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过的酒是温热的,酒香扑鼻,既醇且烈;盘中则是丰盛的菜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摆满了桌面,再加上铜火盆里升着的熊熊烈火,蒸出了美酒美食的香气,使得满屋子都笼罩在一种由食物所散发出来的特有气息中——宁远伯府的大厅中,李成梁正在宴赏在这次的战役中立下军功的一干勇将。
军妓们也被召来侑酒,丝竹歌舞,翠袖红唇,柳腰轻摆,环佩叮当,穿插在座上,不独热闹,更且旖旎。
李成梁的心中当然快慰之至,环顾着周遭的欢闹气氛,他不时的发出朗声大笑,一面也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接受着属下将官们的敬贺。
酒过三巡之后,他已经略微的有了几分酒意,心头有些飘飘然了,情绪也在酒精的挥发中显得更加兴奋、激昂;于是,他竟藉着酒意,情不自禁的击掌放歌了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唱的是汉高祖刘邦在功成名就之后所作的《大风歌》,歌声高亢、洪亮、奔放,而且中气十足,将歌词中雄壮的气势唱得淋漓尽致,听得座上的一干将官都不约而同的鼓掌叫好了起来;而这一阵欢腾的呼叫声越发的激起了李成梁的豪兴,他击掌作拍,索性一气呵成的放声唱了下去:“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灭胡虏,有我猛士兮守四方!”
歌词虽然只改动了几个字,但却更切合他的身分;词中口气极大,正是他意气风发的心声,而且他又唱得气势磅礡,无论歌声、神情乃至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了一世之雄的气概;这一来,座上的众人听得更加如痴如狂,不但欢呼和鼓掌之声四起,更有人高声的呼叫着:“元帅威猛——灭胡虏啊!”
这个呼声一出,原本就已经在酒精和李成梁的个人魅力的刺激下情绪高张的众人,便更加的热血沸腾、慷慨激昂,于是,一屋子的人齐声大呼了起来:“元帅威猛——灭胡虏啊!”
声浪一波波的翻涌着,而且久久不绝,音量之大更是震耳欲聋,传到了屋宇之外,有如雷电齐鸣,不但穿透了风声和雪声的掩蔽,更传到了这时正由雪中归来的努尔哈赤的耳中。
他的心情原本就已经陷入了纷乱中,帕海的话和他自己的不祥预感纠结在一起,令他不由自主的运用着理智,缜密的思索着、猜测着事实,可是,在思绪中又存着一个念头,他宁愿自己的思考和猜测都是错误的,不幸的事并没有发生——就这样,他的心情起伏不定,情绪焦虑不安,全身的血液沸腾到了燃点,已经濒临无火自焚的边缘了,再猛的一听到这排山倒海似的欢呼声,他先是一下子就愣住了,紧接而来的就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冷颤。
刺入他心窝的首先就是“胡虏”这两个字——待在李成梁府中好一段日子了,他和每一个人都相处得极好,心中早已不存着胡汉殊族的鸿沟了;但是,就在这时,这两个字就像利箭一般的射入他的心中,刺得他心中穿了一个洞,流出了汨汨的鲜血,也升起了一个声音:“我也是你们心目中的‘胡虏’啊!”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的感觉包围了他——他再一次的体认到了,这座他所熟悉的府第并不是他的家,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他;寄人篱下六年,这里的人尽管表面上和他相处得好,内心里却不会认同他的——在这样的人群中,他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异类……
想到这里,他全身冰冷;可是,下一个声浪又冲进他耳膜了:“元帅威猛——灭胡虏啊!”
突然间,他全身重重一颤,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心中的烈火又熊熊的烧到沸点,咬得格格作响的牙关中迸出了一个声音:“是啊!你们的职志,就是——灭胡虏啊!”
一霎时,作过的恶梦又回到了眼前,祖父和父亲的头颅离开了身体,鲜血四下喷洒……
胸中一阵热血翻滚,他的全身几乎都要冒出火来,双手握紧了拳头,两腿却失控似的朝大厅狂奔——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理智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如烈焰般的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找李成梁问个清楚,要他亲口说,祖父和父亲如今安在?他们是否安然无恙?
他像一团火似的朝李成梁传出不可一世的笑声的所在冲了过去,守在门口的卫士一来看他是熟人,二来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一时也拦他不住,于是他登时便冲到了李成梁跟前;只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此刻的李成梁已经喝醉了。
酒到十二分,李成梁志得意满的情绪膨胀到了极点,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醉眼通红,还不时的仰天大笑,一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根本没有去分辨容貌,下意识的便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肩膀,高声的喝道:“跟我去——杀胡虏啊!”
说着又一迭声的高声叫着:“如梅——如梅……”
一旁的李如桂连忙赶过来对他说:“父帅,五哥奉您的命令进京去了,他是努尔哈赤啊!”
“努尔哈赤?”李成梁斜睨着醉眼瞥了努尔哈赤一下,慢慢的缩回了手臂,可是还没等到手臂全部收回,他忽然又是一声暴喝:“努尔哈赤也是胡虏啊!也要杀!来人!给我拿下!”
这话一出,全部的人无不惊愕,也都瞠目结舌的愣在当场;努尔哈赤本人更料不到情况会是这样的,再加上情绪在冲动中,一时间竟也失去了反应;倒是李如桂忍住了惊愕,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向他打着圆场说:“父帅醉了,你先出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了!”
那里知道李成梁酒意虽浓,心中却还是清明雪亮的,而且有了酒精的刺激,他的反应更快,一听说眼前冲进来的人是努尔哈赤,他立刻就强制集中自己的精神,定睛看清楚了努尔哈赤的神情,心中登时有了防备,再一转念,索性也就趁着酒意,来个出人意外的先发制人。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在心里暗念了一声,然后忽然一睁双目,射出两道凌厉如刀的眼光,口中发出一声断喝:“拿下努尔哈赤——违令者斩!”
他的目光、神情、声音全无半点酒意,比较起平日的威严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下,众人的酒大半也被惊醒了,个个都意识到了李成梁并非儿戏的态度,再也没有人敢迟疑了,立刻一拥而上,将努尔哈赤团团围住,就连平日和努尔哈赤情同手足的李如桂、李如楠几个也没敢例外,一个个拔剑出鞘,和厅中的几百将士一起围住了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赤手空拳孤立在包围他的人群中央,经历了这样一个意外的状况,他的心中对祖父和父亲的下落早已雪亮,也自知处在这厅内的几百包围人群,以及整座李成梁府中不下万数的护卫人马下,自己既无法以一敌万,也没有脱逃的可能了,唯一的下场就是身首异处,化为厉鬼——他不由得悲愤填膺,怨气冲天,冷冷的环顾着包围的人群一周,然后,他索性昂然挺立着,双臂环胸,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悲壮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苍凉:“哈哈哈哈哈——元帅果然威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