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忠率领的这支袭击部队是在三更初回家的。到拂晓前这个消息已经在许多士兵中间传开了。它好像长着腿胫,生了翅膀,到处奔驰飞翔,未到晌午时分,沿界河几十里之内驻屯的东路军人人都在议论它,并且把事实的真相夸大到几倍,几十倍。
广大士兵和中、低级军官以空前的兴奋,热情来欢迎这个自战争以来的第一次捷报。他们神采飞扬地谈到他们在半夜里亲眼目睹的这场大火(有的人也免不了以耳代目),谈到这场被夸大了的袭击,遗憾自己没有能够参加在内,他们深信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好运道参加作战,一定可以取得与袭击队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战果。
这是一个英勇的时刻,胜利的时刻,人人的胸中涨满了自信心和想象力。在他们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克服的困难,再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狭狭的界河填平;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使出一把劲,就可以把小小的辽邦扛上肩膀抬走。他们气吞山河,目无全辽。如果宣抚司和统帅部能够掌握住这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利用这个最富于浪漫气息的时机,作出及时的进攻计划,这场酝酿了几年还看不见前途的战争可能在几天内就见分晓。
如果宣抚司和统帅部真能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宣抚司这项荒谬的命令倒反成为一条鼓舞士气、培养敌忾同仇心的骄敌妙计了。他们真要设下这条妙计,执行起来,恐怕也不见得能有这样自然。
可是他们不可能真正利用它。
种师道以下的高级将领也听到这个消息。他们没有吭声,老实说,他们怎么表态都不行,还是保持缄默最算聪明。
当然他们的冷淡只限于表面,内心是十分痛快的。既打击了气焰嚣张的辽军,又惩罚了自以为是的宣抚使。国初两次伐辽战争都被打败了,大家谈起辽事来,不免有点谈虎色变。现在的辽已经不是当初的辽,似乎已经成为一只病大虫,但是大虫的威风犹在。昨夜的胜利,多少灭了一点大虫的威风,初战得捷,常常是更大胜利的前奏,他们希望它能够转变宣抚使的看法,变相持的局面为进攻。可是他们自己没有权利作出这样的决定,甚至连表示高兴的权利也没有。
东路军统将杨可世乍听到消息时,就猛击一掌,直往帐外跑去,不知道是准备去谴责他们还是夸奖他们,结果两样都没有做。他转回身子来,跟自己说:“好小子,俺早知道他要干出来的。”事实上李孝忠跟他谈话的那会儿,他已预料到这个。当时他还想过,李孝忠要是不敢过河去,就算不得是条汉子。
宣抚司也很早就得到消息了,并且确实掌握到李孝忠、吕圆登几个参加袭击行动的军官们的姓名。宣抚司是一个这样的行政机构,要他们办一件有利于人的好事,总是拖拖拉拉,没个劲儿,反之,要他们办起有损于人的坏事情来,却是兴高采烈,行动迅速,效率很高。他们一听到消息,就马上派出一个“袭击队”前往东路军指挥所来袭击杨可世。他们声势汹汹地要杨可世交出李孝忠来就地正法,还要开具一份参加者的名单,以便按图索骥,一一予以严惩。
杨可世竭力缩小事态的范围,故意把白天发生于河南和晚上发生于河北,主客关系完全相反的两件事情混为一谈。他只承认前者,否认后者。他硬说辽军渡河前来肆虐,戕杀我官兵多人,李孝忠等被迫自卫,击退辽军,辽军略有伤亡,全部事实的经过,如此而已。
“李孝忠小小的都头,战场上作得了什么主?”他还说,“是俺派他去驱走辽军,不必把他拉扯进来。”
杨可世虽然以作战英勇扬名西北,赖皮扯谎却不是他的专业当行。这一套临时编织起来的谎话,被立里客你一句,我一句寻根究底地追问起来,驳得他破绽百出,无法自圆其说。
“这一仗是在什么时候打起来的?”
“下昼申牌时分。”
“在哪里打的?”
“河南边二里多路的董家铺子。”
“晚上那一仗呢?”
“晚上太太平平的,哪里见过仗?”
“深夜里河北岸好一场大火,观察颠倒没有看见?”
“见他娘的鬼!晚间俺好好睡得一顿大觉,何曾见过什么大火?”
“只怕观察睡得熟了,没看见它。俺等几个在司里也都遥遥地望见火光了。”
“莫非是辽军半夜里煮马肉吃,柴火烧得炽旺,众位睡眼朦胧,看成了大火?再不然,就是他们营帐里走了水。众位没到过前线,前沿阵地上,到处都有水火,这个,俺哪里管得到它!”
立里客彼此挤眉弄眼,点点头,表示已经心里有数了。
“晚间的一战姑且不说——河湟鄯廓,哪里没去过,还说俺没上过前线,杨观察,你真是好记往。”为首的又追问道,“晚间的一战姑且不谈,白天董家铺子的一战,观察可曾上报司里?”
“众位来得快了,俺这里正待动文书申报宣扼司和统帅部。”
“统帅部还待申报?”一个立里客尖利地说,“他们是吃了白饭就拉屎——叫做一根肚肠通到底。”
“战死者的尸体,可曾遗留在战场上?”为首的又问。
“辽军死伤的,都被他们抢回去了。”
“我军的伤亡者呢?难道也叫辽军抢去了不成?”
“热天炎日,尸首留下来,难道叫它发臭、喂黄狗吃?夜来早就掩埋了。”
“这就不对!”立里客抓住这个把柄,顿时发起话来,“偌大的一场交战,未经上报呈验,怎可擅自下令收埋?杨观察,你枉自办了这多年营务,却不懂得这个规矩。”
“倒不是不懂,嘿嘿嘿!”另一个立里客奸诈地笑起来,“这有个名堂,叫做,叫做……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还是小事一段,杨观察,你可当得起‘违旨挑衅’、‘窝藏钦犯’这两大罪名?”
“‘违抗圣旨’、‘窝藏钦犯’,可是要……可是要……的,嘻,嘻、嘻!”
杨可世的忍耐使用完了,它的储藏量本来十分有限。逮时他突然恼起火来,厉声发作道:
“可是要什么?你说,你说!”他的手指一直点到那个“嘻,嘻、嘻”家伙的鼻尖上问,“是俺干了这些事,你们又待怎样?”
“这话可是观察自己说的,观察自己承认干了这些,”一个立里客还不识相地咋咋舌尖道,“宣相……宣相……”
“宣相又待怎样?”
杨可世蓦地拎起他的铁锏,一锏下去,把一张木板拼成的条桌裂成两半,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他喝声:
“俺说过的话算数,埋尸灭迹的是俺,下令还击的是俺,包庇李孝忠的也是俺,不干统帅部之事,宣相要杨某的头颅,就从俺脖子上取去,要李孝忠的可不能。俺杨某活着留一口气,就不许你们动他一根汗毛。狗蛋们听清楚了没有?”
杨可世一声雷霆,顷刻间就驱散了乌云毒雾。立里客一看他动了真怒,唯恐吃眼前亏,一个个咂唇舐舌地告罪道:
“小弟等来此,也是奉上级派遣,情非得已。适才言语唐突,误冒虎威,太尉切莫见怪。”一面诺诺连声,一面倒控着身体,退到戟门口,转身撒腿就溜。
走在路上,他们惊魂甫定,就彼此埋怨起来:
“都怨你老哥这‘违抗圣旨’、‘窝藏钦犯’八个字下得重了,岂不知他那个毛躁性子,狗脸翻转不认人。适才不是小弟转篷得快,这台戏大家怕要下不得台了。”
“老兄还来责怪于俺,俺早就说过,他是出名的‘杨霹雳’,连宣相也要担待他三分,不是你们大伙儿嚷着要来,俺岂敢来撩他的虎须?”
“休提,休提!事情做出来了,悔也无益。如今且商议怎生在宣相面前销这笔帐!”
杨可世顶着杀头的罪名,把李孝忠硬保下来。立里客竭力撺掇童贯要严办杨可世,煞煞统帅部的威风。童贯却又一次乖巧地让了步。童贯对于种师道以下的西军高级军官向来是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杨可世是他多年来提拔拉拢的军官,以后还有驱策利用之处,不能逼之过甚,把他完全逼到种师道一边去,对李孝忠的上司种师中更要留个余地。最后结案下来,只把李孝忠办了个革职为兵的罪名,其他参加袭击的官兵一律罚饷一个月,聊示薄惩。种师中、杨可世不能够希望得到更加满意的发落了,宣抚司要维护其威信,这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让步。
经过这一案件的处理,原来热气腾腾的广大官兵忽然沉默了。这是一场倾盆大雨浇灭了内心之火的沉默,这是一种预示着灾祸的不祥的沉默。有经验的将领们看得出这种突如其来的降温意味着什么,将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