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所面临的抉择也许是他有生以来的最难下决定的一次……
那一天,已经有五、六天不曾上朝与大臣们打过照面的万历皇帝,突然派了个太监来找他,宣他私下在文华殿见驾;初一接到旨意的时候,他不但精神为之一振,心头的热度也提高了两分;猜想着万历皇帝一定是因为几天没有上朝,临时想到了什么问题,因此来召他去谘询的;于是,他的心情在欣慰中,连带的使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
谁知道,等他到了万历皇帝跟前,才发现事实与他的想像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万历皇帝不但根本没有垂询他任何有关于国事的话,甚至连话都懒得多说,而只是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给他:“朕这几日早晨起床后都感到身体不适,调养了几日,还未见起色,因此需要长期休养;早朝、经筵、日讲,统统不能出席了,你就替朕想个法子给停了吧!”
这话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轰得申时行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嘴里更是讷讷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过,万历皇帝宣召他前来见驾的本意是命令而不是“商量”,根本没有要他回答什么,讷讷的说不出话也没有引起万历皇帝的注意,当然更不会计较他的失礼,甚至没有留给他说话的余地;一下完命令,立刻就起驾离去了,伴驾的太监们也登时一阵风似的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一片死寂与申时行相伴。
年逾半百,身量矮小,脸上满布皱纹的申时行,独自一个人留在建筑得广阔高大、金碧辉煌,布置得华丽精致而又空无一人的文华阁内,显得既不协调且渺小;而当他独个儿踏着踽踽的步子,步下台阶,走出宫门的时候,背对着气势磅礡的整座大明皇宫建筑群,整个人看起来更宛如“只是一个小黑点”……
他所踏出的每一个步子都是沉重的,已经微驼、佝偻的背脊彷佛是被肩上所担负的压力给压弯的——他的心里比谁都明白,方才,万历皇帝在对他讲话的时候,脸色红润,声音宏亮,中气十足,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根本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身体不适”只是藉口,万历皇帝真正的旨意就是要停止早朝、经筵、日讲这些他所不愿意出席的事,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在后宫吃喝玩乐,与妃嫔们鬼混而已!
身为首辅,他所要为皇帝做的事,就是代拟一道圣旨,把皇帝想躲懒不办公的意思用冠冕堂皇得令人无法拒绝的文字写出来,晓谕群臣;并且为皇帝在群臣中沟通、疏导,以免有人上书反对,引起龙心的不悦!
“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啊!”
坐上轿子的时候,他在心中不停的喃喃叨念着;一回到家里,他更是头也不抬的换下了官服就直入书房,一言不发的埋头苦思了起来。
也曾在一刹那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想把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请来共同商量这件事,但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了——他很清楚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关键并不在于找人商量;万历皇帝的心意己定,根本就没有可商量的余地了,他所面对的问题是自己的立场,自己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乃至于自己要在历史的舞台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是按照万历皇帝的心意去做,设法停止早朝、经筵、日讲,这条路走下去,可以保住眼前的名位,但将来却是“千古罪人”;第二条是挂冠求去,博个贤名给人称颂。
而尽管是这么简单俐落的“二选一”,他还是迟迟的无法做出选择,内心的挣扎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消失,不但没能减轻,反而加重的一直延续到深夜,精神处在矛盾中的痛苦令他无法安眠。
脑海中翻来覆去的纠缠着一些解不开的结,一团理不清的麻,一堆错乱的事——皇帝上朝理事是天经地义的事,经筵和日讲是本朝自开国以来就设下的制度,是每一代的皇帝都奉行的接受再教育的功课;他清楚的记得开国的太祖高皇帝直到七十岁仍然勤于出席经筵,荒诞如武宗皇帝也从未下令停止——他也记得自己自六岁启蒙以后所读过的每一本圣贤书、每一册青史,他背得出每本书上所阐述的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也记得历史上每一位名臣贤相的事迹;也更清楚的看到了眼前自己所站立的十字路口!
“多少昏君的亡国,都始于荒怠政事……”
左思右想之后,他忍不住从心中的最幽微处,发出了一道无声的叹息,接着又是一番挣扎:“停了早朝和经筵——这是开国以来所没有的事啊!”
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以往的为人处世无论再怎么“乡愿”,遇到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免不了心中一番“天人交战”;想着自己的名节,也想着万历皇帝停止早朝、经筵、日讲之后,所可能带来的一切影响,想得他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觉得自己即使无法改变万历皇帝停止早朝、经筵的心意,也不能帮他办理这件事,而应该立刻辞去现在的职务,告老还乡,以保全自己的名节。
可是,心念一转,他立刻又估算起现实的得失——辞去现任的首辅职务,告老还乡,他将立刻失去现在所拥有的地位、权力以及收入;首辅的官俸虽然按照本朝的制度支领,并不是个大数目,但是,因为居首辅之位而掌握的实权,却使得来自全国各个私下的管道、门路的“孝敬”高达官俸的百倍、千倍以上,光是辽东的李成梁,每年少说也送上个价值五、六万两银子以上的礼来——一旦辞职还乡,这些收入将全部化为乌有!
更何况,“违逆帝心”的下场是悲惨得祸遗子孙的——故太师张居正的例子清楚的摆在眼前——想到这里,申时行身不由己的立时就打了个寒颤,花白的头颅再也无法安枕,于是,他索性披衣而起,挑灯而坐。
天亮前,他摇头晃脑的吟成了一首诗……
王师未奏康居捷,农扈谁占大有年?衮职自惭无寸补,惟应投老赋归田!
自己反覆的吟哦了几遍,感觉上还算满意,尤其是诗句中所流露出来的强烈的“告老还乡”的意愿,让他充分的表现了人品中的高风亮节,抒发了身为本朝的读书人、内阁首辅的心中的无奈与悲哀,也使得他心中的挣扎与痛苦得到了发散——诗吟成以后,他心中的挣扎与痛苦也就消失了。
他打算把这首诗寄给朋友们看,以向朋友们表态,也给将来的历史留下一些证据,证明自己在为万历皇帝办理停止早朝等事时,是处于无可奈何之下的,自己之成为“千古罪人”更是不得已的。
接下来,他当然就是以首辅的身分,执行万历皇帝所交代下来的命令……
当然,申时行的这种种复杂的心态,万历皇帝一来根本不知道,二来连想都想不到——年纪还不到申时行一半的他,心思还处在单纯、一致的状态,体会不到人心的幽深与复杂,也没有思考过因为自己的任性所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只想纯然的活着,快乐的享受着生活。
生活中最快乐的事又莫过于郑德妃怀了孕——虽然怀孕后的郑德妃侍寝不便,也必须停止诸如饮酒之类的游乐活动,但是在生活的品味、艺术的欣赏各方面,仍然足以提供他多方面的满足;再加上两个人共同的、热切的期待着孩子的出生,使他在心理上的满足更增加了一倍,停止了早朝和经筵,他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享受这一切美好的感觉。
因此,几天后,他又给申时行出了一个难题:“朕要进封德妃为贵妃……”
郑德妃的“升级”原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但是申时行却着实为难的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才料理妥当;原来,“德妃”的地位与皇长子的生母“恭妃”同属“妃”级,郑德妃才怀了孕,还未生产即升级为“贵妃”,而恭妃已生皇长子,却没有进封,这便引起了朝臣的异议,不少人主张应先进封王恭妃,后进封郑德妃;谁知道,万历皇帝却坚持不肯进封王恭妃,自己不上朝,只下了个命令给申时行,令他圆满处理这事。
已经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做出了抉择的申时行,遇到了这件事时,心中再也没有什么天人交战的挣扎了;明知道将会带来不良的后遗症,他也装做不知的“谨奉圣旨”的按照万历皇帝的心意达成了任务;只有在夜深人静,偶尔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才会暗自的祝祷着:“但愿郑贵妃生的是位公主才好……”
熟读经史,他当然记得春秋时代晋国的“太子申生”的故事,当然也更希望悲剧不要在本朝重演——只可惜,他的愿望正好与事实相反。
第二年的元旦刚过,全国的百姓还沉浸在新年的欢欣鼓舞的气氛中时,皇宫里传来了万历皇帝下令普天同庆的喜讯:郑贵妃生了个男孩。
这个男孩在他父母热切的盼望中,天从人愿的降临到人世来,他全身通红,一出娘胎就“哇”的放声痛哭了起来。
可是,这声痛哭听在包围着他的人们的耳中却是大喜大好,人人都兴奋、雀跃的齐声颂赞:“恭喜娘娘,是位皇子!”
已经被生产的痛楚折磨得虚弱而几近昏迷的郑贵妃,在意识已半模糊的状态下,听到了这么一声,嘴角立刻就浮起了笑容,接着便安心的带着笑容昏睡了过去。
而接到太监来报喜讯的万历皇帝则是高兴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紧接着,申时行的工作又来了,郑贵妃再一次的升级,进封为“皇贵妃”。
新生的皇子被命名为常洵,他和所有的婴儿一样,有着一张纯洁无邪的小脸,和宛如白纸般的灵魂;但是,有一点他和全国的每一个婴儿都不同——他的出生给朝中的大臣们带来了极大的疑惧和忧虑,甚至产生了许多尖锐的言论。
由于皇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一级,是“妃”中的最高层次,万历皇帝册封了郑氏为皇贵妃。对于皇长子的生母王氏却仍然停留在“恭妃”的名位;而且,皇长子常洛年已五岁,万历皇帝也迟迟没有册立他为皇太子——这种种的迹象加上万历皇帝私心的喜好、郑贵妃明显的企图,在在都显示着,万历皇帝极有可能违反礼法的册立皇三子为皇太子!
而在特别重视礼法与体制的本朝,这是件万万不可发生的事,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一个写着请一并册立王恭妃为皇贵妃,又一个写着请立即册立皇长子常洛为皇太子,第三种声音则是在以立长立嫡为原则的本朝,目前应采庶出的皇子先封为王,以待皇后生子后立嫡——就这样,一封又一封的奏摺雪片似的飞到了万历皇帝的眼前,看得他头昏脑胀;最后,他索性一个字也不看了,只交代了申时行一声:“你设法要他们别写来了——罗哩罗唆的,朕不耐烦看!你去替朕打发他们,告诉他们说,朕爱哪个妃子,疼哪个儿子,他们全管不着!”
接下来,他便命令太监把所有关于谈立储的奏摺全部都取来了交给申时行,要他代批,他却不知道,身为首辅的申时行为了这件事,在朝中早已饱受压力,大臣们纷纷指责他没有向万历皇帝争取立储,有亏职守——夹在两方之间,申时行不折不扣的成为里外不是人的猪八戒;对于两方所交付的使命都无法达成,弄得他痛苦极了。
但也幸好,他的心中早已对自己的原则、立场做出了决定,无须再有挣扎产生,而且为官多年,他对“困难”也有一套因应的方法——就在举朝为立储的事和万历皇帝产生冲突的时候,他派给了自己一个使命,那就是为万历皇帝去巡视已经准备实地开工的陵寝,如此一来,也就果真“往旁让一步,海阔天空”了。
而他这一走,却也不代表着万历皇帝必须亲自批阅大臣们的冗长的奏章——皇宫中多的是秉笔太监,代批起奏章来是一点困难也没有的!
这么一来也就各得其所——大臣们尽管在朝廷上议论纷纷的吵翻了天,左一道右一道的奏摺上得洋洋洒洒,什么话都由得说,万历皇帝却既不上朝也不看奏摺的享受到了耳根清静,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坐拥着他的爱妃爱子,陶醉在爱情与亲情的甜蜜里。
而郑贵妃自从生子之后,容貌比之于往昔的艳如桃李,又平添了三分的丰腴,使得她看起来更显得成熟妩媚,风情万种;相对的,她的心智也比以往更成熟、懂事,也更精于算计。
她已经懂得该把注意力与触须伸展到皇宫以外的朝廷和民间,她知道大臣们以及民间的反应、意见,多多少少还是会对皇宫里的人有影响的,就像这一次的进位与立储的事,尽管万历皇帝置之不理,她却也已经感受了些许外面那些风风雨雨的压力;她学着用理性来控制自己言行,以求愿望能顺利达成,因此,她不但不催促着万历皇帝实践以前对她所许下的“生了皇子,就能设法封后”的诺言,反而婉言的劝解着有时不免被大臣们的议论弄得心烦虑乱的万历皇帝:“常洵才刚出生,万岁爷想封他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呢?朝里人多嘴杂,话就难免多了些,万岁爷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又何必把那些不中听的话留在心里生闷气呢?像他们说臣妾这、臣妾那的,臣妾不是都只当不知道吗?真要和他们生起气来,气坏了自己,那才不划算呢!其实,臣妾只求能多侍候万岁爷一些,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是懂得了“事缓则圆”的道理了,可是,这些话听在万历皇帝耳里却分外的感动,觉得她识大体、明理,因此心中对她又增添了三分疼惜,加倍的宠爱;当然,郑贵妃的话也不完全是言不由衷,基于对现实面的了解,她确实打着“慢慢来”的算盘,她有必胜的把握——一来,王皇后最近常生病,二来,皇次子已在不久前夭折;她的心里很清楚,只要王皇后不在人世,或者皇长子也如皇次子般的夭折,她和自己所生的常洵就能如愿的登上皇后与皇太子的宝座;而这两种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她相信自己等得到那一天的到来……
只是,她也会偶尔在万历皇帝不在眼前,独自抱着常洵逗乐的时候,隐隐的从心中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哀的感觉来:只因为丈夫是皇帝,做妻子和做儿子的就必须用尽手段来争取地位,比起来竟不如民间的寻常小门、小户,夫妻、父子之间的情义中不包含着地位与利益,反而存在着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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