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首辅的位子又可以再安安稳稳的坐上一段日子了。
可是,贬官在外的顾宪成却正好与他相反,心中忧国的愁思一天重似一天;由于贬官在外,远离朝廷,他并不清楚万历皇帝在皇宫里的所作所为;但是,也因为远离朝廷,深入民间的时间和机会都大大的增加了,使他对民生的疾苦了解得更广更多更深入,相对的,忧虑也就增加得更多了。
在经过张居正的多年经营,全国的吏治、经济、财税都得到了大力的整顿而上了轨道,外患如蒙古,在王崇古的努力下,建立了和平相处的关系,倭寇则由戚继光全力扫平——大明朝安度了十年“国泰民安”的岁月,民间从小康而达到了富庶的程度;但是,紧随而来的却不是富庶所应该带来的文明的进步,而是富庶所带来的负面性的后遗症。
因为经济上的富裕、社会安定、边关无事,人心便开始沦落了——从失去忧患意识开始,原本普遍存在于一般人心中的“勤俭致富”的观念改变了,而趋向于不劳而获;人生观由勤勉变为奢侈,再一变为“饱暖思淫欲”;人们普遍的追求着物质上的享受,追求声色之娱,流风所及,是娼妓业的蓬勃发展,是“笑贫不笑娼”的现象逐渐形成,道德观逐渐消失——整个的社会风气一步步的走向淫逸、堕落。
而后,经济的力量开始衰退了;民间重新开始负担沉重的赋税,消费的能力相对的降低了,物质的享受也不得不减少了;但是,已经堕落了的人心无法恢复以往,已经败坏了的道德更难重整,以往还可以由富庶的假象掩盖着,现在,千疮百孔一起涌现了出来。
雪上加霜的是贫富不均的现象呈现着非常快速的走向——由于吏治的败坏,富家容易和官府勾结逃税;贫者非但无法逃税,还要被富家勾结官府,双重欺压;如此循环下来,贫者越贫,富者越富;贫者的心中没有道德力量的支撑,往往为盗为娼;富者的心中既无礼义廉耻,当然更横行不法敛财,且徵逐歌舞酒肉以填充空虚的心灵和无止无尽的欲望。
这种种的现象看得他忧心如焚,在一封封写给朋友的信中,他详细的陈述了他的观察,表达了他的忧虑和慨叹,也提出了他自己的挽救时代命运的看法……
当务之急在于重振人心,重建道德——我辈读书人,责无旁贷!
他的学生高攀龙已经中了进士,在朝为官,透过高攀龙寄来给他的信,他也能得知一些朝廷中的概况;虽然高攀龙考中进士不久,仍属新近官员,无法参预大事,也不清楚宫廷内幕,所能提供给他的仅是朝廷中公开的事件、决策、人事变迁;但是,综合起来,已经足够他有个概括性的了解了——朝政的败坏正在逐日而下。
当然,高攀龙也透露了一个讯息给他,那就是几个好友赵南星、邹元标等,正在悄悄的为他努力,希望能使他复职,回京任官……
对于他自己的官位,他没怎么放在心上;朋友们的好意尽管令他感动,在私心中,他却抄了北宋名臣范仲淹的一段话来自勉……
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回信给朋友,他也是再三的强调着这份忧国忧民的胸怀,并且希望朋友们一起来努力……
只可惜,他所怀的这种“古仁人之心”,虽然是份伟大的情操,但是,上自万历皇帝,下至社会风气,都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有了福寿膏,万历皇帝的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除了重重的赏赐了进献福寿膏的郑国泰之外,他再也没有颁下过任何一个命令;除了郑国泰为进福寿膏而来之外,他再也没有接见过任何一个人——每天从早到晚,从晚到早,除了闭上眼睛睡着之外,他都在尽情的享受着福寿膏所带给他的沉醉、美妙的快活滋味,享受着郑贵妃陪伴着他的柔情蜜意,享受着眼前所演出的轻歌曼舞,享受着私房积聚的财富;什么叫国家,什么叫人民,什么是忧,什么是虑,在他的心中早已不存在了。
反而倒是远在“化外”的努尔哈赤,心中所怀着的是和顾宪成一样的忧国忧民的情操——只是所“忧”的对象不同而已。
建州左卫的规模越大、人口越多、疆域越广,他所自觉的责任也就越重,所付出的努力就必须更大……
辽东的东珠、人参、紫貂、元狐、猞猕猁等几项珍异的特产,在他的精心规划下,大量的出售,在抚顺、清河、宽奠、靉阳四个关口与汉人的互市中,都卖得很好的价钱,不但能买回大批的制造武器所需要的铁砂,也还有许多剩余,一段日子下来就积贮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国用、民生开始不用发愁了。
另一方面,他仍然小心谨慎的避开了李成梁的注意,和明朝的辽东巡抚衙门里的各级官员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和明朝朝廷通贡,并且尽量在表面上做出恭顺的态度;明朝的辽东巡抚郝杰上任了一年,对他的表现满意极了,他也成功的达成了多方面的运作,郝杰在快慰之际,不但已为他向朝廷争取了一个“建州左卫都督佥事”的官职,并且答应伺机安排他到北京城去进贡——这一方面的工作,他可以说全都进行“圆满”了。
当然,除了表面上以恭顺的态度和明朝保持“通贡”、“互市”的良好关系,接受封赏之外,他不但没有忘记、还加倍的努力于拓展、扩充自己的实力——除了自动前来投归的人以外,几年的征战所得,使得目前建州左卫的人口已经超过了一万,有了这样的基础,他派出去游说其他部落来归的工作便顺利得多了;遇到不肯归附的部落,派出军队征讨、降服的工作也更容易达成任务了。
一转眼又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日子,万历十九年的元旦也紧随着冰雪而来,人间再一次的以欢庆欣喜的气氛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但是,即使是在年节的欢庆中,努尔哈赤的心中也丝毫不存有“休假”的念头,更毫无松懈的心理;年节一过,他立刻出其不意的出兵,收服了长白山、鸭绿江一带的几个部落,将他们全数收归在建州左卫的辖下。
对于这一次的行动和收获,他都感到非常满意——几个部落的总人数很不少,所据的地方也颇广,这么一来,他自己的实力便又增加了许多。
但是,他的心中仅只是“满意”,而非“满足”——再继续拓展的信念在他的心中如火苗一般的燃烧着,眼前永远有新的目标产生——一波计划一完成,他很自然的又开始构思下一波的计划,于是,他集合了已被他视为不可或缺的左右手的五个重要的工作干部:额亦都、安费扬古、何和礼、费英东、扈尔汉和四个弟弟们一起商议:“鸭绿江以西已收归我部所有,以东是朝鲜——鸭绿江在夏季是天堑,一水隔两岸,需要舟船才能度越;一到冬季,水一结冰,可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大路——对于这么一个就贴在隔壁的邻居,认识得不够清楚是不行的,等着人家过来给我们认识,就慢一步了;所以,我认为应该立刻着手进行……”
他提出第一步的步骤,那就是先派出一批人,多方的蒐集关于朝鲜的资料,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派一部分的人亲自走一趟朝鲜……
“这件事,交给费英东来主持,其他的人负责协助、支援……”
对于分派任务,他有一套自己摸索出来的原则,在量的方面尽量由大家平均分担,在性质方面则视个人的才能、性向而定;在整体的考量上以发挥团队精神为基本,而在人才运用的出发点上,则尽量的给每一个人独当一面的机会——这一次的任务,他早已在心中考量过了,费英东博学、冷静,长于思考;像这样的蒐集邻国资料,并且在仔细的分析、思考之后做出正确的判断的工作正适合由他来担任。
“我希望在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内完成这个工作,让我们对朝鲜有全盘而深入的了解!”
他相信费英东的能力,所以,在交代完了任务之后,他重重的拍了拍费英东的肩膀,脸上露出了愉悦而且充满了信心的笑容,大声的说:“在我的心目中,费英东非常的适合担任这个工作,来!大家先预祝他工作顺利、圆满!”
于是,在场的每一个人一起呼应他的话,纷纷的向费英东你一言、我一语的预祝了起来——其实,在他一开始提出对朝鲜的工作计划的时候,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心中都认同的;像是舒尔哈齐,他的思路不是非常缜密,而又因为自己是努尔哈赤的同母弟,在以往,他往往冲动得立刻就冒出反对意见,但是几年下来的经验,使他逐渐的学会了“闭嘴”;这一次,首先自心中涌起的念头就是“没有必要”,他认为,朝鲜是另外一个国家,遥远得很;建州左卫要继续在辽东立足,都还得辛苦好一大段日子,要从现有的人力物力中分出一些去做了解朝鲜的工作,未免有点“打高空”,更何况成果无法预估,能有什么样的收获根本是个未知数,这项投资便是个冒险,值不值得做很难说,更何况又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但是,他的心里很明白,假如自己提出了这个反对意见,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努尔哈赤以“没有远见”的话斥责一番——甚或大骂一顿!
因此,他索性一言不发的任凭努尔哈赤发号施令——他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努尔哈赤的话是不能反对的,他所谓的“商议”,其实就是宣布他的决定、下达命令而已!
努尔哈赤早已不是那个和他一起挤在母亲怀里听故事的“大哥”了,做了建州左卫的领导人之后,他的性情一天天的朝“唯我独尊”发展,领袖群伦,弟弟们在他的心中便不再是弟弟,而是属下!
自己是他的同母弟,却从来没有被他另眼看待过,甚且在偶有疏失的时候,“不假辞色”的程度更远胜于其他人!
反反覆覆的想了又想,舒尔哈齐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几分忿忿不平,也有几分无奈,有时也掺杂一分的自卑,因此,他的情绪经常处在不平衡的状态下;所幸,所有的事情并没有严重到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他也就不露痕迹的全部忍耐了下来。
因此,对朝鲜的工作,他没有意见;任务分配了费英东,他也立刻表现出“乐见其成”的笑脸……
而对于他的这些微妙的心理反应,努尔哈赤并没有非常的注意,但却没有忽略到他的存在;朝鲜的任务分派完毕之后,他立刻交付了其他的使命给自己的弟弟们:“新归附的这几部,人心还没有全部安定下来,这方面的工作不能疏忽;穆尔哈齐、舒尔哈齐、雅尔哈齐三个,你们分别亲自到新归附的地方去住上一段日子,要深入了解当地的一切状况,收揽全部的人心,并且挑选优秀的壮丁,施予军事训练,三个月后回来,每个人都要交给我一份详详细细的报告,说明当地的一切情况,并且交给我一支能上战场的精锐部队——记住,这个任务非常吃重,你们不可掉以轻心,或者草率行事!”
说完,他下令:“你们明天就出发,每人带五十名部属协助!”
这个命令当然也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余地,三兄弟一起接受了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人出发了。
而努尔哈赤所要规划的工作当然不只这些——这些任务分派完毕之后,他还有下一步的工作要规划、进行——辽东的几个女真部落,虽然属于建州女真的大都已经归附于他,但是,属于野人女真的几部和海西女真的扈伦四部却还有待努力。
扈伦四部中的哈达和叶赫都与他有姻亲的关系,但是,这两方却存在着极复杂的恩怨情仇,还有待解决,乌拉和辉发两部则有待建立关系……
他处理事情,一向都尽可能的采用“未雨绸缪”的方式,以求“早做一分准备,多一分胜算”;对于扈伦四部,他的心里很清楚,以往,由于建州左卫的实力小得不足以与大部平起平坐,反而容易与他们相处,甚至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相互矛盾的关系来得到一些利益;而现在,建州左卫的实力与日俱增,以往所维持的平衡和相互关系,很快就会发生变化的。
他提醒自己,要预做准备,拟定出今后与扈伦四部相处的原则、做法,以免事到临头的时候措手不及。
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在他做出这样的自我要求的同时,变故却已经发生了。
叶赫贝勒——的妻舅纳林布禄,在他连心理准备都还没有全部完成的时候,就派了两个使者来到了建州左卫。
两个专使名叫宜尔当阿和拜斯汉,外形虽然小有不同,却都流露着一脸的精明之色,一望而知是纳林布禄十分得力的属下。
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而来,两人一开始表现得非常谦恭有礼,谈正事前还先去拜见了蒙古姐姐,奉上了纳林布禄送给她的几件礼物,并且传递了叶赫部中许多人对她的问候。
但是,等到这些家常的礼数一过,两个人回到大厅上,单独的面对努尔哈赤,传达纳林布禄的话时,态度立刻就变了。
“十多年前,辽东这个地方的龙头老大是哈达——万汗的威风,摆得天一样高;只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风水轮流转,现在,拿得出兵强马壮的威风的,可就是我们叶赫部了!”
这几句话太过骄狂,努尔哈赤一听,心里首先涌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反感;可是,接下去,他立刻就产生了警觉的心理——纳林布禄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派两个人来向他说些“耀武扬威”的话的,必然是另有所图!
于是,他勉强压抑下心中的不悦,耐着性子听他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吹嘘着叶赫部的种种;多少人,多少马,多少领域,全都被他两人吹得膨胀了三成,他也不揭穿,而只是冷静、仔细的察看两人的神情、语气,以测知他们心中所藏的事。
而毕竟“吹牛”的话说不了太长,“耀武扬威”也终有尽时,他耐心的一等,过不了多久,两人就露了底牌,“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对努尔哈赤说:“我等前来之前,叶赫贝勒交代了一段话;他说,乌拉、哈达、辉发、叶赫和建州左卫,名义上是五部,其实自古以来,言语就是相通的,根本应该是一国的;像现在这样的分立五部,分别由五个部长来统领,实在是没道理;现下的情势既是叶赫最强,便该以叶赫为五部之首,叶赫贝勒为五部的贝勒才是;更何况现在你们建州左卫不停的吞并别的小部,所占的领地越来越大,竟比叶赫还多——所以,你们应该将额尔敏扣札库木两个地方献给叶赫贝勒,以示效忠才对!”
这话说得努尔哈赤打心眼里火冒三丈,好不容易才勉强忍耐住了,没有拍桌子破口大骂;但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用非常犀利的言辞对两人说:“我建州左卫是凭着智慧和武力才逐步的取得这些新领地的——这些新取得的领地既没有任何一分一寸是来自扈伦四部的,扈伦四部也没有在过程中帮过任何的忙,出过任何的力;现在却无缘无故的想要分享建州左卫努力的成果,一开口就是索取土地——亏你们说得出口?难道不会脸红?”
他满脸尽是鄙夷之色,两道锐利如电的目光直射,看得宜尔当阿和拜斯汉两人不约而同的避开了目光,不敢正视他;低着头,听他滔滔不绝的说:“想要不劳而获,那是我所最瞧不起的心态——更何况,对我来说,土地是立国的根本,是我全部建州左卫的子民安身立命的所在,比不得牛羊马匹、金银珠宝,哪里能随随便便的就拱手送人呢?叶赫贝勒既然自以为应该被尊为五部之首,那就该显出本事来,凭智慧和血汗去得到他所想得到的来服众啊,怎么伸手向人乞讨土地呢?还有,你们两位都是叶赫部的执政大臣,本该付出智慧和血汗,辅佐叶赫贝勒;他想要做乞丐,你们便应该善尽辅佐的职责,劝阻他才是,怎么还帮着他来乞讨呢?”
几句话说得锋利如刀,骂得宜尔当阿和拜斯汉两人羞红了脸,低着头无言以对,讪讪的站起了身子,告退回叶赫去了。
可是,尽管两人离去了,努尔哈赤的情绪却因为受到了这样一个刺激,久久无法平息下来;两人走后,他愤怒的在厅上击碎了一张桌子,随后便大步的跨了出去,飞身上马,扬鞭向城外狂奔。
几个贴身侍卫看他策马而去,放心不下,便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只是,才见他发脾气、拍碎桌子,这下,没有得到命令,谁也不敢靠他太近,而只在百步之遥的身后远远的跟着。
幸好,努尔哈赤出城后,在城外的旷野中狂奔了一阵之后步子就慢下来了,再跑一阵子之后,就只在原地踱着步子;然后,他缓缓的下了马背,立定身子后,他仰天深深的吸了两口气。
大地被冰雪冻成了一片琉璃,天上仍在飘着鹅毛般的雪花,天地间充塞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冷得令人几难禁受;但是,耐力超强的努尔哈赤却不但没有被寒冷冻僵,反而因此而使一腔熊熊燃烧的怒火降低了温度,情绪冷静下来了,头脑更加清醒,理智也全部恢复了。
他已经不生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思考——理智告诉他,生气是件徒劳的、不会有收获、无法解决问题的事,唯有审慎、仔细的思考,做出正确的决定,才能解决问题。
因此,他开始在心中逐一的考量近十年来的整个的辽东形势;海西女真的扈伦四部虽然经常陷在你消我长的内斗中,但是,叶赫和哈达却确实是大部,领地、人口、武力、财力都超过其他部落甚多;十年前,哈达强过叶赫,近几年则叶赫强过哈达;但是,无论两部之间火并得如何激烈,自相残杀得如何厉害,两部还是不折不扣的大部,实力远超过目前的建州左卫。
“处在两强环立之下,我该如何自处?”
耳熟能详的的故事立刻又浮上了心头:“当时,东吴和蜀汉联合起来打曹操,这才有‘赤壁’的大胜——如今,叶赫既与我为难,我便应联合哈达对付叶赫……”
可是,再转念一想,他又否定了事情的可行性:“现下辽东的情势不同于三国——三国时只有三国,目前的辽东却不只三部,大大小小的分了十几部,彼此之间都存着扯不清的关系……”
他更想到了一点,叶赫和哈达两部之间既是姻亲也是世仇,平日里虽然互相打打杀杀的,一旦遇到有利可图的事,还是会联合起来去夺取的;而目前的建州左卫正因为开疆拓土,招来了眼红,这两部联合起来对付建州左卫的可能性非常大的!
何况,扈伦四部中还有乌拉和辉发两个大部和归附于四部的许多小部——这些,都是不可疏忽的!
建州左卫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壮大,不费上一番心机是不行的;以往,建州左卫只是个几百人的小部,根本不被注意,没有放在这些大部的眼里,当然也就不会引起因眼红而来的危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姻亲关系的叶赫部第一个就来讹诈土地!
想着想着,他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沉重;但是,结论却不是没有:“要想永不受他们的欺压,唯有将他们一一征服,令他们归附于我……”
可是,问题的症结不在结论,而在于过程;于是他开始试着拟出几个进行的方法来。
“联合一些小部——唔,联合与征服应该双管齐下,这样,才有足以对付叶赫的实力……”
“贸然对叶赫用兵的话,胜算较小;应该先增强建州左卫的实力,等到叶赫内乱,或者与别部发生冲突的时候发动攻势——但是,叶赫既已把矛头指向了我,也许,不等我等到机会,就先向建州左卫发动攻势了;这种可能性很大,不能不防!”
“情报要先做好——叶赫如果来攻的话,先弄清楚来多少人;他若只来一部分,我便在半路上设伏,等他前进到一半的时候截断后路;他若倾巢而出,我便索性来个‘真正空城计’,把全部的人开出去,他在这里扑个空,我却捣了他的巢,回头再迎击他;那时他巢穴被捣,军士都无心作战,我就能以寡击众了!”
这么几个方案一想定,他的情绪便逐渐的稳定下来了,头脑越发的冷静,思考能力就更强,他开始想着:“纳林布禄这个人,有勇无谋,暴躁易怒;武艺虽好,却有胆无识,一心想做诸部之首,却无雄才大略;整天喳喳呼呼的,根本不是成大事的材料;仗着继承了父业,做了叶赫部的贝勒,却没有远见——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好对付得很!”
想通了这一层,他的信心大幅的提高了,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再踱了几回方步,他竟自动的跃上马背,转回城里去了。
远远跟着他的侍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换了一种心情尾随着他回城。
一回到城里,这才发现时间已过去了许久,连用餐都耽误了;好在努尔哈赤的情绪已经平静了,用餐也就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进行,反倒是餐后回房的时候,他的心情又改变了。
走到房门口,他停住脚步,下意识的一愣——他忽然想到,那等在房中,守候着他归来的蒙古姐姐是来自叶赫部的女儿,而自己却正在处心积虑的设想对付、征服、消灭叶赫部的方法!
一愣之下,脚步便再也跨不出去了,他竟像木头人一样的呆住了,直直的立在门口。
可是,他的脚步声早已传进了房里,一个婢女早就闻声迎了出来,打起帘子,向他行着礼说:“贝勒爷,您回来了!”
原本在里屋的蒙古姐姐也已经移步出来迎接他,温柔的喊了声:“贝勒爷!”
“哦,哦……”
面对着蒙古姐姐,他更加的不定心,只好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声音来掩饰了一下,随后举步进屋,在座椅上坐定了,更是蓄意的避开了蒙古姐姐的眼光,不敢与她对视。
一向心细的蒙古姐姐当然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异状,但却根本没有出言询问,等着婢女们奉上了茶来之后,她也就静静的陪他坐着。
自从嫁到建州左卫,她一直都在全心全意的尽力做一个好妻子——早在出嫁以前,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充分的体认,要做一个称职的“建州左卫的福晋”、“努尔哈赤的妻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必须全力以赴。
因此,几乎是从九岁订亲的那天开始,她就在用心的学习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并且了解关于建州左卫和努尔哈赤的一切;而从踏入建州左卫的那一刹那起,她开始实际的在建州左卫生活,和努尔哈赤以及他所有的家人相处,有了更具体的对象,她也就更努力的演好自己的角色——一年多来,本性聪明、细心的她,已经对努尔哈赤的个性、心志都有了八分以上的了解。
在她的观察、体会和了解中,努尔哈赤是个具有多重性格的人,热情、冲动,但同时又冷静、理智:他的心思细密,虑事周详,但是在生活上却不计小节,甚且大而化之;他对事算计得精细准确,待人却宽容大度;对待属下,在处公的时候非常严厉,私底下却情同手足;他像是两个极端的人融和成一个似的,又可以视情况需要展现出某种个性来;而最令她惊讶的是,努尔哈赤具有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自我要求和自我克制力,使得他既刚强且坚忍——他的精神力量之大,是她生平所仅见的。
所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使她在有了深入的了解之后,心中既感到欣喜且骄傲;她知道,像这种个性的人是少见的大才,自己的丈夫终必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但是,像这样的规避眼神和沉默不语的神态,却是自成婚以来的第一次见到——蒙古姐姐不免在心中掠过了一阵诧异,随后便思忖了起来:“看他这模样,必然心中有事……”
一转念,她立刻做出了判断:“今天叶赫派了人来——唔,如若不是来自叶赫的问题,他见到我的时候就不会神情有异……”
虽然她无法猜测出双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但是,得到了这样的判断,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心中一暗。
一方是娘家,一方是夫家,且不论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都是哥哥和丈夫之间的冲突——两方都和自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的心里难过了起来,再偷眼去看努尔哈赤,他还是没有说话,只藉着喝茶的动作来掩饰无言;她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但是,她的个性外柔而内刚,并不是逃避现实的懦者,反而越是遇到困难,越勇于面对;因此,她在叹息之后的反应是鼓起勇气来主动的向努尔哈赤问道:“贝勒爷,您今日进门到现在都不说话,可是心中有什么不快?”
努尔哈赤的手中还端着茶碗,听她这么一问,竟下意识的放下了茶碗,然后定定的看着她,伸过手去握着她的双手,这才缓缓的对她说:“我方才在思索一件事,想定了以后进得门来,才想起这事会令你伤心,所以,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他说得坦白,态度诚恳,蒙古姐姐更体会到了他的细心和体贴,却又因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眼眸中登时就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两汪水雾:“是关于叶赫?”
她一边问,一边极力的控制着不让泪水溢出;努尔哈赤看着她的脸庞,心中微有些儿不忍,但却又不愿意欺骗她,终于点点头,简短的把叶赫来使的话向她转述了一遍,吁着长气告诉她:“无论能拖多久,到头来,建州和叶赫,终究免不了一战!”
蒙古姐姐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扑簌簌的落了下来;天气冷,泪水一离眼眶,还没到下巴就结成了冰;努尔哈赤一看,连忙拉她靠近火炉,让泪冰化掉,一面却装做不经意的对她说:“你这是何苦?就算建州和叶赫开起战来,也碍不到你的——再说,你若想回叶赫,我也不会拦你的!”
哪里知道,这句话却使原本已经伤心流泪的蒙古姐姐受到了刺激,个性中刚的一面被激出来了,她的眼泪在瞬间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两道炯炯的眼神,直直的射向努尔哈赤,脸也仰了起来,迎向努尔哈赤,以一种镇定的声音对他说:“我是父亲作主许配于你的——父亲在日,没有教导过我如何在建州、叶赫交战的时候回到叶赫去,只教导我如何尽心做你的妻子——如果是你要我回到叶赫去的话,我便只好去到父亲跟前,请示我该如何自处了!”
一听这话,努尔哈赤不觉心中一惊——他再也料想不到,一向柔顺的蒙古姐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突然发现,成婚一年多来,自己竟然都没有好好的去了解她,不知道她是如此烈性的女子,更不知道自己在她的心中有如许的分量。
他感到惊异,随之而来的是感动,心中更开始涌起一分汗颜;以往,他从来没有把儿女私情和夫妇的情爱摆在生命的第一位,尤其是自从雪儿死后,他心中的爱情也跟着死亡了,娶妻、纳妾,对他来说,都是生活上的一部分,甚且只是一种联合他部的工具而已;迎娶蒙古姐姐,更是从一开始到叶赫部求亲,就是打着“联合叶赫”的主意;娶进门后的这一年多来,尽管恩爱融洽,他也不过是以“相敬如宾”的标准来对待,从来没有触及到过“爱情”这两个字,更不曾走入她的生命中,了解她的心中的感受……
于是,他连忙将蒙古姐姐紧紧的拥在怀中,轻声的对她说:“我说错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蒙古姐姐的脸庞埋进他的胸口,没再说话,眼泪却又开始往外淌。
过了好一会儿,努尔哈赤才又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支持——我在思考叶赫问题的时候,不会再联想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