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夏在清凉的浑垂山度过,新的战事伴随秋天来临。
倒霉的夏献宗李德旺继承父位不足四载,便被蒙军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总揽朝纲的阿夏敢布一战败北,蒙军又以破竹之势接连过关斩将,眼见西夏灭亡为时不远,献宗忧惧交集,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将皇位传给侄儿李睍,史称夏末帝,同时命人去请早已退隐的西夏老将嵬名令公。
献宗在如此危急的关头想起老令公,证明西夏已是朝内空虚,残局不可收拾了。老令公一生忠耿,国难当头,无从退避,遂以七旬老迈之身,重掌西夏帅印。
蒙军继续东进,拖雷领兵攻克西凉府,成吉思汗移师城中。
此时,蒙古其余几路大军也是捷报频传。二太子察合台顺利剿灭“东夏”,蒲鲜万奴兵败被捉,性如烈火的察合台等不得请示父汗,立将蒲鲜万奴推出斩首。与此同时,窝阔台与宝鲁同心协力,经西安府逼近汴京,沿途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汴京凭借黄河天险,虽难遽破,金帝却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与蒙古方面议和。
九月,为迎接辽东王妃姚里夫人,成吉思汗派义子察罕去征应理。
辽王耶律留哥于一二二〇年病逝,其时长子薛暗扈从成吉思汗西征,余子尚且年幼。不得已,姚里夫人征得代行大汗职权的五王爷帖木格的许可,取得摄政资格。贤明刚正的姚里夫人执政近七年,不仅稳定了辽东局势,而且辽东安定富足更胜其夫统治时期。听说蒙军兵发西夏,为谒见成吉思汗,姚里夫人携三子一孙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从辽东来到西凉府,被成吉思汗以蒙古最高礼节款待。
宴会上,成吉思汗亲自为姚里夫人把盏。这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绝对的殊荣。他感慨地对姚里夫人说:“这里可是连雄鹰也难飞到的地方,夫人来得何其不易!”
姚里夫人诚恳地禀明来意:“臣妾夫君病故时,长子薛暗不在身边,余子尚且年幼,臣妾勉为其难,代行夫君之责。如今善哥兄弟长大成人,臣妾带他们同来,一则希望能将他们留在大汗身边朝夕奉教,二则希望薛暗能随臣妾回返辽东,继承父位。此乃臣妾所请,亦为故去夫君之请。”
成吉思汗闻言,看看薛暗。薛暗正紧张地望着他,眼神里含有许多难言之语。如若换了往常,成吉思汗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姚里夫人的请求,然而今非昔比,病中的成吉思汗越来越恋旧,实在舍不得九年来朝夕相伴的薛暗离开他。他用商量的口吻委婉地对姚里夫人说:“薛暗随我多年,已与蒙古人无异。西征时,他英勇善战,大太子被困合迷城,是他率千人赴援,负伤不退,方解得合迷之围。攻打不花剌时,他被流矢击中,仍旧率先登城。以薛暗之功,已获‘巴特’称号。依我之见,不如让善哥继承父位,薛暗仍旧留在我的身边。”
姚里夫人离座跪倒,近乎哀求:“大汗容禀:薛暗乃夫君元配所生,其余数子皆臣妾亲生。况且薛暗为长,如立善哥,臣妾怕要愧对亡夫在天之灵。”
成吉思汗感于姚里夫人贤良至诚,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
薛暗深知母亲好意,又不愿依命回返辽东,内心深处矛盾至极。成吉思汗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强笑劝慰:“昔日你父为示忠诚,以你为质,送来我处。然我视你父为我之兄弟,视你为我之爱子。为你贤德善良的母亲,我看你还是以辽东江山为重。只是回到辽东之后,你要勤于政事,不可懒散放纵,辜负我和你母亲的厚望。”
薛暗跪地拜受,碍于众目睽睽,忍回了眼中泪水。
成吉思汗转向姚里夫人:“薛暗侍于我前,从无过错。你全家忠心耿耿,令我高枕无忧。夫人不必再留善哥兄弟,我愿你们阖家团聚,共治辽东。”
姚里夫人如何肯依,坚持留下三子,只带薛暗和孙子回返。薛暗也说:“臣不能随侍大汗身边,如有兄弟代劳,还可稍慰悬思,万望大汗同意臣母所请。”
成吉思汗无奈,只好应允。
酒宴至夜方散,薛暗奉命送母亲及兄弟回驿站安歇。
姚里夫人在灯下细细端详着长子,泪水不由潸然而下。
薛暗自幼丧母,是姚里夫人一手将他带大,钟爱之情胜过亲儿。离别九年,慈母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把爱子牵挂。
薛暗心中同样悲喜交集。父亲故去,作为长子,他理应回去祭奠亡灵,添坟扫墓,让母亲颐养天年,这些都是他应该做到的。可此时让他离开成吉思汗,那种割裂之痛实难承受。
善哥腼腆地拥抱了哥哥一下,他用这个举动表达了对哥哥的思念。薛暗扶住弟弟的双肩,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离家时善哥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长成帅小伙了。真正的感情无论何时都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趋于淡漠。薛暗过去因不能回返辽东,便将长子送到母亲身边,聊慰母亲思子之念。一别数年,儿子已经不认得他了,只是偎在奶奶的身边,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薛暗蹲下身,将儿子拉入怀中。他问母亲:“辽东大政现委与何人?”
“耶的元帅。大家都盼着你回去,你父王临终留下遗嘱,也是要你接替王位。”
薛暗很想告诉母亲,他对王位毫无兴趣。在成吉思汗身边,他已经爱上了蒙古族粗犷豪放的生活方式,不可能再习惯那些古板的礼仪。可想到母亲千里迢迢来请求成吉思汗放他回去,他又不忍心说出口。况且大汗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决不会更改,他早像其他的蒙古人一样,从不违抗大汗的任何命令。
姚里夫人怎能不知晓爱子此时复杂的心境,她温声相劝:“你追随大汗多年,舍不得离开他,母亲都能理解。这样吧,你先回辽东看看,等你真正坐稳王位,再回来探望大汗不迟。”
薛暗两眼发涩,急忙垂下头。
那时,大汗仍健在吗?大汗自己总说,他大限将至,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珍贵无比。母亲肯定没有发现大汗是抱病为她举行了宴会,是啊,大汗表现得那么正常,天知道这需要怎样坚强的意志?
安顿母亲和弟弟们睡下,薛暗匆匆返回营地,今天本该他和迪格执勤。
看到他,迪格倒不惊讶:“你来做什么?有我一个人足够了。”
薛暗不语。说真的,他舍不得离开大汗,也舍不得离开迪格。这九年来,他与迪格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而今分别在即,他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迪格并未流露出丝毫留恋之意,他反而笑着对薛暗说:“快去快回。我给你算了日期,明年春天你准回来。”
迪格天性乐观,不知忧愁,这正是薛暗与他朋友多年最喜欢他、最羡慕他的地方。就像此时,他虽然明知迪格是安慰之言,但不知为什么,听到迪格这样说,他的心里还真的宽解了许多。
姚里夫人在西凉府住了数日,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按照蒙古人崇尚“九”的习俗,以九匹骏马、九块金砖、九疋丝绢和九盒珠宝相赠。另外,他又命人牵来一匹伊犁宝马连同一柄银鞘剑一并赠与薛暗。
薛暗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归程。不久,察罕不负重托,领兵攻下应理,蒙军乘胜进攻西夏重镇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