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邢立亭,手扒着绳套正在这儿哭,身后来个人他都没发现,这人嘴里嘟嘟囔囔,还哼哼蹦蹦戏,一边走一边唱:“春阳阳我这里笑容满面啊,噔了个噔……”一抬头看见邢立亭了,手扒着绳套。嗯,知道不是好事。“哎,住手。你那干什么呢?练的什么功?”
邢立亭吓得一哆嗦,把手放下了,回头一看,来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六七岁,衣服穿得还不错,手里头拎着包果子,红光满面,兴冲冲正奔这儿来。邢立亭一看认得,这人是小王家佗的,王大发,往前走一里半地,他们家可趁钱。有那么句话,要想有钱花,去找王大发。为什么说这么句话呢?因为王大发这人心眼好,一般人都管他叫王傻子。要说起他们家来,家趁人值,他祖上几辈都是做官的,在小王家佗给置下相当的产业,良田千顷,大瓦房上百间。可是他们老王家,黄鼠狼下耗子,一辈不如一辈,到一辈败点儿,到一辈败点儿,到了王大发手上后,几乎把那万贯家财败没了。你还别不服这个劲,因为他们家太有钱,就是王大发那么败,剩下的那点儿东西也很可观。现在王大发家里头有砖瓦房,大院套,另外还有一百多亩好地。但是王大发这个人不走下坡道,什么吸毒,逛窑子,耍钱,这都没有。他怎么把钱败的呢?都是别人设计糊弄他。比如说有几个秧子没钱了,打个歪点子,来找王大发:“大发,有个鸟啊,嘿,这鸟才好呢,据说这鸟是华山的啊,哎呀,那好看就甭提了,你买不买?我们都是穷人买不起,非你买不可。”
“是吗?那鸟能值多少钱?”
“哎呀,那是神鸟啊,怎么说也值五十两银子。”
“行,我买了。”
其实就是普通的鸟,连二十个老钱都不值。王大发花五十两就买。要不怎么叫王傻子呢。明儿个别人牵头驴来:“这驴比马都快呀,哎呀,太快了,神驴,你买不?非你买不可呀,你们家有钱,这驴日走一千,夜行八百。”
“多少钱?”
“得一百五十两。”
买了,其实这驴一两都不值。这人是不是神经有点儿不正常?忠厚得有点儿愚了,就这样叫人左一榔头右一棒子,把他家给敲诈到这个程度。但是王大发一点儿不知道愁,地在外边租着,房子自己住着,身不动,膀不摇的,就爱听个大鼓书,看个热闹,游手好闲,实质上他跟秧子也差不多,就是心眼好。这会儿刚买了点儿果子往回走,遇上邢立亭了。其实邢立亭跟他也没什么交情,只是这个王大发到过剃头铺打过两回辫子。
王大发眼睛还挺好使,认得剃头师傅邢立亭,赶紧把绳解下来了。王大发说:“啊,您忙着呢?我攀个大说声兄弟,我看你那日子过得也行啊,爷俩儿都会手艺,听说你还娶了媳妇儿了,有什么事想不开跑这寻短见来了,你这是想上吊吗?”
“唉,一言难尽。我家倒没什么呢,我有个朋友摊了事了。”
“是啊,怎么个事你跟我说说吧。”
“你认得不认得张老疙瘩?”
“不就是二道沟吴兽医他们家?”
“啊。”
“那怎么不认得,好人哪,张老疙瘩仗义,别看我们哥俩儿没交情,那小伙子够两撇。咱举个例子,有一次快过年了,我在宝局门前路过,有帮小子在宝局里头输了钱,没咒念了,正好出门遇上我,非管我借钱,我要带着呢,怎么地都行,结果我没带多少现钱,他们又扒我的皮袄,又摘我的怀表,把我的东西都给分了。你说挺冷的天,我穿裤衩不得把我冻死啊,这就是胡子,这是抢啊。正在这时候老疙瘩从里边出来了,老疙瘩打抱不平,三下五除二,把那帮小子都给揍了,把东西给我夺回来了。哎呀,把我感激得不得了啊。可是事后呢,我打算给老疙瘩送俩钱,人家怎么样,一个大钱都不要,够意思。别看没交情,这份儿的。”说着话他把大拇指一挑。
哎,邢立亭一听有门啊:“我说王兄啊,他摊上官司了。”
“啊?为什么?”
邢立亭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
气得王大发直骂人:“妈了巴子的,这年头儿也没讲理的地方了。我说邢大兄弟啊,那老疙瘩摊官司了,你干吗上吊?”
“哎呀,我们俩是过命的朋友,我能见死不救吗,可是我是臭剃头的,我也没那么大的能力,我呀不想活了。”
“别,哎呀,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对不对?你别死,咱们想办法。”
“没咒念啊,那老疙瘩叫人都揍坏了,要最近再不把钱凑齐了,这人就交待了,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欠多少钱?”
“多了,我们凑了还不到八十两银子呢,看这样,往最少说得二百五十两,好一好就得奔三百两。”
“哎哟,这钱可真不少啊。这样吧,把这事交给我,我给想辙。”
“真的?”
“看,这么大的事能开玩笑吗。”
“哎呀,你要那么做,你可积了德,我代表作霖给你磕头了。”
邢立亭不死了,把绳解下来,问王大发:“你手里头有这么多钱吗?”
“没有,哎呀,不怕你笑话呀,把我箱子底划拉划拉,还不到五两银子。”
“那你说这话干什么?”
“我有房子,有地啊,那不也是钱吗,现在我就回去,找买主,我全卖了。想什么办法,这个数目我给你凑上。”
“真的?”
“那还能说着玩儿吗?不信你跟着我。”
这王大发心眼也太好点儿了,回去就找人,没三天,连房子带地全卖了,凑齐了纹银二百多两。王大发把这个钱交给邢立亭:“怎么样?够不够?”
“哎呀,我说点儿什么好呢,将来老疙瘩出来绝不忘大恩,你放心,连房子带地,全给你赎回来。”
“别,我没指着那个,我就当没有那钱,这是老祖宗给我留下的,有它不多,没它不少。”邢立亭乐得简直像做了一场梦,把这钱拎着来到张作霖他们家,一家人听完也是喜出望外,吴兽医、邢立亭、老邢头儿,马上准备辆车子就赶奔海城县衙。先找个店住下,第二天跟县衙门的人一打招呼,经手人一听:“什么?赎张作霖,银子凑齐了吗?”
“凑齐了。”
“你们知道多少吗?”
“知道啊,不是马价作为一百,损失费另议,我们估计差不多,得一百五十两银子。”
“带来了吗?”
“带来了。”
“一百五十两?”
“是,一百五十两纹银。”
“啊,挺趁啊,这么几天把钱凑齐了。你们先听信儿吧,我们得跟人家苦主打个招呼,问问程大爷。”说罢就派人给程大晃送信儿。
程大晃一听真把钱凑上了,有点儿不信。第二天赶到海城,衙门马上派人把邢立亭他们又找来,三头对面,把银子一过数,一百两,损失费五十两。程大晃一看红嘴白牙这话说出去了,人家把钱给堵上了,没词了。心说便宜你这个小子了,又一盘算,也差不多啊,就因为他不愿意把他姐姐给我,我也把他折腾得够戗了,这口气我也算出来了。所以这小子答应撤回申诉。
没有苦主这事好办了,衙门口还得破费呢,邢立亭明白,跟这吴兽医是上下打点,这帮小子真狠哪,经手三分肥,大有大份,小有小份,又分散出去一百多两银子,这才答应放人。咱们说得挺简单,其实呢,由开始办这个事到完,没四十天也差不多少。衙门的人告诉了:“明儿个早上吃完早饭,来领人来吧。”“唉。”这几个人回到店堂连觉都睡不着,就怕变卦。等到第二天也没顾上吃早饭,直接到监狱门前等着领人,有人到里边去了,能有一个来小时才出来:“等着吧,张作霖这就出来。”
谢天谢地,众人眼巴巴往监狱的大门里看着。
再说张作霖,这揍挨得够戗。张作霖也豁出去了,他在里边不服软。有时候那里面的牢头找他的茬打他,张作霖冷笑:“各位,有劲你们就打吧,我天生的犟骨头,我爹没给我留下别的,就留下一根硬骨头,就是不怕揍。三天不挨揍,我皮子痒痒,你揍得太好了,打得好,打累了歇会儿,歇会儿再接茬儿打。”
“呀,这小子跑这逞英雄来了,打!”
那能不吃亏吗?
尽管如此,监狱里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心说这小子真是硬骨头,肉烂嘴不烂啊,不好惹,也服他。另外,张作霖在监狱里头交了个朋友,这个人特别欣赏张作霖,多方对张作霖给予照顾。两个人感情这一近,什么话都说。当这个人知道张作霖认识汤二虎时,眼睛就亮了。哎哟,可见着救星了。趴到张作霖耳边告诉他实话了:“我姓郑,我叫郑翠平,我是吃老行的,报号叫天亮好,我是三界沟的人哪。你说这汤二虎是我磕头的大哥,我是老七呀。”
“是啊!你怎么犯事了?”
“没有,现在官府还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份,我过了三次热堂了,你看看我这身上,都要把我打废了,但是我跟你似的,我一句话也没承认哪,到现在是没头儿的官司,看这意思官府不问出什么来不能放我,好不好我这条命啊就得交待。我说兄弟啊,你够朋友,我托你一件事,如果你有出狱的那一天,你要想什么办法到三界沟去见见我们总瓢把子杜立三,或者我们老爷子杜老判,你给我送个信儿,你就说我现在身陷囹圄,蹲监坐狱,让他们想个办法来救我不死。”
“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了。可你为什么让他们把你逮来的?”
“别提了,这跟头栽得太暴了,也有点儿见不得人。兄弟,你别笑话我啊,说这话是两个月以前,当家的叫我出来踩盘子,我就出来了,事情我给办完了,这不一心无挂了吗,我来到海城。海城火神庙街后边住着个寡妇,嘿,说来笑话,姓马,马寡妇,跟我处得不错。她可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份,反正我供她吃喝呗,每一次我路过海城,得闲我就住到她家。那天我又去了,偏巧,这寡妇还有情人,这小子姓兰啊,绰号叫兰大眼皮,就是海城本街团练所的一个什么头头,我们俩碰上了。其实我转身就走得了呗,可是兄弟你想,人就是这么种动物啊,我当时有点儿吃醋啊。醋性大发,我就骂开了,这一骂捅娄子了,敢情这兰大眼皮也不简单,我们俩就动了手了,兰大眼皮是本地人啊,这一吵吵,就找来一帮人把我给揍了,别的不说呀,把我摁到地上,三下五除二,把我的枪搜出来了。这下坏了,他们就说我是土匪,把我扭送到衙门,衙门一看我身上带着带响的家伙,轻易能放过吗?就过了热堂了,让我招出来是怎么回事。咱们哥们儿是那样人吗?打死也不透露一个字啊。我一口咬定,我有枪不假,我这枪是买来的,为的是防身。他们问我在哪儿买的,我就胡编了一套,他们追根寻源,非要问出怎么回事来不可,我就不说。一直到现在。那官府是最恨土匪啊,沾着一溜皮啊,看来我这官司太缠手了,而且我这也没熟人,谁给我通风报信啊,我就为这事着急,兄弟,就碰上你了,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的忙。”
“放心,交给我吧。”
今天,张作霖真被释放了,所以张作霖临走的时候跟郑翠平打招呼,郑翠平这个乐,背着别人不知道,把他穿的长袍里子撕下来一块,嗑破中指,写了份血书。就两句话:“儿被困海城,速来营救,郑翠平。”写完了,塞给张作霖了。张作霖说:“你放心,我出去就把信儿给送到。”
他辞别了郑翠平,离开监狱,到大门前,一看好几个人等着他呢。张作霖一看亲人,心里不是滋味,跟大家热烈握手,热烈拥抱,眼泪掉下来了。他的后佬也说:“小子,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啊,还能活着出来这就不简单哪,你娘等着你呢,回家吧。”这剃头师傅邢立亭也过来了:“兄弟,你还恨我不?这祸也是从我身上引起来的,我千不该……”
“别说了,大哥,看这意思我明白了,你们为了我没少吃苦啊,操透了心了,我报恩都报不过来,我还能记着那事吗?再者一说,也不怪你呀。大哥,你能原谅我就行。”
老邢头儿也说:“都是一家人,别客气了,家里都等着呢,快回家吧。”
就这样回到家。
张作霖他娘、他姐姐见着张作霖一回来,哭一阵儿,乐一阵儿,都找不着北了。兰宝也来了,一家人团团围坐,一看张作霖身上这伤可真不轻。张作霖咬牙挺着,不在乎:“这算个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皱皱眉头不算英雄好汉。我这几年没干别的,净挨揍了,也揍出来了。”张作霖也上了药,就谈论起来,他谈了经过之后,就问家里头:“你们用什么办法把我赎出来了?”“唉,”他娘打了个唉声,“老疙瘩啊,拿钱把你赎回来的,光程大晃就要去一百五十两,在衙门打点又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前前后后花了三百多两啊。”
“啊?这么大的数目,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邢立亭说:“别提了,人不该死总有解救啊。是王大发,慷慨相助,人家把房子、地都卖了,这才借给咱的钱啊。”
“哪个王大发?”
“咳,‘要想有钱花,去找王大发’,小王家佗的那个,绰号王傻子。”
“是吗?”
“咱哥们儿跟人家没交情,正因为如此才难能可贵呢,没交情,人家却这么大方帮咱的忙。”
“好,我现在就去找恩人。”
“明天再去吧。”
“不,现在我就去,这么大的恩情,我怎么报答啊?”
邢立亭知道张作霖的脾气,坐了一会儿,陪着张作霖去找王大发。他的房子都卖了,王大发上哪儿去了呢?邢立亭直挠后脑勺,仓促之间他也忘了问他搬哪儿去了。后来有人告诉他们:“王大发搬庙里去了。你看这街口的土地庙没,他搬那儿住去了。”两个人一溜风找到土地庙,王大发没在,过了一会儿,王大发拿着烧饼晃晃悠悠回来了。张作霖一见就跪下了:“大发哥,恩人,我张老疙瘩回来了,我来谢您来了。”趴地上磕头。
王大发一激动,把烧饼也扔了:“老疙瘩,起来,哎呀,回来就算不错呀,官司完了?”
“完了。”
“唉,谢天谢地,连我都替你高兴。”
“大发哥,可是你为了我把房子把地都卖了,你怎么住这儿呢?”
“唉,别提了,我那阵儿寻思留下一间我住,没想到买房的那家可够狠的,人家为了干净利落,要留一间人家不买,后来我没办法,我就都卖了,卖完我没地方住了,我就只好蹲庙堂,没关系,天也不冷,在这儿住可风凉了。”
张作霖一看,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人去,除了听书看戏能有这样的事,真事太少了。把王大发接到家里头,待如上宾,一家人给他磕头。王大发也哭了:“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这,这……”
大伙儿这才起来,张作霖一想,不能叫大发蹲庙堂,跟邢立亭一商议,邢立亭说:“这么办吧,最近两天我也不想营业了,让他暂时搬到我的前屋住去,然后咱们再想办法。”
就这样,大发住到邢立亭他们家了。张作霖跟大伙儿说:“放心,三百两银子白扔啊,没门!他妈程大晃吃我多少得加倍给我吐出多少来,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恩怨分明。我张作霖就本着这个宗旨,有恩必报,有仇不饶。”
他娘赶紧劝他:“行了,你别吵吵了,这要传到程大晃的耳朵里,他事先有所准备了,那还了得啊。”
“啊,我太激动了,告诉乡亲们,欠谁的该谁的不必着急,加倍给。不是有我三寸气在嘛,我就想办法。”
当天晚上,张作霖跟他后佬、他娘闲谈,就谈起这王大发来了,第一,想什么办法给弄点儿钱,把王大发的房子、地给赎回来;第二,怎么报答人家。张作霖跟娘商量:“我姐姐二十好几了,到现在没有人家,这也不像话啊,王大发正人君子,有恩于咱们家,我打算让我姐姐许配给他,不知道娘意下如何?”
“哎哟,这主意还真好,他们俩还真是年貌相当。”
“您同意?明天我就跟他说这个事去。”
第二天,张作霖起来,先到剃头棚见到邢立亭,又见到王大发,一提这事,王大发把大嘴一咧,乐了:“那敢情好,我混了这么些年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混上,你们要不嫌弃,咱就做亲得了。”
“好嘞,一言为定。”
跟大兰一说,大兰也没意见,找这么个好心的丈夫也非常高兴,这亲事就算定下来了,多咱有钱,找个喜日子再操办喜事。这些事完了,张作霖一想还有个大事,受人之托必办忠心之事,郑翠平还有封血书在我身上,我得上三界沟!他没跟家里说实话,只说:“我去办点儿事,张罗银子去,几天就回来。”张作霖带着血书,在邢立亭那儿借了五两银子做路费,起身赶奔三界沟。这地方可不是好来的,地广人稀,仿佛走到世界的边上了,张作霖买了干粮,饿了就啃一口,渴了在水沟里捧点儿水喝,心说这怎么到了不毛之地了,越走人家越少。怎么叫三界沟呢?就是辽阳、新民、海城交界处,所以才得这么个名字。另外在这一带有四条大河,辽河、浑河、太子河、柳河都在这儿流过,一马平川,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河道纵横,堤坝交错。可是那个年头儿官府哪管老百姓的死活呀,从来也不兴修水利,任其自然,因此,河水泛滥,给当地的老百姓带来无穷的灾难。有的逃荒走了,有的就在这儿听天由命,还有的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另外,这地方特别荒凉,地形太复杂,那大苇塘一眼望不到边,那苇子比房子都高。正好是土匪栖身之地,几十年来,这儿的土匪越聚越多,官府也感到头疼。派大兵来,没那么多军队,派少数的军队来,到这块儿不顶用,结果年年剿匪,越剿越多。特别是近十年来,俄国人也跑到中国,日本人也插足到辽南,他们在这儿这一祸害,老百姓更没法活了,这一下,落草为寇者成倍地增长,这就成了土匪窝了。三界沟就是辽西巨匪杜立三的巢穴,现在经过老杜家经营,手下有上千的弟兄,修了名堡、暗垒,河道两旁全有埋伏,上上下下全有弟兄。那三界沟修得是铜墙铁壁。张作霖没来过三界沟,平时听的都是老百姓的传言,这一次亲身经历了。等到了苇塘,张作霖一琢磨,郑翠平告诉我了怎么走,我当时记得挺清楚,怎么到这儿有点儿转向了,连东西南北都找不着了。这时张作霖正在小河岔边上转悠着找路,身后突然蹿出四条大汉,手里头全端着冒烟的家伙:“别动!把手举起来。”张作霖懂得规矩,一点都没犹豫就把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四个人横眉立目,继续盘问:“干什么的?”
“我找个朋友。”张作霖老实交代。
“妈了巴子的,你他妈贼眉鼠眼,还找朋友?你是不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啊?说!”其中一个刚说完,另一个人更不耐烦:“跟他废什么话!”他不由分说把张作霖整个就用麻袋给套上了,然后捆了个结结实实,扛着就走。
张作霖也不知道走了有多半天,也不知到什么地方了,“咕咚”一声,被人扔到了地上,只听得外面一阵嚷嚷:“解开,报告八哥去。”“八哥刚才还在这儿巡逻呢……”“去去,找八哥去。”
这时张作霖身上的麻袋终于被去掉了,他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缓过劲儿来,看见眼前有三间石头房,大院套,他在这院套里待着,往这院里一看,旁边还有好几挂车,那边还有马棚,一拉溜能有几十匹战马,都备着鞍子,墙上也站着人,手里都端着家伙,院里头出来进去的,都是江湖绿林盗匪,一个个横眉立目,穿的是五颜六色,什么样的服装都有。张作霖心说这就到了土匪窝了,莫非那老头儿杜老判,还有他那了不起的儿子杜立三就在这儿住吗?难道这就是说书人讲的分赃厅?嗯,备不住就是这儿吧。张作霖正在这儿胡琢磨,就听得外边有人说:“八哥你看看去,他妈来个小子,贼头贼脑地说找朋友,让我们给提溜来了。”
“是吗?我看看。”这应该是“八哥”的声音,可那人一进院,却是惊奇万分,“哎,老疙瘩,怎么是你啊?”
张作霖越听这声音越熟悉,甩脸一看,认得此人,来人姓张,叫张是非,人送绰号“是非张”,凭这绰号就知道这人的秉性,没事他净找事,惹是招非。但是是非张心眼不错,跟汤二虎左右不离,汤二虎在张作霖的兽医店治马的时候就带着他,汤二虎给张作霖帮忙的时候也带着他,所以两个人都非常熟。
“哎呀,”张作霖一看到熟人来了,喜出望外,知道他是三界沟这绺子里八大炮手之一,排行在第八,所以人称八哥,也叫老八。张作霖也就这么称呼他:“八哥,你好啊!”
“哎哟,我的兄弟,快解开,妈了巴子的,你们真是有眼无珠啊,怎么把我兄弟给捆起来了。”
“八哥,这不知道,怪不得他说找朋友呢,真是对不住。”
“什么对不住,兄弟跟我进屋。”
进屋之后,张是非两只浑厚有力的大手摇着张作霖,激动万分:“我说老兄弟,你终于想通了,太好了,从今以后咱哥们儿左右不离了,你是不是想入伙?”
张作霖一听,心说这哪挨哪啊,我干吗入伙啊,他赔了一笑,把话题转移开:“八哥,我汤大哥呢?”
“不凑巧,他上辽阳了,跟着老爷子到辽阳去做个买卖,我这次没跟着去。你看巧了,偏赶上我值班巡逻,不然咱哥俩儿也见不着。你等汤大哥,好,住着吧,等明天我带你到里边,先见见我们总瓢把子杜立三,给你打个招呼,没说的,你在这块儿绝亏待不了你!”
张作霖没办法,只有说了实话:“八哥,您猜错了,我不是来入伙的。”
“噢,不是啊,那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说话,咱哥们儿没说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啊,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一句话,我带人去,砸他的窑,我杀他的全家。”
张作霖看话题越扯越远,赶紧把来意说明:“有这么个事,嗯,有一个姓郑的,叫郑翠平,报号叫天亮好,你认识不?”
“老七啊,那怎么不认得,你怎么认得他?”
张作霖这才有了讲正题的工夫,把关于郑翠平身陷牢狱之灾的事情一一道来:“你看,这是他写的血书,我给捎出来了。”
张是非接过一看,是郑翠平的笔体:“哎呀,把我们总瓢把子都急坏了,派不少人打探他的消息,结果没信儿啊,闹了半天他蹲了监狱了。你给送这个信儿送得太及时了,兄弟我跟你说啊,时间长了那就容易引出别的事了,当然了,我们老七不能,那是英雄好汉,铁嘴钢牙,那是铁骨头,绝不能吐露一个字,也不能出卖朋友。可话又说回来了,这玩意儿老这么受热刑可受不了啊,那嘴角一歪歪就能给我们带来不少的麻烦。你送的这个消息至关重要。这么办,你等等啊,我马上派人跟我们总瓢把子打个招呼。”说着派人拿着血书去给杜立三送信儿。
张作霖长舒一口气,受人之托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这边张是非吩咐:“来来来,招待我兄弟,快点儿,上酒上菜。”
厨房里刀勺一响,做出了非常丰盛的酒宴款待张作霖,他一边吃着,张是非一边就问:“哎,老兄弟啊,刚才我有点儿糊涂了,你怎么还进了监狱了呢,要不怎么跟我们老七见着的?”
“唉,别提了,我受人陷害,我倒了霉了呗……”张作霖就把程大晃栽赃陷害自己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张是非闻听,脸上青筋暴出,只听“啪”的一声,手里的饭碗已经摔落在地:“我说兄弟,这也太欺负人了,这蹬脑袋拉屎,搬鼻子尿尿啊,他妈的程大晃,这么办得了,把这事交给哥哥我了,现在我就点人,带二十个弟兄去,抄他的家,拿铡刀把他全家全铡了,给兄弟你出气!”
绿林好汉真是说到做到,说着话张是非转身就到了院子里头了:“集合,稍息,立正!”
张作霖立即傻了,心说我的爹呀,你们要去可就热闹了,他赶紧跑到院子里给拦住了:“八哥,我谢谢你,您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对付那么个小子,用不着兴师动众,我这人还有个毛病,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还得我亲自动手才觉着过瘾。八哥,你要觉得咱们够朋友,我提个要求,你要能答应就行。”
“说吧,怎么办?”
“您能不能借我一颗带烟的家伙,撅把子、独角龙都行。”
“哎呀,你说得太见外了。”张是非说着话,把衣服撩开了,拽出一颗美国造的左轮枪:“兄弟,给你了。”张作霖把这支枪接过来一看,枪身瓦蓝泛亮,真是个好家伙:“那您使什么?”
“咳,咱这有的是,你拿去吧。算哥哥给你的纪念,子弹我供着你。你带几百发。”
“不,用不着,你借给我一百发子弹吧。”
手下人把子弹拿来了,张是非一乐:“我说老疙瘩,哥哥不是小瞧你,你摆弄过这玩意儿没?”
“反正我爱枪。嗯,不过这种枪我没摆弄过,那撅把子、独角龙什么的我试验过,当初也见过有人带这玩意儿。”
“这个枪跟那枪可不一样,我教给你使用的方法,今儿个你别走啊,多咱练习熟了你再走。”张作霖点头答应,就在这儿住下了,开始苦心练枪。张是非手把手地教,还给张作霖讲解枪的原理,跟他说:“这种枪太好了,不卡壳,不臭子,最好的防身哪,这玩意儿要使好了百发百中,你看这钢口,这管多长啊,射程还远,只要你不哆嗦,瞄准了,指哪儿打哪儿。”
其实张作霖真摆弄过枪,但像这种好枪没沾过手,张作霖很聪明,学这玩意儿上手很快,两天就学熟了。怎么上子弹,怎么退子弹,在什么情况下怎么使用,全学会了,没事他们就放枪试验,张是非一乐:“兄弟,你真是这份儿料儿啊。你看,十几年的都不如你这两手,妥了,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了,我就希望你们赶紧想办法快去救七哥郑翠平。”
“你放心,那边早都行动上了。你是不是再多住几天?”
“我不住了,我得回去。”
“老爷子这两天就能回来了,汤大哥也快回来了,你们见见面不是更好吗?”
“我心里头着急啊,家里头有一大摊子事呢,我告辞了。”
“用钱不,拿着……”
“不,我不用钱……”不用钱吗?用,张作霖不好意思说,“有这支枪就行了。”
最后,张作霖带着一百发子弹、一把新式左轮手枪离开了三界沟,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