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2年夏,韩、魏两国联军攻入楚境,拿下宛城后,大军直逼邓城(今湖北省襄阳一带),楚国大惊,楚怀王连忙派人去叫景翠撤军护国。景翠接到命令后,又惊又怒,一方面不甘心就此撤军,只要假以时日,定可打入咸阳,但另一方面也担心,楚国之精兵现在全部在他的手里,万一国家没了,要个咸阳城何用?思之再三,最终决定秘密撤军,以免撤退之时让秦军钻了空子。可是嬴疾一直在留意着楚军的动态,岂容他们从容撤退?楚军刚有动静,嬴疾便领兵杀了过去,把负责殿后的楚军尽数斩杀,且一路追杀景翠到楚境方才罢休。
在韩、魏、秦三国的两面夹击下,楚怀王被迫屈服,向秦国割地求和。
丹阳、蓝田两场大战,基本上打掉了楚怀王的信心,从此后的楚国几乎是一蹶不振,不敢与秦正面为敌。
把楚国的气焰打下去后,在列国之中,能与秦国分庭抗礼的就只剩下齐国了,于是秦国把矛头指向了齐国。
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却说嬴稷听说嬴驷不让芈氏进宫之事后,好不伤心,那一日晚上,跑去嬴驷寝宫,哭着哀求嬴驷,希望能让母亲再进宫来。
嬴驷下了床,把嬴稷扶了起来,握着他的双肩,语重心长地道:“稷儿啊,非是父王心狠,前几日秦国之危机,你也看到了,此灭国之危险始于何处?一是外患,二是内忧,此两种忧患,皆源于父王无能。”
嬴稷一愣,他没想到父王会如此评价自己,刚想要开口,嬴驷却把他的话挡了回去,“且听父王说完。你是王室子弟,须有担当,今晚父王便与你掏心掏肺地说一席话。那一日你壮哥哥之言,父王其实没信,你母亲整日住在后宫,如何与义渠王私通?此一切祸根源于立储,始于王储之争,他们只有把你母亲扳倒了,你就失去机会了。可当时由于形势所迫,父王也没有办法,只有把你母亲推了出去,如此一来,不但可平息外患,亦平息了内乱,秦国才有惊无险地渡过这次危机。”
嬴稷年纪还小,从没去想过如此复杂的勾心斗角之事,但他已懂人事,能听得明白,他听着父王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可谓是字字惊心,一时忘了哭泣,怔怔地不知所措。嬴驷怜惜地摸了摸嬴稷的头,摇头一声苦笑,“别看父王是秦国的王,在秦国可以呼风唤雨,其实为王者才是这个国家里面最无奈最痛苦的一人,做了王之后,你就会发现,很多事情非人力可左右。如今你母亲身败名裂,我明知她是被冤枉的,却又能如何呢?人证物证俱在,倘若我硬是强出头为她正名,可能事件会进一步升级,甚至引起一番血腥屠杀,把你们娘俩的命都丢了。秦国一乱,列国就会闻风而动,那么将再次面临危局。父王老了,许多事已力不从心,所以我不能立你为王储,不仅如此,你必须与你母亲一起,离开秦国。”
嬴稷傻了,张着嘴望着父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从没想过宫廷之中会如此复杂,更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出生的地方,如果离开了这个地方,能去何处呢?
“你们去燕国吧。”嬴驷看着他道:“眼下燕国正自内乱,没有人会想到我送你们去燕国是为了避祸,所以也不会有人找你们的麻烦。”
“父王……”嬴稷望着父王,突然间只觉心如刀绞,眼前的父王果然已不再是那个一身霸气的人了,他满脸的暮色,头发花白,这一席话更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在交代他的后事。“父王,稷儿从没想过要离开你,稷儿从未想过登上王位,如果稷儿走了,日后该如何给你问安,如何照顾你呢?”
嬴驷慈爱地笑着,眼里却也有泪花在闪,“王朝更换,新旧交替,何其危险,父王不求你日后能称雄于列国,只盼你好生活着,便已知足。至于为我大秦开疆拓土之事,就让你荡哥哥去做吧。在你离开之前,父王只求你一事。”
“父王言重了,孩子担待不起!”嬴稷俯身一拜,“但要孩儿做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以后不要恨父王。”嬴驷淡淡地说道。
嬴稷闻言,一把扑在嬴驷怀里,涕泗齐下。嬴驷轻轻地摸着他的背,隔了许久,说道:“天色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嬴稷应了一声,恭身退出。嬴驷望着嬴稷瘦弱的身子消失在门外时,蓦地眼神一滞,脸上泛起股紫红之色,噗的一声,吐出口血来,啪地倒在了地上!
嬴稷出去后,在外面恭候的侍人便走了进来,一看这情形,吓得大吃了一惊,忙喊:“快来人呐……”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嬴驷抬到床上后,医官和惠文后也同时赶了来,待医官检查了之后,惠文后急忙问道:“王上的身体如何?”
医官道:“王上脉象虚弱,乃操劳过度,心力交瘁所致,须好生静养,不可再使他操心了,不然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惠文后闻言,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为人妻者,当是为夫分忧,然前日大战当前,她却带头挑起了内乱,使之叫他夹在内忧外患的重重忧虑之中,如若他有所不测,罪魁祸首却是她这位为妻者……想到此节,惠文后忍不住潸然泪下,为权为利,当真可以连至亲之人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惠文后复走到床头,屏退了侍女,亲自为其擦拭嘴角的血迹。毕竟是夫妻一场,晃眼间夫君却落得这步田地,好像这一辈子便是要走完了,越想越是怜惜眼前的这个男人,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眼前的这个男人,边看着他,边怔怔落泪。
嬴驷在恍惚中觉得有人在给他擦嘴,微微一睁眼,见是惠文后,便握了她的手,“你的心是好的,是善良的,我没看错你。可惜性子软,容易受他人左右,亏的是荡儿尚武,颇有男儿之风,当可自挡一面。”
惠文后没说话,边听边是点头。嬴驷顿了一顿,又道:“传太史令。”
须臾,太史令入内,嬴驷道:“拟两份诏书,一份是立公子荡为太子,另一份是送公子稷和芈八子去燕国为质,以让秦、燕两国交好。”
惠文后闻言,惊讶之情胜过了喜悦,目的终于达到了,可这样的局面亦非她想看到的。
太史令拟好诏书后,当着嬴驷的面读了一边,嬴驷点点头,又着人宣张仪。惠文后道:“你须静养,国事可叫荡儿去办。”
嬴驷摇摇头道:“此事须尽快与相国议定,不然如鲠在喉,叫我如何静养?”
张仪听召后,深夜入了宫,乍见到嬴驷的样子时,不由得悲从中来,快步走到床前,颤声道:“王上,你这是怎么了?”
嬴驷倒是微微一笑,“无妨,不劳相国挂念,今夜召你来,有要事相商。”
“王上有什么事叫臣去办,但说无妨。”
嬴驷道:“秦、楚大战之后,楚国元气大伤,想来不敢再来招惹我们了,所以我们如今最大的劲敌便是齐国,要削弱齐国,须与楚结盟,不然如若齐与楚结了盟,秦国便是又有难了。”
“王上所虑极是,臣不日启程赴楚。”
“不可!”嬴驷连忙阻止道:“楚王今对你恨之入骨,你如何能再入楚,派他人去吧。”
“如此多谢王上了。”张仪略微一顿,又道:“臣想割汉中之地与楚,王上以为如何?”
“甚好。”嬴驷道:“汉中之地,本就是从楚国夺过来的,现在还予他们,无妨。”
君臣议定之后,于公元前311年初,派使入楚,谁知楚怀王却说,不要汉中之地,只要张仪。言下之意很明显,宁可不要了汉中的地盘,也要杀了张仪,以泄私愤。
此事传到秦国后,秦廷大惊。这一日,嬴驷从床上起了身,让内侍更衣,召集众臣,朝会议事。
这是嬴驷近半月来的第一次上朝,众臣情知必有大事相商,皆肃然而立,朝堂之上,臣工虽众,却是鸦雀无声。
嬴驷看着众臣,低哑着声音道:“熊槐(楚怀王)小儿,打不过我们,却想拿相国泄愤,给他汉中之地不要,定要相国一人,诸位以为该如何处置?”
“再打!”嬴疾第一个跳出来,大声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他个措手不及,逼他就范!”
司马错也出来道:“臣以为嬴疾将军之言可行。”
张仪看着他们,待他们说完之后,朝着嬴疾、司马错两人行了一礼,“多谢两位为张仪说话。但张仪以为,为我一人而动刀兵不值当。”
嬴驷问道:“相国可有良策?”
张仪笑了一笑,“并无良策,楚王既然要我,我赴楚便是。”
嬴驷惊道:“断然使不得,此去只有死而已!再者熊槐他算什么东西,给他汉中之地,偏生不要,他要我大秦相国,我便双手奉送吗?就依了嬴疾之言,打他个措手不及。”
张仪见嬴驷决心已下,知道再说也没用,也没再多言。这一日下了朝之后,张仪收拾了行囊,临出门时,似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屋,拿过一卷竹简,提笔留了封书信,交给家奴,嘱咐他明日入宫给王上送去,交代完毕后,这才出了门,上了马车,去了楚国。
张仪才华横溢,机智聪敏,此时此刻却也不会想到,以这样用书信的方式向嬴驷道别,竟是永诀,从此之后,这一对默契得如君臣、似知己之人,便阴阳两隔,再没相见的机会。
嬴驷接到书信的时候,已是次日早上,张仪在信中说,王上为张仪而兴干戈,乃张仪之福,国家之祸也,今张仪赴楚,可解我秦国之危,虽险而愿往矣,望我王勿念。
嬴驷看完,捧着竹简落下泪来,“相国啊,嬴驷若没你,何来今日秦国之强盛,此去若有个三长两短,嬴驷今后该向谁商议国事?”
不出几日,芈氏带着嬴稷也离开了秦国,嬴驷的心突然间就空了,只觉偌大的王宫,没了张仪可议事,没了芈八子可谈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没了人气。春寒料峭,一股风吹将进来,嬴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眯着眼看了看外面的风景,把身子缩了缩,在内侍的搀扶下休息去了。
从此以后,嬴驷极少现身,也很少见人,即便是有事,也是让人传话,整日卧于榻上,时而沉思,时而喃喃自语,更多的时候,他会想起芈八子,这个他最爱也最让他愧疚的女人,芈八子在时,即便两人不在一处,嬴驷也不会觉得这样清冷孤单……
这一日,惠文后去向嬴驷问安,见他缩在床的一角,盯着一个角落,圆睁两眼,浑身瑟瑟发抖,好似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惠文后顺着他的眼光往那边一看,却是什么也没看到,当下走将过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嬴驷蓦地周身大震,吓得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看着惠文后,把惠文后也吓了一跳。
隔了会儿,嬴驷看清了是惠文后,神情这才一松,瘫坐于床上。惠文后走到床头,坐了下来,问道:“王上怎么了?”
嬴驷低着头,眉头紧蹙着,神情显得很是痛苦,“我车裂商鞅,屠杀甘龙等一班元老世族,赶走了芈八子,把亲生的儿子送去了燕国苦寒之地,这一辈子可谓是罪孽深重。这两天,我经常可以看到商君、甘龙他们满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向我陈说,他们忠于秦国,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可却为何落得个身首异处?”
惠文后听他说完之后,也觉得浑身发寒,劝慰道:“王上如此做,自有王上的道理,臣妾虽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奥妙,但臣妾却看到了秦国在王上的手里,强大了起来,雄视于列国。”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心里的痛。”嬴驷红着眼道:“天下人称我为一代雄主,可谁解我之无奈?他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死的死,走的走,实非我所愿,这几天一桩一桩想起来,心中甚痛。”
惠文后道:“王上不敢想这么多,安心静养才是。”
嬴驷似是浑没听到惠文后之言,突然道:“我不能再失去相国了,须叫他好好地回来!快传嬴疾来见我!”
嬴疾听召,不敢怠慢,马上就去了宫里。嬴驷见了他后,便急道:“相国背着我去了楚国,他此去是以身许国,凶多吉少,我秦国不能没有相国,须救他。”
嬴疾是外粗内细,心思缜密之人,说道:“相国非比常人,他既然敢只身赴楚,不可能若莽夫一般,只为送死,如果秦国急于发兵,我怕反而坏了相国的谋划。”
嬴驷哼的一声,“熊槐心胸狭窄,连汉中之地都不要,即便是相国能说会道,难道还能把熊槐哄开心了不成?万一有所不测,如何是好?”
嬴疾沉吟了会儿,道:“要不然兵出武关,缓缓移向楚境,做出些姿态,给楚国点压力。”
“便是如此了。”嬴驷道:“速让武关出兵。”
嬴疾答应一声,吩咐斥候去了。
却说张仪到了楚国后,并没有立即去见楚怀王,而是去见了楚国的大夫靳尚。
靳尚性贪,归结其贪性,有两大特点,一是好大喜功,嫉贤妒能,恨不能将比他厉害的人都打压下去,把功劳全归到自己身上,屈原流放,有其一功;二是贪财,贪得无厌。其上巴结君王,下陷害同僚,贪财贪物,是个十足的小人,张仪正是看上了这一点,一入楚国便找上了他,送了他一箱的财物。
靳尚贪虽贪,但并不笨,他说道:“这箱财物价值连城,我却收受不起啊,王上现在正在气头上,他要杀你,神仙都帮不了你,何况是我呢?”
张仪笑着说,在楚国之中若是你都收受不了这些东西,便再无二人了。我还备了一箱,是送给郑夫人的,还须劳烦阁下去送予夫人。
靳尚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有郑夫人插手,这事必成,靳尚也就心安理得的把财物收于囊中了。
那郑夫人便是楚王宠妃郑袖,此人与靳尚属一丘之貉,好贪善嫉,工于心计。
靳尚深谙郑袖性格,便带了张仪的那箱财物,去了郑袖处,对郑袖说,此乃张仪所赠,他希望王上抓了他时,要你美言几句。
郑袖说那张仪骗了我王,王上岂会饶他,这财物收不得。靳尚狡黠地笑了笑说,此事涉及王妃自身利益,怕是非帮不可。郑袖听了十分奇怪,问他张仪杀与不杀,与我何干?
靳尚说,张仪乃秦之相国,一国之重臣,秦王岂会让他死在楚国呢?为了让张仪不死在楚国,秦王必做两件事,一是向秦、楚边境增兵,二是送财物美女来楚,威逼利诱之下,再加上楚国此前曾败于秦国,楚王未必不会屈服。但是如此一来,到时王上万一看上了哪位秦国美女,日夜宠幸,王妃便难免又要受冷落了,如此张仪之生死,岂非关乎王妃之利益吗?
郑袖一听,果然如此,那一日听说张仪上朝面王后,楚怀王二话不说,就把张仪打入大牢,要择日斩首,郑袖便在楚怀王面前哭,说你要是不放了张仪,就把我流放了吧,最好去了南方蛮荒之地,免得碍了你的好事!
楚怀王一听郑袖所言就蒙了,奇怪地看着她问,“我杀张仪与你何干?”
郑袖边哭边嗔道:“张仪乃秦国之相,岂是说杀就能杀的,你不过是想秦国送你美人,好供你享乐!”
楚怀王又好气又好笑,“哪有这等事,是你多心了。”
郑袖却只是哭,不依不饶地撒娇。另一边靳尚也在朝内吹风,如此一内一外两面夹攻之下,楚怀王果真将张仪放了,不但放了,而且还在张仪的游说之下,同意与秦结盟。
张仪离楚后,日夜不停地往秦国赶,他似乎有一种预感,秦国近日要有大事发生。果然到了函谷关外时,发现这里重兵集结,一副大战在即之状。张仪暗吃了一惊,入了关后问守将嬴桑这是为何?
不想嬴桑却是一问三不知,说只是接到了向函谷关增兵的军令,是何原因却是不曾提及。张仪两眼一眯,似乎猜到了什么,立即让嬴桑备匹好马,急向咸阳城而去。
却说这日芈氏在燕国小溪边浣洗衣物,突觉胸口一阵钝痛至眼前一黑,差点跌进水里。芈氏休息片刻突然担心起王上的身子,不知自己走后王上身边是否有知心人为其开解,万般思念与担心下,只得跪在地上,面朝秦国方向磕了几个头,心里默念愿我王安好……
嬴驷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几天后也在这天转醒了,醒来后只觉浑身乏力,睁开眼时,也是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事物,见惠文后坐在床旁,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里堵了口脓痰,话没出口,只发出唔唔声响。嬴驷情知大限将至,使了浑身的劲,对惠文后道:“速传荡儿、嬴疾来见我。”
惠文后看他的神色,知是时日无多,抹了把眼泪,令侍人马上去叫嬴荡、嬴疾过来。
嬴荡正在蓝田军营与人比武,十余个人围着他打,他拳出脚踢,只几个回合,便把那些人打倒在了地上。正自高兴,忽见有人来传,说是王上急召。嬴荡知道父王最近状态不佳,一听是急召,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把魏冉、白起叫了过来,说道:“秦国可能要出大事,你俩随我进宫,随时候召。”
魏冉浓眉一沉,似也猜到了是什么事,喝了声牵马来,三人上了马,朝宫里急驰。
待嬴荡进了内宫时,嬴疾已经在那里了,嬴荡看了眼嬴驷,只见其神情萎靡,眼睛似闭非闭,喉咙里时不时地发出嗬嗬声响,忙一个箭步走将上去,跪倒在床前,“父王,荡儿来了!”
嬴驷听到声音,缓缓地把眼睁开,看了嬴荡会儿,嘶哑着声音道:“荡儿,你且听好,父王不久于人世,我死了之后,切莫拘泥于俗礼,我今日死,你明日便继位登基。”
嬴荡大惊,“荡儿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父王尸骨未寒,荡儿岂敢擅位!”
“糊涂!”嬴驷从喉咙深处沉声喝将出来,“莫非要让列国来窃取我大秦不成?”
嬴荡慌了,忙道:“父王教训得是,荡儿遵命便是!”
嬴驷微微一点头,朝嬴疾道:“即刻向函谷关、武关、汉中一带增兵,哪国有动静,就打哪国,如何打,你该知道的。”
嬴疾道:“臣知道,定是要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为止,叫其不敢再轻举妄动。”
嬴驷再点头,喟然一叹,“不知相国可到了秦国?”
嬴疾忙道:“据斥候来报,相国已安然离楚,旬日可回。”
“怕是见不到了。”嬴驷喃喃地道:“我与相国,如同孝公与商君,君臣同心,患难与共,虽为君臣,实为知己,今生能遇相国,得其相助,嬴驷没白活一遭啊!”
嬴疾闻言,也觉鼻子发酸,张仪在公元前329年入秦,至今君臣相处整整十八年,十八年的风风雨雨他们共同担当,在波谲云诡的乱世中硬生生拼杀出了一条强秦之路,用连横之策多次大破列国之合纵,在刀光剑影闯出了一片新的天地。这一路走来,嬴疾都看在眼里,他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胜却了亲兄弟。
嬴驷的眼角划出一道泪,然后慢慢地合上眼,溘然长逝,一代雄主,于公元前311年画上了他人生的句号,享年四十三岁,史称秦惠文王。
嬴荡放声大哭,这七尺男儿在众多人面前竟是趴在他父王的尸体上悲恸不已。他是从内心深处佩服他父王的,他的阳刚之气、他的不可一世、雄视天下的霸气,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所以在嬴荡的思想里,男人就该是霸气的,就该是视天下英豪若无物的,唯我独尊方是男儿本色。
就在嬴驷驾崩后的第二日,嬴荡遵遗嘱,继位登基,史称秦武王。不出几日,列国得到消息,皆闻风而动,欲趁此良机伐秦,整个天下顿时间风起云涌,杀气冲天。
张仪是在嬴驷死后的第二天赶到的,到了咸阳城,他发现满城披素,纸幡摇曳,不由得心头一沉,一口气硬是没提上来,当街从马上栽下来。
待路人将他扶起之时,张仪幽幽醒转,仰天一声悲呼,“张仪来迟,竟未见得我王最后一面!”边喊边捶胸顿足,泪如雨下。
等到了国葬之后,张仪也是多日不上朝,嬴荡不知是有意让其休养,还是朝上真无大事,也没差人来催他。待七日之后,张仪觉得不对劲儿了,秦国王位新旧更替,列国必有所动,为何新王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仪终于坐不住了,这一日早上,旭日未升,张仪上了马车,去了宫里,按照正常的惯例,此时应该是召开朝会之时。
到了宫里后,果然见大臣们都到了,新王嬴荡傲然坐于上首正位,见了张仪也没见有多少高兴之状,只是淡淡一笑,“先生这几日休息得可好?”
一声先生把张仪喊得愣了一愣,尚未待他回过神来,只听嬴荡又道:“列国蠢蠢欲动,我等正在商讨应对之策,先生不妨旁听,也好给我些意见。”
这下张仪听明白了,他回首朝众臣看了一眼,默默地退至一边。
嬴荡虽敬佩其父惠文王,但其一介武夫,喜欢直来直往,对张仪的邦交之策嗤之以鼻,在他的思想里,国与国之间,要打便打,要交便交,用那些龌龊手段为国谋利,十分可耻,因此一上位就把张仪排除在外了。他见张仪退至一旁,冷冷一笑,说道:“先王临终前曾与我言,他若有三长两短,列国必闻风而动,因此叫公叔嬴疾向武关、函谷关增兵,以备不测。然我思来想去,如此做虽可震慑列国,却还不足以震动列国,万一他们先发制人,秦国就被动了,所以我认为应先下手为强。”
张仪在旁一听,暗地里吃了一惊,新王初立便动刀兵,万一列国联合起来,再来一次合纵伐秦,局面就难以收拾了。不想此时有一人站了出来,亢声道:“我王圣明,制敌于先,用兵之道也!”
张仪正眼一看,那人正是甘茂。此人曾是太子太傅,教嬴荡读过书,两人感情颇好,也深谙嬴荡想法,他站将出来高声应和,只怕是为投其所好。果然,嬴荡十分高兴,“你且说说,兵出何处?”
甘茂道:“打宜阳(今河南宜阳),窥周室!”
甘茂话音甫落,嬴荡啪的一拍几案,仰首大笑道:“好气势,好壮举!宜阳乃周室之门户,此城一下,便是打开了去往周室之大门,届时我大秦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称霸中原!”
张仪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了,站了出去道:“我王三思,此时打不得!”
嬴荡笑容一敛,把浓眉一沉,“先生何出此言?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先生入秦初见先王之时,便是献计先王,东进中原,取韩地而窥周室,只因先王行事沉稳,比先生想得周到,先是巩固后方,取了巴蜀之地,如今巴蜀以降,无后顾之忧了,先生为何阻我?莫非是先生看我不起,怕我无力取周室而霸天下吗?”
“王上言重了。”张仪把手一拱,不疾不徐地道:“新王初立,邦交不稳,若此时大动干戈,逼得列国合纵伐秦,天下动荡,局面就不堪收拾了。”
甘茂笑道:“许是相国你老了,少了雄心壮志。邦交固然重要,可何为邦交?不过是强国拍板说事罢了。当年五国相王之时,相国不也是边打魏国的脸,边抚慰于他的吗?如今秦国新王初立,更是要给他们个下马威了。”
张仪冷笑道:“按你的说法,便是要边打边交了?”
“正是。”甘茂一脸的兴奋,那一张清瘦的脸上大有气吞山河之豪情,“东交越国,使其制楚,北交齐国,以绝韩、魏伐秦之心,如此宜阳可伐也。”
“此事就这么定了吧。”嬴荡似乎没耐心听他们讨论,“待派出使者前往各国时,便即出兵!”
在此种情况之下,张仪自然是无话可说,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已然说不上话,多说只会徒遭攻击罢了,只得乖乖闭了嘴。
由于在嬴荡上台后,张仪得不到重用,而且臣工之中,对他昔日作为多有非议,张仪自知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于公元前310年辞去相国职位,离开秦国。好在嬴荡虽然不喜欢他的主张和观念,但终归是感激他为秦国所作的贡献,临行之时,赐了众多财物,以让他安度余生。
咸阳城外,魏冉、芈戎、向寿等三人早已等在那里,见张仪的马车过来了,忙迎将上去,在马车前一站定,三人不约而同地跪将下去。张仪吃了一惊,下了车将他们扶起来,“三位这是做什么,张仪担当不起!”
魏冉是性情中人,见张仪独自一人,赶着辆马车,不由得心中凄楚,鼻子一酸,眼眶顿时就红了。想当年这位秦国的相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等威风,何等豪情,这时却孑然一身,两厢对比之下,可见世情冷暖。思忖间,上去与张仪相拥一抱,“相国,你乃我等之恩人,我等永世不忘,待有时机,定去魏国看望你。”
张仪见他如此,也是唏嘘不已,“当今天下,要想闯出一番天地来,唯有在秦国,你们三个好生经营,在秦国做出番事业,一旦时机成熟,就把你们的姐姐接回来。”
三人称是,均言不能让芈氏一辈子待在那苦寒之地。正叙谈间,陡听一阵辚辚车声传来,众人凝目一看,却见是嬴疾。
嬴疾这些年来也有些见老了,额头的皱纹若沟壑一般纵横交错,岁月在这位有勇士气势、书生内涵的儒将身上刻下了浓浓的印记。嬴疾一下车,便打了个哈哈,“相国不辞而别,可有些对不住老朋友了!”
张仪拱手道:“张仪原只想悄然离开,免得触景伤情,将军见谅!”
嬴疾把手一挥,喊声“拿酒来!”便有两人拿了酒和碗上来,放于地上,一一斟满了。几个人席地而坐,嬴疾拿起碗酒,对魏冉等人道:“容我先向相国敬几碗可好?”见魏冉等人点头,嬴疾将碗高高举起,“第一碗酒,我代先王敬你,先王在临终前,想到终不能见相国最后一面,潸然泪下,足见相国在先王心中的地位无可替代。”
张仪却不说话,默默地站起来,朝着咸阳宫方向跪将下去,然后把一碗酒洒于地下,“先王,张仪此生遇上你,无憾也!”说罢,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及至回到嬴疾对面,将酒斟满了,与嬴疾的酒碗一碰,一口饮干。
嬴疾又斟上酒,举碗道:“这一碗酒我代秦国敬你,相国一生披肝沥胆,为我大秦立下了汗马功劳,你的功绩除商君外无人可及,嬴疾代秦国上下谢相国了!”说话间,酒碗一碰,又是一口饮干了。
至三碗酒时,嬴疾道:“这第三碗酒才是我敬你的,相国入秦十八年,嬴疾深为佩服相国为人,来,干了!”
张仪喝完酒,笑道:“痛快!多谢将军以酒相送,张仪在秦国的生涯算是圆满了!诸位保重!”
张仪这一走,在他的纵横生涯之中画上了一个句号,同时也给他辉煌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张仪于公元前310年在魏国寿终,这位叱咤风云的纵横家最终在魏国的一个偏僻之地,默默离世。我们无法知晓他离世之时的心情,但生得轰轰烈烈,死得清清静静,也许便是人生最大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