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益突厥化的中亚蒙古人并没有完全丧失祖先忍饥耐寒的特点,一些与生俱来的品质,被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帖木儿王一生都在梦想着成为另一个成吉思汗,他是那样希望自己所建立的功业能够超越这位被称作世界征服者的草原英雄。在超越之前,仿效也是一种必要,他仿效成吉思汗建立了军民一体的军队建构,每逢出征,兵即民,民即兵,大军前行,妇女、儿童随后,转战各处。
脱克汗的请降使帖木儿王对金帐汗国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帖木儿王随即开始了第三次征服波斯的战争。这一次,欧乙拉公主主动要求随军。我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沙哈鲁,她的身份,当然也可以算是沙哈鲁的家人。
阅兵式结束后,我们出发了。我们跟着沙哈鲁走。帖木儿王将一支近九千人的军队交给沙哈鲁指挥。这支军队种类齐全,包括轻装骑兵、重装骑兵和轻装步兵——这里需要额外说明一下,如果作战过程中需要重装步兵,则由重装骑兵下马充任,进行步战。除上述常规军种外,在跟随沙哈鲁的九千人的军队中,还有炮兵、运输兵、急递兵和技术兵四个特殊的兵种。你可不要小瞧这四支特殊的军队,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是灵活机动,常常在战争中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在帖木儿帝国,对军队的装备一向有着明确的规定。每逢出征,轻装骑兵要携带的装备有弓、箭、箭筒、剑、枪、斧、镞、囊、装水的皮囊、针、线和乘马二匹,此外,每十八人携带一座共用帐幕,帐幕用兽毛制成。重装骑兵的装备有弓箭、剑、甲、胄和乘马二匹,每五人携带一座共用帐幕,另有一队佩带斧、棒、刀。
当然,在所有的军队中,装备最好的当然还得说是帖木儿王的亲卫军。亲卫军由清一色的察合台人组成,他们的装备既轻便又齐全。身为亲卫军中的一员,无论将士,都左腰带刀,右腰佩剑。十人长带帐幕一张,乘马五匹,身着锁子铠,佩带弓箭。百人长带帐幕一张,乘马十匹,身着锁子铠,佩带弓箭、棒、槌。千人长身着锁子铠、甲,佩带枪,帐幕上附有飞檐或伞。
无论何种兵种,羽箭和箭筒都是必不可少的装备。而且,针对不同的战争,甚至对必须携带的羽箭的数量也会做出严格规定,比如上次征讨脱克汗时,帖木儿王规定每个人携带羽箭三十支。帖木儿王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一旦决定出征,他首先要求各队长官对本队的装备做出检查,如果有谁违反规定,哪怕是少或多一支羽箭,都将毫不留情地予以严惩。
稍稍上点年纪的人都记得,在第三次出征波斯之前,帖木儿王曾两次蹂躏了波斯,并占据了波斯境内大部分的城池和土地。但是由于当时脱克汗突然进兵袭扰河中地区,帖木儿王不得不回师保卫后方安全,是以并未完成对波斯全境的征服。这一次,帖木儿王希望彻底征服波斯全境,而他的希望意味着,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回到撒马尔罕补充给养和休整军队,这场战争将旷日持久。
我第一次对行军的艰难和战争的严酷感同身受。
刚刚出发的时候,我们每天的食物里还有肉食、米饭、牛奶和黄油这些东西,我们甚至能吃得上泰芝尼甜瓜。泰芝尼甜瓜是帖木儿帝国的名产,个大瓤甜,味道奇美。后来,米饭、黄油、甜瓜见不到了,但还有牛奶和羊肉可以食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连续几天每天只能用“阿伊兰”充饥。
阿伊兰的制作方法简单,取一口铁锅,锅中注满清水,下面以温火加热,在水沸腾之前,加入用冷水化开的酸乳干,与热水搅和,再稍稍加热即成含有酸味的阿伊兰。这是阿伊兰的一种制作方法。还有一种方法,将圆块酵饼放入锅中,等到锅中水沸,将锅撤下,待食物冷却装入罐中,就成了如同稀粥一样的阿伊兰。
饥饿的时候有阿伊兰吃,对我们来说已经算不错的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决不会杀掉马匹,马是我们的朋友,与杀马求生相比,我情愿忍饥挨饿。我和沙哈鲁唯独有些担心公主的身体,怕如此鞍马劳顿会让她吃不消。在我们的印象里,她的身体天生娇弱一些,而且她还有头疼的毛病。可是她又一次令我们刮目相看,无论多么辛苦,她总是一副乐乐呵呵、神采奕奕的样子,我都不知道在这个女人柔弱的外表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坚强的意志。
战争的间隙,沙哈鲁只要有空,都会回来看望我们。他和公主交谈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旁边静静地倾听。我觉得,沙哈鲁在公主面前总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从来不谈战争,他只谈画、谈诗、谈文学、谈艺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等到战争结束了,他要当一名画家,一名诗人。
对于他的所有想法,公主都用她的微笑表示赞许,事实上,在她的面前,无论是沙哈鲁还是我,我们的个性都可以尽情释放。
有的时候,公主忙着做针线的时候,沙哈鲁就坐在她的旁边,安静地看着她。这时候他不说话,他的眼睛里闪现着奇特的光芒,说不清里面蕴含着多少复杂的情愫。我有点害怕他的目光,我有理由感到害怕,虽然我还小,但有一点我分得清,公主注视着他的目光始终如一,充满温柔和爱宠,而他的目光却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执着,越来越——霸道。
一次,沙哈鲁从战利品里偷偷给我们带回来两样东西:酸奶和胡萝卜。公主做了一次调皮的尝试,将酸奶和胡萝卜煮在了一起。煮好后,我们一人盛了一碗,当我们吃第一口的时候,彼此面面相觑。该怎么形容它的味道呢?或许,我只能说它古怪得让人终生难忘。我们酸得流下眼泪,放声大笑。
酸奶煮胡萝卜最后当然还是被我们吃掉了,战争中食物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我们不会浪费。许多年后当我重新回忆起这段时光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酸奶煮胡萝卜竟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特别的美食。
这应该是这一场战争中为数不多的值得珍惜的快乐。
除此之外,还有胜利。那种征服的快乐属于帖木儿王,属于奥美,属于米兰沙,当然,也属于沙哈鲁。
然而某一天,这种快乐的日子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