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在沙哈鲁的导引下,来到帖木儿王那座高大而有四角的宫帐。
沙哈鲁今天特意换了一身装束。华美的内服,素缎外衣,衣领、胸前、背后皆绣着中国牡丹。帽上镶有珍珠,帽前还缀着一块很大的红色宝石。
经过这样一番打扮,沙哈鲁越发显得眉目俊秀、气质出众。
阿依莱仍然跑去拉住沙哈鲁的手,看得出来,阿依莱十分喜欢沙哈鲁。他们一起走进宫帐,我和公主跟在他们的后面。
宫帐约三根支柱高,自宫帐一端到另一端,计三百步。帐顶呈戍楼样式。宫帐四周,由十二根巨柱撑起,巨柱之上,皆涂有金碧漆色。宫帐中央,另有两根巨柱支撑,每根巨柱皆由三节叠成,每节之间,严丝合缝,浑若一体,若非沙哈鲁介绍,我们真的看不出来。沙哈鲁说,这是为了拆卸方便,话虽如此,拆卸如此巨大的宫帐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巨柱的柱头穿过帐顶,露出帐外。帐内靠近四壁隔出甬道,每面甬道分成四厢,共用二十四根较细的支柱支撑,同时,还有五百根红色绳索系住帐角。
宫帐之内,四壁饰以红色彩绸,鲜艳美丽,红绸上绣有金锦。宫帐的角落里,各陈设着一只巨鹰。宫帐的外壁覆盖着白、绿、黄各色锦缎,四角的铜球之上雕有新月银徽。另有类似望楼的设置,高出帐顶,一侧悬挂软梯,可上可下。平日不使用时,望楼用绸布盖住,万一宫帐某个部分被风吹坏,或支柱发生倾斜,工人便由软梯爬出望楼,加以修整。
宫帐四面围以色彩不一的丝锦,上面画有墙砖形状,墙头开有垛口。宫帐每边长不下三百步,正面辟有大门,上挂缎幕,缎幕虽然巨大,但可以随时合闭。门楼位于门口之上,装饰华美。开合帐幕的司仪就住在其中,人称打簾楼。
宫帐一侧,建有一座极其讲究的圆形帐。这就是在蒙古人居住的地方随处可见的蒙古包了。不同的是,用以支撑蒙古包的支柱皆镶有银顶,银顶上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石,在阳光下华彩耀目。帐后插有一列绣旗,微风吹动,飘飘扬扬,蔚为壮观。蒙古包幕门高大,但经常关闭。
宫帐另一侧,亦有一座大帐,四角皆由绳索绊住,装饰如宫帐一样华美。沙哈鲁介绍说,这座与宫帐相类的大帐日常都由他母后居住。
距此帐不远,还有一处院落,四周用丝幔围起,丝幔上绘着金碧色的图画并开着几扇窗户,窗户上蒙着细纱,防止飞虫之类飞入院中。院落中央建着一座用红绫幔围成的高大帐幕,支撑帐幕的巨柱,亦由三截凑成。帐顶安置着一只张开两翼的银色巨鹰,对面数尺之外,在帐角处,有银色小鸟三只,小鸟转向巨鹰而望,呈现畏惧巨鹰捕捉、振翅欲逃的情态。巨鹰亦作扑向小鸟的姿势,无论巨鹰与小鸟皆设计精巧,栩栩如生。而且,帐顶作这种装饰,似有深意。
这座帐子,五年后将归帖木儿王的小王后图兰所有。在前面我已经约略地介绍过,大王后图玛和小王后图兰都是东察合台汗国名符其实的公主,当然也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人,正是因为这个关系,一直希望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帖木儿王于众位夫人中,对她们二人最是宠爱。
从早晨一路游玩下来,不知不觉已到中午,我和阿依莱又感到饿了。我们正与努里丁商议到哪里吃饭,吃些什么,忽然有一位侍从求见公主。沙哈鲁笑着看了我和阿依莱一眼,命侍从近前回话。
原来,妃主罕则黛的帐幕就在前面不远,妃主大概早知道公主带着我们在宫帐周围游览,因此特意备了酒宴请我们过去。
妃主的帐子里早有一些贵族夫人在座迎候。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欧乙拉公主正与妃主和众夫人寒暄时,大王后图玛也来了。大王后穿着一件红色锦袍,看样子是用我们从金帐汗国带回来的红色面料赶制而成,锦袍的袍角奇长,若非十五位侍女从后面提着,扫地一定格外方便。
俟大王后在尊位坐下,侍候大王后的十五名侍女中十二名退出帐外,只有三名贴身侍女随侍在侧。
大王后依然浓妆艳抹。
不光大王后如此,其他各位夫人包括妃主在内无不仿效她的装扮。毕竟,大王后的装扮在帖木儿帝国内永远代表着一种时尚。但对我而言,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她的头饰。大王后今天梳的发髻真的有些奇怪,发顶高耸,犹如头上顶着一个战盔,鬓角缀满珠花宝石,发髻旁还插着一个象形金饰,金饰上镶着大粒珍珠和三块红宝石。另外,大王后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支色彩鲜艳的鸟羽。
这个象形金饰原是我给公主设计的,大王后生日时,公主将它作为礼物赠给大王后,大王后十分欣赏,以后经常戴着它出席宴会。
大王后天生一头美丽的乌发,不像公主的头发略带一点栗子色。大王后很钟爱她的头发,因此她的侍女无论出身何族,一律都将头发染成黑色。
平日大王后与帖木儿王一同参加宴会,王与王后并列而坐,只是王后座次稍微低矮一些。今天参加宴会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帖木儿王不在受邀之列,正中的位置上只有大王后一人居中高坐。
妃主罕则黛未及三十岁,少女时代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是,她因嗜酒之故,脸庞和眼睛都变得浮肿,身体也开始发胖,这样一来,她年轻时的美貌便荡然无存。罕则黛与帖木儿王同族,颇有头脑,平素最受帖木儿王信赖。众所周知,罕则黛最初是大王子只罕杰尔的结发爱妻,她为丈夫生下两个儿子莎勒坛和皮儿。只罕杰尔去世后,罕则黛在公公帖木儿王和大王后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同意改嫁三王子米兰沙,并在婚后与米兰沙育有一子哈里勒。近来不知为什么,妃主与三王子的感情出现不和,性情倔强的妃主便搬出来,独居在宫帐附近。
哈里勒年方八岁,与叔叔沙哈鲁不是很亲热。但是,他与阿依莱年龄相仿,倒是很快混熟了,两个孩子一人拿了一块面包,跑出去骑马了。
沙哈鲁奉母命向在座众位夫人敬酒。按照尊位,他先来到母后面前。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酒使,酒使手捧银盘,银盘上面放着一个注满酒的金盏,再其后,还有一名侍役提着酒壶相随,侍役需要随时将酒盏填满。
酒使捧盘来到大王后面前,先躬身三次,然后由沙哈鲁向母后献盏。大王后接盏,一饮而尽。侍役又将银盏斟满,走到公主面前。
公主平素从不饮白酒,罕则黛知道她的习惯,特意备了一壶马奶酒,也让侍役提着。谁知侍役粗心,竟误将白酒倒入银盏中,公主不想侍役受到责罚,接盏欲饮,沙哈鲁说道:“请公主赐饮。”
在献酒过程中,也有将献酒转赐给酒使的时候,但主敬之人主动要求赐酒倒还不曾有过。由于这个意外的插曲,正在喁喁私语的夫人们都停下交谈,一起望着公主和沙哈鲁。
公主似乎也有些意外,稍稍犹豫了一下。
沙哈鲁的态度平静而又坚决,他还是说:“请公主赐饮。”
公主不能再犹豫,急忙将银盏端给沙哈鲁。沙哈鲁接过银盏,将其中的白酒一饮而尽,饮毕,才让侍役倒上酸甜可口的马奶酒,敬给公主。
公主将银盏放回盘中后,敬酒便又往下进行下去。沙哈鲁带着酒使和侍役来到妃主罕则黛的面前。罕则黛跟她的小叔子开了个玩笑:“呦,想不到我们的小沙哈鲁长成大人了”。沙哈鲁也不回应,只报以微微一笑。罕则黛的样子像是没想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竟有这般的细致和体贴,我却觉得从金帐汗国回来后的沙哈鲁,好像一下子从男孩变成了男人。
如此酒过一巡,侍女仆役送上精美的点心,大家用了一些点心,又开始饮酒。在帖木儿帝国,女人像男人一样喜欢豪饮,凡参加宴会,多大醉失态而归。一次不醉的女人,只有欧乙拉公主。
我一边喝果汁,一边吃点心,等我不再感到饥渴的时候,我开始饶有兴致地品味起妃主帐幕中的陈设来。欣赏一切堪称艺术的杰作,总会带给我莫大的享受。
罕则黛住在一座纯绿色的帐幕中。帐幕内饰以各种各样珍贵的兽皮,据说这种兽皮在中国境内需要十五个左右的金条才能购得一张,在欧洲售价则更加昂贵。帐幕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柜子,柜子高约四尺,上面雕饰极其华丽。柜子四周镶嵌着大粒珍珠,柜盖之上,则镶嵌着大如核桃的蓝色宝石。这个柜子我记得在大王后的帐中见过,想必是大王后后来赐给了妃主。
妃主所有的饮盏和瓷器都贮藏在这个柜子当中,饮盏系纯银所制,外面或镶珠宝或镶绿色翡翠。巨柜对面有一银质高桌,上面摆设着一株珠宝树,树有沙哈鲁那么高,银色的树枝上结满红宝石、绿翡翠、玛瑙及钻石等果实,果实与树枝之间,有几只金鸟栖息其上,或振翅欲飞,或刚刚落下,神态憨然,惹人怜惜。树后立有银屏,银屏上绘满花卉图案。帐幕的一个角落还挂着来自印度的细密画,画的边角都已用细小的锦线裱好,这幅画是公主送给妃主的礼物。
眼睛的余光掠过雕刻着花纹的酒桌时,我看到大王后正与公主轻声细语地说着话,笑容里流露出内心的愉悦。
我很清楚,对于欧乙拉公主,大王后从内心深处感到喜爱和敬重。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沙哈鲁交给公主照料。在我的印象里,大王后虽然通情达理,但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像对公主那样慷慨大度,关怀备至。是啊,这也不难理解,大王后与公主,她们一个是察合台汗的后裔,一个是拖雷汗的后裔,算得上同宗同源,血脉相依。何况,她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而这一点,恰恰是公主与小王后图兰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正像我多次说过的,小王后图兰是大王后图玛的亲侄女,然而同时,她们也是帖木儿王活着时最钟爱的女人,这种关系,让她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将对方视为亲人,或者发自内心地彼此信任。
沙哈鲁是妃主当天邀请的客人中唯一的男人——当然,在大王后、妃主的眼中他还是个孩子。按照我对沙哈鲁的了解,我以为他在敬酒之后一定会离开妃主的帐幕,我以为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可是,我错了。
沙哈鲁一直安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丝毫没有要中途离开的意思。我发现,除了偶尔喝口酒,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某个地方,脸上闪着光亮,神情格外专注……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他在听大王后与公主说话。
这可不像我所熟识的沙哈鲁。
酒宴结束了。大王后稍显醉意,因此,沙哈鲁必须送他的母后回寝宫休息。临行,他看着公主、我和阿依莱上了同一辆马车。在他叮嘱努里丁一定将我们安全送回欧琳堡的时候,在他留恋地望着公主的时候,我终于悟出为什么此前的他有着如此奇怪的表现。这是因为,在那一个下午和晚上,沙哈鲁根本没有意识自己是在一群女人中间,他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其实只有公主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