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辽阳是州,州府县道,辽阳州、新民府、海城县,等级是不同的,辽阳是个大地方,文化古都,驰名内外。
张作霖想到城里先找一家有名的饭馆,饱饱地吃上一顿,心说再给我娘、我姐他们捎上点儿纪念品。他想到这儿就进了西关了,西关真是个热闹的地方,尤其是在怀王寺一带,那就是个市场,做买做卖的,什么茶楼,饭馆,澡堂子,应有尽有。因为人多,他骑马不方便,便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随着人流往前走,走到小十字街刚一拐弯,靠墙这儿围着一伙人,张作霖往里一探头,一看有个人在里边卖字画,墙上挂着不少,地上摆着不少,怕风吹跑了,捡块砖头在那上面压着。就见卖字画这个主儿,双手靠着墙,这阵儿阳光正充足,在这儿晒着太阳。虽然说已经到了三月了,按理说该春暖花开,不,这地方非常冷,一早一晚还得穿棉衣。
卖画人挺寒酸,头上戴着个小破帽子,大辫儿在脖子上盘着,穿着长衫,肩头、胳膊肘都有补丁,但是挺干净。黄白净皮,两道细眉,一对阔目,准头端正,方海口。张作霖就觉着这个人必有来历,他不像是街头卖画的。一瞅,围着这么多的人,他不由自主地也站住了,牵着马往里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画,画着一头熊,画着一只鹰,鹰熊独立,哟,画得太好了,简直是呼之欲出,张作霖怎么看怎么喜欢。心说也就是现在,如果生活安稳的话,把房子好好收拾收拾,这张画我非买不可,这往堂屋一挂,多提气。别看张作霖没学问,对于这些东西他非常喜欢。他看看旁边还有不少字画,他不认识那些字,就跟旁人打听:“我说老兄,他这字写得怎么样?”
“好。我们辽阳有一位压倒三江王二练,听说没?”
“听说过,听说过。”
“那字写得就相当出众啊,不过赶不上这位。”
“是吗?这字比王二练的字还好?”
“好。我先恕个罪说啊,您别生气,您可能是外行,您看那文天祥的《正气歌》,岳飞的《满江红》,那写得多好啊。‘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写绝了。”
张作霖用耳朵一听,围观的人,凡是懂行的,无不挑大指称赞:“画也好,字也好。”可是这帮人光夸好,没一个人舍得花钱买。张作霖就问那卖画的:“我说这张画要多少钱哪?”张作霖指的是鹰熊独立那画,这人一笑:“嘿,要五两银子,您看着给,如果实在没钱,您就拿去,奉送白拿。”
张作霖一看这位还真挺大方呢,不管实际上能不能办得到,就冲这句话,叫人听着舒服:“我说卖画的,生意怎么样?”
“唉,难哪,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谁还愿意买这个呀,我到这儿都快十天了,连一张也没卖出去。”
“噢,”张作霖很怜悯他,“你这儿一共有多少画,你给我过过数。”
卖画的一听,这位想干什么呢?“呵,不用过数,连字带画一共是二十张,一张按五两计算,一共一百两。”
“不就这些钱吗?我全包下了,有一张算一张,都按五两算。”
围观的人全乐了,心说来个疯子,信口雌黄,什么人都有,连卖画的人也不相信这是真的。笑呵呵地瞅着张作霖,心说你干吗拿我打镲啊。
张作霖一乐:“哈哈,我说怎么的,你不就是卖的吗?你还怕卖不成吗?我没说疯话,也没冒胡话,大丈夫吐吐沫是个钉,卷卷都归我了,现在就过钱。”那张作霖从田庄台出来,腰包里头厚得很,一百两银子算个什么,张作霖把钱掏出来了,马上就过数。
大伙儿这才相信是真的,但是也知道大概这位有病,头脑发热,没事买这些纸,花这么多钱,他是干什么的?怎么议论的都有。卖画人一看,这买主是出于挚诚,所以把墙上粘的挂的都摘下来,小心翼翼地一卷一卷都给包装好了,整了一大捆子。张作霖把钱推给他,这位一晃动:“我说您哪,给得太多了,我这画不值这么多钱,就这鹰熊独立是五两银子,其他的连一两银子都不值,您给我这么多哪行啊,我收一半得了。”
两个人在那个街上争,张作霖一挑大拇指,心说罢了,这位真是好人啊,换旁人给得越多越好,也许勒着脖子敲竹杠,还多管你要点儿呢。你看这位执意不要,非收一半。两个人越说越近乎,张作霖说:“这么办吧,我出手的银子不能往回收,既然你不收,我也不要,这银子怎么办呢?也不能白扔了,咱找家饭馆好好吃它一顿,我请客怎么样?”
这位卖画人这才点头同意,帮着张作霖抱着这些字画,张作霖牵着马,拿着银子,离开了西关怀王寺,接茬儿往前走,不到半里地,道边一座饭馆子,那是辽阳有名的胡家饺子馆,那饺子是一个肉丸的,香得直流油,远近驰名,离着老远,那香味就扑鼻。张作霖一看:“行,就在这儿吧。”
刚来到饭馆门前,伙计就出来了:“哎哟,二位大爷用饭请到楼上,楼上有闲座。”
“那我这马呢?”
“您交给我,您放心,刷洗饮遛,我们全包了,楼上让座。”
两个人上了楼了,那饭馆的卫生也好,桌椅板凳锃明刷亮,找了张闲桌俩人对坐,把字画堆到旁边,伙计擦抹桌案,一问,张作霖告诉他:“什么好吃给我来什么,不怕贵,你就往上来吧,压桌的是你们这儿的饺子。”
“好嘞。”时间不大,压桌碟摆上了,酒也给端上了,二人对饮。张作霖本来不会喝酒,但是无酒又不成席,没这玩意儿显得缺一大块,勉勉强强在这儿支撑着,拿嘴唇稍微抿抿。但是卖画人挺能喝,张作霖给他满上,他是一饮而尽,时间不大,二两酒就没影了。张作霖见状吩咐:“来好酒,今天一醉方休。”
四两酒一入肚,卖画人的鼻子尖见了汗了,脸上红扑扑的,跟方才就大不相同了。卖画人一抱拳:“朋友,敢问仙乡何处,尊姓大名啊?您不是买我的画,您是有意周济我,帮我的忙,我真是感恩不尽。”
“哈哈,请允许我管您叫声先生,我说先生,你算猜着了,我没念过多少书,我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我看你太可怜了,另外我发现你这人挺好,因此,我把这些画全买下了。你也不必客气,天下人管天下事嘛,这算得了什么。”
“哎呀,恩公啊,话好说,事难办哪,光是听书讲古、看戏有这种事,实际上很少见哪,今天我能得遇恩公,三生有幸。恩公贵姓?”
“免贵姓张,我叫张作霖,二道沟的人。”
“噢,张作霖,您字叫什么?”
“字,哎呀,我没有字,干嘟噜就叫张作霖。”
“恩公,如不嫌弃,我送您一个字,不知道您愿意不?”
“行啊,您肯定有学问,您给我送个字吧。”
这人略加思索:“我看你就叫张雨亭,名作霖,字雨亭。”那阵儿的人有身份的都有字,还有名,干嘟噜一个名,那多叫人笑话。好朋友之间都提字。
张作霖咂摸咂摸滋味:“好,好,这名真水亮,这我记住了,张雨亭,多谢先生。哎,先生,我还没问你呢?你尊姓大名?”
“鄙姓王,我叫王永江。”
“噢,王永江,大江的江?”
“对。”
张作霖的脑子也刻了板了。
王永江祖籍是山东蓬莱,也是一家人闯关东到东北来的,就在金州落了户,他的祖父叫王作霖,父亲叫王克谦。到了关东不久,他祖父不在了,千斤重担落到他爹身上了,但王克谦读过书,那个人也非常好,养着一大家子怎么办呢?后来在金州城里双星货栈给人家当个小职员,那阵儿也不叫职员,就是给人家跑跑道,送送信,小学徒一样。由于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东家非常赏识,又当了大徒工,后来东家发现这个人手笔挺硬,又叫他当了账房先生。账房先生那可不简单,那是理财能手,王克谦对东家感恩戴德,把人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点儿也不偷懒,起五更爬半夜,尽心尽职。双星货栈这买卖一天好似一天,东家一看这人太好了,越处越近,发现王克谦有俩儿子,长子王永江,就是卖字画这位,次子王永潮,家里生活不宽裕,就想方设法多给钱,多给补贴,让这两人好好念书,后来这俩人进京赶考,居然都做了优贡。
在那年头儿,人要有了学位那可了不得,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都是文盲,有一个念大书的,进京去,还赶过考,而且皇上圣旨点中了优贡,那一地区都觉得光荣。所以在金州一带就轰动了,把王永江、王永潮这哥俩儿视为神童。后来他这个东家也非常高兴,把两个女儿就许配了王氏弟兄,两家结了亲了。王永江虽然文笔非常好,但他这个脾气跟他爹似的,又忠厚又老实,不管干什么事,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有时候也帮忙。后来也成了亲立了家了,还能老寄人篱下吗?再后来跟东家一商量,借了一笔钱,另开了一座买卖,叫双星号。这买卖挺赚钱,老王家自己在这儿开的,谁也不倚靠。可有一样,日本人、俄国人大举入侵,洋货到处充斥,民族工商业受到严重威胁,纷纷倒闭,他们老王家这货栈也倒闭了。
王永江没有办法了,只能上外头给人家当教员去,可偏赶上日本鬼子搞文化侵略,想在中国站住脚,把王永江请去当汉语教员,这学生可都是中国人,但是日本人有严格规定,课堂上不准读中国书,不准说中国话,一律得看日本杂志,讲东洋文。为这个事情,王永江跟日本教员发生争执,后来赌气他不干了。王永江仰天长叹,五千年文化古国,落到这步田地。当今圣上,软弱无能,老太后攥权,满朝都是贪官污吏,整得朝政日非,列强入侵。老百姓置身水火当中,何日是个头儿。王永江心说生在这个乱世,堂堂五尺之躯,要不能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那就算白投胎一回。他深知孤树不成林。但是金州一带是日本人和俄国人居住的地区,特别乱。王永江不乐意在这儿待着,把家属安顿安顿,他就到辽阳来了,投靠一个同窗的好友,本家的一个叔叔,叫王大中,是个举人。
到了辽阳之后,就住到王举人他们家了。老王头儿这人非常好,从来不嫌贫爱富,知道王永江有学问,就让他住到家里头,并想在衙门里头给他运动一个差事,或者拿点儿钱,支持他做个小买卖,养家全小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均遭到王永江的拒绝,王永江说我在您家有一席之地,能遮风避雨我就感激不尽了,我既不想当差,又不想做买卖,我就打算卖字画,这玩意儿它省心,挣多挣少都没有关系。后来王大中发现,这王永江非常固执,也就不勉强了。每天王永江都到怀王寺前面卖字画来,今天巧遇张作霖。两个人一见如故,越说越投机,他发现张作霖虽然没有什么文化,说的都是白话,但是性情豪爽,直出直入,办什么事情干净利索脆,这才叫江湖豪杰,王永江从心里往外那么钦佩他。
这酒一入肚,话匣子一打开,什么都聊,就有点儿忘乎所以了。从私人的事,谈论来谈论去,谈论到国家了,张作霖对王永江说我还当过兵,我到朝鲜国去了将近一年,大仗、小仗打了不少,什么釜山大战、牙山大战、平阳大战,我都参加了。王永江觉得新鲜,刨根问底,张作霖边讲经过边骂:“他妈的,这些当官的,都是畏刀避剑,贪生怕死之辈,老子在前边流血,呵,他们跑了!”
王永江越听越来劲,就让张作霖接着讲。
“就拿那叶志超来说,他算什么大帅呀,天天跟大烟打交道,每天泡朝鲜娘们儿,这个老不死的,由于他贪生怕死,六路大军全都失败,浩浩荡荡三十多万中国军队打不过六万小鼻子,你说可恨不可恨。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芝麻粒豆大的官能管得了吗?能左右得了形势吗?这就叫天子无福民遭难。生到这个年头儿啊,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这家伙在饭馆大喊大叫的,旁边吃饭的人一听:“快走。”人家都说休谈国政,莫论人非,这家伙是干什么的,在这儿讲这种话,这要叫官面听见,还得了吗?都替他害怕。胆小的算了账都躲了,张作霖毫无觉察,嘴巴冒白沫子,还在讲:“我说这年头儿啊就是胳膊粗力量大的吃香,我听一个耿先生跟我说过,弱肉强食,谁胆大,谁敢干,谁就吃肉,谁胆小,谁不敢干,就吃屎。这年头儿也找不着个理,您说是不?”
王永江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啊,我也颇有同感。”说着说着,王永江忽然想起件事来:“我说恩公,你什么时候离开辽阳?”
“吃完饭咱就分手,我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办呢。”
“那你带着这么多画也不方便啊,这样吧,我回去呢给你取一只木箱,小巧玲珑,给你封到里边,你往马上一搭,它不方便得多吗。”
“当然可以了,多谢,还是您想得周到。”王永江下楼,上王举人家给取箱子去了。楼上就剩个张作霖,张作霖这阵儿酒足饭饱,就等着王永江回来再接茬谈呢。正在这时,就听见楼梯一阵响动,张作霖一愣,怎么回事?回头一看,坏了,辽阳州衙门巡捕房来的人,大巡捕范乃中领着十几个人冲上来了,不容分说,把张作霖就给包围了。这范乃中就问:“你是哪儿的人啊?”
张作霖有点儿害怕了,腰里头有枪,你说你是好人行吗?好人有带这玩意儿的吗?但是张作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心里乱,表面挺镇定,往椅子背上一靠:“啊,你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辽阳州巡捕房的总巡捕,把手举起来。”
张作霖不得不举,人家把他膀子给他架住,头上、脚下一搜:“哎呀,这腰里揣的是什么?”“噌”,把手枪给拽出来了,再一翻,还有三粒子弹:“呵,我瞅你这小子贼眉鼠眼,就不是好东西,你竟敢在酒楼茶室大骂朝廷,蛊惑人心。嘿嘿,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好饼,闹了半天你是土匪,带走!”几个人把张作霖按到饭馆的楼板上,单三扣,双三扣,每扣不紧用脚蹬,给勒上了。这要到衙门里头就得熟了。
推推搡搡离开饭馆。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议论:“坏了,看着没,非出人命不可,这位是哪儿来的?”“谁知道啊,他跟那卖画的在一块儿吃饭来的。”
有胆大的在后边跟着,刹那间这个消息就传开了,张作霖一边往衙门走着,一边心里胡思乱想,完喽,我就不死也得揭掉一层皮啊,我不是没打过官司,那时候在海城,我蹲了还不到一个月,那家伙把我打毁了都,这阵儿我身上还带支枪,他们非得追根寻源问怎么回事不可,我要一说实话我就是掉脑袋的罪,这怎么办?到了辽阳人生地不熟,把这条命搭在这儿了,他心里正想着,到了衙门了,一进州衙,那范乃中先进了班房,把他提溜进来:“靠墙角站着,站着。”“啪啪”,上头俩嘴巴,底下“咣咣”就两脚。人要到了这份儿上,那就得听别人摆布了,有天大能耐施展不开,张作霖乖乖在墙角那儿站着,三粒子弹和枪在桌上放着。
这范乃中还抽洋烟,洋烟卷点着了:“嘿嘿,说吧,按你们的行话你是哪个山头的,哪个绺子的,你叫什么名字?家乡住处?黑窝子在哪儿?同伙都是谁?有多少个人?多少支枪?说。”
张作霖心说,我什么也不能说呀,要跟你说点儿实话就完了。听到这儿,张作霖一晃头:“大人,您屈枉小人了,我是个安善的良民,我是做买卖的。”
“什么?有带手枪做买卖的吗!”
“它是这么回事呢,这手枪是我捡的。”
“在哪儿捡的?”
“在黄沙佗道边捡的,也不知道谁扔的,里边还有几粒子弹,我挺喜欢这玩意儿,我就带到身上了,正想交给官家呢,被您发现了,这是实情。”
“哎呀,真能白话呀,你看怎么那么巧,你这行人我见得多了,不打你,不给你舒舒皮子,你是不能说实话。去,把老虎凳抬来,在这屋收拾他。”
张作霖光听说老虎凳,没试验过,脑袋瓜子嗡嗡直响,心说这种刑具特别厉害,要给上上,两条腿就废了。一会儿,大板凳抬来了,绳子拿来了,铁箍取来了,就要收拾张作霖。正在这时候,进来一个当差的:“总巡捕,有人找您。”
“告诉他没时间。”
“王举人找您。”
“啊,等一会儿啊,让这小子好好想想,我现在办点儿事去,回来接茬问你,你要不说实话,我就把你废了。”范乃中挑帘出来,到院里一看站着俩人,一个五十多岁,上年纪的老人,那不是旁人,正是辽阳鼎鼎大名的才子王大中,王举人。后边跟着俩人,旁边那位就是卖字画的王永江。
王永江回去取箱子去了,见着王大中,挺高兴:“今天我这画遇上识货的都卖了,那人包圆了。”
王大中也挺高兴:“好嘛,我说这位有多少钱哪都买去了?”
“五十两纹银。我打算好好给他包装包装,他在胡家楼饭馆等我,我回来取箱子来了。”
说完他拎着箱子就往外走,到了胡家楼饭馆一打听,张作霖叫人抓起来了,送到州衙去了。王永江一跺脚,这么好的人要到了州衙,那非死不可。返回头,他又找王举人王大中。这王大中王举人心地良善,对现实也颇为不满。听王永江这一说,老头儿站起来:“走,跟我到衙门,我去要人。”就这样,带俩跟班的来到州衙,都是本地人,像巡捕房这些人到处揩油,在王大中的眼前那不如一条狗,逢年过节给人拜年去,人家赏点儿银子,大事小情儿跑前跑后的,谁不认识王举人,张嘴就得叫老太爷,要没人家,养不肥自己。范乃中出去一看:“哟,老太爷,您怎么这么得闲呢?快快到屋里头。”
“不,你到这边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唉,您吩咐吧,什么事?”
“乃中啊,我听说你刚才在胡家楼饺子馆抓来一个人?”
“啊,胡子。我刚要过堂,您老人家就来了。”
“怎么知道他是胡子?”
“他身上带着冒烟的家伙呢,还有三粒子弹,安善良民有带这玩意儿的吗?除了胡子。”
“唉,乃中啊,咱爷们儿处得不错,可以说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我拿你当个孩子,不管办什么事情不要干得太绝了啊。你看这年月兵荒马乱,究竟落到哪一步谁也猜不透,所以人人自危,得给自己留条出路。即使这个人真是胡子,也不见得都是坏人哪。你没听说那句话嘛,大盗亦有道,读书成不肖啊,这胡子当中好人也有,念书的人当中败类也有,难道说官府里都是好人吗?再者一说,他就是胡子,到了咱们辽阳不没作案吗?他不就是在饭馆吃饭,说几句闲话吗?老贤侄,无处不为人,高高手,把他放了就得了。”
“老爷子,这事,怎么?”
“你还为难吗?现在不就你说了算吗?还没立案呢?知州大人、通判大人都不知道呢,那么你一句话不就完了吗?你可以说查无实据,教育之后就把他释放了,这有什么?”王举人说到这儿,从小跟班的手里头接过一包银子,往前一递,“老贤侄,你挺辛苦的,这点儿钱拿去换双鞋穿吧。”
范乃中接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雪花白银五十两。当时态度就变了,满脸笑容,“我没短了花您的钱,您看您又破费。”
“拿着吧,叫别人看见不好。假如哪个弟兄你觉得不保靠,到我那儿账房去支钱去,花钱买大家个口严,不能叫你为难。夜长梦多,把人放了得了。”
“好嘞,您说得真不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这么回事。”钱通神路,范乃中一转身回来了,到屋一摆手:“放了。”
张作霖一听放了,是要枪毙我是怎么地,结果把绳解开,真给放了。把枪、子弹都给他了:“拿着,你在哪儿捡的?”
“在黄沙佗道边。”
“送回去,在哪儿捡的扔哪儿,好人谁拿这玩意儿,再走了火把自己给伤着呢,往后多加注意,在酒楼茶室不要胡言乱语,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懂吗?”
“我懂。”
“滚,完了。”
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张作霖等离开班房出来才知道怎么回事,哎呀,跪到地上给王大中磕头,王大中把张作霖请到家里头,沏了壶水,边喝水边谈,打这儿之后,张作霖在辽阳算交了过命的朋友了,跟王永江就这么相识的。
到快晚上的时候,张作霖起身告辞:“老人家,我得走了,我身上还有不少事需要办呢。”
“好吧,你那匹马我也派人要回来了,已经饮遛好了,鞍子也备上了,你赶紧离开此地吧,往后多加谨慎。”
“多谢恩公。”张作霖辞别王大中往外走,王永江在后头送,一直送出东关去,这才洒泪分别。
到后来,王永江投靠了张作霖,在张作霖手下做过督军公署警务处处长,奉天省警察厅厅长,奉天省财政厅厅长,东三省银号督办。王永江那是张作霖的智囊和左右手,特别是理财的能手。为什么张作霖兵强马壮,腰杆那么硬,就因为有钱,钱从哪儿来?除了帝国主义支持之外,全靠王永江给他理财。不然的话,张作霖也不敢发动两次直奉大战。
张作霖离开辽阳,骑着马一边往前走,一边高兴,真应了说书先生那句话了,我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啊,快点儿回家,这趟出门太不吉利了,处处是坎儿。大概我离家那天日子不好。张作霖非常迷信。
日落西山的时候他离开辽阳的,这阵儿正往前走着,天已经擦黑了。就听见河水响动,太子河拦路。张作霖听说这边有个堡子叫灰宁堡,那边有个堡子叫康家堡,我得过河,不然的话到不了家。过河还得有船哪。张作霖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在河边溜达。真有一只小船,摆船的人正坐在岸边吧嗒吧嗒抽旱烟呢,张作霖一抱拳:“朋友,麻烦给我摆渡过去怎么样?”
这人回头看看:“太晚了,今天不行了。”
“哎呀,不算太晚,你只要把我摆渡过去,我多给银子也就是了。”
这人合计合计,又看看张作霖:“我船小,你这还马,还人,一次过不去。”
“那行了,分两批,你先把我的马渡过去,再拉人不一样吗?”
“那,你得给两趟钱。”
“那当然了,我给四趟的钱。”张作霖就不怕花钱。说着话,伸手拿出块银子递过去了,“怎么样,够不?只要平安摆渡过去之后我还有赏钱。”
“好嘞。”这人把银子揣到怀里头,把旱烟磕打了,烟袋锅往袋子上一别,“我先渡你的马,帮帮忙。”张作霖把马牵到小船上,这人摆到对岸,挺长的时间,这就黑了,船只抹过来,再摆渡张作霖,上了小船之后直晃悠,张作霖不会水呀,使船的人就说:“蹲下,你这一晃悠,船再扣篓子,淹死倒是淹不死啊,挺冷的,受那洋罪,你蹲下,手扒着船帮。”
“唉。”张作霖蹲着,伸出两手扒着船帮,晃晃悠悠离开岸了。太子河这块的河面宽有三里地,一片汪洋,张作霖瞅着都眼晕,这小船一起一浮的,正好到河心,小船一打横,不走了。张作霖就一愣,回过头去看使船的,就见这位把小烟袋拽出来了,装好了烟,打着了火:“朋友,船家不打过河钱,听书唱戏讲古,大概你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吧,先付钱吧。”
“我钱不给你了吗?”
“是啊,你不是说加倍给吗?”
“啊,对,有钱。”张作霖一瞅这小子不怀好意,掏出一块银子往前一递,“够了吗?”
这位掂量掂量:“嗯,这年月东西都涨价,这点儿钱也算不了什么了,再回回手吧?”
“哎,好嘞。”张作霖又回了回手,可这小子瞅了瞅,俩眼贼光四射,最好你把你兜里那个全给我留下,你看怎么样?”
呀,张作霖心说水贼啊这是,我就是干这玩意儿的,他比我还横,劫我,张作霖真想掏出枪来把他定在这儿,又一想别价,这儿离辽阳不太远,我在辽阳又犯过一回案,人家好不容易把我要出来的,我再把人给打死或者打伤,为这事再进官府,那可就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