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的陵寝的预定地位在昌平县的大峪山,离京师并不很远;在这之前,已择派了申时行和定国公徐文璧总理预筑陵寝的事,两人早已率领着大小职官来勘察了多次,而由于陵寝的建筑草图还在做细步的修改,因此,整个的工程尚未正式展开、动土,一次又一次的前来勘察,其实还仅在“观测风水”的阶段而已,并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事需要忙碌。
但是,申时行的这一趟“勘察”却煞有其事的显得忙得不得了,到达大峪山后,他每天一大早就乘车在山林间绕来走去的几乎踏遍了大峪山的每一块土地,若是遇到地势特殊、景观良好,或者有什么风起云涌、日色生烟的方位,他更不惜下车徒步行走,以求实地里亲身经历一番;这样足足的勘察了一个多月,他果然把这块陵寝预定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弄得非常清楚,一封上给万历皇帝的奏疏更是写得洋洋洒洒,以他特有的富有华采的文笔,钜细靡遗的报告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切详细状况,看得万历皇帝龙心大悦。
因此,一等他结束这次的勘察回到京师的时候,万历皇帝立刻就赏下了好几样具有荣誉性的物件,以嘉勉他的辛劳;但是,也就在这一天,他和朝里的几位大臣竟爆发了他有生以来最大、最尖锐的一次冲突。
和他一殿为官的朝臣们,姑不论是赞成或反对他的做法,对他这一次的为避风头而离京勘察大峪山的动机、目的都是心知肚明的,每个人对这种乡愿意识下的逃避行为,多少都有点不以为然,认为他有亏首辅之责,表现得温和一点的人摇头叹息几声也就算了,几个个性刚烈耿直的人就采用了激烈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不满,并且直接找上了他。
以次辅许国为主,集合了辅臣王锡爵、王家屏、吏部主事顾宪成、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等十几个人,在开过几次小型的会议之后,采取了具体的行动;他们知道,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求见申时行,极有被拒绝的可能,于是索性采行了“非常”的方法——就在申时行入宫向万历皇帝报告勘察大峪山陵寝预定地的经过时,他们一起来到了申时行的府第前,就在门口守候着返家的申时行。
申府的大门只有在重大的事件或举行重要典礼时才打开的,平常的进出都是从旁边的侧门;侧门并不大,一下子来了十几部车轿,立时就造成了一阵小混乱;但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的,他们终于等到了申时行本人。
申时行是在下人为他打起轿帘的时候才看到门口的这十几个人的,几乎登时就兴起了一种“变生肘腋”的感觉;但是,事先既不曾想到,现场又已无所遁逃,当然只有硬起头皮来面对,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把这一干人都延入了书房中。
而一向个性木强,言语耿直的许国却不因为他的以礼相待就改变了说话的态度,率先就咄咄逼人了起来:“老公祖这一趟的视察,可谓劳苦功高之至,万岁爷百年之后得以在地宫中享尽荣华富贵,那都是老公祖的报效啊……”
他的话又尖又刻,而且又提高了嗓子说,听起来便十分的刺耳;申时行当然猜都不用猜就已知道这些人的来意,心中也打定了“尽量闪躲”的主意,因此,对这两句尖刻的话,他只采了淡淡一笑,避开目光不与许国正对的反应;可是,许国的话却像连珠炮似的密集的发射着:“老公祖如此忠心体国,不辞辛劳的远离京师,令下官等官卑职小者崇敬万分;但是,老公祖既为辅臣之首,人虽离京,朝中诸事必然仍系心中,因此,下官等人特来亲自就教于老公祖——经筵为我朝既定之仪则,老公祖为主其事者,请教,何时可望恢复?此其一。自古立储为国之本,立嫡、立长,向为宗法、人伦、国本;如今,皇长子年已五岁,未见册立,老公祖以为可乎?此其二。郑贵妃宠冠后宫,进位皇贵妃尚不满足,且志在后位,又有立己子之意,皇长子生母反不见进封,老公祖身为首辅,熟谙本朝礼法,将何以谏此一‘非礼’之事;此其三……”
他的话几乎是三句并做两句讲的,快速、高亢、挟带着一股予人压迫感的气势,逼得申时行几乎无法招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出镇定的态度和语气,以他一贯的徐缓的声调说道:“这三件事——各位不是都已多次上书?老夫也会尽力,尽力,力争——哦,大家一起,力争,力争……”
许国紧迫盯人:“老公祖身为首辅,就请领头上书!”
申时行讪讪的笑道:“哦——那当然——当然……”
他笑得十分勉强,应承的话也像硬挤出来的,脸上的表情便显得很不自然;看在来找他抗争的这十几个人眼中,便觉得他既不情愿也没有诚意,彷佛是在敷衍眼前的场面似的;因此吏部主事顾宪成就顾不得座上还有王锡爵、王家屏等比他年长、位高的几人,越礼抢先对他说道:“老公祖,这三件事攸关国家命脉,轻忽不得;下官等甘冒犯上之失,前来求见老公祖,实是深感兹事体大,影响深远,还望老公祖以大明国祚社稷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开创‘万历之治’为己任……”
顾宪成是个书术君子——他的资赋优异,从小就有志于“圣学”,勤奋用功,读了许多的书,学问非常好——但也就因为他学问好,人生观便仍旧停留在古圣先贤学说的精神领域中,和现实政治的黑暗面有着一大段的距离,平常满口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理想,却无法有仕途上的升迁,考中进士已经好几年了,还在做着主事的官。
但是他说起话来的态度比许国温和多了,不至于让申时行太过难堪,而且话中也包含了高度的期许,使申时行的心中不自觉的热了一下,于是,他如有同感似的点着头,含含糊糊的说着:“唔——唔——‘万历之治’,老夫尽力,老夫尽力……”
然而,包围着他的十几个人却感受不到他内心深处被“万历之治”这四个字所刺激出来的火花,从外表上看来,他的反应一如往常的温吞、敷衍、缺乏诚意,一味的打太极拳、乡愿;个性原本就失之急躁的雒于仁登时就失控似的“虎”的一声站了起来,逼到他跟前,大声的说:“老公祖既有尽力之心,何不即刻就率领我等入宫面圣,请万岁爷立时下诏册立皇太子,恢复早朝、经筵,废郑贵妃,进封王恭妃!”
几句话听在申时行耳中,简直有如五雷轰顶,吓得他连忙摇着双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万岁爷未曾宣召,我等怎可擅入宫廷?”
雒于仁冷笑一声道:“怕什么?了不起让锦衣卫‘立毙杖下’吧,换一个万古流芳之名,总比将来遗臭万年要好得多了!”
申时行苦笑了一声,没再表示什么意见,雒于仁却用不屑的眼光看着他,撇着嘴道:“只怕老公祖还恋栈着眼前的名位,心里头只想盘算着如何的‘仰承帝心’,万年以后的名誉,从来没有列入考虑过呢!”
这话锋利如刀,申时行登时就被刺伤了,再怎么想摆出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宽怀大量也摆不出了,被激怒后的他,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在衣服里面抖个不住,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然后,他气呼呼的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仍然不忘维持风度的向着座上的众人拱了一拱手道:“老夫失陪!”
说着,他一甩衣袖,迈开大步的就走出了书房,走出门口的时候,险些和正要走进来的申用懋当头撞个正着,幸好申用懋年轻,反应快,一侧身避开了,申时行便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不明所以的申用懋在身后连喊了两声“爹爹”,申时行根本不理他,自顾自的走远了。
申用懋一脚跨进门槛,这才看清了家里来的这十几位“客人”,他连忙一一的见了礼,接着便立刻陷入了这将十个人的包围中——申时行一离开,众人谈话的对象理所当然的改成了申用懋。
一样在朝为官,申用懋对于发生在朝廷里的大小诸事都很清楚,也很快的弄清楚了大家的来意;在官场周旋得还不算很久,历练、年龄还没有到达“乡愿”程度的他,十分赞成大家的意见,认为万历皇帝的行为实在已经该“劝谏”了;但是,他并不赞成冒着被万历皇帝处死的危险犯颜直谏——他提出了折衷的办法,认为应该采用书面劝谏的办法,既可以完成劝谏的目的,也不至于直接面对万历皇帝,避免了发生冲突的可能;而且,大家也可以接二连三的轮流上书,以造成声势;他自己则愿意负责去说服父亲,在上给万历皇帝的奏疏中领衔具名……
就这样,申时行近乎于“被迫”的给万历皇帝上了奏摺,希望万历皇帝早日册立皇长子常洛为皇太子,并且早日恢复早朝、经筵、日讲,也希望他早日加封王恭妃为皇贵妃;接着,同样内容的奏摺,每天都有好几封被送进宫廷里去,大臣们车轮战似的轮番上阵,企图以文字上的疲劳轰炸来改变万历皇帝的心意和行为。
然而,申时行的心中却比谁都明白,这一切的努力都将是徒劳无功的,万历皇帝的心意和行为是不会因为大臣们的劝谏而改变的;劝谏的奏摺即使写上十万、百万封,都无法力挽狂澜的阻止大明朝的国运日渐走下坡,因为,万历皇帝根本不会去看奏摺的。
更何况,假如万历皇帝看到了这些奏摺而又被激怒了的话,那将是一个令人忧虑的结局——也许就和世宗时的“大礼议”一样,“违逆帝心”的大臣统统被处廷杖,当场就打死了一百多人!
因此,奏摺一呈上去之后,他着实忧虑了好多天,直到几天后,万历皇帝确实没有什么震怒的反应下来,他的一颗心才逐渐的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却又是另一种忧虑——万历皇帝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根本没有看这些奏摺,当然也就遑论接受大臣们的劝谏了;而目前大臣们的言论已经激烈到难以平息的程度——整个局面呈现着很难处理的危机,万历皇帝的不上朝、不立储,任由事态恶化下去,更将带来不堪想像的后果——自己这个“首辅”的位子,是坐得越来越吃力了。
可是,想归想,他却除了发出几声长吁短叹之外别无任何具体的行动,局面也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善,万历皇帝依然每天只在深宫中与郑贵妃形影不离的享受着生活,不上朝,也不接见大臣,更不关心朝廷、国事、百姓,而大臣们的言论已沸腾到了燃点,民间也开始对立储的事有了反应,大明朝举国都笼罩在一种殊异的气氛中。
而这种种异常的情况,透过李成梁安排在京师的耳目,一五一十的全部传到了李成梁的耳中,也透过了努尔哈赤安排在李成梁身边的耳目,透露了些许到努尔哈赤的耳中。
李成梁所采取的反应是静观其变——一来他是边帅,远离京师,这些事都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中;二来这种源自宫廷内部宠妃所衍生出来的问题,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郑贵妃的门路已经走通,无须多虑,他必须密切注意的也只有因为这件事的骨牌反应,那就是朝中的人事变动,首辅、兵部尚书这些掌握实权而又与他有密切关系的职位由什么人担任而已!
而努尔哈赤却被这些消息勾起了以往从不曾产生过的好奇心;对于“大明朝”,以往是因为不了解,而又慑于这个帝国的规模庞大,仅是李成梁这么一个边帅就已无法抗拒了,更何况是大明朝全国?所以,存在于心中的既只是一个模糊、遥远而庞大的印象,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不自觉的崇拜;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兵强马壮——规模是整个女真部落的数千倍,因此,当这些大明朝的宫廷、朝廷中所发生的事端传到他耳中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原来,大明朝也会有问题……”
他开始重新在心中对大明朝建立起新的认识——它也有问题的,“大国”也是“国”,是人世而不是天堂——他甚至兴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想亲自走一趟大明朝的国境去看个究竟,那传说中盖得有如神仙居住的大明皇宫,尊贵无比的皇帝——而现在,所发生的问题竟源自于皇帝生了两个儿子!
这点,他觉得匪夷所思——他自己已有了四个儿子:褚英和代善、阿拜、汤古代,却根本没有什么“立储”的问题——而那个挑起宫廷问题的美女郑贵妃,更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一个妃子能影响那么大的一个国吗?
他越想越兴奋,想要一窥究竟的兴头更浓了;当然,自己亲自跑一趟大明朝的困难比较多,但是,多打听些消息却还不难,李成梁府里是一个管道,到辽东来做生意的汉商也不少,从他们口中多少都可以得到一些资料,逐渐拼凑起来,也有助于他全盘认识大明朝——他像着了迷似的,一心一意的想把大明朝的一切都纳入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