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都勒马回视齐尼兰萨,嘴角溢出一丝闲适的笑意。
齐尼兰萨的额头、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涨得通红的脸上像孩子一样流露出内心的畅快。自从两年前成为拔都的贴身侍卫,齐尼兰萨早已习惯了与拔都朝夕相处。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人为设置的障碍消失殆尽,齐尼兰萨已从心里认可了他与拔都之间的血脉联系。尽管他也许此生都不会与父亲相认,但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会为自己是拔都的儿子而对蒙古人崇敬的长生天心存感激。
秋天的天使湖,犹如一位神秘的少女,随心所欲地展现着如梦似幻的色彩。清晨,湖水若蓝若绿,水面上升腾着淡淡的雾气,将灵动的水纹隐藏在轻纱之后。中午,湖水完全变成了蓝宝石的颜色,闪闪发亮,纯净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而当夕阳西下,湖面就不再蓝得那么一成不变,那么惹人心醉,深沉的温柔开始被火样的热情取代,波光粼粼,忽而橘绿,忽而金粉,忽而朱蓝,忽而墨紫。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尽敛光华,将全身都紧紧裹在蓝黑的袍子里,悠然自得地仰望着满天繁星。
天使湖的三面被起伏的丘陵和茂密的原始森林环绕。湖心有一座小岛,摇橹而至,岛上奇花异石,俯拾即是;林荫小道,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在湖心岛的最高处,修建着一处八角四柱亭,名曰“揽风”。亭中有石桌石凳,坐在亭上,观四周景致,美不胜收;听林涛阵阵,暑意顿消。小岛的码头设在朝向萨莱城的一面,这一面连接着辽阔的草原,近几年湖边陆续修建了许多亭台楼阁和卵石小道,间或点缀着几座蓝色的、白色的蒙古包,错落有致,丝毫不受雕琢之累,倒是增加了不少情趣。天使湖原本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天然湖泊,偶尔被喜爱四处游玩的百灵发现,此后,拔都吩咐匠人精心改造,渐渐成为今天的模样。
也许这也应该算百灵的功劳。
拔都和别儿哥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别儿哥鞍马劳顿,拔都想让他放松一下,命人将宴席设在了湖心岛。
“累了吧?”见齐尼兰萨催马走近,拔都问道。
“不累。”
“看你,出了这么多的汗。”
“我尽力了,可还是输给了您。”
拔都用爱抚的目光注视着年轻人。其实,他知道齐尼兰萨是故意落在后面的,就像当年他与祖汗打马球,故意让自己输给祖汗一样。
因为与输赢相比,能让自己爱着的人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与贵由之间缺少的恰恰就是这种情谊,而兄弟间的相知相惜,却存乎于他与蒙哥之间。
贵由在阿拉套山区暴病身亡,使蒙古帝国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在新汗尚未选出之前,苏如夫人和拔都都默许由皇后海迷失暂且摄政。遗憾的是,海迷失丝毫不具备她婆婆乃马真太后的魄力,完全辜负了人们对她的信任。在不过一年的摄政期间,她大部分时间都单独与萨满教的巫师们在一起,从不认真治理国家。她的两个儿子忽察和脑忽则建立了自己的府邸,与母后对抗。如此一来,蒙古帝国就出现了异常混乱的情况,一个地方有三个统治者,弄得群臣和百姓无所适从,不知该听谁的指令。
在这种毫无法度的情况下,王公贵族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生意,各地的达官显宦结党营私。也有一些贤明的大臣向海迷失皇后进言,希望她以社稷为重,扶正祛邪,海迷失皇后却一律屏而不纳。她的一意孤行,将强大的蒙古帝国渐渐拖入了灾难的深渊。
所有这些情况,通过往来于各个汗国之间的使臣、旅者之口,不断传入拔都的耳中。拔都的内心十分不安,他感到自己绝不能再坐视不理了。此时,他正罹患足疾,行动不便,遂以兄长的身份,派别儿哥出使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和蒙古本土,要求全体宗王和贵族到他的驻地来,以便举行忽里勒台大会,推举新的大汗。日前,别儿哥捎回口信,确定在今天中午返回。
拔都和齐尼兰萨将马牵进马厩,然后步行向码头走去。齐尼兰萨知道父亲的内心并不轻松,蒙古帝国的政局错综复杂,牵扯着父亲很大的精力,而且正在影响着父亲的健康。
的确,正如拔都猜到的那样,刚才齐尼兰萨与拔都赛马,是有意落在后面的,他只想做些什么,哪怕能换来父亲片刻的欢愉。
一只小船正等在码头。齐尼兰萨先跳上小船,将手伸给父亲。当父亲握住他的手时,他看到父亲的眼中闪过欣慰的光芒。
湖心岛上炊烟袅袅,百灵正忙着和侍女们一齐炖肉、烤肉,别儿哥平素最喜欢吃百灵做的炖羊肉和烤鹿肉,今天,百灵给他准备了不少。拔都和齐尼兰萨还没有上岸,就已经闻见阵阵诱人的香气了。
“百灵的手艺实在好,别儿哥一定又该乐得合不拢嘴了。”拔都轻叹着向齐尼兰萨说,齐尼兰萨微微一笑。
别儿哥果然守时,恰在中午时分赶到了湖心岛。这时,百灵的羊肉刚刚炖好,鹿肉也烤得恰到好处。
别儿哥食欲大开,风卷残云般一会儿就吃了一盘羊肉和一盘鹿肉,这才满意地抹抹嘴:“我就说嘛,走到哪里吃什么,也比不上吃咱们百灵做的炖羊肉和烤鹿肉。这些天我在路上就想,等我回去,一定要美美地大吃特吃一顿。咦,你们怎么都不吃?百灵你笑什么?”
“王爷,你忘了喝酒啦。以前,你都是先喝酒,后吃肉的。”
“乱了,乱了。我糊涂了。”别儿哥承认道,众人都笑了起来。
“还是我们的湖心岛,景好,肉更好。百灵,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你真的像一只给人带来快乐的百灵鸟。”
“王爷的嘴什么时候变甜了?”百灵戏谑地笑道,避而不答。
别儿哥接过百灵递给他的酒碗,一饮而尽。
“百灵,我能不能问问你,你到底从哪儿来?”
“王爷真是明知故问,我不是跟诺敏公主一起来的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总觉着你和齐尼兰萨身上有些特别的地方,嗯,是奇特。”
“哪里奇特了?”
“怎么说呢,不像草原人吧。”
“我和齐尼兰萨在中原生活的时间要长些。难道因为这样,王爷就不喜欢百灵了吗?”
“哪里是不喜欢,是更喜欢才对。百灵,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倒觉得你很像是我们一个失散已久的亲人。”
百灵慌忙看了父亲一眼,表情有些紧张。
拔都体贴地将话题岔开了:“别儿哥,说说你出使的情况吧。”
“唉,不提也罢,挺气人的。”
“是么?海迷失皇后怎么说?”
“海迷失那女人居然说,蒙古国的根本在斡难河和克鲁伦河,我们为什么要到钦察草原去开忽里勒台大会呢?”别儿哥十分讨厌海迷失,从不称“皇后”,一开口就是“那女人”。
“其他的人呢?”
“有反对的,也有赞成的。不过,苏如夫人完全赞成。她跟我说,她年龄大了,来不了啦,否则,她真想来看看钦察草原的美丽风光。同样都是女人,海迷失与四婶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百灵,这叫什么来着?”
“不可同日而语。”
“对,就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那些反对的人,我谅他们最后也不敢不来。即使他们本人不来,也会派来使者。”
“二哥,这里只有你、我、百灵、齐尼兰萨,大家都是自己人,我有话不妨直说了。这次出使本土,你知道我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我感觉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对你还是服气的。你是长支子孙,两次西征,战功显赫,如果让大家公平地推举,我看好多人更倾向你,没准这回汗位非你莫属。”
“别这么说,也不要这么想。你知道,我对汗位毫无兴趣。”
“为什么?”
“你难道不记得父王临终前是如何叮嘱我们的吗?他说,让我们永远不要与三位叔叔的后人争夺汗位。他不希望我们陷入权力之争。其实,即使没有父王的临终嘱托,我对汗位也不会怀有觊觎之心。”
“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当年祖汗将汗位传给三叔是有失公允的,于情于理,汗位都应该是父王的。”
“怎么说?”
“父王生前,为祖汗的事业东拼西杀,立下了赫赫战功,他有这种资格。更何况,父王又是祖汗长子,为什么就不该继承汗位?”
“汗位不一定要传给战功显赫的人,而是要传给懂得如何治理国家的人。你能说祖汗选择三叔选择错了吗?”
别儿哥一时语塞:“反正……”
“别儿哥,父王从未因祖汗将汗位传给三叔而觉得委屈,他一生最爱戴最崇敬的人始终都是祖汗,否则,在他临终的时候,他也不会那样殷切地嘱咐我们。这点我想你应该像我一样清楚。”
“我也没有觊觎过汗位。可是,你有这个能力。只要你愿意,凭着你的威望,这个汗位对你来说绝非遥不可及。”
“不,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别儿哥,你还不完全了解我,我或许可以统治这块横跨欧亚的广袤土地,却没有统治中原百姓的信心。那里的百姓需要一个像三叔窝阔台汗那样宽仁睿智的人做他们的皇帝。”
“这么说,你绝对要放弃?”
“当然。”
别儿哥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不再存有这样的想法。”
“谢谢你。”
“谢什么!谁让你是我二哥呢。”
齐尼兰萨瞟了百灵一眼,百灵正深情地凝望着父亲,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一个没有权利欲和野心的父亲,多好。
“二哥,对于汗位的人选,你认为谁最合适?”
拔都深思片刻,将目光投向蔚蓝的湖面。“黑夜能掩盖花朵的颜色,却不能掩盖花朵的芬芳;有些人深藏不露,却是蛰伏的蛟龙。我心中有数。”
蒙哥带着忽必烈和旭烈兀日夜兼程赶到拔都的驻地。
数年不见,拔都与蒙哥亲切拥抱。蒙哥深沉的气度没有丝毫改变,风尘仆仆的脸上,双目炯炯有神。看到他,郁结在拔都心中已久的忧虑顿时烟消云散,他明白,他的眼光绝不会出错。
跟在蒙哥身后向拔都见礼的忽必烈和旭烈兀,无论在外形还是气质上都有着很大的不同。旭烈兀是一位典型的武将,黄黄的皮肤,短短的胡须,头发在两耳后梳成辫子,戴着尖顶的毡帽,一只耳朵上挂着一颗蓝宝石耳环,腰上束着一条粗粗加工过的鹿皮皮带——那是他出征花剌子模的战利品,上面嵌满了各式各样的珍珠、玛瑙和翡翠,十分名贵。忽必烈衣着朴素,气度非凡——他不仅在相貌和气质上都很好地重现了成吉思汗的风采,而且在以征伐为能事的草原人中,他是一位罕见的慎思明辨的人,拥有着健全的常识,善于听取各方面不同的意见,善于权衡利弊,这就使他尽管外表和为人看起来极其谦和,却仍然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斡尔多、别儿哥、昔班也从各自的领地赶来与蒙哥兄弟见面,拔都请大家一起回到宫中。
冰姬皇后、百灵和诺敏公主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宴席。三个美丽的女人,像三座最明亮的灯盏,让每一个男人都为之赏心悦目。
忽必烈还带来了阿术,诺敏和弟弟久别重逢,兴奋得热泪盈眶。她向众人告辞,拉着弟弟的手去看望她的孩子。
拔都郑重其事地向冰姬和百灵介绍了蒙哥兄弟。百灵目光闪闪,似乎格外注意忽必烈。这倒不完全是由于忽必烈出众的气质,更主要是因为他的手中握着一柄扇子,墨绿色的绸面,庄重素朴。如果百灵没有猜错,那上面应该题写着元好问的那首《癸巳五月三日北渡》。当年,母亲告诉过她,她有两柄元好问亲自题写的折扇,一柄在雁门关时送给了朋友。母亲希望有一天,如果百灵回到蒙古,就将另一柄扇子送给持有其中一柄扇子的人。
冰姬也很注意忽必烈。她第一次听诺敏讲起她父亲兀良合台给予忽必烈的评价时,就对蒙哥的这位弟弟充满好奇。此时,她觉得兀良合台的确拥有一双慧眼,这位王子的确是“人中龙凤”。
拔都首先问候了苏如夫人。许久没见四婶,他的心中十分想念。蒙哥告诉拔都他母亲一切都好,却隐去了母亲视力一日不如一日的事实。这一方面当然是不想让拔都牵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心里也不愿正视这个残酷的事实。
拔都又问起海迷失皇后,旭烈兀撇撇嘴,回道:“还是老样子!”
“大汗,请客人们入座吧?”冰姬提醒拔都。
拔都一拍脑门,朗朗笑道:“是啊,快坐,快坐!明天,我带你们去看白桦林,去看天使湖,去伏尔加河荡舟。我们兄弟久别重逢,你们一定要在我这里玩个痛快。我们一起等着那些人的到来!”
蒙哥与拔都会意地对了对眼神。许多年后,他们依然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