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万历皇帝身边的人来说,万历皇帝似是毫无原因的,忽然仿效起古代的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力图振作了,一向“善体帝心”的他们,这一次却没拿捏准,因此,立刻就有人开始暗自心生恐慌,并且忙忙的谋求补救之道来因应万历皇帝的反应。
而对于这些,万历皇帝当然根本不曾注意到——当往昔所接受的严格的帝王教育开始逐渐的从心中的冬眠中缓缓苏醒的时候,当心中开始产生觉醒的时候,当理智开始产生一点自我检讨的时候,在他的心中从最幽微的角落逐渐扩散开来的是“振作”这两个字……
童年时上朝的经验固然是不愉快的回忆,但现在年长了,他已经了解,上朝处理国家大事是作为帝王的最基本的工作;接见臣子,商议国事,辛苦虽然难免,却不应该逃避;大臣们上了“逆耳之言”也应该先判断是非之后再做处理,而不该一听就龙颜大怒——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反弹期”之后,他开始了另一个层次的转变。
《帝监图说》中详细陈述的好皇帝,汉文景、唐贞观——每一个流芳百世的好皇帝都是勤政爱民、察纳雅言、知人善任、以德服众的;反反覆覆的想了几次,他的心便逐渐的活动了起来。
于是,他也立刻积极的展开了“振作”的实际行动。
第一步,他针对连续几年引起最大争议的“立储”问题,先传达了他力图振作的诚意;他主动的在毓德宫召见了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大臣们,并且亲自携带了皇长子常洛一起出现;这个举动十足的做了明确的暗示,他将采纳朝臣和天下舆论的意见,遵行“立长”的祖制,在近期内解决虚悬、争论已久的立储问题,立常洛为皇太子。
接下来的几天,他恢复了上朝,亲自批阅奏章,并且在下朝后还留下内阁的几位大学士来议事;又过了几天,他自己确立了他所要振作、努力的方向,于是,他亲口指示申时行,他将在近期内严格的考察全国的吏治、赋税,并且重新审阅张居正时代所丈量的全国的土地资料、百姓户籍,并且检阅全国的军队。
申时行一听这些出自于他亲口的指示,第一个反应就是跪伏在地,连连的叩首称颂:“万岁爷圣明……”
可是,他的脸上固然流露着万分崇敬、称许的神情,内心里却暗暗的喊糟糕,不自觉的发出了忐忑不安的颤栗。
自张居正死后,全国的吏治就开始急速的走下坡,而从他自己出任首辅至今,由于采取的是“姑息养奸”的政策,短短的几年之间,早已从清明而败坏,各地的地方官,清廉、爱民、崇法、办事有效率的已不到十分之一的比数;朝廷之中的官员也有半数以上是小人,贪污舞弊都是家常便饭——这样的吏治,哪里经得起考核呢?
至于赋税,“一条鞭法”早已名存实亡,几年来,三番两次的加税,百姓的负担增加了好几倍,早已严重的影响了民间的经济力;而由于田赋的增加,导致有些承受不了高田赋的百姓弃田而逃,或者投靠豪门巨家,早已使张居正所规划的土地政策无法切实执行而破坏了。
军队中的问题还更大,承平日久,多年没有战争发生的结果是使全国的军队都疏于操练,丧失了忧患意识;而军队中中、上级军官又常有克扣粮饷、吃空缺等不法的事情发生,下级军官则鱼肉乡里,仗势欺压百姓,军纪早已荡然无存,积弊已久的问题根本不易解决,又怎能让万历皇帝查知这一切呢?
“别说万岁爷知道了详情——这些,只要让万岁爷得知了一、两分,追究下来,第一个要负责的就是我——首辅,平日无‘辅’之实,一旦出事,却得首当其冲的丢官啊!”
丢官还是小事,以往的首辅中也不是没有人被绑赴刑场,喀察一声的身首异处——想到这里,申时行就更加的忧心如焚了。
自己是个不称职的首辅,以往不过是仗着万历皇帝的荒疏逸乐,不理朝政,根本没有考察过他这个首辅的政绩、品德、官声,这才能安然无事的坐稳首辅这张宝座;而如今,万历皇帝力图振作了,自己首当其冲的立刻就会被本性聪明、接受过完整的帝王教育的万历皇帝发现真面目的……
这一切,他越想越忧虑,一连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一张原本就布满了皱纹的脸看起来便更苍老了。
他想到前几年自己刚出任首辅的时候,心里也曾有过理想的憧憬,也曾着实的巴望了好一阵子,希望万历皇帝励精图治,率领群臣缔创“万历之治”,以使自己的名字能在历史上与魏徵等等贤臣齐名;但是,时隔几年,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以现在的举国上下的状况,逼得自己不但不能再希望万历皇帝有励精图治的一天,反而必须得想尽办法来阻止万历皇帝的励精图治了。
否则,后果是不堪想像的;即使万历皇帝在知道了目前政治腐败的真相之后原谅了自己,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势必也会要求自己大力整顿吏治;这么一来,不但给自己断了财路,更大大的得罪、招怨全国的官吏,含恨在心的人一多,难保自己将来不落到和张居正一样的下场!
自己是靠一套“乡愿”的做官哲学在官场周旋的……
左思右想,他的心一寸寸的往下沉,心口便异常的难受;但是,他毕竟是只周旋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就在心情己沉重得落到谷底的时候,脑筋却产生了转折:“总要想个法子——是了,我该联合些有一样想头的人,从多方面下手……”
他先想到其他的几个内阁大学士,但是,念头一动立刻就被他从心里给否决了——他比谁都明白,二辅、三辅他们,哪一个不每天处心积虑的想把他挤下台?正愁抓不到他的小辫子呢,哪里肯和他同心协力的面对困难;还不如朝中一些素来听命、攀附于自己的小官,也许还指挥得动,就只怕他们在万历皇帝的心目中分量不重、影响不大而已。
可是,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精神更是不自觉的为之一爽……
“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太监、宠妃——最接近皇帝身边的、最能向皇帝进言的,可不是这两种人?论分量、影响,还有谁比得过?”
更何况,他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确定,在“阻止万历皇帝励精图治”的这一点上,这两种皇帝最亲近的人,是绝对会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的!
郑贵妃、张诚——他眯起眼来笑了。
“万岁爷若是勤于政事,还会有时间陪爱妃鬼混,吃喝玩乐吗?张诚一手遮天的把持了宫里的大权,又在外头做下遮住半片天的烂污事,还会不怕等万岁爷励精图治起来,查个一清二楚吗?”
他有十足的把握能联合这两名“同志”来完成任务了……
果然,他算计得一点也没错,唯一的一点小失误是郑贵妃着急的程度和反应超过了他的预估,根本不等他的联合,就已经独自采取行动了。
万历皇帝一连上了几天的朝,下了朝也忙着看这本奏,批那本疏的,当然就冷落了她,使她的世界登时就落入了冷清中;再加上万历皇帝带着常洛在毓德宫召见群臣,隐隐的暗示了将按照群臣的意见,立常洛为储君,她的心中除了捻酸、妒恨之外,更着急得片刻都得不到宁静。
假如万历皇帝的心全都放在国家大事上了,日复一日的无暇宣召自己伴驾,那么,要不了多少时日,就会把自己忘个一干二净的。
而常洛一旦被正式立为太子,那么立常洵的希望就落空了,自己被立为皇后的希望也要连带的往下降……
光凭这些,她的心里就比申时行还要着急了好几倍;所幸,本性聪明的她倒也没有因为心中的焦虑不安而影响了思考的能力,她在做了一番周密的思考之后,立刻就派人去找了郑国泰悄悄的进宫来见她。
一见面,郑国泰才行完了礼,她就马上开门见山的做了明确的指示:“快替我多想些主意,有什么好玩好乐的,越多越好……”
郑国泰也是个本性异常聪明的人,一听这话,心里已经有了谱,立刻笑嘻嘻的对她说:“我的皇帝姊夫又怎么了?我的女乐、男色,全献给他了,自己都弄得没的玩了呢,他还不满足吗?”
由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姊弟,他私下与郑贵妃见面的时候又无关国家体制,因此一向不拘礼的习惯于嘻皮笑脸的说话,使得气氛轻松和谐而愉快,但是这一次,郑贵妃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哪里还能有说有笑的——她轻颦双眉,长叹了一声,看着郑国泰,幽幽的说道:“这一次要是拉不回他的心,我只有上表自请,剪了头发当尼姑修行去了!”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
郑国泰倒是被她的话给吓了一跳,一迭声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贵妃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再叹出一口长气来,接着却咬牙切齿的说道:“要我以后冷冷清清的过日子,还得再看王恭妃那个丑八怪、老巫婆的脸色,实在还不如去做尼姑来得痛快好过!”
郑国泰讶道:“娘娘是皇贵妃,恭妃的品级比娘娘低得多了,怎么会要看她的脸色呢?”
郑贵妃冷哼一声道:“假如她的儿子成了皇太子——将来,她还是皇太后呢,怎么不要看她的脸色?”
这下,郑国泰了解事情的重点了,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立刻一收脸上的嘻笑神色,换了凝重的态度问:“万岁爷已经决定了吗?至少还没有正式下诏吧?能不能挽回?”
郑贵妃叹口气说:“所以,我才要找你想些新招,把万岁爷的心拉回到我和常洵身上来呀!”
这真是“千钧重担”——郑国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必须要使尽全力才行了——除了姊弟之情外,现实的利害关系也摊在眼前,郑贵妃的前途直接影响着包括了他在内的郑氏一族的前途,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
可是,脑袋里在仔细的转了一圈、挖空心思的把每一种游乐方式都滴水不漏的想了一遍之后,他却泄气了——确实,他在这之前就已经竭尽所能的把一切的游乐点子都贡献出来了,再也想不出什么新的花招了。
于是他一下皱眉苦思,一下唉声叹气,折腾了好半天还是没有收获;面对着郑贵妃,心理压力又大,越想不出来心里就越慌,心里越慌就越想不出来,如此的一阵恶性循环,才短短的半天就急得他几乎冒出白头发来。
郑贵妃却比他更急,情绪更坏,每隔一段短时间就要直视着眼光去看他,每一道眼神都带给他更大的精神压力,弄得他痛苦不堪;可是,人给逼到极点,往往就给逼出潜力来了——在黄昏来临前,郑国泰终于可以交差了。
“有一种时新的玩意儿,我还没来得及试过,只听几个朋友提起,试过的人都赞好,也许可以拿来给万岁爷试试……”
他想出了主意,一五一十的详细说给郑贵妃听:“这玩意儿名叫福寿膏,卖的价比黄金还贵,可是妙用无穷;抽上两口就快活似神仙,一天都少不了它——我有几个朋友试过,据他们说,有了福寿膏,别的什么都不想玩了,只想尝这种快活的神仙滋味——我看,万岁爷什么都有了,就只差没做过神仙,让他尝尝神仙滋味,也许就拉回他的心了!”
郑贵妃没有见识过福寿膏的威力,这话只听得半信半疑,但好歹总是可以一试的主意,于是她吩咐郑国泰:“价钱贵点没关系,你先替我买些来让万岁爷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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