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把裤腰带往上提一提,脑筋就开动了,过了一会儿脑门一亮:“嗯,有了,我可没念过书啊,我瞎白话,请各位不必见笑。我说当家的您听我说,说这个酉卒念个醉……”
大伙儿说:“等等,这话怎么讲?”
张作霖说:“不是十二时辰嘛,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我说的这个酉就是申酉戌亥的那个酉,兵卒的卒,酉字边搁个卒,合到一块儿念个醉,这就叫酉卒念个醉。第二句,目垂念个睡,我再解释解释,目啊是眼目的目,这边搁个永垂不朽的垂,这个字呢念睡觉的睡,所以我说的是酉卒念个醉,目垂念个睡,李白酒后山坡卧,也不知道是醉还是睡。”
在场的人也有读过书的,大家一听,心里有数:嗯,好,比杜立三那个强啊,还引出李白这位古人来了,“哎呀,太好了”,“哗”,热烈鼓掌。
杜老判点点头:“罢了,老疙瘩,你小子真有两下子,真没看出来还有点儿内秀啊。我说小三子,我这么听,老疙瘩比你强得多,你说你整那玩意儿,还我老婆腆个大肚子满院晃,不知道是胖啊还是胀,那叫什么玩意儿,也不文雅啊。你看人家老疙瘩说这玩意儿,李白醉卧,还把古人给引出来了,高,真高。”
大伙儿这一捧张作霖,杜立三更不是滋味了:“好,我说老疙瘩,这不算啊,这算溜溜嗓子。咱们接茬来啊,你听着这第二首,三个点在上,官宦家,这怎么解释呢?当官的官是不是一点一个宝盖啊,宦字,当官为宦的也是宝盖,点在上,家庭的家也是点在上,所以我这头一句话是三点在上,官宦家。”大伙儿一听,好,在理。“第二句,乱绞丝在旁,绫罗纱,各位有认识字的吧,绫罗纱这仨字是不是都是乱绞丝旁啊(罗字繁体有绞丝旁),所以说乱绞丝在旁,绫罗纱,要穿绫罗纱,必得官宦家,那穷苦人能穿得起吗?穿不起。老疙瘩,你说吧,你顺着我这意思,你也说一首,说不上来罚酒三杯。”
大伙儿的眼光都集中到张作霖身上了,张作霖这阵儿也不喝酒也不吃菜,脑袋飞快地旋转,在这儿想词呢。听杜立三一问他,张作霖笑了:“好,现在我就给你和一首,不一定合适,大家别见笑,大家听啊。说三个字出头大丈夫,大家都知道吧,那个大字得出头,一丈两丈的丈字得出头,夫人的夫得出头吧,这叫三个字出头大丈夫。三滴水在旁,江海湖,大江的江三点水,大海的海三点水,湖泊的湖三点水,这叫三点水在旁江海湖。要闯江海湖,必得大丈夫。”
“好,太好了。”又一阵给张作霖鼓掌。
本来那杜立三的脸就紫红色,他一生气变成紫茄子了。哎呀,都说这张老疙瘩没念过书,他不认得字,今儿个怎么对答如流呢,真是个仙气。谁给他出的主意,身边没人,真他妈怪事啊。杜立三不服气:“哎,老疙瘩你再听,这第三首,听明白啊。瞎立虾堆,瞎要吃虾,虾在瞎手,虾蹦。”大伙儿全乐了,杜立三说,“大伙儿听明白啊,说有一个失明的盲人,我们都管他叫瞎子,瞎立虾堆,他站在那些吃河虾的堆里头,所以叫瞎立虾堆,瞎要吃虾,虾在瞎手,虾蹦。他一抓那虾,虾能不蹦吗。”
大伙儿又跟着起哄:“太有意思了,好!看老疙瘩的。”
张作霖略加思索,马上回答:“你听我说啊,兵行冰上,兵要吃冰,冰冷兵心,冰凉。我解释解释啊,有个当兵的在冰上行走,叫兵行冰上。兵要吃冰,他渴了想吃块冰。冰冷兵心,冬天才冻冰呢,吃了冰不得冷心嘛,冰凉,所以冰凉棒硬。”
大伙儿一听,更高兴了:“哈哈,太好了,今天咱也不是山大王,也不是土匪了,咱是文人大聚会,不光是念书的会诗词歌赋,咱也照样会,痛快,干!”
七间大厅气氛热烈,每个人喝得都过了量。杜立三一看没难倒张作霖,觉着这心里头不服气。一点手,把身边的参谋宋庆廉叫过来了,趴到他耳边吩咐一番。宋庆廉就下去了,时间不大,就见一名小土匪在门口那儿站着,手里头掐着一头活鹅,握着脖子。杜立三用手一指:“我说老疙瘩你看见没?那个弟兄手里掐只鹅,你猜猜那鹅是死的还是活的?猜对了,我喝酒,猜错了,罚酒三杯。”杜立三那意思,往回找找脸。张作霖一看,心说姓杜的啊,你这纯粹叫难为人啊,你不让我栽了跟头,你觉得过意不去啊,这怎么说啊?方才我对付得都不错,这回我也不能丢了人。略加思索,张作霖站起来了:“各位往下看啊,说弟兄手中操只鹅,操就跟拿差不多。说弟兄手中操只鹅,叫我作霖猜死活,我说鹅活,鹅必死,我说鹅死,鹅必活。”
叫张作霖猜死活是显而易见的。大伙儿也明白,我说鹅是活的,那个当差的手一夹紧,把鹅给掐死了,结果鹅是死的。我说鹅是死的,一撒手,鹅满地跑,是活的,我怎么猜也不对,这就叫两头堵。所以张作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结果再次赢得满堂彩,杜老判一摆手:“行,哈哈,真有你的,说得真对。小三子,你他妈真不是东西,咱们都是自己家,你干吗调理你老兄弟,拉倒,喝。”这事就过去了。
张作霖大字不识,连布告都看不下来,今天却好不蔫地会作对,还会作诗,显得学问挺深。即使念过多年的书,也未必能作得上来。其实杜立三也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比张作霖强得多,人各有一好,杜立三没事的时候也学一学诗词歌赋,有点儿功底。不过他刚才说的那些,不是他作的,都是从小说里边摘出来的,大部分都是摘自《济公传》,他拿这成词来考张作霖,这就恰好中了张作霖的下怀。张作霖的确没念过多少书,但是他爱听书,从小的时候就听耿瞎子说书,此后不管走到哪儿,只要有书馆,张作霖是非听不可。用听书得来的知识弥补不足。耿瞎子善说《济公传》,里头诗词歌赋数不清。这些成词《济公传》里全有,张作霖背得滚瓜烂熟。张作霖这下心里就得意了:你小子他妈也没学问,你拿成词考我,我就端出成词往外说。故此,显得他有学问。
他们都得感谢说书的,古代不念书的人有的是,可是别看他没念过书,张起嘴来,三国、列国、东西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很多典故都讲得上来。大多数都是看戏、听书,再听听故事,这里得来的知识。张作霖也不例外,在座的人多数没念过书,所以就被他们二位给唬住了。大伙喝得高兴,又有诗词助兴,一直喝到定更天才散席。杜老判一高兴,在散席的时候当众宣布:“我说各位呀,我太高兴了,老疙瘩这小子真聪明,我就喜欢这小子,收做干儿子吧。”杜老判说句话,吐吐沫是个钉,就是圣旨。
张作霖没等反应过来,在他身旁坐着的汤二虎、郑翠平这些人用手一捅张作霖:“老疙瘩磕头去吧。老爷子要收你当干儿子,你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
张作霖心里其实不愿意,是在这儿装糊涂,心说我能拜个老贼当干爹吗?那要叫官府知道了,我活得了吗?可是,要不搭这个腔,那杜老判的脸往哪儿搁啊,这等于骂他们这帮人的八辈祖宗。张作霖没有办法,只能违心地假装高兴,立即趴到地上磕头:“既然如此,义父大人在上,不孝儿张作霖给您磕头了。”
“哎哟,你看,我说句笑话,你还当真了,好儿子,儿啊,起来起来。哈哈……”
“给老当家的道喜,给老当家的道喜,给老疙瘩道喜。”这气氛更加热烈了,杜老判特别高兴,拉住张作霖的手奔内宅去见老伴儿。他老伴儿姓郑,绰号郑大脚,那也是个女匪,飞马打枪,勇猛善战,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伴儿也是杜老判的左右手。这个女人性情非常泼辣,杜老判把张作霖领到内宅,这一介绍,张作霖趴到地上,见过老干娘,郑大脚也非常高兴:“起来吧,孩子,这跟干娘见了面了,干娘多少也得表示表示啊。”在抽屉里一伸手,先拿出来一副金镯子,这副金镯子要上秤称,没有一斤也差不多少。然后,又拿出一张一千两纹银的银票作为见面礼。张作霖一看,一千两,眼都晕了,在那个年月这个数目相当可观。张作霖一犹豫,杜老判乐了:“孩子,怎么地?你怕钱砸手吗?收下吧,你干娘给你的。”
“谢过干娘。”不过张作霖这对镯子说什么也没要,心说这是赃物,不定在哪儿抢来的,我要它干什么?郑大脚一看,张作霖只收一样礼物,也就不勉强了,把镯子收起来,银票给了张作霖,张作霖揣进怀里。杜老判怕张作霖不放心,告诉他:“孩儿,你就安心住到这儿,多咱住够了多咱你再回家,你娘那边你放心,能有什么事?我明儿个就派人到二道沟跟她打个招呼,让她放心。另外呢,方才你给我提的那个事我过问了,人已经行动了,把李春和送回营口了,这事你就不用再想了。”
“哎哟,多谢义父。”张作霖住到这儿了。
第二天,由汤二虎、郑翠平、张是非领着张作霖溜达溜达,看一看青麻坎三界沟这一带的地势,就这一般人还不让看,对张作霖是破例了。看了这些装备,看了这些设施,张作霖心中暗想,真是一将把关,万夫难入,这得来多少军队能打得了啊。再看人家那家伙什那个棒劲,不是德国造的就是日本造的,东西两洋的精锐武器是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不知道杜立三在哪儿还弄了几门小炮,全摆到要害的地方。
另外张作霖一看这些土匪,就知道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的确不含糊,他这心里非常羡慕。张作霖心说,我就是有娘把我拖累住了,我要没娘啊,其实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干脆我就加入土匪,干它一场。只是这么多的人不合适,寄人篱下我不愿意,要干得自己单挑,另立门户,我就是大当家的,我说了算才行。别人左右我,支配我,那我不干。这阵儿张作霖就萌生了这种想法。
溜达完回来,日头往西转了,得见干爹、干娘去。张作霖迈步赶到内宅,还没等进屋,就听屋里头吵吵,张作霖吓得没敢进去。摘耳朵一听,闹了半天是杜立三跟他爹杜老判在这儿顶嘴,声儿还挺大,所以也就听得挺真。张作霖站住仔细听着,就听杜立三说:“他算什么东西,您当着那么多的人收他做干儿子,你没有亲儿子啊?你绝户了?你说你收他干什么?那么早晚你老人家真要不在了,他就以这个理由跑到这儿来分份儿来,你说给他不给他?你不老糊涂了吗?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哪,你说话得思量思量,这么大的年纪了,毫不考虑,信口开河,让你儿子这脸往哪儿搁?另外,爹你看出来没,张作霖这小子绝不是好东西,小个儿不大,眼睛珠子直转。他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截然不同啊,你说他到了咱们三界沟了,你拿他不当外人,叫他随便溜达,倘若他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咱们三界沟岂不一败涂地?”
杜立三敢跟他爹顶嘴,这家伙很横。多年后,杜立三他爹,他三叔、四叔,全叫官府给抓住被砍头示众,吃这行饭的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由于杜立三他二叔杜宝兴是个软骨头,把他爹杜宝增给出卖了,杜立三一怒之下亲手把他二叔枪毙了,连他两个哥哥他也全给打死了。这家伙翻脸不认人。话又说回来了,他不是这号人也吃不了这碗饭,上千名土匪都是亡命徒,他没有这股子狠劲儿就不能驾驭得了。现在杜立三虽然说不是权力最高的寨主,但是在家里头当半拉家。在他几个叔叔和他爹面前也是说一不二,动不动他就耍驴。
杜老判闭着眼睛听着,等他儿子说完了,杜老判沉着脸把眼睛睁开了:“行了,我还没死,我说话还管用,我是你爹,我想怎么地你还管得着吗?我知道你这小子妒忌,只要我夸谁比你强,你从心眼儿就是不爱听。再者一说了,你姓杜,他姓张,干儿跟亲儿能比吗?张作霖能跑到这儿来跟你分财产来吗?不笑话吗?你想这事都没边儿。再说人品,我认识老疙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要是官府的密探,咱爷们儿能稳稳当当有今天吗?我看你说话说得太荒谬点儿了,扯到没边的地方去了。这事已经定了,生米做成熟饭了,这干儿子就是干儿子,万难更改,你有事先走吧。”
“哼,爹,咱把话放这儿,早晚吃了亏,您就知道我说的话是对的了。”杜立三一甩袖子转身往外走,张作霖再想回避来不及了,正好看见。张作霖也挺不自然的:“大哥……”
杜立三一甩脸,根本没理他就走了。
张作霖尴尬万分,等了半天,平了平气,挑帘进屋了。杜老判也意识到张作霖听见了刚才的谈话,也觉着挺不自然:“老疙瘩,来。”
“爹。”
“回来半天了?”
“回来半天了。”
“怎么,溜达得不错啊?”
“挺好,我算开了眼了,您这方圆百里我能溜达到吗?也就到几个地方看了看。”
“老疙瘩,刚才我跟立三说话,你是不是听见了?”
“我不知道你们爷俩儿谈什么,反正听你们吵架来着。”
“老疙瘩,家家有本难唱的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您就三百六十行也好,您贵为天子也好,他那宫里边就没事吗?也有事。拿我这小子来说吧,驴行霸道的,到时候他上来这驴脾气啊,也不管是谁,他就口出不逊,你说虎毒不食子,我有什么办法呀,你别笑话。再者一说呢,他就是对你有些冷言冷语,你看在我的分儿上也别跟他一般见识。”
张作霖赶紧站起来了:“干爹,我怎么敢呢?我算个什么东西呀?再者一说了,方才我大哥说得不无道理,本来嘛,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啊,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说得千真万确。我虽然没念过书,我听人家讲过古,我听人家讲过评书,那个奸险的小人到处都是,稍不留神就得吃亏上当。您看我很少到三界沟来,冷不丁这一来,您对我再怎么样,难免他有这么一说,不过呢,我不往心里去,这算得了什么呢?请您老人家不必担心。”
“好孩子,有出息,这叫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胸襟开阔能容人,不要斤斤计较,这才叫大丈夫呢。就这一点,我就欣赏你。既然你小子不沉心,那你就多住几天,明天我陪你溜达。”
“我打算跟您请假,我要走。”
“别,你要走你就是挑理了,不能走,我陪你。”
张作霖没法走了,打这儿之后,杜老判天天陪着张作霖骑马打枪。枪这玩意儿谁都喜欢,特别是男孩儿。
张作霖看到胡子窝里头都是带响的家伙,管长的,管短的,应有尽有。杜老判就教给他打枪,什么类型的枪什么性能,应当注意哪几点,应当怎么个打法。张作霖聪明,一学就会。这么上子弹,这么卸子弹,这么拆枪,这么卸枪,这么安装,学了个滚瓜烂熟,这就给他将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一晃到了初十了,这天晚上张作霖刚要睡觉,有人敲门,张作霖把门打开一看,前面走的汤二虎,后面跟的郑翠平,两人串门来了。张作霖盛情欢迎,汤二虎往外看看没人,把门关上了,说了几句闲话之后,话锋一转说了正题。他表情很严肃:“我说老疙瘩,你来到三界沟啊,甭提我们哥们儿多高兴了,咱们是前世的缘分啊。你说老当家的拿你当亲儿,你说什么他听什么,这都是好事。大概你也看得出来,咱这个少当家的杜立三不能容人啊,兄弟跟你说啊,这杜立三不是东西啊,翻脸无情,转眼无恩,有时候他上来驴脾气,对我们非打即骂,前些时,我还挨了他一顿鞭子呢,但是不敢说啊,连个不字都不敢讲啊。唉,要不说吗,吃哪行饭也不容易,这玩意儿弄不好兴许把脑袋混丢了。得了,别说这个了,我说老疙瘩,这可是是非之地呀。少当家的不能容人,对你非常嫉恨,昨天晚上我办事去,走到他的窗根儿底下,听他跟他那军师宋庆廉在那儿叽咕,可能要不利于你,听明白没?要对你下家伙。要走早了,是便宜,再在这儿住下去,你这条小命就得扔到三界沟。今天我们哥俩儿来,就为了特地告诉你这个事,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快走。”郑翠平也在旁边插话:“是啊,事关重大,本不应该说这些话,但咱弟兄不错,你救过我的命,我不能见死不救。老疙瘩,听良言相劝,明儿个就离开此处,再耽误下去可太不妙了。”
张作霖惊出一身冷汗:“多谢二位仁兄指点迷途,明儿个我就走。”
结果张作霖一宿都没睡好觉。到了第二天,他就琢磨着见了杜老判怎么说,老头儿死说活说不让我走怎么办?最后终于有了主意。
吃完早饭,张作霖见着杜老判了:“爹,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哭了一夜我也没睡好觉,做什么梦了?梦见我娘了,我娘病了,我不敢说我是孝子,我娘这一病我可受不了啊,大概这是老天示警,我娘真病了。现在我把爪揉肠,坐卧不安,我打算跟爹告辞,回家去看看。”
“哎,梦是心头想,因为你对你娘太关心了,所以你才做这个梦,没事。”
“不不,爹,无论如何您答应儿的要求,我要回去看看,如果您想我,我看看我娘没事,我再回来,不是一样吗?”
“嗯,也好,难得你娘生了这么个好儿子,那我就不勉强了,真走?”
“真走。”
“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起身。”
“太仓促了,明儿个走吧?”
“不,今天一定得走。”
杜老判一看张作霖去意已决,还真有点儿热乎乎地舍不得:“好吧,那也得给你饯饯行啊。”结果又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给张作霖饯行。在临别之时,杜老判好像丢点儿什么似的:“小子你等等啊,你怎么来的?”
“我骑马来的。”
“哪儿来的马?”
“就是李春田那个挂车上卸下来的马。”
“那是笨马啊,那哪行啊,这么办得了,你把那匹笨马留下,我给你换匹马,算咱爷俩儿的纪念。”杜老判转过头去吩咐手下:“来人,把我那一丈青牵来。”像他们这种身份,哪个没养十几匹二十几匹好马,出去做买卖经常马负伤死了,回来就换。杜老判手底下有二十几匹好马,他吩咐人把他最喜欢的一丈青给牵来了,这马鞍韂嚼环全副武装:“老疙瘩,这是我心爱的好马,脚程可快了,是一匹良种,我把这匹马送给你了。”
“义父,我不敢要。”
“哎,骑着吧,有什么不敢要的,它就是你的两条腿啊,这年月兵荒马乱的,骑着它有用场。”张作霖从心里真喜欢这匹宝马,再者想来驳他老人家的面子也不合适,心说给我我就要吧。张作霖谢过,爱惜地拍拍马头,杜老判跟他说:“这匹马日行一千,夜走八百,还非常听话。你放心,你骑些日子就熟了,马也通人性。”杜老判也拍拍马头:“告诉你啊,这是你新主人,往后你听他的,你要不听他的,打死你个东西。”这匹马就像懂事似的,回过头来,还舔舔杜老判。杜老判一伸手在身上摘下一把枪来:“老疙瘩,这玩意儿你也带去吧。”
“别,这,这我可不敢要。”
“拿着吧,我这家伙不缺,知道这什么枪吗?”
“您跟我讲过了,这是日本造的,叫密雷艮。”
“对,这种枪威力才大呢,能掐铁道啊,只要你心不哆嗦,手不颤,是指哪打哪。说句行话,必须练得管直才能弹无虚发,你拿着它作个纪念,另外也作为防身之物。”
然后杜老判又吩咐人再给拿点儿子弹,结果给了张作霖五百发子弹。枪别在怀里头,子弹围在腰里头,临行之时,大伙儿一看处得都不错,既然老当家的如此重视张作霖,咱们也得表示表示。大伙儿给凑银子,张作霖也不知道多少,可能凑了个几百两,这散碎的银子搁到褥套里了,那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张作霖在怀里头揣着。收拾完毕张作霖跟大家洒泪分别,大伙儿一直把张作霖送到三界沟的鲶鱼嘴,到这儿这才告辞转头。
张作霖连头也没回,双脚一点就离开了青麻坎。张作霖这才发现当天是个阴天,北风萧萧,雪花飘飘,千里江山,一派银装素裹。张作霖冒雪顶风前进,但身上穿得挺暖和,腰里又别着密雷艮,所以心情也不错。但是转而一想:这简直是做了一场梦啊,这十几天,是半个来月啊,迷迷糊糊的,就像在云里雾中,这是真的吗?是真的,骑着马,揣着枪,这都是真的。干这行也不错,可惜我娘不乐意,有我娘在着,这碗饭我不能吃。离家这么些日子,我娘不定多挂念呢,干脆什么也不干,回家。
张作霖正低着头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到了鲶鱼嘴。鲶鱼嘴是个村子,稀稀拉拉也住有不少人家,正往前走的时候,就听有人喊:“救命啊,救命啊……”并且是个女人呼救的声音,非常清脆,声音也正好顺风,张作霖就打了个激灵,猛然间抬起头来顺声观去。就在漫野荒郊雪地里,突然跑出一个女人,只见这个女人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子,衣服也不整齐,跑几步一个跟头,跑几步一个趔趄,简直像疯了似的。再往后看,雪地之中跑来四个男的,有的拿着绳子,有的拎着棒子,其中有个小子呼哧带喘:“我叫你跑,站住,我看你往哪儿跑!”“救命啊!”这个女人喊着喊着,“扑通”就摔倒在了雪窝里,眼看那四个男的就要扑到面前了。张作霖当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因,但他下意识里双脚一点,这马像一阵风一样,“刷”就来到了几个人的近前。张作霖把马带住,高声断喝:“住手,都不许动。”
这几个小子抬头一看,打量张作霖,一看不认得,为首这个上了点儿年纪的把眼睛一瞪:“我说你他妈的算干什么的,你走你的道,你管得着吗?”另一个相对客气,但是也态度鲜明,不容商量:“我说兄弟,这阵儿北风大雪,天可够冷的,回家坐热炕头去吧,少管闲事。”
正这时候,那个女人从雪地上站起来了,躲到张作霖的马后边:“好心人,救命啊,我叫他们抓回去我就活不了了。”
张作霖这才看清楚,这女人竟长着一头的黄发。中国人都是黑头发,唯独这女人是黄头发,外国人?长得还真像外国人,但听声音还是中国人,穿的也是中国的服装,不过衣服可不整齐,可能刚才经过搏斗,纽扣全拽开了。管她中国女人外国女人,张作霖动了怜悯之心,回头问这女的:“怎么回事,你别着急,凡是我能管的一定管到底。”
“他们要抢我,拿我做人质,拿我换钱花,我不跟他们回去,爷爷您救救我吧。”张作霖听了个糊了八涂。
原来,从这里再往前边走不远,有一个不大的小村子,那里住着一户姓武的人家,家中的男人叫武连荣,女人,就是这个呼救的女人,因为她是黄头发,人送绰号金头贵妃,她本姓王,名雅琴。武连荣、王雅琴是两口子。武连荣是跑买卖的,经常上哈尔滨、齐齐哈尔、碾子山一带,倒腾点儿皮货什么的,有时候也倒腾点儿旁的,在哈尔滨认识了王雅琴他们家,两人就这么结的缘。武连荣做买卖挣了俩钱,就这么地娶了个好媳妇儿。据说王雅琴的母亲是俄国人,父亲是中国人,是个两合水,所以头发才长了这个模样。因为这两合水长得漂亮,武连荣娶漂亮媳妇儿回到家乡后,就惹下了是非,有不少不安好心的人心说这武连荣长得不起眼,娶这么个好媳妇儿,一朵鲜花插到狗屎上了。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这些人毕竟也就是说说而已,眼馋也没咒念,偏赶着武连荣这买卖做垮了,连连亏损,数年的积蓄全赔进去了。前些日子,武连荣一想咱得过年,就跟本地的土财主叫周扒皮借了纹银十两,哪知道又引来一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