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邢立亭带着兰宝回到小黑山二道沟,等进了剃头棚了,老头儿正着急呢,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儿去了,正在坐立不安的时候,一看儿子和张作霖回来了,后边还领来个大姑娘,这大姑娘长得又洋气又俊美,不明白怎么回事。等进屋之后,张作霖没提那些事,怕老头儿害怕,就说:“我跟大哥到海城去了一趟,到那儿把人赎出来了,经济上也没受到损失,这不,把您的钱给您拿回来了。”老头儿偷偷地把张作霖叫到没人的地方说:“作霖呀,我感谢你的帮忙,不过呢,对这门婚事我是一百个不愿意啊,你说那好姑娘有的是,非娶个妓院的人干什么呢?那行人吃尽穿绝,水性杨花,能跟我儿子过日子吗?你说,再说说起来不好听啊。”“我说大爷,您呢,别这么看,烟花柳巷就没好人吗?不对呀,我跟您举个例子,卖油郎独占花魁,那花魁怎么样?女中的豪杰啊。再者一说了,什么李香君啊,杜十娘啊,您唱大鼓不都有这些段子嘛,风尘女子有的是好样的,据我观看这兰宝一心一意跟我哥哥从良,肯定错不了,您老就放心吧,干脆就成全他们的好事吧。”叫张作霖这么一顿劝说啊,邢福田这才点头了。挑良辰择吉日,小夫妻完婚。因为海城那块闹那么大的事,他们没敢大张罗。就三亲六故本乡本土的,知道的请一请,不知道的就算拉倒。在婚礼前后张作霖张罗这个,张罗那个,那是最卖力的了。邢家父子,包括兰宝,对张作霖是感恩戴德,这关系处得就更近了。
这天,邢立亭把剃头棚的闸板撤掉,幌挂出去,在前屋等客人。恰巧他爹犯了头疼,兰宝也忙于家务,前边就他自己。邢立亭觉着挺闷得慌,心说往常老疙瘩早来了,怎么今儿个没来呢?大概家里有什么事,他就往门前张望。
只见顺着道上来了一辆骡车,那大骡子毛梢锃明刷亮,如同青缎,车也倍儿新,上面铺得挺厚。车上除了赶车的老板外,还带着一个保镖。他们在剃头棚门前把车停住,那保镖把主人从车上搀了下来,主人还有点儿臭架子,走道都踩不死一个臭虫,迈着四方的步,放着四棱的屁,摇头晃脑,端肩缩脖,手捋着胡须,就进了剃头棚。邢立亭一看,认识,离这儿七里地有个程家洼,此人便是程家洼的大财主,程子山,外号程大晃。因为他个儿高,不到两米也差不多,但瘦得就像那竹竿一样,走道老晃悠。故此人称程大晃。这小子家大业大,但是为富不仁,是不杀穷人不富的货,大伙儿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邢立亭父子那时候挑个挑子,到四外去剃头,没少到程家洼,也给这程大晃刮过脸,打过辫子,但哪回他都不给钱。没想到这小子今儿个跑到这儿来了。邢立亭心说,他净上镇安县、黑山县、海城县,他不上我这儿来,今儿个肯定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但也得小心点儿,因为得罪不起。
保镖站到门前,程大晃进屋之后没等让就坐下了,邢立亭赶紧倒了杯白水双手送过去:“程大爷,我这儿没茶叶,您委屈委屈,先喝口白水吧。”
“不必不必,立亭,你还认得我啊?”
“怎么不认得,提起您程大爷来,哪有不认得的?”
“好,认得就好,活儿忙吗?”
“没什么活儿,小地方,一天能做五六个就算不错了。”
“嗯,今天我办事在贵宝号路过,你给我剪剪胡子,另外给我打打辫子啊。”
“唉,您歇一会儿,然后我就侍候您。”
程大晃喝了口水之后坐到椅子上,邢立亭把袖面一挽,开始做活儿。刮脸,剃胡子,梳大辫。等侍候完了,邢立亭赶紧请示:“程大爷,您看看还满意吗?”
程大晃对着镜子照照:“嗯,立亭,活儿不赖,很好。”说完他在兜里头掏出五两银子,往桌上一放,“嗯,这是给你剃头的钱。”
“啊?”邢立亭一看,心说这老家伙学好了啊,平常他净算计别人,今儿个这日头从哪边出来的。本来梳辫子、剃头、刮脸也就十个铜钱,可怎么给五两银子,“程大爷,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咱也是乡里乡亲的了,这算个什么。”
“哟,我谢谢大爷,拿着。”邢立亭刚要接钱,程大晃一伸手从兜里又拿出十两来,放桌上了:“这个也拿着,这是给你的赏钱。”
邢立亭心里可真有点儿纳闷:“我说大爷,这钱我可不敢要,有道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我没给您干什么,您给我赏钱干什么?”
“嘿嘿,立亭啊,你把钱收下,你要绝对地相信我。当然了,你也明白,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一事相求。”
“大爷,有话您只管说,凡是小人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痛快,痛快,咱们都是混世的人,一点就透。我说立亭啊,我跟你打听打听,从你这门口出去,可是你们二道沟的后街吧,正数第三家那是谁家?”
“我想想,门前有什么标志没有?有没有记号?”
“有啊,门前左边是一棵大榆树,右边有两个大石头桩子,就是那个院。”
邢立亭一听,这不是老疙瘩张作霖他们家吗,他问这干吗啊?就提高了警惕,“啊,我知道,那家姓张啊,他家有个老疙瘩还跟我是朋友。”
“对!其实我都打听了,我想对证一下。你跟那张老疙瘩处得不错啊?”
“还行吧,低头不见抬头见,本乡本土的,常聚会。”
“那就好了,我再问你点儿事,他们家几口人?”
邢立亭琢磨着,不是好事,但是刚才把话说出去了,本乡本土的,你要不跟他说可就得罪人了:“他家人口不多,张作霖有个老妈,岁数不太大,另外他还有个后佬,叫吴兽医,就是吴老二。另外呢,张作霖还有个姐姐叫大兰,他还有俩哥哥老不在家,就这么几口人。”
“嗯,我说那大兰多大了?”
“这我不太清楚,大概二十好几岁了吧。”
“立亭啊,你不要有什么顾忌,我没坏心,因为我老伴儿去年病故,我打算续个弦,保媒的踢破门槛子,我全没相中。可说这话也是凑巧,前几天我在二道沟路过,正碰上老张家的姑娘,就是你说的这个大兰子往门外泼水,哎呀,我就相中了,跟人一扫听,她到现在还没定亲,那么大的岁数了,怎么不找个人家呢,我打算烦劳你,你给办件好事,跟老张家提提这门亲事,只要老张家乐意把大兰嫁给我,这你知道的,一辈子吃喝不愁,何必在二道沟受这罪呢。我用大车把他们拉到程家洼,住到我家里头,冬暖夏凉,穿的是狐毫貂髾,绫罗绸缎,吃的是美味佳肴啊,大把的银子随便花,他们一家可就享福了。立亭,能不能给我跑趟腿?”
邢立亭一听,心里说:呸!这个老家伙,你多大岁数了,你想娶人家姑娘,你怎么想来的?邢立亭这脸当时就沉下来了:“我说程大爷,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才您说了,那姑娘那么老大了怎么不找人家呢?这有原因的,这得说人家大兰姐那是个孝女,知道家里头日子不好过,母亲命苦,愿意一辈子不嫁人,守在娘身边,那保媒的不是没有,都被人家拒绝了,人家模样长得也好,要想嫁人早就嫁了,这是一。另外我可告诉你,那姑娘眼光也高,而且他们那个当家人张作霖张老疙瘩说了算啊,那眼光更高,恐怕这事不行。”
“为什么?我哪点配不上她?”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您今天多大岁数了?”
“五十八。”
“还是的,您都五十八了,人家二十挂零,从年龄上讲相差得太悬殊了,不行,这事绝对不行,我看您就死了这份心吧。”
“哎,立亭,你别把话说得这么绝,有道是一家女百家求啊,是,我年岁是大了点儿,但是我家条件好啊,别的上头全说得过去,这不也就弥补上了。立亭,你费什么事啊,你就说几句话,她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呗。”
“哎呀,程大爷,这您求到名下了,那我就试试,不过咱把丑话说到前面,这个事不管问还是不问,十成占着十,够戗。到那时你可别怪我无能啊?”
“哪能啊,立亭,我多咱听你的信儿呢?”
“三天吧,您看怎么样?三天后这时候您还来,我告诉你一个确实的回答。”
“妥了,一言为定啊,三天之后的这个时候我来听你的信儿。不过,立亭啊,我知道你家也挺困难,你娶了媳妇儿挑门过日子,凭你耍手艺能挣几个钱,尤其这年头儿兵荒马乱的,剃头的手艺喂不饱肚子,你要真把此事给办成了呢,我也不能亏了你,咱爷们儿有的是钱,多给你点儿钱算不了什么。立亭,我走了啊。”邢立亭赶紧把那十五两银子拿起来了:“程大爷,这钱我不能收,您带着。”
“那哪能啊,出手的银子我还能往回拿吗?”
“不!这银子我说什么也不能要……”
“不!说什么你也得要,你还怕我沾上你吗?就是不成,这钱也归你了。”
邢立亭追到大门口,眼瞅着他上了车,车老板一摇鞭子,走了。邢立亭回来瞅这钱发了半天愣,心说十五两啊,这可是钱啊,这玩意儿要省吃俭用,半年之内不用发愁了。我这日子过得的确也不宽裕,这点儿钱还真能解决不少问题。可又一想,我怎么跟老疙瘩张这嘴呢?拿了钱了,我怎么也得问一问啊。
邢立亭瞅这银子正在发愁的时候,张作霖进来了,进屋就说:“大哥,今儿个我来晚了,你着急没?”
“兄弟,可不是嘛,我在街上看了半天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今儿在家里没事,我娘身子骨不太好,陪着我娘唠会儿嗑,你是知道的,老人顾虑多,说起来就没完啊,我还抹不开转身就走,一直唠到现在,我娘睡了,我这才出来。”
“是啊,那你快坐下啊,吃没吃?”
“吃完了。”
张作霖到他们这儿太随便了,一眼就到那十五两银子了,他一笑:“大哥怎么了?怎么这么多钱呢,做什么买卖了?”
“啊,老疙瘩,你不问我也得跟你说,这不是吗?方才来个人,跟你前后脚,你要早来一会儿就遇上了,他求我点儿事,因此给我俩钱。”
“是吗?这人够意思啊,出手大方,一掷千金哪。求你办点儿事就给你这么多钱?”
“啊,这事不太好办。”
“大哥,没事,你要办不了跟我说,我替你跑。”
“不用,就是你的事。”
“我的事,什么事?我说大哥你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说呀!”
“唉,兄弟,你可别生气啊,你性如烈火,我都有点儿害怕。”
张作霖也乐了,“我说大哥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啊,咱俩过命的交情,为了你我豁出不要脑袋去,你顾虑什么呢?”
“唉,是啊。那我就跟你说吧,是这么回事……”
那张作霖的脾气太暴了,邢立亭的话还没等说完呢,张作霖就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霍然站起,把巴掌抡起来,对准邢立亭的腮帮子,“啪”,这个嘴巴子把邢立亭揍得从屋里骨碌到外边。
“哎哟,兄弟……”二句话没等说出来,张作霖伸出手把他捞起来,“啪啪”,反正嘴巴就打起来没完了。把邢立亭揍得直惨叫:“哎哟,兄弟,别打了,我就知道不好,你不乐意就拉倒。”张作霖用手指着他:“邢立亭,你是个人吗你?我张某错翻眼皮了,我要知道你是这么个货,我当初就不应当跟你交朋友,我就应该不登你们家的门。朋友得够意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姐姐的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啊,你明知道此事不成,你为什么答应给说和,你为什么收他的银子,你这叫出卖朋友,你看我张作霖不值钱,你看我们老张家是下三烂。”
张作霖这一说,邢立亭也觉悟过来了:“哎呀,兄弟,千不该万不该,真的,我现在后悔得甭提了。兄弟,你打得对,你不乐意,这事就算拉倒。”正说着呢,老头儿、兰宝听着动静也都赶到外边了,一瞅,他们哥俩儿一直挺好,这怎么回事?过来给拉开了。张作霖一抱拳:“大伯,您给评评这个理,我哥哥做得对不?他为什么收人银子,为什么还答应跟我说一说,他就应当拒绝,您说对不?”
大家把事情整明白之后,邢立亭他爹也生气了:“老疙瘩,你说得对,你不揍他我也得揍他,这个败家的东西,宁扶竹竿不扶井绳啊,你是不是见财起意了,瞅这十五两银子,你心里头动了,我给你拼了。”这老头儿也撞头,兰宝也埋怨,邢立亭一看自己里外不是人,干脆跪在地上不住地哀告,张作霖这心也软下来了:“大伯,我们哥俩儿是我们哥俩儿的事,我着急了我揍他,将来呢我做得不对,他还可以揍我,我心服口服,我心里头转不开的事情我就得说出来,大伯,没您的事,您不必上火。”
“那也不行,你怎么给人家答复?”
“我不愿意,告诉你儿子,如果程大晃来了,让他赶紧给我滚,他要胆敢再提这个事,我砸折他的双腿,我到程家洼子,我烧了他们家。”
邢立亭他爹转头对儿子说:“既然这样,你告诉他就得了,让他永远别登咱家的门。”风波过去之后,张作霖余怒未消,一甩袖子离开剃头棚,心说邢立亭,咱俩的交情到今天截止了,往后永远不登你们家的门,你不是人。
老头儿和兰宝又埋怨邢立亭半天,邢立亭低着脑袋一语皆无。老头儿也累了,回屋休息去了,兰宝也走了,又剩下邢立亭一个人,他抬头对着镜子一照,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脑袋比刚才大了三号,自讨无趣,自讨苦吃。老疙瘩说得不假,他姐姐也是我姐姐,拿人心比自心,我要有这么个姐姐能给程大晃吗?我就应该严词拒绝,不应该答应给说这话,就冲这一点我就该揍。老疙瘩打我打得对,今后我还得见老疙瘩好好解释解释。
邢立亭正在忏悔呢,只听得外头马蹄声响,一挂车来到门前。邢立亭一想,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这谁?探头往外一看,是程大晃,这小子又回来了。邢立亭心说我倒霉就倒你身上了,你不说三天以后来听信儿吗?怎么不到半天的工夫又滚回来了,邢立亭这火就不打一处来。程大晃从车上下来,晃晃悠悠慢条斯理走进剃头棚:“立亭在吗?”
“我就是。”
“我怎么不认得你了,你比刚才好像胖了?”
“屁,是胖?叫人揍的。我告诉你程子山,往后你别登我们家门,你从哪儿来的你回哪儿去,这是你的臭钱,给!”把十五两银子扔到街上了。
程大晃一愣:“唉,立亭,你把我闹糊涂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谁把你揍成这模样?到底怎么了?”
“实话告诉你吧,你刚走,张作霖就来了,我受人之托必办忠心之事,我把你放的那些嘟噜屁都跟张作霖说了,张作霖勃然大怒,就把我打成这模样。其实不怪人家,我有那姐姐也不能给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觉着有俩臭钱啊,你觉着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分跟谁,人家家里头穷,骨头硬,不要你这臭钱。你赶紧滚吧,往后别想这事了,我为你这事挨顿胖揍我多冤哪。”程大晃听完,这脸刷就变了:“邢立亭,我希望你说话规矩点儿,你忘记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了吗,你嘴巴不干不净的你干什么,张作霖能揍你,难道我就不能揍你吗?我剥你的皮,砸你的腿,我把你剃头棚给你砸了。我拿你当人了,我给你俩钱,让你给提提这亲,她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一家女百家求。他干什么把你揍成这样,他哪是揍你啊,分明是揍我啊,我程子山也不是省油灯,我也不是好惹的。好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程大晃把钱捡起来怒冲冲上车回了程家洼。程大晃走了之后,邢立亭回到屋里一吧嗒他话的滋味和含义,觉着这事完不了。心说:哎呀,刚才我说那话欠妥当,我别把老疙瘩跟他之间掳上对儿,这可麻烦了。我怎么这么窝囊废不会说话啊,有心去找张作霖说说这事,怕张作霖余怒未消,再揍他,所以他也没敢露面。
这事过去不到十天,张作霖帮着他后佬正在兽医庄子劁猪,门外来了一挂车。车上下来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个黑胖子,能有四十来岁,车后边拴着一匹青马,来人问:“这是兽医庄子吗?”
“是啊,”吴兽医认得来人是程家洼的,一瞅这挂车是程子山程大晃他们家的车,他赶紧就过来了,“怎么了?”
“后边拴着一匹青马病了,你们给看看。”
“哎,老疙瘩你给看看去。”
张作霖一听是老程家的人,火就不打一处来,本不想给看,又一想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是兽医,人家给马看病,我有什么理由不给看呢?要赌这气就没意思了。张作霖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把马牵过来了,仔细检查了检查。现在张作霖对兽医这两下子还真不含糊,经验差点儿,但手艺还算可以,掰开牙,翻翻眼皮,听听这儿,听听那儿,就跟那胖子说:“这匹马没什么病,就是消化不良,给配一服药,吃下两回就好了。”
“那好,麻烦大夫您了,您给开药方吧。”张作霖叫他后佬给开个药方,并抓了药,来人临走还挺大方,给了五两银子,张作霖说:“用不了这么多钱。”
“不,这匹马值得多啊,真要治好了还不值五两银子吗?”来人就把钱给扔下,牵着牲口走了。张作霖也未加思索。
转过天,张作霖跟他后佬一家人正吃早饭时,只听得门口一阵大乱,有人大声叫道:“我说张老疙瘩在屋吗?兽医在屋里吗?”
张作霖脚上趿拉双鞋嘴里嚼着饭菜就出来了:“怎么了,谁呀?”一瞅是程家洼的人,还是昨天来的那伙,不过人数有所增加,能有十来个,还有那匹大青马,不过是在车上拉着。
张作霖一看马死了,不明白怎么回事。那黑胖子一看张作霖出来,一把把领子给他抓住了:“你他妈跟谁学的兽医,你还记得昨天我花五两银子给东家上这儿治马不,你给抓的什么药啊,要不看还没事,结果吃了你配的药,马死了,看见没?马给毒死了,我们老程家跟你们老张家有什么仇恨,你竟下此毒手!”
张作霖明白了,这是讹人。他把这黑胖子往旁边一推:“你放屁,我开的药方,药方还在,不信拿到明白人面前让他给看看,哪味药下错了?就我配的这药,吃了就是不好,也不能坏,你这马死肯定有别的毛病,我给检查检查。”张作霖一检查,明白了,“我告诉你啊,你这匹马是怎么死的,有人喂了黄豆了,喂完黄豆之后可劲饮水,给胀死的,你看那肚子,跟我配的药毫无关系。”
“什么?你说得倒轻巧,你真能推脱责任哪,伙计,打他!”
还没等张作霖反应过来,有个小子从后边转过来,抽出棒子照张作霖后背就把他打趴在地,紧跟着,那十几个人往上一闯,拳打脚踢,把张作霖给揍坏了,然后用绳子捆上送到衙门。程大晃在衙门里有几个朋友,打算花点儿钱上下打点,让张作霖好好受点儿罪。
他们一帮人到了衙门,程大晃也跟来了,可碰巧他的熟人被调走了,还有一个因病不能上班了,程大晃大失所望。衙门的人就说了:“这种事我们不管,再者一说了,你们归海城管,我们这儿不受理。”程大晃一琢磨,难道就此罢手?不能。抹回头,又把张作霖送到海城,一路上张作霖被连打带踢,受尽屈辱和痛苦。程大晃在海城县衙也认识几个熟人,就先花了钱把这话递了上去,衙门里头经常受理这种案子,全明白,知道程大晃有钱,什么冤不冤,屈不屈的。就这样,受理的这个人把张作霖提上来,连拍桌子:“你是什么兽医?啊?你还挂牌营业,你为什么毒死人家的马,你知道犯法不?”
张作霖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我没下错药,不信您调查。”
不容分说,张作霖又被一顿胖揍,然后被押入大牢。
程大晃说得明白:“我那是宝马良驹,他得包赔我的损失,起码得给我一百两银子。另外,还要损失费。”
衙门很是给他撑腰,就放出风去:“没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张作霖不能出监狱。”
程大晃愿望达成,开开心心回到家去。
这个消息也传到小黑山二道沟张作霖他们家,整个家庭真如五雷轰顶,张作霖他娘哭,他姐姐也哭,一点儿辙也没有,他后佬一琢磨:怎么办呢,人到了为难的时候就得找朋友呗,想起邢立亭来了,跟张作霖交情不错。吴老二一路小跑到了剃头棚,赶上邢立亭还不知道这个事,正跟媳妇儿兰宝、老爹吃饭。吴兽医进了门了:“唉,救人哪,大事不好了。”把三口人吓得可不轻,撂下饭碗和筷子就问:“怎么了?怎么了?”“作霖摊了官司了,给押到海城县大牢了。”老邢头儿把详情一听,直跺脚:“唉,这年头儿真是人死王八活呀,有钱的人就可以横行霸道,没钱的就叫人家任意宰割。”扭回头,他用手点指他儿子邢立亭,“我说立亭啊,你听见没听见,这事都是在你身上引起的,程大晃来找你,叫你给提媒,你要拒绝了不就拉倒了吗?你答应给说说这亲事,结果老疙瘩着急了,把你揍了一顿,把老程家的人给得罪了,这不是报复吗?这瞪眼看得清清楚楚啊。现在老疙瘩有难了,你怎么办?杂种,我跟你完不了。”老头儿抄起扫帚疙瘩就揍邢立亭。吴兽医就给劝架:“别,老人家,你们家里别窝里反哪,这事也不能光怪立亭,他没想这么多。可是事情已经出来了,大伙儿想想办法吧。”邢立亭眼泪掉下来了,觉得对不起张作霖,人家张作霖为自己太够意思了:“我,我说大叔啊,你跟着上衙门去了?”
“啊,我打听了,那官司怎么才能了结呢?要钱呗。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
“那得多少钱啊?”
“我打听了,那程大晃说他那匹马值一百两银子,外加损失费也得几十两,我估摸着没有一百五十两不行啊,衙门还得花钱呢,怎么地算起来也得二百两出头啊。”
邢立亭一听二百两,上哪儿弄去?
事到如今没钱就是不行,大伙儿分头张罗。张作霖一家求邻居、找朋友,把腿都跑细了,好不容易凑了三十两。邢立亭跟媳妇儿兰宝一商议,别看兰宝是个女人,还真行,知道张作霖对他们一家有恩,把首饰、戒指、项链,自己心爱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到外头典当了之后,四十两银子。跑了将近十天,凑齐了纹银不到八十两,还不到一半。
正在这么个时候,来个小子叫二秃子,这二秃子就是二道沟的人,因为耍钱叫官府给逮去了,押了半个月给放回来了,这小子回来给送信儿来了。找到张作霖的娘就说:“大婶,我刚从监狱放出来,我跟老疙瘩押到同一个屋里了。”
“啊?你见到老疙瘩了?”
“见到了。”
“他怎么样?”
“哎,大婶啊,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老疙瘩那个倔劲你还不知道吗?受老罪了,打得皮开肉绽的,那里边的人没事就找他的毛病,你说他能不吃亏吗?”
“哎哟,我的儿唉,这个罪可怎么受啊。”
“大婶,我出来给捎个信儿,快凑钱啊,要把钱凑足了,把人赎出来,什么事没有,夜长梦多啊,不但人受罪,再给你安上点儿别的罪名,可就麻烦了,现在上哪儿说理去,我就送这么个信儿啊。”
二秃子走了以后,这些人全傻了,这个消息不亚于火上泼油,瞪眼钱凑不上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邢立亭一看家里外头哭声一片,回到家里抱着脑袋琢磨,怎么想怎么对不起张作霖。祸打我起,该着我倒霉,张作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干脆,我先走一步得了。
邢立亭心路一窄,就打算走歪歪道,他要自杀。他在炕上找根绳,往腰里头一盘,离开剃头棚,奔了荒郊野外,走出一里多地,在乱坟岗子找了棵歪脖树把绳子拴好。天哪,怎么单叫我生在这个年月啊,老疙瘩,哥哥对不起你,你对哥哥够意思,不是我不尽力,天上不掉钱,地上不长钱,你哥哥又没能耐,我一个臭剃头的能有多少积蓄,我救不出你来啊,你天天挨打,非叫他们打死不可。哥哥我心疼啊,我先走一步了,兄弟,别怨哥哥不仗义啊。
人自杀,往往是想不开,或者叫事情给逼的。但是真想死,有时候也不那么容易,邢立亭也犹犹豫豫的,嘚咕一阵儿,哭一阵儿,手扒着绳套正在这儿哭呢,身后来个人他都没发现。这个人一抬头看见邢立亭了,手扒着绳套,知道不是好事:“哎,住手,你那干什么呢?练的什么功?”
这一声把邢立亭吓得一哆嗦,把手放下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