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底纳的案子不久,帝国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当时,三王子米兰沙正在镇守苏丹尼叶、帖必力思、亚洲西部一带。当他来到帖必力思穿城而过时,马惊坠马,竟然摔昏过去。侍从急忙将他抬回妃主罕则黛的帐幕救治,米兰沙从昏迷中醒来,直嚷头疼,后来,行军大夫给他服了药剂,他才安静下来,昏昏睡去。
晚上,米兰沙呕吐了一次,罕则黛命人去请大夫,大夫又给米兰沙服了一回药,药里加入镇定安神的成分,米兰沙终于一觉睡到天亮。
早晨米兰沙醒来时,看到罕则黛正忙碌着熬茶,眼神不觉有些发直。他费力地思索着,头一天发生的事情却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罕则黛看到米兰沙醒了,服侍他穿好衣服,请他喝茶。米兰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没有一点胃口,他对罕则黛说他要出去走走。罕则黛见米兰沙的身躯更加肥胖,心生厌恶,由他去了。
罕则黛初嫁大王子只罕杰尔时年方十四岁,少年夫妻,琴瑟和谐,感情极其融洽。及至只罕杰尔阵亡,罕则黛还不到十九岁,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内心的寂寞与痛苦可想而知,然而若非公婆疼惜她,百般相劝,她断不会嫁给小叔米兰沙。在她的心目中,米兰沙根本无法与她的只罕杰尔相比,如果说只罕杰尔是在山涧中流淌的泉水,米兰沙就只是水中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对她而言,与其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还不如让她为丈夫守节终生。
可她不能违背公公的意愿。在帖木儿帝国,任何人都不可能违背帖木儿王的意愿。再次出嫁的头一个晚上,她在灯下独自枯坐了整整一宿,她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的爱情与幸福告别。
第二天盛大的婚礼过后,她成为米兰沙帐幕中的女人。
平心而论,无论当初是否情愿,罕则黛与米兰沙婚后的生活还算平静。米兰沙是个性格懦弱心存厚道的男人,对曾经是他大嫂现在是他妻子的罕则黛一直保持着应有的尊重与体贴,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罕则黛对米兰沙虽然始终没有产生夫妻之情,可作为妻子,仍然尽心尽力地为他生养了儿子哈里勒。
哈里勒的个性与父亲米兰沙完全不同,他的为人处事倒很像他那胸怀大志可惜不幸早逝的大伯只罕杰尔。从儿子身上重新看到了心爱男人的影子,罕则黛充满欣慰,她将哈里勒视为她的骄傲与寄托。
当哈里勒一天天长大,成为他祖父手下一名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时,米兰沙又纳了一位能歌善舞的年轻夫人,这以后,他对长子阿卜白克、次子奥玛的生母以及罕则黛都冷落了不少,他的冷落使罕则黛对他的感情一落千丈,若不是碍于夫妻名分,她甚至一刻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这真是无奈,无论是否拥有爱情,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这样过着。
米兰沙说是出去走走,可是直到罕则黛吃过午饭他都还没有回来,晚饭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罕则黛正在帐幕中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一坛刚刚启封的西域葡萄酒,她的贴身侍女闯了进来。
“妃主。”侍女忘记了应有的礼貌,声音颤抖地唤道。
罕则黛已有几分醉意,抬起一双朦胧的眼睛,看了侍女一眼。
只一眼,她又端起酒杯。
“你……怎么了?”她含糊地问。
“妃主,不好了,您快来啊,出事了。”
“你没看见我正在吃晚饭嘛。出什么事了?”
“三王子,他……”
“他死了吗?”
“没有……”
“没有你慌什么!”
“妃主,比死还糟糕呢。”
“你说我比死还糟糕?”
“不是。嗨,我在说三王子啊。”
罕则黛有点惊讶,头脑随之清醒了一些。
“夫人。”
罕则黛将酒杯放下了,不舍地看了里面泛着玫瑰光泽的酒液一眼:“你说三王子?他回来了吗?”
“是啊,他回来了。”
“回来了?他人在哪儿?”
“他在……我听人说他在……”
“天哪,你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我说不清楚,您还是跟我来吧,您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罕则黛直到在拉施特的墓园见到米兰沙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作为伊利汗国第四代大汗合赞汗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拉施特的名字在中亚地区可谓家喻户晓,正因为如此,他的墓地也一直受到历代蒙古君主的保护。这些君主中当然也包括对各国科学文化与艺术充满尊重之情的帖木儿王。另外,据我个人拥有的一点粗陋的知识所知,拉施特早年做过一段时间的宫廷御医,后因才智过人被合赞汗擢用为丞相。在正式进入汗国的权力中心之后,他完成了他一生中重要的历史著作《史集》。《史集》无论在占有资料翔实丰富方面,还是在表述细腻严谨方面,与那部脍炙人口的、比它早一些时间成书的《世界征服者史》相比都毫不逊色。而且,在世人的心目中,两部伟大的作品可谓不分伯仲,各有千秋,因而在许多时候,人们研究蒙古历史时,常常将两部书作为互相印证和补充的材料。
可是,如今这位长眠于此的人物正在蒙受前所未有的羞辱,倘若拉施特的灵魂此时还在墓园流连的话,他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羞辱竟然来自于帖木儿王的儿子米兰沙。
罕则黛来到墓园时,原本庄严肃穆的墓园已经一片狼籍。米兰沙不止下令摧毁了拉施特的墓碑,还让人挖出他的骸骨,准备移葬到犹太人的陵园。罕则黛被他这一疯狂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当她清楚过来时,她极力阻止米兰沙。
“米兰沙,你不要闹了。”她像往常一样对着米兰沙大喊。
米兰沙缓慢地回头望着她。当罕则黛看到他的脸的瞬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
这是米兰沙吗?
这个眼睛充血、胡须杂乱,像个疯子一样肮脏不堪的男人,真的就是米兰沙吗?
真主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为什么短短几天没见,这个男人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米兰沙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罕则黛。他的眼神迷茫、空洞,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充满迟疑。“你是谁?”他问。
罕则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嘻嘻,”米兰沙突然笑了,“你这女人,像我一样胖呢,真可爱。”
他慢慢地将一张浮肿的脸庞凑近罕则黛,罕则黛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身体向后缩去。
“你……”
“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罕则黛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恼怒和厌恶,伸手去拉米兰沙:“我跟你说,别再胡闹了,跟我回家吧。”
可是,米兰沙并不想让她控制自己。他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这只手落在了罕则黛的脸上。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罕则黛的右脸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指印。
“你……”罕则黛没想到米兰沙会在众人面前动手打她,她一颗高傲的心顿时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激怒了。在头脑发热的一刻,她完全忘记了米兰沙此举绝非一个正常人的举动,也顾不得什么尊严、身份与仪容了,满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就是与米兰沙同归于尽。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像一头发怒的雌狮一样扑向米兰沙。米兰沙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罕则黛步履不稳,也跟着摔倒在他的身上。就这样,他们扭打在一起,两个肥胖的身躯在地上翻来滚去,那副滑稽的样子让人看着既可笑又心酸。
几个侍卫上前,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
“妃主,三王子,别打了。”
米兰沙被侍卫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脸上多了几道抓痕,可他非但不觉得疼痛,反而拍着手,嘻嘻笑道:“你这女人真有劲儿。”他对罕则黛说,“你这胖女人比我还厉害,不过,我真是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上一架了。再来,再来!”
罕则黛蓦然清醒过来。
不!不!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米兰沙。不是!
侍女附在罕则黛的耳边轻声问道:“妃主,我帮您收拾一下吧?”
罕则黛摇摇头,发狠似的回答:“不用。”
她唤来一个侍卫,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嗫嚅着,好一会儿才算把话说清楚:“三王子,他,他疯了。”
“什么?疯了?”
“他真的疯了。他在苏丹尼叶和帖必力思,烧掉、拆毁了好多座有名的建筑,他说,如果他不能因为建立伟大的功勋而让世人记住他,那么,就让人们记住有两个城市是在谁的手上被毁灭的吧。”
“既然明知道他疯了,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我们阻止不了啊。谁要不听他的,他就把这个人当场杀死,他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在罕则黛与侍卫交谈的时候,米兰沙已经忘记了打架的事情,扭过头吩咐侍卫把拉施特的骨骸拉走,埋到犹太人的陵园去。
罕则黛默默地看着拉施特的骸骨在自己的面前被装入一个简陋的袋子里,她不再试图阻止米兰沙。她知道,对于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人,她根本无力阻止任何事情。但是有一个人可以。她要去找这个人,她要这个人亲自惩罚米兰沙的恶行,还自己一个公道。
罕则黛回到帐幕,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的衣物,当晚便带着侍女和几个侍卫赶往帖木儿王的大营。
此时,帖木儿王刚刚处理完底纳的案子,听到儿子在苏丹尼叶和帖必力思这样胡作非为不由大为震怒,当即派沙奈和努里丁带人将米兰沙押回撒马尔罕。帖木儿王是个执法严明的人,他本想将儿子处以绞刑,可是王公贵族们苦苦求情,希望帖木儿高抬贵手,先给米兰沙治病。
米兰沙确实疯得厉害,他连自己的父王也不认识了,当帖木儿王来看望他时,他问他的父王:“你是亚里山大吗?还是魔鬼?”
帖木儿王不由叹了口气,下令找最好的大夫给儿子治病。同时,他将小王后图兰生前用过的帐幕和金银珠宝赐给罕则黛使用,算是对儿媳受到伤害的一种补偿。图兰是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尽管她身受帖木儿王的百般宠爱,却也只有福分伺候帖木儿王四年。她死后,帖木儿王一度十分伤心和消沉,那时,大王后和欧乙拉公主守在他的身边百般劝慰,终于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看在米兰沙一切行为都是因为患疯病的原因,帖木儿王总算是原谅了他。但这件事情以后,帖木儿王对他的这个三儿子就不甚钟爱了。不仅如此,这件事也损害了米兰沙在王公贵族以及将臣们心目中的形象,几年之后,这种损害开始显现出来,成为其他人攻击他的绝好机会。
米兰沙疯病治好后,曾请求罕则黛跟他回去,罕则黛坚决地拒绝了他。她直言不讳地对米兰沙说,夫妻到了这个分儿上,已毫无感情可言。
米兰沙的损失不止于此。帖木儿王开始对他失去信任,裭夺了他的封地,将他的全部权力移交给他的长子阿卜白克。幸亏阿卜白克是个孝子,愿意让父亲留在身边伺候他,否则,米兰沙等于失去了一切。
安哥拉会战之前,我和欧乙拉公主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经过帖必力思和苏丹尼叶,当时,这两座城市正在缓慢的建设当中。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工地和挥汗如雨的人流,而在我记忆中曾经那么壮丽的清真寺和殿宇,曾经那么繁华的市场和商铺,如今不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就是变得冷冷清清。人的破坏力真是无穷无尽,仅仅因为一个人的疯狂,两座著名的商都就这样轻易地被摧毁了,而且其摧毁的程度决不亚于一场战争所带来的劫难。
这真是作孽啊!
我看到公主微微合上眼睛,我知道她不忍心再看。
我也想闭上眼睛,可是我没有。
这是一种强烈的印象。所有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的景象,就如同一个城市的巨大的尸斑,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可恶的米兰沙!没想到,帖必力思和苏丹尼叶,这两座除撒马尔罕外我最喜欢的城市,就这样成了他疯癫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