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上都皇家林苑。
小溪,湖泊,森林,绿地。
成群的梅花鹿、黄鹿、山羊、羚羊觅食其间,上百名鹰师驯养的数千只猎鹰也栖息在这里。林苑中处处繁花似锦,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的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忽必烈身着猎服,纵马驰骋在湖边的绿草地上。十几只经过人工驯养的小猎豹,敏捷地追逐着牝鹿、山羊和黄鹿。
转眼间,小豹扑向猎物,咬断了它们的喉管。忽必烈勒马观瞻,侍从们散立左右,纷纷召唤着小豹,乖巧无比的小豹立刻叼着猎物,跑回到了主人马前。
“很好,很好。”忽必烈手握硬弓,斜挎箭壶,朗声笑道,“把这些猎物统统送去喂鹰。”
“是。”侍从们应声而去。
小溪缠绕着一望无际的草原,缓缓地向东方流去。
一匹快马向忽必烈驰来,稳稳地停在他的面前。
“威尼斯商人尼哥罗·波罗与马菲奥·波罗兄弟求见大汗。”
忽必烈精神一振,喜上眉梢:“传。”
在阔别中国整整九年之后,意大利商人波罗兄弟再次踏上了金莲川这片美丽的土地。
九年前,也就是至元三年(1267年),波罗兄弟在当时的开平城受到忽必烈亲切的接见,交谈中,得知他们近期将返回欧洲,忽必烈当即给予他们丰厚的赏赐,并托他们带给罗马教皇一封国书和两颗举世无双的宝石。这两颗宝石一颗是产于缅甸的鸡血红红宝石、一颗是产于喜玛拉雅山的矢车菊蓝宝石,忽必烈以此作为赠送教皇的礼物。
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忽必烈深受祖父成吉思汗的影响,对任何宗教都采取兼容并蓄、一视同仁的态度,鉴于国内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景教(基督教的一种)、萨满教都发展迅速,忽必烈很希望教皇能派一百名精通基督教教义和七艺的传教士到中国传教。不巧的是,波罗兄弟一路艰辛,于九年后回到欧洲时,正赶上教皇克莱门特四世去世,新的教皇迟迟未能产生。
不得已,波罗兄弟只能先行回到家乡,等候结果。回到家里,尼哥罗才得知,妻子已在儿子两岁那年去世,儿子被舅舅、舅母带大。一晃两年匆匆而过,波罗兄弟焦急地等待着来自罗马方面的消息,终于,新的教皇产生,他们立即启程赴罗马教廷觐见新教皇格利高里十世,并将蒙古大汗忽必烈的国书和礼物面呈教皇。教皇看了信后很高兴,表示愿意按照忽必烈汗的请求,尽快从法兰西、德意志、英格兰、意大利等国招募符合条件的传教士前往中国,但这件事从准备到付诸实施尚需一段时间,为此,他请波罗兄弟先行带回他致忽必烈大汗的亲笔回书。
这一次,波罗兄弟虽然没能带回忽必烈所需要的一百名传教士,却带回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尼哥罗·波罗之子,年方二十一岁的马可·波罗。
忽必烈传旨在御花园设宴,迎接意大利商人尼哥罗、马菲奥,尼哥罗的儿子马可·波罗。
御花园的中央有一片美丽的松树林和桦树林。林中修建着几处凉亭,亭内玉栏凭眺,圆柱饰金。
柱高二丈,粗约二尺,上盘一条金龙。龙首高高昂起,向上承接着亭子的飞檐,龙爪左右张开,龙尾低垂,阳光下,光彩夺目,煞是威风。竹制的亭顶漆着厚厚的桐油。
凡在大都的诸王、后妃及文武大臣全都聚集御花园。
尼哥罗、马菲奥、马可上前叩见忽必烈。
忽必烈命他们起身。“都请起来吧,不必多礼。朕知道这些年来你们很辛苦,也一定受了不少委屈。你们如约而归,让朕看到了你们的忠诚和信诚守诺。尼哥罗,马菲奥,前者,朕委托你二人与教皇交涉,派一百名精通七艺的传教士到我朝来的事办得如何了?”
尼哥罗恭敬地呈上新任教皇格利高里十世写给忽必烈的信札和礼单。
怯薛长接信,转交给译员,译员清晰地念道:
我以神的旨意,肩负神的使命告谕陛下,教皇因诺森四世曾数次遣使修好蒙古,欧洲战火遂熄。多明我会、方济各会传教士鲁布鲁克、柏朗嘉宾带回了蒙哥汗、贵由汗的信札及礼物,我们均已收到。陛下所遣意大利商人波罗兄弟转呈的信札、珍宝均收悉。在此一并表示致谢,并以主的名义向忽必烈皇帝、察必皇后、真金皇子及所有的诸王致以亲切的问候和良好的祝福。
陛下遣使陈述教皇派遣一百名精通基督教教义和七艺的传教士来中国一事,我教会正筹划研付,近期内将从法兰西、德意志、英格兰、意大利等国招募。我以神的旨意,派遣两名正在亚克(以色列阿卡)传教的修道士与尼哥罗兄弟、父子同往汗廷觐见。他们都是文明人,是欧洲著名的文学家和知识渊博的神学家,他们中一个叫做尼古拉,另一个是的黎波里的修道士威廉。神给了这两位修道士至高无上的权柄,命他们在那些可以传教的国家全权代表神的意志。随附文件和礼物有:
修道士尼古拉、威廉的任命状和介绍信的拉丁文文本;
委托他们转交忽必烈汗所要求的国书;钻石、翡翠、珠宝,玻璃花瓶(系我个人所赠)。
听完教皇格利高里十世的复信,忽必烈十分高兴。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波罗兄弟离开上都的时间是至元三年,算起来,已经九年多过去了,对于你们的辛苦,朕会加倍补偿的。”
尼哥罗与马菲奥对视一眼。时光如流,不知不觉中,已将黑发催白。
尼哥罗感慨万端地说道:“九年,好快啊。记得那一年我和马菲奥带着陛下转给教皇克莱门特四世的用蒙古文和拉丁文书写的信札启程前往罗马,走了二十多天后,同行的科加达尔男爵患了重病,不得已,我们只好停留在漠北的一个小镇。当时,我们真有些进退维谷。考虑到皇命在身,耽搁不起,我们与所有同行的人商议后,决定把科加达尔留下来养病,其他人继续赶路。所幸我们持有皇帝赐予的金牌,沿途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一路上所有费用支出均由地方行省负责,并有卫队妥为护送。然而,尽管陛下为我们提供了如此便利的条件,天公却不肯作美,一路之上,风霜雪雨,天寒地冻,洪水泛滥常使我们寸步难行,因此,在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到达小亚美尼亚的莱亚苏斯港时,已是三年之后了。”
忽必烈表示理解。
“在亚克休息期间,我们从商旅口中获知教皇克莱门特四世去世的消息,内心焦虑万分。当时教皇委派的大使正好驻在亚克,我们便向大使转达了陛下赋予我们的使命。大使告诉我们,必须静候新教皇的选举结果,只有产生了新教皇,我们才能履行自己的使命。我们接受了他的忠告,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回趟威尼斯老家,看望一下我留在家中多年未见的妻儿。到家后我才知道,我的妻子在孩子两岁那年就已去世,而我的儿子马可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
“就是你身边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吗?”忽必烈慈爱地问。
“是的。这就是我儿子马可·波罗。”尼哥罗把儿子向前推了推,介绍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马可·波罗五官端正,肤色光洁白净,隆起的鹰钩鼻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面部表情的生动和聪颖。
“欢迎你,我的小客人。”忽必烈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年仅二十一岁、显得格外朝气蓬勃的青年,“从今天起,朕将命人把你的名字列入朕的荣誉侍从名册中。为庆祝波罗一家远涉重洋归来,朕已设下盛宴,为意大利朋友接风。”
马可·波罗茫然地笑着,不住地点头。
尼哥罗等译员译完了忽必烈的话,单膝跪于地毯之上。
“我们永远都是陛下的仆人。在来的路上,我的儿子马可已掌握了一些蒙古语、汉语和大元王朝的一切礼仪制度。只是还不精进。”
“这件事就交与国子监祭酒许衡负责吧。许祭酒这些年不知为我大元王朝培养了多少可造之才!朕相信,你的儿子交给他,一定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忽必烈回到御座,温声问察必:“皇后,宴会是否可以开始了?”
察必含笑点头。
“传!”
“大元朝——盛典开始!”怯薛长拖着长音高声唱喝。
鼓乐骤起,穿云裂石,八音迭奏,不绝如缕。
在一片蓝色的海洋中,纷华靡丽的“诈马宴”正式开始。按惯例,今日排到统一着蓝色质孙服入宴,因此,二千余名王公大臣均身着海蓝色的锦缎质孙服。
“朕听说,”俟喧哗稍息,忽必烈通过译员好奇地问坐在察必皇后身边的马可·波罗,“大亚美尼亚的中部有一座险峻的大山,相传《圣经》故事中的诺亚方舟就停泊在山上,不知可有此事?”
“是的,陛下。这座山叫做方舟山,也叫亚拉拉特山。”马可用一块洁白的毛巾揩净手指上的油脂,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座山占地极广,沿山脚行走没有两天是走不完的。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并且每下一次雪,新雪又会堆积在旧雪上,因此无人能登上山顶。靠近山脚的平原地带却由于山间积雪的融化,土壤肥沃,草木茂盛。即使邻近各国的牲畜全都聚集在这里,也不用担心草料匮乏。大亚美尼亚的边境地区还有一座喷油井,喷出的油必须用许多骆驼才能装载。这种油不能食用,只能用来制作一种软膏,用以医治人畜的皮肤病或其他疾病,或者用来当做燃料,引火照明。”
“马可,谷儿只(即格鲁吉亚)王国国君的右肩上真的有一块鹰形标志吗?”太子真金也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谷儿只的君主称为大卫梅利克,也就是欧洲人所说的大卫王。”马可虽说年轻,知识却十分广博,他侃侃而谈,从容不迫,“正如太子所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确有一种古老的传统,他们的国君一旦生下来,右肩上就有一块鹰形标志。但这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人们用烧红的烙铁烫上去的。谷儿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勇敢水手、老练的弓箭手和善战的勇士。同时,他们也是基督徒,保持着希腊教会的仪式,他们的装扮和西方教士一样,头上留着短发。”
“亚历山大大帝在谷儿只一处险要的关隘建造了一座铁门关,你可了解其中原委?”忽必烈对威震欧、非大陆的亚历山大大帝一向怀有浓厚的兴趣和崇敬之情。
“当年,亚历山大大帝企图通过谷儿只王国继续扩张,后因受阻于其西南部一座关口而作罢。这座关口全长四英里,一面濒海,海浪滔天,另一面则是崇山峻岭,林木茂盛,实乃泥丸封关之险地。亚历山大大帝东进的计划搁浅后,为防止东方铁骑入侵,下令在该处筑起一道城墙,城墙上修建了堡垒和射箭孔,借以抵御外敌的入侵。由于这座关口易守难攻,坚固异常,亚历山大大帝遂命名为‘铁门关’。多年前我看到过一个记载,很奇特也很有意思。谷儿只王国有一座供奉着圣者琉那多的修道院,这个修道院位于一个咸水湖边,该湖方圆约有三日路程,湖中平时不见鱼类踪迹,但一到四旬斋第一天,鱼群就会蜂拥而至,数不胜数,等过了复活节,鱼群便又无影无踪。这个咸水湖叫格琉察拉特湖。谷儿只王国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叫特夫利斯城。城市的近郊为许多武装要塞环绕。城内的居民以亚美尼亚、谷儿只基督教教徒为主,也有一些伊斯兰教徒和犹太教徒。该城丝绸业和商品制造业十分发达,居民臣服于蒙古大汗。这些就是关于亚美尼亚北边几个邻国的概况,不知我的讲述是否令皇帝陛下满意?”
马可·波罗丰富的历史、地理知识,条理清晰的叙述以及惊人的记忆力不能不令在座众人对这个蓝眼睛的青年刮目相看。察必皇后从脖子上解下一枚制作精美的玉珮,系在马可的上衣纽扣上,慈柔地注视着他:“年轻人,你讲得非常好。你一定感觉口渴了吧?先喝口马湩润润喉咙吧。”
马可有些害羞,白净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潮:“是,皇后。”
马可确实讲得口干舌燥,伸手端起黑马湩猛地喝了一口,不料被呛住了,咳嗽起来。察必皇后轻轻地为他拍了拍后背。
马可抬眼凝视着察必皇后。他并没有将皇后慈爱的流露当成殊荣,他只觉得自幼丧母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温暖的、荡人心魂的母爱温情了。从这一刻起,在他记忆的画廊中便深深镌刻下了察必皇后美丽高贵、雍容优雅的形象。
“听说,有个巴达哈伤王国,那里妇女的服饰很特别,是这样吗?”察必皇后温声询问。
“是这样。皇后提到的当地妇女的服装,在上等阶层的妇女中确实流行一种特别的装束,她们腰以下所有的衣裙像裤子裁剪,依照自己的财力,用八十或六十厄尔(一厄尔等于四十五寸)精致的棉布,重重折叠包住自己的臀部。臀部最臃肿的人,就会被认为是最漂亮的人。”
察必皇后被逗得前仰后合。忽必烈看她那么高兴,也幽默地笑道:“这点与唐朝时人们的观念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唐人以胖为美,象征国泰民阜!严格说起来,这大概也可以算作唐代遗风吧?我那六弟旭烈兀着实艳福不浅哪!”
稍停,忽必烈见尼哥罗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许倦意,遂体贴地说道:“月上中天,天色不早,远方的客人也该安歇了。诸位若还有什么问题,请择日再叙吧。”
这一夜,正是七月十五日。
月亮高挂天空,圆圆的,薄薄的,仿佛贴在夜幕上的剪纸,透过飘浮不定的云隙,闪烁着柔和的光泽。远处的草原,蛙鸣蝉唱,幽旷而深远。
只有年轻的马可毫无倦意。
意犹未尽中,马可的目光与真金的目光相遇。真金向他微微一笑,马可蓦然觉得这笑容如此熟悉,竟像在哪里见过。
那短短的瞬间,马可已在内心深处将真金当成了他此生最要好的朋友。
忽必烈要马可近前来:“我的小客人,这一段日子,朕会让我国的饱学之士许祭酒做你的先生,你要好好跟他学习。如果哪一天,你可以流利地使用蒙古语和汉语,朕就派太子真金陪你游览上都和大都。”
马可惊喜交集:“果真?”
“朕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