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好的时候,夕阳西下的过程非常的美;日色从万丈光芒的璀璨中逐渐凝敛下来,晕成天边绮丽的彩霞,金橙红紫交映,一瞬间便有千变万化,而后整个在天的尽头沉落,天幕随之转入黑暗,大自然周而复始的运转便又再完成了一次。
可是,这样的圆满和完成的美,看在李成梁的眼里却是一种残酷——他背翦着双手,站在楼头远眺天色,夕阳一分分、一寸寸的沉下,他的心也跟着一分分、一寸寸的往下沉,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带给他的便是混合着下坠、虚弱、无力的难受的感觉,这感觉甚且无法消除、排解,他只有默默的咀嚼着这滋味,强自忍受着这煎熬。
身旁站满了随侍的人员,但他是寂寞的。
默默的举头向天,他一动也不动的站着;等到天色整个的黑了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出神似的伫立着;随侍的人员没有得到他的命令,谁也不敢动弹一下,因此,每一个人都像木偶似的陪他伫立;却不料,天黑了以后,少了日光的照射,天气就逐渐的转凉了,几个时辰一过,便真个“夜凉如水”,随侍的人员个个年轻力壮,倒还无所谓,李成梁自己却不行了——他的年纪大了,精神处在茫然无觉的状况,肉体却面对了铁的事实,受到了寒气的侵袭,一连就发出了几声“哈啾”,鼻涕随之而来,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了。
以往,他极少生病,强健壮硕的身体有如铁打铜铸,绝无倒下来的可能;但是这一次就不一样了,起因不过是受了点风寒的小病却拖了许久还没有痊愈,一个月以后人还带着咳嗽,尤其是夜里一躺下就咳个不停,使得原本就已经很难入眠的他弄得几乎整夜无法安睡。
“老——我真的是,老了吗?”
无论表面上他一点痕迹也不肯露出来,私心中却怎么也忍不住的对自己发起问来,而答案是肯定的,他却又立刻不相信、不承认似的全盘推翻——这样反覆了几次之后,他夜里就更难入睡,咳嗽也更难痊愈,精神越发的差了,好几次思考重要事情的时候,心神竟然无法集中、专注了。
而当他自己发现了这个现象的时候,他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阵惊怖的颤栗。
“这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子?”
人老了,体力衰退了,连智力也跟着衰退了吗?为什么会有精神不集中的现象发生呢?
想来想去,除了一个“老”字之外没有别的答案,可是,再往下想去,他的倔脾气却被激出来了;他突然一骨碌的从病床上一跃而起,暗暗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不,我不老——我不能老!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辽东的大事小事,都得由我作主的!”
于是,他立刻命人为他换上一袭笔挺的新衣,重新梳发沐脸,然后,他在自己的意志力的支持下,显出了精神抖擞的样子,跨着大步到书房去理事。
眼前确实是有许多事待办,而且都是些要大费精神的事——他在下意识中警惕着自己:“可再也不能有什么疏失了!”
这个警惕倒也不是没来由的,最近这两年来,他的“手气”似乎没有以前好了,几桩战事都没有进行得很顺遂,已经开始引起一些非议了:
先是前年的万历十七年的三月,土蛮又来犯,攻掠了义州,接着入太平堡,他派了把总朱永寿去应战,结果吃了个大败战,全军覆没。
到了九月,敌军再度来犯,以三万骑攻平虏堡,他派了备御李有年、把总冯文升率领了大批的军队抵御,结果又是大败,李有年、冯文升和无数官兵阵亡,敌军在渖阳、蒲河、榆林这几个地方,大肆搜括劫掠了八日才心满意足的退回去。
到了去年的万历十八年,情况更坏。
二月间,土蛮——图们可汗的儿子布延可汗,连同他的两个叔叔大、小委正,联合了西部察哈尔的塔塔儿,聚集了五万人马大举进犯;他派出大批的军队截击,不幸遇伏,阵亡了好几千人;但他深恐朝廷见责,只得掩败为功的杀了一批良民冒充敌寇,报了两百八十首功;朝廷远在北京,当然好骗,立刻又下旨增了他的禄廕;但是,新上任的、近在咫尺的辽东巡抚却似乎开始有所觉了;于是,他派了手下,照以前的法子,送了一份厚礼过去,却不料竟碰了个软钉子,礼物被委婉的退回来了,变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阴影——巴结、贿赂不成,就等于是有两道小辫子抓在别人手上——这件事做得太不漂亮了。
再接下来,敌军在吃到几次甜头之后,犯境的规模扩展得更大了,竟然纠集了十万骑,浩浩荡荡的进犯;而相对的,在连败了几场,看到了同袍们几次集体阵亡的例子之后,他手下的将士竟无人敢应战,听凭敌军劫掠了数日而去。
这件事传报到朝廷,反应当然更是不好,于是,朝廷派下了给事侯先春到辽东来走一趟,名义上是“阅视”,实际上的任务当然不只是来“阅”来“视”而已。
“算算日子,再有个三、四天就到了!”
他的情报依旧是做得滴水不漏的,侯先春和随从的车队无论走到哪一站,做了些什么事,他都能够得到快速、准确的报告;因此,侯先春早从离京上路以来的行踪,就全在他的掌握中。
但是,掌握侯先春的行踪,除了能够预知他什么时候到达,以及在这一路上已经了解到多少的民情之外,没有什么作用可起!
更何况,侯先春和本朝所有的文官一样,是个从小埋首在八股文的做法中,考中进士出身,循着正常管道一级一级往上爬上来的官,对于军事、边政都不会有太深入的了解,年纪也轻;要把他唬得高高兴兴的回北京去,一点也不难——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真正伤透脑筋,要费大把精神来对付的是远在北京的朝廷。
根据得来的消息显示,早已日下的朝政,已经败坏得有如癞痢头上的疔疮,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脓水来了。
万历皇帝再一次的停止上朝理政,册立皇太子的事当然也就搁下去了;而朝中的大臣既见不到万历皇帝的面,也终究没有勇气冲进皇宫里去找皇帝面对面的讲话,便纷纷的又把矛头指向了首辅申时行。
这一波波对申时行施加压力的大臣中,固然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理念而行动的,有一部分却是因为私人恩怨,甚或原本就申时行的政敌,一向苦于没有机会逼他下台而隐忍的——几种人加在一起,为数就非常多了,集合起来当然会是一股很可观的力量。
申时行当然也不甘示弱,立刻率领“他的人”出手反击;出手前,他做了一番仔细而审慎的评估,推论之后断定,这次的风波,背后的主谋就是他的假想敌次辅许国,他认为,许国觊觎他首辅的位子已久,不时的要把抓到的小机会扩大成大风浪来打击他,以逼迫他下台之后取代他的位子;得到这样的结论后,他决定采取“擒贼先擒王”的方法来对付所有反对他的人——先对主谋的元凶巨恶许国下手。
于是,一群大臣间的明争暗斗比之从前又加重了几倍,朝政当然而然的更混更乱了。
而对于李成梁来说,朝里的这种种内斗的情况,在在都令他忧虑——原本,他就是仗这些朝中重臣接受了他的重礼而为他撑腰的,而今,这几个人竟然“窝里斗”了,结果当然只有两种,一种是一胜一负,另一种则是两败俱伤;却无论导致了哪一种后果,对他来说都是致命伤。
“无论去职的是申,还是许——唉!可怎么是好?”
左想右想,他简直恨不得亲自赶进京去劝他两人和好,但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万一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当然是最坏的结果,他的靠山就全倒了,所可能接踵而来的状况想得令他忧心如焚;但是,他毕竟不是寻常的泛泛之辈,忧虑之后,他立刻兴起了面对现实的决定,于是,他喃喃的对自己说:“靠山倒了,朝里总还有新的权贵上台的,要想办法再靠上去——自己也要露点本事出来给人瞧瞧,分量也会够些!”
因此,他一面更密切的注意着朝中的各种变化,一面也尽力的打起精神来,预备在辽东好好的表现一下,以增加自己继续立足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