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嬴稷的角度来说,函谷关一战,他牺牲了心爱的女人,此战之败使他对叶阳更加内疚,早知如此,当初献城纳降,叶阳便也不用牺牲了。可是败了也就罢了,还要割地去求和,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和嘲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的。因此芈氏一说割地求和,他火气便又上来了,“若是割地求和,无须再议。”说罢,起身就要走。
芈氏理解他内心之痛苦,对叶阳的死她感同身受,但如今她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在国家的存亡兴衰系于一线之时,理智很快就占了上风,心里的痛苦被防御和警惕所替代,见嬴稷起身就要走,她怒视着嬴稷,大声呵斥道:“王上,你是秦国的王,要为秦国的安危着想!”
嬴稷霍地转身,大声道:“为了让函谷关将士安心一战,我连叶阳都杀了,还没为国家着想吗?”
芈氏沉声道:“你可记得你父王割让商於之地一事吗?当时你父王听了司马错之言征巴蜀,但是齐、楚两国要联合伐秦,张仪便出了一个主意,割商於六百里地予楚王。”
嬴稷并非愚昧之人,听了芈氏这一言,似有所悟,说道:“割商於六百里之地,父王也是万分不舍,后来张仪骗了楚王,使秦国腾出征巴蜀的时间来。母亲的意思是,要用张仪之计,给秦国腾出时间来修整?”
“非也。”芈氏摇头道:“张仪乃不世之奇才,凭他的机灵和口才,可骗得楚王的信任,但自张仪之后,我朝野上下,便再无此等大才。然而,只要你还有雄心在,即便是一时被人拿了去,何愁夺不回来?”
嬴稷低头沉思起来,却没有答话。芈氏又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是拿得起放得下,在哪里跌倒,便可在哪里再行爬将起来,失之片隅,何虑之有?”
嬴稷抬起头来,注视着母亲,突然一个躬身,“多谢母亲教诲,孩儿明白了。”
商议即定,当下派出使臣,分别去往韩魏两国谈判。至于齐国,由于距秦国遥远,割地是没有用的,赔些金银也就罢了。再者只要韩魏两国退兵,齐军也必退。
韩魏两国一直受秦国压迫,此番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魏襄王魏嗣和韩襄王韩仓都想趁机捞一把,便约定与秦国在魏境孟门(今山西柳林一带)会盟约谈。
从挨打之国一跃成为了主导国,韩魏两国的态度自然强硬了起来,要求秦国将河外之地尽数割让出来。
秦使一听,顿时就蒙了。按照芈氏的指示,所谓的割地是指割让城池,但要能平息这场战祸,割让数城皆可。但让秦使没想到的是,韩魏狮子大张口,非要河外之地,叫秦使十分作难。可是如今秦国是战败国,见韩魏两国态度强硬,秦使只得回去叫芈氏和嬴稷定夺。
芈氏一听韩魏两国的要求,整张脸顿时就黑了下来。事实上自函谷关之战后,伤心和内疚的不只是嬴稷,芈氏何尝不是如此?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会想起叶阳在函谷关外那视死如归的慨然神色,为了秦国,如此一位弱不禁风的姑娘居然甘愿赴死,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然而在她死后,秦国居然还要割地求和,这叫叶阳亡灵何安?
但是,反过来再想,如果不同意韩魏两国的要求,秦国还能再打吗?芈氏明白,此时的秦国不能再战了,不然的话很可能会失去整个国家。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这许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已把她的心锻炼得如钢铁一般的强大,她暗咬着银牙想,只要韩魏两国不要秦国的全部国土,只要秦国还立于世,那么就还有还击的机会,她相信有朝一日,定会一雪前耻,把今日所割之地,加倍讨要回来。
真正的强者能在逆境里服软,能在顺势里无限膨胀,芈氏相信秦国是这个世上的强者,一定还有机会再站起来反击。
昭襄王十一年,即公元前296年,芈氏把河外之地分别割让予韩魏两国,并将武遂还予韩,封陵还予魏,拿了大量财物予齐国。
本来按照匡章的意愿,反正这场大战打下来,齐国也没得什么实际好处,要继续再深入秦地打下去,大有一举灭了秦国之势。却在此时,燕国的苏秦入了齐国,他主张齐闵王伐宋,说当年秦惠文王暂缓东出之计,先伐巴蜀,实际上看中了巴蜀乃鱼米之地,得之巴蜀,无异于得一粮仓。今宋国好比是巴蜀,齐国要是得了宋国,便没了后顾之忧,可虎视天下了。
众所周知,齐、燕有不共戴天之仇,燕昭王恨不得一口把齐国吞了,但是以燕国的实力,远不足与齐国一战,因此便让苏秦入齐,让齐国与各国伐战,以达到弱齐的目的。
苏秦乃张仪之后另一位杰出的纵横家,雄辩之才当世无双,齐闵王听信了苏秦之言,果然同意伐宋,由此把匡章召了回去。匡章收到撤军之令时,颇感无奈,一来他深知要灭秦非一朝一夕之事,二来韩魏两国得了地后,都撤了军,此种境地之下,又接到齐王命令,只得喟然一叹,撤军回国。由此秦国的这一场祸乱才算平息下来。
同年,相国楼缓被免,由魏冉担任秦相国,其终于从一个街头浪子登上了人生的巅峰。然而魏冉能登上相位,也并非纯粹浪得虚名,依靠芈氏才拜将入相,事实证明,他除了战场上的功绩之外,眼光也十分不错。他拜相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荐白起。
自函谷关大败后,魏冉也在反思,摒弃客卿,一味地任用内亲外戚是否是正确的。如果在函谷关之战时,有其他的将领在,结局是否就会不一样了呢?在这样的一种思想下,他向芈氏推荐了白起,被任命为左庶长,从此之后,这位旷世之战神正式登上了战国的舞台,他拯救了秦国,也在青史之上永垂不朽。
却说嬴稷自割地之后,时刻不忘了复仇雪耻,这一日,他喝得酩酊大醉,踉跄地走来问芈氏,“母亲,莫怪孩儿今日又喝醉了,孩儿心里苦啊!更莫怪孩儿在这种时候儿女情长,射杀叶阳只是孩儿心痛的原因之一,割地求和之后的秦国,教列国嘲笑,孩儿这王当得寝食难安!”
芈氏怜惜地摸了摸嬴稷的脸,深为理解嬴稷的痛苦之处。其实她自己也是睚眦必报之人,对割地求和之事也是终日耿耿于怀,说道:“我儿之苦,母亲感同身受。”
嬴稷扑通跪在芈氏面前,“母亲须助孩儿一臂之力,以雪前耻。”
芈氏问道:“如何助你?”
嬴稷道:“函谷关之战后,已有数月,孩儿想打过去,出了这口恶气。”
芈氏扶了他起身,说道:“稷儿,现在还不行,时机未到,不宜出兵。”
“母亲所说的时机,到底是何时?”嬴稷忍不住大声道。
芈氏却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总之,如今不宜打。”
嬴稷怒而发笑,趁着酒兴劲儿指着芈氏道:“母亲,莫怪孩儿出言不逊,你老了!想当年你谋对齐、韩、魏三国合纵,亲楚、救楚、弱楚这一招大棋一下,纵横捭阖,列国尽在你掌握中,何等的霸气,教孩儿钦佩不已。可如今你老了,没那气度了,却还要时时管制着孩儿,你可知道,此时不打,列国便会趁秦羸弱之时打将过来,到那时便说什么都晚了!”
芈氏吃惊地看着嬴稷说完,良久没有说话。她猛然觉得,嬴稷真的长大了,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抱负了,不再愿意听母亲的主意了。也许在这时候,放手是减少母子之间冲突的最好方法。可是天下父母心,在这战乱的时代,她如何放心叫他独自去面对这纷乱的世界?想到此处,芈氏突然眼眶一红,泫然欲泣。
嬴稷虽责怪芈氏管制,但是这毕竟不同于争权,何况芈氏也从未与他争权,不仅如此,芈氏还约束魏冉、芈戎等人专权,所以这争执不过只是母子之间的意见不合而已,此时见芈氏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嬴稷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番话说得重了些,忙道:“孩儿无心责备母亲,望母亲莫怪!”
芈氏吸了一口气,略稳定了下情绪后道:“稷儿,非是娘要控制你,更非娘要夺你的权,你还年轻,行事往往冲动,娘是不放心你才事事管着,你可知晓?若是你执意要打的话,娘只问你一句话,若是这一战再败了,秦将如何?”
嬴稷心里暗自一颤,冷汗涔涔而下,酒也醒了一半。芈氏寒声道:“此时去碰韩魏,如若败了,韩魏两国必将一举进攻河西,进而逼向关中,秦国便是连最后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嬴稷重重地叹了一声,“孩儿知晓了!”便踉跄地走了出去。
义渠王进来的时候,芈氏正独自坐在椅子上发呆。她暗自问自己,是否真的老了,没有胆气了?割了河外之地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蛰伏着没有动作,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有利的时机?她一直防这防那,是否将自己的心包裹了起来,阻碍了秦国的发展?
义渠王站在门口,见她的眉头时不时地跳动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时竟不敢入内打搅她,只能呆呆地站着。他知道秦国被人攻破函谷关,损失惨重,不应该在这时候再给她添加烦恼,更不该在此时给她伤害,可这事若是不说,怕她以后知道了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芈氏抬目间看到义渠王谨小慎微地站在门口,只觉好不奇怪。义渠王并非是那种体贴入微的男人,他不可能因自己正在想心事而故意不入内打搅,然今日好似换了一人,甚至连正眼都不敢瞧自己一眼,这却是为何?
芈氏起了身,走到义渠王的面前,抬着头细细地打量着他,他的脸很是苍白,带着一份沉沉的倦意,眼神之中也没了犀利之色,当芈氏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游离不定,似乎要避开与芈氏的对视。
“怎么了?”芈氏见他这副样子,倒有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便笑问道:“可是在义渠找了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内心对我觉得愧疚了吗?”
义渠王挑了两下眉毛,突地跪倒在芈氏面前,“我罪该万死!”
芈氏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隐隐感到一丝不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问还罢了,被芈氏一问,义渠王竟是哭了起来,两手撑着地,咚咚地给芈氏磕头。芈氏大惊,在她的印象中,这个男人从未曾哭过,更不曾向人跪地磕头。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伤心难过,让他觉得罪该万死?
芈氏不笨,此时她似乎猜到了什么,脸色陡然大变,一把揪住义渠王的衣领叱道:“到底怎么了?”
“孩子没了,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没了!”义渠王用双拳击打着地面,悲恸不已。
芈氏脑子里只觉轰的一声,整个世界一下子就黑了。再次醒过来时,发现已然躺在床上,义渠王正守在床边。芈氏见了他,若见了仇人一般,霍地起身,挥手就给了他几个巴掌,直打得义渠王从床上滚落于地。
义渠王从地上爬了起来,含着泪道:“我没照看好孩子,我该死!”
原来芈氏与义渠王交好以来,先后为其生了两个儿子,均养于义渠。公元前295年入春之时,义渠全境发生了一场大瘟疫,此二子先后死于这场天灾。
在芈氏的眼里看来,此二子虽非嬴氏子嗣,但同样是她亲生的,如同疼爱嬴稷一样,她同样疼爱那两个儿子。由于他们从小就离开了秦国,去了义渠,她本来就心存内疚,时时牵挂着,如今突闻他们死了,越发得伤心,越发觉得愧疚,于是就把所有的情绪都往义渠王身上发泄。她红着双眼道:“你怎么没死,那场瘟疫偏生叫他们死了,你为何安然无恙?”
如果说她最初与义渠王结合是为了秦国的利益和情欲的话,那么后来那两个孩子便是他们维系这段感情最根本的基础,如今维系感情的线断了,她对义渠王的感情也就没了,看着这个男人,她只有满腔的恨意,恨不得将其一刀杀了。
“你滚!”芈氏在床头哭了一阵,转首道:“我不想再看到你!”
义渠王浑身一震,“你要与我一刀两断?”
“若非你苦苦相逼,何来你我这一段孽缘,又何来今日之苦果!”芈氏道:“如今孩子没了,你我情缘已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义渠王站着愣怔了会儿,突然把牙一咬,转身走了。
从此以后,芈氏与义渠王便断了关系,而另一个男人魏丑夫进入了她的生活,在此后的岁月里,几乎是魏丑夫与她一起走完全部的人生。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不久后,韩襄王、魏襄王相继辞世,约好了一般同赴黄泉,嬴稷听到了此消息后,欣喜若狂,直若捡了座金山一般,仰天长叹:“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次日朝会,嬴稷便召集众臣,商议伐韩魏之事。
待两班文武大臣到齐了后,独不见芈氏上朝,嬴稷心想,可能是其与义渠王的儿子死后,使其伤了心,无心理事了,为使其安心休息,嬴稷也未差人去请,开始商讨出兵之事。
魏冉说道:“此乃秦国自函谷关之败后第一次作战,非同小可,此战要么不打,打了须有必胜之把握,臣以为不宜将战场拉得过大,若是同时对两国开战,秦军兵力一分散,反而会被钻了空子。”
嬴稷深以为然,说道:“此言在理,按相国之见,该打哪国?”
魏冉微一沉吟,说道:“魏襄王死后,其子魏遬继位,此人有个公子名叫魏无忌,颇有才学,依臣之见,打韩国。”
对魏冉的意见,嬴稷并不反对,他只提出一条,“不管是打哪国,但要见到韩将暴鸢,魏将公孙喜,务必擒而杀之。”
魏冉神色肃然地道:“敬请王上放心,但要在战场上见到此二人,必诛之而后快。”
次年入秋,一切准备停当,魏冉点白起、向寿为将,起兵十万,奔赴韩国。
这一战是成是败,事关秦国之国运,朝野上下皆是格外关注。芈氏虽尚未完全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但是在秦军出征的那天,依然去了嬴稷处,相询情况。
嬴稷为了使芈氏宽心,说道:“此番出战,我军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韩国,虽说兵力不多,但打韩国却是绰绰有余了。”
芈氏垂着眉沉思了会儿,说道:“韩襄王、魏襄王刚死,此时出兵,的确是个好时机,但有两点,你须小心在意。”
嬴稷道:“愿闻母亲教诲。”
“一是兵力少,又是长途奔袭,而韩军又在此前破了我函谷关,如今并不惧怕秦军,此消彼长,能否突袭成功呢?”芈氏缓缓地分析道:“二是若胜则可一雪前耻,倘若败了呢?不管是韩还是魏,都不会轻易放过秦国,他们会趁机反攻,打得我们无还手之力。故此一战虽时机尚佳,但依然是你死我活的背水之战。”
嬴稷沉思片晌,问道:“万一真败了,当如何?”
“你虽留了一部分兵力在蓝田,但倘若前方真败了,这部分兵力依然无法抵挡韩魏两国联军。”芈氏沉重地道:“所以若是败了,又将会是一次灭顶之灾,只能期望向寿和白起能以少胜多,打胜这决定性的一战。”
是年仲秋,秦军抵达韩国边境,双方战于新城(今河南省伊川县西南一带)。由于韩军之前曾战胜过秦国,信心十足,且士气高涨,非但不畏惧秦军来袭,还嘲笑秦军是败军之将,居然还敢来战。再者秦国所率兵力不足,攻城之战打得十分艰难,连续一月,始终未拿下新城。
此消息一传到秦国,嬴稷不由得心急如焚,心想此战若果然如母亲所料,秦国危矣!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打了,嬴稷把心一横,发了一道军令,若是在十日之内拿不下新城,白起与向寿两人提头来见。
嬴稷固然着急,实际上向寿和白起更急。特别是白起,这一战的胜负对他来讲太过重要了。向寿说到底是王亲国戚,即便是不胜,对他的身份地位无多大影响,而白起则是白手起家,此番得以胜任庶长,完全是因为魏冉的信任,如果此战不胜,别说王上要杀他,即便是留了他一命,他自己也没脸在秦国活下去了。
接到嬴稷的命令后,白起冷峻的脸上掠过一抹杀气,对向寿道:“我孤军深入,若在此拖延下去,极有可能反会被围而击之,拼了吧。”
向寿也是被逼急了,道:“这次出来,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只管说,如何拼杀。”
白起道:“烧城。”
向寿脑袋一晃,被其说得来了兴趣,“怎生烧法?”
白起道:“那城门虽有铁皮包裹,但其里面是木头所制,只需运些柴木过去,把城门的铁皮烧红了,木头便也烧脆了,一撞即开。”
向寿咧嘴一笑,“便依你计!”