。
但是,耳中灌满了小孩的哭声,心里便更烦,一面本能的伸手过去,拍着乳娘怀中的小孩,帮着哄慰:“喔——乖——不哭哦——”
一面却皱着眉头问:“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乳娘小心翼翼的回答:“不知道呀——才吃过奶,不会饿的嘛!”
她摇头叹息:“一大早就这样哭——哭得人都烦死了!”
乳娘不敢应声,低着头仔细的轻拍小公主的背,避开她的目光。
她倒也没有继续计较小公主的哭,只是,懒得再帮乳娘哄了,自顾自的坐到镜台上去。
却不料,一抬眼看到的又是镜中的蓬头垢面的自己,脸色腊黄,眼皮浮肿,嘴唇发青——她不自觉的一愣,然后,一颗心开始往下沉。
“皇帝已经死了,哪里还有宠姬的世界呢?打不打扮,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索性直挺挺的看着那张连自己都嫌丑的容颜,一动也不动的坐着。
好一会儿之后,香儿回来了。
力气小,提回来的热水只有小半桶,但总够她净脸的了,只奈,她已连净脸、敷粉、施朱的欲望都没有了——香儿沾湿了手巾,她只让贴了一下脸就算了,吩咐香儿说:“给我梳梳头,随便挽个髻吧——别的,我都没兴致弄了!”
横竖大势已去了——
香儿拿起梳子给她梳发的时候,顺便告诉她:“我才遇见了几个人,告诉我说,朝里的大臣们,打天不亮的时候,就等在宫门外,这会子,全到了慈庆宫去晋见殿下,说要商议个要紧的事——”
她抿紧了嘴,一会儿之后,发出一声冷笑来:“什么要紧的事?还不是一起设想赶我搬出乾清宫的主意?”
说着,顿了一顿,再发出一声冷哼:“由校长大了,翅膀硬了,心里向着外人,再也不听我的话了——他的那班大臣,加上王安,多大的权势哪,联手对付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寡妇!”
然后,她问:“他们让我搬到哪儿去住?仁寿殿哕鸾宫?”
这个话,香儿不敢回答,只默默的低头为她梳发,按照她的吩咐,梳了一个简单的髻,髻上只插了一朵为泰昌皇帝戴孝的小白花。
完成后,香儿小声的对她说:“娘娘再请稍待一会,我去取碗清粥来!”
连早餐都没有人送进来了——
但是,她似乎已经接受现实,既没再为这凄凉的情景动怒,也没再伤心落泪,她像是累极了,不想再挣扎了,也像是放弃一切了——包括进餐,她都放弃了:“不用——我不饿!”
说着,她木然的坐着,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
身体一动也不动,久了,便僵了。
却是在巳时时分,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香儿下意识的喃喃自语:“咦?会有什么人来?”
她吩咐:“你去开门吧!”
一会儿之后,香儿喘着气,慌慌张张的跑回来:“是王司礼——他还带了好多司礼监太监——宫门外头,全给围满了!”
“哦——逼宫了!”
她的心沉到底了,头一阵晕眩,咬了咬牙,硬撑住了,吩咐香儿道:“你出去,好生对王安传话——单请他一个人进寝殿来说话吧!”
香儿应声“是”,小心翼翼的去了;过了一会儿,陪着王安单独走进来。
西李却已经站起了身子,背对着门口;她亲自抱着仍在啼哭着的小公主,抚拍着背,嘴里轻声的说话,像是在哄着她实际上却是意在言外:“儿啊!你别哭了!咱们孤儿寡妇,是给欺负定了!你哭也没有用的!除非咱们娘儿俩一起哭死了,到地下找你父皇做主去!”
九月初六日,朱由校顺利的在皇极殿即皇帝位,接受满朝文武官员的山呼万岁;典礼完成后,他在太监们的前呼后拥中返回后宫,直接的进到乾清宫。
从西李迁离乾清宫到大典完成之时,再怎么从宽计算也只有十二个时辰左右,但是,在王安的一声令下,上百名太监宫女们一起动手,洗的洗,擦的擦,换去所有的家具、陈设、用品——泰昌皇帝和西李居住过的痕迹都被彻底抹去,一套全新的床、柜、桌、椅、屏风架被抬了进来,配着全新的锦帐、被褥、绣枕、桌巾、椅帔、帘幄、地毯和陈设用的古玩、字画、花瓶、盆景,十足的衬托出新朝代、新皇帝的新气象来。
而王安自己却累坏了——由于这“变宫”须在限定的十二时辰内完成,他不放心,便亲自监督;而同时,皇极殿中正在进行为行登极大典的布置,他也不放心。要亲自监督;于是,一身顾两边,每个时辰交换一次,这样,一昼夜下来,体力和心力都过度的透支,等到事情一忙完,精神上一放松,一口鲜血便“哇”的一声从口中喷了出来,身体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他原本体格就不甚健壮,中年以后时常生病;这一次,打从泰昌皇帝服“红丸”驾崩开始,他的心情陷入极度的悲痛中,健康就已大受影响;接下来,为了对付郑贵妃与西李的企图垂帘听政和西李占住乾清宫所造成的危机,他强打起精神来,支撑着病体,咬着牙冲破困难与凶险,与大臣们并肩作战,终于击败了两个有野心的女人,逼使西李“移宫”;整个过程惊心动魄,他的情绪激烈的上下起伏,更是严重的摧残——终于,他支持不住了。
而大臣中,在“移宫”一事最尽心尽力、奋战不懈、力争到底的杨涟也在新君的登极大典完成后大病了一场——“移宫”的前后几天中,他不眠不休,在不知不觉中须发尽白;年纪还不到半百,已然满头银丝,而精神仍然昂扬,仍然竭智尽忠的为大典思谋;而后,大事一了,他在返家途中就晕眩于马车中。
反而是大家所奋力护持的主人翁朱由校,因为不懂事,既感受不到几天来的惊涛骇浪,体会不到其中的艰难凶险,便无身心交瘁的折磨;甚至,他像无关痛痒似的,没引起情绪上的起伏;更且,他的内心中是浑噩的,不但没有灵敏的感应力,没有细密的思考力,就连一般的、普通人皆有之的简单的属于自己的想法都没有。
他的生母位仅选侍,无所谓聪明才智可言,因此,在先天上,和庸鲁的泰昌皇帝都无法给他优秀的禀赋;他生于万历三十三年,斯时,万历皇帝早已不上朝多年,大明王朝的生命所呈现出来的是一股衰朽之气,他所置身的大明皇宫中更是一幅末世的、畸形的景象;他生长的小圈圈——慈庆宫尤其不曾给予他正常的生活和教育。
当时为皇太子的父亲因为不得万历皇帝的欢心,在皇宫里虽贵为储君,其实生活上的供应都差,远不如民间的富家;因此,精神与物质两皆欠缺,更无理想与抱负可言;“梃击”案发生之后,甚且没有了安全感,胆小懦弱,退缩怕事,在精神上已非正常的人。
他的生母出身寒微,被选入皇宫,本是执贱役的宫女,怀孕后才得到“选侍”的名号;她生性老实木讷,生活在物质不丰的慈庆宫中本来就十分吃亏,而在西李得宠后且倍受排挤,甚至被凌辱、暴殴,没几年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当时他年幼,万历皇帝随口说了句话,指定他由西李抚育;这么一来,西李不敢太过分的虐待他,也不致缺衣乏食,但是在精神上却施以严厉的压制,管得他无话不听;他因而没有思考的习惯,没有主见,并且依恋自己的乳母客氏,以客氏为孺慕之思的发泄对象。
但是,无论是泰昌皇帝、西李或客氏,都没有人认真的去关注过他的教育问题;以致于他和泰昌皇帝小时一样,迟迟没有启蒙读书,到了十岁还是个文盲。
这个情形比泰昌皇帝小时还要严重——泰昌皇帝小时由于身分是皇长子,而且引起了立储的纷争,成为朝中大臣关切的对象,不时的有大臣上疏提出“出阁讲学”的要求;而他的身分是皇孙,他的存在不被大臣们注意,没有人为他上疏争取受教育的机会——他和小他五岁的弟弟朱由检,一起被耽误了。
到了十二岁那年,他才和七岁的弟弟一起启蒙读书;他的资质竟比弟弟还差,各方面的学习都落后,看得师保们都摇头叹息不已。
然而,等到经历了“红丸”、“移宫”的重大变故的时刻,他竟受用到了驽钝的好处——巧者劳,智者忧,他这愚庸者却无须劳也无所谓忧,得到了童騃般的幸福快乐。
大典完成后,他坐享其成的进入乾清宫——轿子抬到乾清宫的宫门前,两名太监上前将他半扶半抱的捧下轿来,托着他的手臂进门。
门里面的一应布置都已经打理妥当了,他的乳母客青凤率领着所有的太监宫女来到门前迎接,黑鸦鸦的跪了一地。
而他一见到客青凤,就把自己的身分和应有的礼仪给抛到九霄云外了,嘟起嘴撒娇说:“奶娘,快帮我把头上的东西拿下来,重死我了!”
皇冠用十足的赤金打造,重得他受不住了;而且,他这话一说完,立刻就要往客青凤的怀里钻去。
幸好客青凤毕竟年纪比他大了十多岁,懂事得多,也不敢当着所有乾清宫里服役的太监宫女们过分的显露她与这新即位的小皇帝间的特殊关系,于是,小声的哄劝着他说:“再忍忍,等回屋里再弄嘛!”
她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容颜姣美,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柔,语气更是温和,听到人的耳朵里都觉得有如春风拂过,清泉流过,有说不出来的妥贴与舒服,从小由她哺乳的天启皇帝更是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软了半截,什么话都听她的了。
因此,他乖乖的再忍耐了一会儿,直到走入寝宫,四下里没人了,才一歪身赖倒在她的怀中。
不多时,全新的、绣着九条龙的锦帐中便传出了客青凤的咯咯轻笑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都做了皇帝了,还要吃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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