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日夜笙歌不断,脂粉、鲜花与酒香四溢的乾清宫忽然冷清了下来;男主人万历皇帝不见了,他心爱的郑贵妃也失去了芳踪,原本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们,保护他的侍卫们,一下子全都减少了半数以上;于是,偌大的乾清宫自然而然的失去了往日的热闹。
但热闹并没有离开万历皇帝——他只不过换了个场地享受他的热闹而已。
为了迎合他的心意,讨他的欢心,几个“善体帝心”的太监和大臣们,早已把陵寝所在的大峪山改成了“天寿山”,以满足他与天同寿的幻想,因此,他在起驾踏出出巡的第一步的同时,心里就已经开始陶醉了。
这一次的出巡,他除了携带刚生下一位公主才满月不久的郑贵妃和常洵母子之外,还带了可言和晓语等几名男色、大队的女乐、张诚、张鲸等几个得他欢心的大太监、陵寝的监造人申时行、徐文璧,以及服侍的太监、宫女、侍卫、马夫、车夫、厨师——整支队伍的成员超过了五千人。
这支五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的上了路,所使用的车辆、舆盖、旗帜乃至于每一样器具都是簇新的,并且极尽豪华精致之能事,因此而吸引了大批百姓的围观,尤其是在出北京城的这一天,百姓们扶老携幼的排列在道路两旁,争相一睹帝王家的排场。
万历皇帝坐在雕龙饰金,由二十四匹雪白的骏马拉着的八宝香车里,透过车窗,他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道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的民众,在他的车驾还有十步之遥前就已经纷纷跪倒在地,磕着头高声的称颂着:“万岁!万万岁!”
由于人多,声浪便大,而且此起彼落,久久不绝,无论听来、看来都十分的壮观。
对于这项“百姓的排场”,万历皇帝享受得又感动,又高兴,于是,他立刻吩咐了一声:“看赏!”
得了这个命令,跟在车前的一名太监,立刻就扯开了喉咙,高声的呼喝了一声:“看赏!”
他平常习惯喊话,练就了个大嗓门,一声喊出,能令方圆一里内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跪在道旁的百姓们也立刻高声的回应:“谢万岁爷赏!”
这下,万历皇帝更加的窝心了,他高兴得满脸是笑,洋洋得意的端坐车内接受万民跪拜之后扬长而去,却根本不曾察觉,这一幕不过是官员们刻意的安排,真正存在于百姓心中的根本不是称颂而是怨恨——他这一次出巡的花费,据估计至少要三百万两银子;这笔费用的来源,早已在申时行的操作下,强制的加在百姓的税赋上面了!
他从小生长深宫,根本不知道民间疾苦,既不知生产的艰辛,更不知积聚钱财的不易,更遑论于爱惜民脂民膏了;从张居正死后不过七年的时间,由于税赋不断的任意增加,“一条鞭法”已形同罢废,民间的经济力已大受破坏,开始由富裕转为小康——这些,他更是连想都不曾想像过。
他所想要拥有的只是享乐时的快感……
基于这种生活的目标,他率领着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的出了京,每到一个地方就停留下来,美其名为考察民情,实际上就是在当地大吃大喝大玩一顿,住上一夜,第二天再继续上路——就这样,一路吃喝玩乐到了昌平县,他的心情已经非常快乐了。
而等到他到达了目的地,亲睹了他自己的“寿宫”时,这份快乐竟又升高了十倍、百倍……
他的“寿宫”占地面积非常的大,位在地上的“明楼”和位在地下的“地宫”同样都建得合乎他的心意——“明楼”盖得既雄伟且精致,“地宫”则规模浩大,富丽豪华——虽然目前的进度只完成了建筑的部分,还没有做细步的修饰,但是,他相信,只要按照预订的计划进行下去,全部完工的时候必然美轮美奂得为历代帝王陵寝之最!
这么一想,他的心中更加的快慰了;于是,他大步的跨到了预定放置棺木的位置上,双手叉着腰,哈哈哈的仰天大笑了起来。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一股志得意满的快感蔓布了他的全身,他左顾右盼的,整个生命发出了奇异的光芒,似乎是在向自尧舜禹汤以来的每一个皇帝挑战:“看吧!我的坟墓盖得最伟大!你们那些政绩算什么?什么汉文景、唐贞观,哪有明万历的坟墓大?”
这么一想,他越发的得意了:“看看千百年后,是留得下你们那些政绩呢?还是留得下我这万年不坏的大坟墓?”
于是,就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他非常骄傲的抬头挺胸,以一种极自负、极自信的姿态再一次的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朕才是千古第一人啊!”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是,跟在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善体帝心”的人。一听他这声大笑大叫,立刻凑趣的一个个拜伏在地,大声的颂赞着:“万岁爷圣明!当然是千古第一人……”
身边的人这么识趣,万历皇帝的心中当然更高兴了,于是,又连声的吩咐:“看赏!”
结果当然又是皆大欢喜,弄得每一个人都学会了适时的向他称颂以领赏的学问——也因为这样,原先预备发赏的二十万两银子还没有等到踏上回程就已经用完了,只得追加预算,再筹用二十万两。
而这“二十万两”的追加,和建筑本身所追加的预算比较起来,根本是小巫见大巫的——陵寝本身的建筑已经从原先预订的五百万两追加到了七百万两,费用已用尽,而陵寝还未完工,将来所要追加的预算还是个无底洞……
但是,万历皇帝根本不管这些;他在巡阅得“龙心大悦”之际,先是赏赐了礼品、银两给申时行,继而便再三的催着他:“进度还要再加快些!朕希望早日完工,好了此心愿!”
申时行的反应当然是唯唯诺诺的答应了:“老臣遵旨!老臣尽力而为!”
万历皇帝对于他的答覆是十分满意的,也很相信他会如以往一样的尽力办好此事,嘉勉了他几句便又重新去欣赏他自己死后平躺的位置去了,一面又拉了郑贵妃过来,揽着她的腰,昵在她耳畔轻声的说:“朕立你做皇后,你便要永永远远的陪朕躺在这里!”
郑贵妃也是一阵窝心的快意,又被他说话的声气吹得耳中痒痒的,便吃吃的笑了起来,一边笑却一边半嗲半嗔的瞪了万历皇帝一眼道:“还不知道臣妾有没有这个福分呢!”
万历皇帝正在乐头上,不假思索的就满口应着:“有的,有的,一定有的!”
谁知道这句话却被郑贵妃掐了个正着,她立刻就笑吟吟的说:“君无戏言!万岁爷将来可不能忘了个一干二净哟!申大人,徐大人都亲耳听到的,可是人证哟!”
申时行和徐文璧一直随侍左右,两人为官多年,对于眼前一切的怪诞,早已练就了“视而不见”的本领;因此,躯体虽然与万历皇帝长相左右,精神却不在上面,只保持着一种头微低,目光垂下的恭敬的姿态,丝毫不关心面前所发生的和所进行的。
却不料,郑贵妃的一句话扫过,连带的把他两人一起拖下了水,再也不能将自己置身事外了……
可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两人事先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临时便不知该如何应变,弄得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幸好,两人在官场中混了大半辈子,早已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尤其是申时行,他略一思索,立刻就决定了采用他平常所一贯秉持的“乡愿”的态度来应对——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也是他最拿手的一招,每到重要关键施展出来,总能使他安度问题与困难。
因此,他自己且不动声色,不回答、也不回应郑贵妃的话,而先偷眼去观察万历皇帝的反应,准备等观测出“帝心”之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言行。
谁知道,万历皇帝的反应又大出寻常之外;他既没有顺着郑贵妃的话,要他二人果真做上人证,却也没有逃避郑贵妃的话;他更亲昵的拥紧了郑贵妃,再一次的高声仰天大笑道:“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哪里还需要什么人证呢?你看,这座地宫这么大,要是没有你在这里陪朕,朕岂不是要闷得发慌吗?”
说着,又左顾右盼着对她说:“瞧,咱们这趟回去以后可有得忙了——这里这么大,该怎么布置,要选那些好东西来放,都是要花大时间盘算的呢!”
郑贵妃被他的几句话许诺得虽有些疑真似幻,却也实在心花怒放;再看看刚完成的簇新的建筑物,呈现着大而新的气象,更着实的目炫神迷,因此,她笑得更甜了,媚光在眸中流动,两排贝齿熠熠闪动,偎着万历皇帝细声细气的说:“万岁爷的眼光,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及呢?等回到宫里,得闲了,花点时间慢慢挑,慢慢选,慢慢想——尽您心爱的搬进来就是了!”
两人又是甜言蜜语,又是搂搂抱抱的,根本不把还有两名年纪已老的大臣站在旁边当做一回事;申时行和徐文璧再一次的对望了一眼之后,也只好再一次的默默的低下头去。
当然,申时行的心中还是雪亮的;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勉升起了一个念头: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即或自己和徐文璧守口如瓶的一句话也没有泄露出去,在场的太监、宫女、侍卫既多,消息还是一定会走漏的,而且,势必还会在朝廷和民间再掀起一次风波……
他的预料倒是一点也没错的,就在万历皇帝起程回宫的半路上,朝廷和民间的舆论就再一次的沸腾了起来;朝臣的奏疏如雪片而上,民间的声音更是此起彼落的谈个不休。
而且,连带而来的一件因此而衍生的事,竟将他牵连在内……
都已经是除夕的夜里了,他正开始享受儿孙满堂的围炉之乐,也准备等子夜一到,就移步到庭院中观看几个孙儿们燃放起大红鞭炮,来感受一下“爆竹一声除旧岁”的更新气象;却就在这个时候,门房来报,雒于仁的内弟宋亮带着雒府管家求见。
“什么时候啦?还见客?”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悦,宋亮还是个布衣,管家只是下人,除夕夜求见,简直是没有礼貌的不速之客。
可是,门房非常婉转而且带着乞求的意味向他禀报:“雒府管家苦苦哀求,说是奉了他家夫人之命,有天大的要事,求大人容他面禀!”
听了这话,申时行的心中也会过意来了,赶在除夕夜急急、苦苦的求见,当然是有天大的要事;再随手一翻拜匣中的礼单,一看送的都是些极名贵的珠宝、字画,他的心里更确认了——当然出了非常重大的事了,否则何至于要送这么厚的礼?
看在价值不赀的礼物份上,他勉强的答应接见了,吩咐在书房接待。
宋亮和雒于仁的管家在下人的引导下进来了,两人都是一脸的忧急,一见过了礼,雒于仁的管家才起身立时又跪了下去,连碰了三个响头哭求道:“家主人出事了,求申大人相救!”
申时行料不到事情严重的程度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眼看着雒府管家一副大祸临头的神情,也只略略做了个示意的手势,官架十足的慢条斯理的发话:“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慢慢儿的说!”
可是,等到雒府管家详详细细的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和经过之后,他的眉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全都聚到了一处,脸上更是出现了少见的凝重……
原来,已连续有一段日子为着万历皇帝的荒淫无道而大闹情绪的雒于仁,前些日子,关在书房里闷声不响了好几天,一个人写就了篇大文章,题为《酒色财气四箴》,用来规劝万历皇帝;写就之后,竟不顾家人的苦苦哀求,一意孤行的呈进了宫中。
臣备官岁余,仅朝见陛下者三。此外,唯闻圣体违和,一切传免。郊祀庙享,遣官代行;政事不亲,讲筵久辍……
雒府的管家呈上了一份副本,申时行才读着前面几句,心中立时涌起了各种复杂的思绪。
这几句话,任谁听了都会有同感的——尤其是身为群臣之首的他,心中常常反覆来去的,不也是这些话吗?
但是,身为臣子,这些话是根本只能埋藏在心中,连神色中都不能泄露的,何况是这样明白的写了出来——更何况是这样的文字即将呈现在万历皇帝的眼前!
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了……
“轻则廷杖、罢官——重则死罪,抄家灭族……”
他眯起了眼睛,露出了悲悯的眼神看着他的访客;两名客人倒是不约而同的再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哀求着:“奏疏一上,大祸临头——唯有求老大人维护,老大人大恩,雒氏一族永志不忘!”
“唉!”
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申时行的心中又是百感交集,他先是想到了以前雒于仁曾数度的折辱他,年轻气盛,出言咄咄,现在蒙了大祸,气焰该降低了些了吧——就凭雒于仁以前对他的无礼,就足以令他现在袖手旁观了!
但是,另一个念头随之而起;同是读书人,雒于仁比别人更有一份勇往直前的勇气——那是自己所没有的——就凭这份读书人的狷介傲骨,也该护他一护吧?
他产生出了微妙的心理,想帮忙的意念转强了,更何况还要看在这份厚礼的份上——可是,横在眼前的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要面对,那就是自己在万历皇帝面前说的话,并没有太大的分量!
即使自己有帮忙的诚意,也可能出不了太大的力,更可能收不到任何的功效——他回忆起这几年来,自己虽然是名义上的首辅,但是,在国政上,万历皇帝却几乎没有询问或接纳过他的任何一个意见!
冷静的面对这个现实的问题之后,他的心里所升起的是一缕悲哀的感觉——他这个首辅其实也只是厕所里的花瓶,点缀点缀而已,根本没有实权和影响力、被尊重可言!表面上高高在上,实际上却一无所有。
当然,这缕悲哀也是不能说出口的感觉之一,尤其是面对着来求助的访客——幸好,他官场经验老到,面对这一切,处理起来倒也毫不吃力;他依旧官腔十足的向他的访客先做了承诺:“这件事,本阁全力而为就是了——雒大人与本阁同朝为官多年,一向相得,本阁自当尽力!”
但是,接下去,他立刻又半暗示半指点的告诉访客:“本阁这方,不在话下了;另外还有两方,也须得接应得上;宫中有张公公、郑娘娘方正得宠,在万岁爷面前都是一言九鼎的,绝不能遗忘了他们!”
宋亮是布衣,雒府管家毕竟是下人,一听这话,脸上便略现了难色,诚实的再次向他求援:“张公公还有管道可以相求,郑娘娘这边……”
申时行轻轻的瞄了他们一眼,也只得“送佛送上西天”的指点了他们一条明路:“郑娘娘的尊翁郑承宪郑大人府在京师,郑娘娘之弟郑国泰郑大人更是深得万岁爷的欢心,三不两天的就奉召进宫……”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说得两人茅塞顿开,一回去就立刻着手进行;先是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向亲朋好友或借或贷的张罗来了大批的财物,然后分两条路线进军,一条是直接联络上了太监张诚,一条是联络上了郑贵妃的母家,间接请托郑贵妃为雒于仁美言。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郑贵妃受了好处,自然把这件事摆在心上,她很快的就想出了化解这桩“天大的祸事”的办法……
当新春过后,万历皇帝从秉笔太监口中得知了雒于仁的奏疏,当然登时就勃然大怒,气虎虎的对郑贵妃说:“朕要把他凌迟处死,株连九族——你听听,他居然长篇大论的说朕得了四种毛病,如不医治将有致命之危;说这四种毛病叫做‘酒色财气’,还说什么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真正岂有此理,目无君上,信口诽谤——朕要重重的治他的罪,看以后还有谁敢写这种奏疏上来!”
他气得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杯子,一个宫女还没来得及识趣的躲远些,只不过弯腰去拾他摔碎的杯子磁片,竟被他重重的踢了一脚,头撞在地上,刺到了碎磁片,登时血流如注;可是,即使是已经见了血光,万历皇帝的火气也仍然不消,一迭声的喊:“先派锦衣卫去捉了他来——先抄他的家,再将他凌迟处死,看他还能不能再嘴硬!”
他说话的时候腮帮子鼓得老高,胸腹像青蛙般的一鼓一鼓的;可是,嘴里尽管说着些狠话,眼神中却没有凶光,只是冒火般的四下乱瞪,那模样看起来不觉可怕,倒反而有些滑稽,看得郑贵妃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娇滴滴的对他说:“哎哟,我的万岁爷,您干嘛?跟一个小官生这么大的气?那人是谁呀?值得您气成这样?您贵为天子,不值得跟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一般见识呀!”
她的声音娇甜得滴得出蜜来,说的话又幽默风趣,还大大的抬高了万历皇帝,低低的贬下了雒于仁,听得万历皇帝的无名火登时就消了一半,剩下的一点余气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发作了。
郑贵妃察言观色,知道万历皇帝的情绪有了转折,于是,她越发的露出如花的笑靥,挥手吩咐个宫女取来了一幅画,在万历皇帝面前展了开来,一面盈盈的轻声低语:“万岁爷,您请看看这幅画……”
万历皇帝依旧鼓着嘴,孩童似的赌气说:“朕正在发火,想要杀人呢,还看什么画!”
郑贵妃又是一声轻笑,柔柔的说:“来嘛!臣妾就是请您看看画好消气,免得气坏了龙体,教臣妾心疼!”
万历皇帝对她的话本来就没有坚持拒绝的意思,再一听她说得这么柔婉中听,赌气的念头早没有了,心也软了,便随着她的要求伸头去看展开在面前的画。
一看却是张宋画《折槛图》,画的是汉朝的故事——画中是一段史实:汉成帝时,御史朱云弹劾大臣张禹,由于当时张禹深得汉成帝的欢心,因此,汉成帝对于朱云弹劾张禹的不法不但不采信,还反而责怪起朱云来,所以下令殿前的武士将朱云拉出去处以极刑;但这时另一位正直的大臣辛庆忌连忙上来为朱云向汉成帝求情,而朱云也用手臂用力的攀着栏杆,挣扎着极力上谏,殿前的武士上来用力曳拉,硬要将他拖走,两相拉扯之际竟把栏杆也拉断了;这时候,汉成帝已因辛庆忌的求情,心情有了转折而赦免了朱云;等到事情过后,宫中执事的人来向汉成帝请示修复被折断的栏杆,汉成帝却说,不用修了,就让栏杆断在那里好了,这样我常常可以看到,才能随时提醒自己,差点屈杀了一位忠言直谏的臣子!
因此,这幅画名为《折槛图》,画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怒容满面的汉成帝,被弹劾而面带愧色的张禹,躬身低头向汉成帝求情的辛庆忌,头微昂、手执笏,一手攀住栏杆,满面忠诚耿直的朱云,两个孔武有力,拖住他身子的武士——组合起来的画面营造出了一股凝练的气氛,流露着汉宫中的君臣关系,也传达了一段历史故事中所包含的意义。
万历皇帝一看心中就有了感触——他所面临的大臣的谏言,确实和汉成帝有着雷同之处啊!
他先是一愣,继而却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转头问郑贵妃道:“你给朕看这个,是想要朕学学汉成帝,饶了雒于仁?”
郑贵妃抿嘴一笑道:“臣妾哪敢要万岁爷学人家汉朝的皇帝的样呢?万岁爷是圣主明君,哪里用得着学别人的样?臣妾只不过是前几天里闲来无事,看了这幅画,心里觉得那汉成帝好有度量,好能容人,难怪给人画成了画,流传千古呢;如今,万岁爷也遇上了同样的事;万岁爷原本就比那汉成帝圣明得多了,度量一定是比汉成帝大的,哪里还用学他呢?”
听了这话,万历皇帝先是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爆出一声大笑来,一把搂过了郑贵妃,捏捏她的脸颊,亲昵的说:“瞧你这张小嘴——说得朕都不能不饶了那个雒于仁呢!否则,既显得没度量,又不够圣明,不是吗?”
郑贵妃嘟了嘟嘴道:“臣妾哪敢多说——这是国家大事,臣妾要是多说上一句,岂不又要被大臣们批评臣妾干预国事了?这种国家大事,依臣妾看,万岁爷还是召首辅啦,内阁大学士啦,六部尚书什么的大人们商议吧!”
万历皇帝放声大笑:“好,好,好,你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说着,他微一用劲就把郑贵妃揽在怀中亲吻了起来——因为雒于仁的奏疏而带来的火气当然就全消了,才不过片刻,他的心情就完全改变了。
因此,等到他召见申时行,指示处理雒于仁一事的时候,态度已经大不相同了;他既没有出言要“治罪”、“凌迟处死”、“株连九族”,连“贬官”、“廷杖”的旨意都没有,而只是轻描淡写的对申时行说:“这家伙目无君上,写这种奏疏,看得朕一肚子火,这家伙委实讨厌极了,但是朕贵为天子,同他一般见识会显得心胸狭窄——你去办吧,替朕好好的打发他!”
见了万历皇帝这样的反应,申时行当然心里有数的知道是郑贵妃使上了力;而且,久在官场,深谙一切做官术的他,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的心中立刻就有了更周全的计较。
那便是“一石二鸟”——他极有把握的认为自己能在这个当儿掌握时机,充分的运作出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来;一方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保住雒于仁的身家性命,另一方面则趁这个机会打击这个反对自己的人,使他提早结束政治生命……
于是,他款款的向万历皇帝进言:“雒于仁目无君上,出言不逊,但是,此事不宜当做朝政处理,亦不宜以正常程序办理,以免一旦传扬开来,被一般不知万岁爷生活起居的老百姓们信以为真——依老臣愚见,此事不妨暂时置之不理,不予处理,静待一些时日后,再命大理寺卿暗示雒于仁自动辞官;这样,既免去了导致谬传之虑,也处置了雒于仁,使他以后再也不能胡乱上奏!”
这个主意听得万历皇帝点头称是:“好,很好,就这么办吧!”
可是,话才一说完,他立刻就想到了实行起来的一个困难:“暂时不予处理,秉笔太监们就无法批覆奏疏——奏疏不批下,有违祖制,可如何是好?”
而对于这个问题,申时行倒早已有了腹案;于是,他从容的回奏:“自古以来,臣子多言即易生事,这次雒于仁所干犯的大违即为一例,既监于此,祖制何妨更改?老臣以为,为防再有雒于仁之辈上疏出言不逊,干犯圣怒;宜令各部诸臣,日后所有奏疏,均不得直接上呈,而须层层上递,每一官员只能上呈所属长官,而后汇集于各部尚书,由各部尚书择其中之要者上献,其余均由各部自理,不必上呈御览;而即使是由各部尚书择要上献者,万岁爷亦可做‘留中’之处置,不批不发,不予处理……”
他详细的向万历皇帝解说了他所发明的“留中”的办法,听得万历皇帝眉开眼笑了起来:“就把奏疏留在宫中,不看不批?那朕的秉笔太监可以松口气了——这事简单,了不起多拨间房子当仓库存放这些不中看的玩意儿吧!”
一言既出,果真是“君无戏言”的成了定案;雒于仁的政治生命和此后一干忠言直谏的奏疏的命运也就这样的被决定了;消息传到朝廷之上,一小部分忧国忧民的正直、忠诚之士无不从心中发出了悲叹,而大部分意识形态与申时行雷同的臣子们却也和申时行一样的打心眼里发出窃喜,深庆得计……
而万历皇帝本人则像是消去了一个心中嫌恶的肿瘤般的,情绪中又恢复了玩乐的兴致——他觉得,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耳后絮絮叨叨的劝这谏那了,登时就松了一口大气似的,先搂抱着郑贵妃尽情的畅饮了一番,然后在醺然的醉意中欢然的入睡;第二天再开始新的玩乐活动,一连好几天,他便在又是宣女乐,又是享男色、饮美酒、赏宝物中度过了,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的享尽了酒色财气之乐。
可是,一连过了几天这样尽情享乐的日子,一天下午,他从午醉中醒来之后,他的心情忽然产生了异样的变化。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伴他入眠的可言和晓语也正在熟睡,他一个人睁开眼睛,看看头顶上精美华丽的锦帐帐顶,慵懒的吁了口气;忽然,雒于仁的奏疏既不经意又清晰的爬上了心头……
四者之病胶绕身心,岂药石所可治?今陛下春秋鼎盛,犹经年不朝,过此以往,更当如何?
这个影像映得既令他心惊,又令他嫌恶,下意识的伸起手来在眼前挥动着,想用力的拂去这个影像;好不容易,用力挥了几挥,这个影像终于在眼前消失了;可是,不知怎的,这个影像才一消失,另一个影像立刻又爬上了心头。
那是童年生活的回忆,面貌严肃、一丝不苟的张居正带着他读书,读《帝监图说》,教他认识历史上的每一个好皇帝和坏皇帝……
这个影像比雒于仁的奏疏还要清晰,还要强烈的牵动了万历皇帝的心,双手再怎么挥动也拂不去了,紧紧的在他眼前出现着,逼得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品味着自己心中所生出的集合了失落、惆怅等等难言的感觉。
他又不快乐了。
整整的一个下午,他若有所失的独自一个人呆呆的坐着,眼神迷茫,一言不发,而且任凭郑贵妃和可言、晓语几个怎么逗他,他都打不起劲来同他们像往日一般的调笑,甚且略带着厌烦似的挥手遣开了他们。
包括了聪明、善体人意的郑贵妃在内,身边没有一个人猜到,表面上静坐发呆的他,心里所产生的微妙的感觉——他不停的想着张居正和张居正所施加于他的教育……
脑海中的画面虽然是跳动的、不连贯的,但却是清晰的;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张居正时的情景,六岁,刚被封为皇太子,在接受群臣的朝贺之后,立刻要拜见自己的“师傅”,张居正就这样的走进了他的生命之中。
见面之前,他早已从“父皇”穆宗隆庆皇帝和嫡母陈皇后、生母李贵妃口中听到过许许多多,赞美张居正的话,说他有学问、有能力、有理想、有担当,并且忠诚正直,一心为国——这些话对年方六岁的他听起来,感觉并不大,反而是真真实实的张居正来到他跟前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得他着实吓了一跳。
张居正的容貌是瘦削形的,而且脸上比他实际年龄苍老的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几绺稀疏的、已呈花白的胡须与眉毛,和一对炯炯有神得如能洞穿一切世事的眼睛,组成了一种坚毅、深沉的气质,那是他生平所仅见的;他不知不觉的就在这种超人般的气质下低下了头去。
以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张居正的熟悉度一天天的增加。
张居正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尽管容貌提早衰老了,仪容却无时无刻不修饰得端正、整洁;官服上永远是一点摺痕也没有的,肢体的动作永远合乎礼节,脸上永远不苟言笑,与他精神上的洁癖若相符合。
他在精神上的洁癖使他成为一个别人难以配合的完美主义者——他亲自编撰《帝监图说》,确立了做皇帝的典范、标准,他心目中的“好皇帝”标准高得遥不可及;身为帝师,他严格的执行他的教育理念,做学生的皇帝一定要完全做到他的理想,背书错了一个字都不行,第一天授的课,第二天要能全部无误的复述一遍才行。
而他自己的容貌却日复一日的加速苍老,不但比他同年龄的人看起来老了许多,甚且在五十岁的时候就使他望之如七十许;脸上的皱纹更见深刻,须发全白,因而使他那张瘦削的脸看来更加的严肃,更加的令人生畏;他讲话的速度并不快,声音也并不特别高亢、宏亮或尖锐,但是却挟带着一股“没有商量的余地”的气势……
他记得他的容貌、声音,那张彷佛被繁琐、沉重的国家大事压挤得多皱纹的脸,从四十来岁到五十七岁,被过度的操劳缠绕着而急速老化,那刚毅、沉重的语气,那盛气凌人的眼神,那不容他人置喙的主见——即使在他去逝多年之后,他仍然清晰的记得!
“有多久了?啊,八年了……”
万历皇帝缓缓的从心里吁出一口长气来,闭上眼睛,甩甩头,张居正的回忆却仍然没有被甩掉。
而最可怕的盘踞在心上的事还不是对张居正的回忆,而是张居正回到心头之后所引起的那种无名的空洞的感觉——他并不是个完全麻木不仁的人,在这个当儿,他突然所兴起的感受很明白的告诉着自己:“朕登基之初,他每天都要说上一遍——做一位继承尧舜禹汤之后的圣主明君——缔创‘万历之治’!”
“唉……”
连带着浮现眼前的是雒于仁所上的《酒色财气四箴》,两相叠映,映在他的心中,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分分的往下沉坠。
雒于仁的话其实没有说错——从张居正到雒于仁,一段长长的岁月卷去了他八年多的时间,除了酒色财气之外,他的生命呈现着一片空白。
他感到难受——童年、少年时代的教育依然还有一、两分残存在他的生命中,一旦触及的时候,便勾起了他自我检讨的能力,而给他带来了融合着失落和惭愧的惆怅。
因此,他暗自在心中对自己说:“确实不该整天在酒色财气中打转的……”
《帝监图说》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从小就会背的,而自从张居正死后,这套书早已被束诸高阁了;现在,他却突然很想重新的读上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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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